堯山堂外紀/卷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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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三•宋

江万里

〈〔字子远，元人破襄阳时，凿池芝山后圃，扁其亭曰止水。饶州破，赴止水死。〕〉

　　马远尝画《三教图》，释迦中坐，老子俨立于旁，孔子乃作礼于前。盖内故令作此以侮圣人也。理宗诏江子远作《赞》，子远《赞》云：“释氏跌坐，老聃旁睨，惟吾夫子，绝倒在地。”遂大称之。

文天祥

〈〔本名云孙，字天祥，后以字贡于乡。理宗见其名曰：“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因字宋瑞。〕〉

　　宝祐丙辰，上元里人有叩箕仙场事者，云：“文章天下无双手，到底由知是吉祥。”其年文山擢第一。

　　德初，牒报元师渡江，诏诸路勤王，天祥乃发郡中豪杰并结溪洞山蛮应之，或议其猖狂。时士友为之歌曰：“出师自古尚张皇，何况长江恣扰攘。闻道义旗离漕口，已驱北骑走池阳。先将十万来迎敌，最好诸军自裹粮。说与无知饶舌者，文魁元不是猖狂。”

　　贾余庆、刘岜相继降元。一日留远亭夜集，北人然火亭前，聚诸公列坐行酒。贾有名风子，满口骂坐，毁宋朝人物无遗，以此献佞。北人惟笑。刘数奉以淫亵，诸酋专以为笑具。于舟中取一村妇至亭中，使荐刘寝，据刘交坐。诸酋又嗾妇抱刘为戏。文山不胜悲愤，口占刺之。刺贾云：“甘心卖国罪滔天，酒后猖狂诈作颠。把酒逢迎酋虏笑，从头骂坐数时贤。”刺刘云：“落得称呼浪子刘，樽前百媚佞旃裘。当年鲍老不如此，留远亭前犬也羞。”〈（时淮南阃帅夏贵归附，元授中书左丞，凡四年死。有人赠以诗云：“自古谁无死，惜公迟四年。问公今日死，何似四年前！”又有人吊其墓云：“享年八十三，而不七十九。呜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

　　祥兴初，张弘范袭执文天祥于五坡岭，以客礼见之，至崖山，张命李恒索公书谕张世杰降，公乃书《过零丁洋》诗与之，诗云：“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李不能强，持诗达张，张但称好人好诗，竟不逼。

　　元丞相伯颜统兵入杭，谢、全两后以下皆赴北。有王婉仪者，题《满江红》于驿云：“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恩承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湖莲脸君王侧。忽一朝、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沾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宝车晓碾关山月。只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王名清惠，字冲华，后为女道士。）〉此辞传播中原，文山读至末句叹曰：“惜也！夫人于此少商量矣。”因为代作一篇云：“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タ阑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又和云：“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焦影上窗纱，青灯歇。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元至元庚辰五月，文壁自惠州入觐，右丞相贴木儿不花曰：“此人是文天祥弟。”帝曰：“那个是文天祥？”博罗对曰：“即文丞相。”上嗟叹久之，曰：“是好人也。”次问壁，右丞相奏：“是将惠州城子归附底。”帝曰：“是孝顺我的。”当时有诗云：“江南见说好溪山，〈（壁号文溪。）〉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皇庆中，丞相子升仕为集贤学士，奉使赣州，道卒。时有挽之者云：“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间读史各君臣。”先是丞相子道生、佛生、皆流离中死亡，治命以升为后。按升为壁之子，则升之失其本心有自矣。）〉

陈文龙

〈〔兴化人。初在太学，累试不入格。一日梦太学士神岳侯请交代，自谓必死于学。既而廷对第一，前梦不复记矣。及守乡郡，又梦神通诗，首言交代，后著年月曰至元，心甚骇愕。末几，俘至杭，拘系于太学，病将绝，叹曰：“皇宋未亡之前，鬼神已奉虏正朔矣。吾今病且死，而适囚太学，得无为太学士神乎！”果卒。〕〉

　　度宗龙飞榜，陈文龙为廷魁，胡跃龙为省元。时范文虎为殿帅，孙虎臣为步帅。有人对云：“龙飞策士，状元龙、省元龙。虎帐得人，殿帅虎、步帅虎。”

　　景炎初，兴化军降元，陈文龙被执至合沙，以诗寄仲子诀别云：“斗垒孤危弱不支，书生守志誓难移。自经沟渎非吾事，臣死对疆是此时。须信垒臣堪衅鼓，未闻烈士树降旗。一门百指沦胥北，唯有丹衷天地知。”

陆秀夫

〈〔当时有先兆曰：“擎天者，文天祥。捧日者，陆秀夫。”。〕〉

　　景炎三年夏四月，卫王即位海上，陆秀夫为首相。时播越海滨，庶事疏略，每朝会，秀夫独俨然正立如治朝。虽流离中，犹日书《大学章句》以劝讲。及崖山兵溃，秀夫先驱其妻子入海，即负帝同溺。或画为图者，林景熙赋诗云：“紫宸黄阁共楼船，海气昏昏日月偏。平地已无行在所，丹心犹数中兴年。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抱龙须直上天。版荡纯臣有如此，流芳千古更无前。”

谢枋得

〈〔字君直，因东坡有“溪上青山三百叠”之句，遂以为号。〕〉

　　德丙子，元师入信州，谢枋得乃变姓名入建宁山。至元中，御史程文海等交荐，累召不赴；行省参政魏天复被旨，集守令戍将迫蹙上道。临行，以诗别常所往来者，曰：“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天下岂无龚胜洁，人间何独伯夷清。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蔡正孙和云：“山色愁予渺渺青，平生心事杜鹃行。霜饕雪虐天终定，岁晚江空水自清。肩上纲常千古重，眼前荣辱一毫轻。离明坤顺文箕事，此是先生素讲明。”时士友诗盈几。张叔仁诗云：“打硬修行三十年，如今证验作儒仙。人皆屈膝甘为下，公独高声骂向前。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直一文钱。到头毕竟全清节，留取芳名万古传。”枋得会其意，甚称之，至燕不食而死。

邓剡

〈〔字光荐，以字行，别字中甫，因号中斋。〕〉

　　邓光荐随驾至崖山，崖山溃，光荐赴海，虏舟拔出之，张元帅待以客礼，与文天祥俱出岭，别于建康，后天祥坐燕狱中，集杜云：“南宫吾故人，才名三十年。江城秋日落，此别意苍然。”

　　邓光荐，宋亡，以义行著，尝赋《鹧鸪》诗曰：“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驮。天长地阔多纲罗，南音渐少北语多。肉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邓光荐又有《赞文丞相像》曰：“目煌煌兮疏星晓寒，气英英兮晴雷殷山。头碎柱兮璧完，血化碧兮心丹。呜呼！孰谓斯人不在世间？”

家铉翁

〈〔则堂先生。〕〉

　　元兵南下次高亭，宋朝纳降，吴坚为左相，家铉翁为参政，与贾余庆、刘岜为祈请使北行。文天祥诗云：“当代老儒居首揆，殿前陪拜率公卿。”又云：“程婴存赵真公志，赖有忠良壮此行。”前谓吴，后谓家也。至北，铉翁抗节不屈，拘留河间。世祖崩，成宗即位，始赐衣服遣还乡里，年逾八十矣。林景熙有诗送之云：“濒死孤臣雪满颠，冰毡啮尽偶生全。衣冠万里风尘老，名节千年日月悬。清泪秋荒辽海鹤，古魂春老蜀山鹃。归来亲旧惊相问，禾黍离离夕照边。”

信世昌

〈〔字云父，东平人，公子无忌之后。〕〉

　　信云父，北方之儒也，元兵南下，为张弘范馆客，文山被获，弘范命云父款待之，日侍谈论，颇有向南之意，赠文山诗云：“宗庙有灵贤相出，黔黎无患太皇明。”文山因教以诗法，云父恍有所得，明日袖出一绝云：“东风吹落花，残英犹恋枝。莫怨东风恶，花有再开时。”言文山不忘宋，而宋必中兴也。一日，谓文山曰：“高丽地方数千里，昨丧其半，遂称藩。大元喜其不拒，拜侵疆归之，今传自如故。大宋衣冠正统，非高丽比。北必不无礼于社稷也。”文山颔其意，纪以诗曰：“东鲁遗黎老子孙，南方心事北方身。几多江左腰金客，便把君王作路人。”盖是时宋臣多有反面事北者。文山诗云：“遗老犹应愧蜂蚁，故人久已化豺狼。”又云：“黑头汝自夸江令，冷齿人犹笑褚公。”皆有所指。

谢翱

〈〔字皋羽，福之长溪人，徙浦城，号晞发子。〕〉

　　宋亡，文天祥被执，谢皋羽悲不能禁。严有子陵台，孤绝千尺。时天凉风急，挟酒登之，设天祥主，跪酹号恸，取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来兮何极？魂去兮江水黑。化为朱乌兮其味焉食？”歌竟，竹石俱碎，失声大哭，人莫能测。明年没，葬子陵台南。初翱以朋友道葬，作《许剑录》未就，其友人为作许剑亭于墓右。

刘会孟

〈〔字辰翁，号须溪，庐陵人，私印古篆，“三代人物”四字。〕〉

　　刘须溪《题苏李泣别图》云：“事已矣，泣何为！苏武节，李陵诗。噫！”

　　刘须溪《元宵雨辞》云：“角动寒谯。看雨中灯市，寒意萧萧。星球明戏，马歌管杂，鸣刁泥没膝。舞停腰，焰蜡任风消。更可怜、红啼桃脸，绿＜卉页＞杨桥。当年乐事朝朝。曾锦鞍呼妓，金屋藏娇。围香春醉酒，坐月夜吹箫。今老去、倦歌谣，嫌杀杜家乔。漫三杯，拥炉觅句，断送春宵。”

　　张孟浩赠须溪诗云：“首阳饿夫甘一死，叩马何曾罪辛巳。渊明头上洒酒巾，义熙以后为全人。”盖宋亡之后，刘竟不出仕云。

郑思肖

〈〔所南先生，宋亡不仕，因改名，寓思赵之意。赵孟ぽ才名当世，恶其以宗室而受元聘，遂与之绝。〕〉

　　郑所南善墨兰，独不画土，人问其故？答曰：“土为番人夺去。”题诗其上云：“一国之香，一国之殇。怀彼怀王，于楚有光。”

　　郑所南每遇岁时伏腊，辄野哭，南向拜，闻北语必掩耳亟走。尝题书塾云：“不知今日月，但梦宋山川。”题郑子封寓舍云：“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别受一人恩。”题寒菊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零落北风中。”

汪无量

〈〔字大有，号水云，从谢后北迁，老宫人能诗者，皆其指教。或谓瀛国公善诗，亦水云教之。〕〉

　　度宗时，汪水云以善琴出入宫掖。元兵入城，赋诗云：“钱唐江上雨初乾，风入端门阵阵酸。万马乱嘶临警跸，三宫洒泪湿铃銮。童儿剩遣追徐福，厉鬼终须灭贺兰。若说和亲能活国，婵娟应是嫁呼韩。”顷之，从三宫北去，留滞燕京，时有王清惠、张琼英，皆故宫人，善诗，相见辄涕泣，元量尝和清惠诗云：“愁到侬时酒自斟，挑灯看剑泪痕深。黄金台迥少知己，碧玉调高空好音。万叶秋声孤馆梦，一窗寒月故乡心。庭前昨夜梧桐雨，劲气潇潇入短襟。”

　　元世祖闻汪元量善琴，召入侍，鼓一再行，有渐离之志，而无便可乘也。遂哀恳乞为黄冠，世皇许之。濒行，与故宫人十八人，酾酒城隅，鼓琴叙别。不数声，哀音哽乱，泪下如雨。张琼英送之诗云：“客有黄金其璧怀，如何不肯赎奴回？今朝且尽穹庐酒，后夜相思无此杯。”

　　少帝之寓燕京也，凄凉无赖。时汪水云以黄冠放还，少帝作诗送之云：“黄金台上客，底事又思家。归问林和靖，寒梅几度花？”元量既还钱唐，往来彭蠡间，风踪云影，倏无宁、居。人莫测其去留之迹，遂传以为仙，多画像祀之。〈（宋之初与也，始于后周恭帝显德七年，恭帝方八岁。及其亡也，终于少帝德祐二年，少帝方六岁，名显。而德、显二字，竟与得国时符合。）〉

　　汪水云《题王导像》云：“秦淮浪白蒋山青，西望神州草木腥。江左夷吾甘半壁，只缘无泪洒新亭。”〈（元量有诗一帙，皆叙宋亡事，如云：“乱点传筹杀六更，风吹庭燎灭还明。侍臣奏罢降元表，臣妾签名谢道清。”余诗大抵类是。元冯易之题其帙后云：“三日钱唐海不波，子婴系组纳山河。兵临鲁国犹弦诵，客过商墟独啸歌。铁马渡江功赫奕，铜人辞汉泪滂沱。知章喜得黄冠事，野水闲云一钓蓑。”）〉

唐珏

〈〔字玉潜，号雷门先生，后获黄袍引儿报德之梦，生子珙，为名儒。〕〉

　　元世祖二十一年甲申，桑哥为相，与江南浮屠总摄杨辇真珈相表里，嗾僧嗣古妙高上言，欲毁宋诸陵。明年乙酉正月，桑哥矫制可其奏。于是发诸陵。唐时年三十二岁，闻之，痛愤亟，货家具得白金百星许，执券行贷，得白金又百星许。乃具酒醪，市羊豕，邀里中少年若干辈，狎坐轰饮。酒且酣，唐惨然，具以告，愿收瘗遗骸。乃断文木为匮，复黄绢为囊，各署其表曰某陵某陵，分委而散遣之，地以藏，为文而告。诘旦，事讫来集，出白金羡余酬，戒勿泄。越七日，总浮屠下令，裒陵骨杂置牛马枯骷中，建白塔于杭故宫，曰镇南，以厌胜之。杭民悲戚，不忍仰视，了不知陵骨之犹存也。唐葬骨后，又于宋常朝殿掘冬青树，植于所函土堆上。作《冬青行》曰：“马棰问＜骨尧＞形，南面欲起语。野尚屯束，何物敢盗取！余花拾飘荡，白日哀后土。六合忽怪事，蜕龙挂茅宇。老天鉴区区，千载护风雨。”

　　唐又有《感雷震白塔》诗云：“冬青花，不堪折，南风吹凉积香雪。摇摇华盖万年枝，上有凤巢下龙穴。羊儿年，犬儿月，霹雳一声天地裂。”〈（其后至正十九年，伪周张士诚遣平章张士信守杭，坏白塔城，塔亡而元亦驯至于亡。）〉

　　唐复有《梦中诗》四首，曰：“珠亡忽震蛟龙睡，轩弊宁忘犬马情。亲拾寒琼出幽草，四川风雨鬼神惊。”“一坏自染珠丘土，双匣亲传竺国经。只有春风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寒起暮鸦。水到兰亭转呜咽，不知真帖落谁家。”“珠凫玉雁又成埃，斑竹临江首重回。犹忆年时寒食节，天家一骑奉香来。”〈（或以为林德阳景熙事。按：唐与林本同事者，罗有开、郑明德传之，乃各立异，不免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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