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峰文鈔 (四部叢刊本)/卷第三十八
堯峰文鈔 卷第三十八 清 汪琬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林佶寫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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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峯文鈔卷三十八 門人𠋫官林佶編
題䟦一〈共十二首〉
題致富書
此書出於近世其辭不雅馴然論樹蓺蠶畜之術頗可觀覽信有
益於農家者流也孔子曰季孫之賜我粟千鐘也而交益親南宫
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加行微夫二子之貺財則丘之道殆將廢
矣甚矣財之不可不殖也以孔子文游徧四方其道又大被於七
十子之徒然猶不能無藉於財况在後之學者邪有人於此爲郎
吏歲餘而其貧益甚以是求交親道行不亦難乎然孔子又言富
不可求譏子貢不受命而貨殖何也學者苟有志孔子之道必
不可以不知命有財而交親道行命也財不足而文且日疏道且
日廢者非其人之過也亦命也故雖有是非毁譽之至乎其側亦
安命以俟之而已或曰然則奚取乎此書予告之曰吾將退休於
家以講求所謂樹藝蠶畜之術而老焉則必於此書取之所以自
附於農家者流也非求富者也
題淵明集
屈原子胥皆孔子𠩄謂殺身成仁者也而子雲獨譏之子雲方
自詡以爲煌煌明哲度其胷中舍劇秦美新而外所自得者無㡬
矣宜乎於二子若冰炭水火之不相入也温文正公之爲人豈子
雲比㢤通鑑不尚竒節之士其於原之湛身略而不取可也乃元
嘉四年幷不載淵明之卒何也淵明出處始末具詳本傳至其爲
詩也哀夷齊之固竆感精衞之塡海大節炳然微獨以甲子紀年
而巳而通鑑不載豈偶軼之耶抑別有義例也夫子雲曲學之士
本不足道也而自温公以訖王介甫曾子固之徒無不好其學者
同時能辭而闢之者子瞻一人而止爾温公既好子雲至謂荀孟
殆不足比遂作太〈御名〉集注又作潛虚以擬之噫亦過矣昔人譏司
馬遷是非謬於聖人予謂子雲亦然抑殆有甚焉若温公之不取
原與淵明也得非平時之所好不免深中子雲之毒故有時而發
與予三復淵明詩不能不爲溫公太息也
題小兒語
沙隨吕公得勝作小兒語二卷其仲子侍郎公坤作續語三卷演
語一卷皆不越委巷俚談閨房兒女子之所習者而勸誡存焉易
曰䝉以養正聖功也聖人之道兼徹上下非有幽深〈 御名〉妙竒特而
不可測者也故其功由日用飲食而極之可以盡性至命化民成
俗所謂内外本末一以貫之也蘇子由本不知道遂謂道有不可
名言者及其論子夏之教人也則又善其始於洒埽應對進退而
不急急於道審如是也豈道之於洒埽應對果有截然爲二者邪
夫亦支離悖謬失子夏之本意矣惟子程子則不然其說曰洒埽
應對便是形而上者知此則於易養正之說庶㡬其能相發明與
故吾謂是語也不獨爲閨房之勸誡已也雖曰聖賢之教大人先
生之學不外是焉可也竊願廣其傳以竢後之求道者
題平母節略卷
詩二南半爲后夫人作聖人既繫之正風至於邶鄘衞爲變風之
始而鄘詩復首柏舟其後乃以墻有茨采唐鶉之奔奔諸篇繼之
葢聖人立教之意所以望其爲此而戒其爲彼也深且逺矣如馮
孺人能持苦節以終其身又能教其子用文章取名於世其於共
姜奚媿焉於是王茂逺宋玉叔既爲之傳諸士大夫復從而賦詩
寵之凡如干篇異時有譔輯本朝詩者苟不取法乎聖人則已
如法聖人繫詩之意則必不遺乎此也且微獨不遺而已必將采
其尤工切者冠諸篇端以端風化而勵末俗平氏益姑俟之
題使琉球記
陳翼字友石常熟人略通琴書既從張御史學禮徃使琉球嘗授
琴於其王世子還至京師爲予僃言海中魚龍之變幻日月之出
没煙濤雲浪之倐忽有無與夫琉球風土之醇愿人物氏族之喬
野儀文器之樸略近古可喜可愕多記中所不載者予聞而羨
且慕之爲之拊掌起舞恨不能經行眺覽其間也昔蘇明允有言
大丈夫不爲相得爲使折𧘂口舌之間足矣今陳生雖不爲使幸
得附 王人以行出其技能逺自𭧂著於萬里外爲予所羨慕
雖蹈海奚憾㢤於是陳生又言徃返海上葢瀕死者矣其始遇
盗於海口則㡬以兵死既而逗留大洋中所貯水米告盡則又㡬
飢渇死夜見大魚浮海面鬣噴水水涌起丈所乘舶震撼欲
覆又㡬沈溺死隨風引至琉球北山得登岸稍逾十丈即當墮
入落漈洋中不可上又㡬死越北山遇風雨卒至兩龍夾舟飲於
海又㡬死及歸而復遇大風雨桅裂颿壞柁繩中絕飄蕩三晝夜
不知所之又㡬死抵閩界上輙潛行賊島間百里懼爲所得又
㡬憂悸疾病死顧得仗 天子之芘中國之威靈瀕死而不死
天吳海若實隂相之葢其自以爲幸者如此然予猶有憾焉求諸
古人如游輞川泛渼陂周覽洞庭彭蠡沅湘雲夢之㫄此其蹟之
所渉耳目所經見者以挍大海比於桮水勺泉耳然且作爲詩
文相與張大而稱說之况乎竒觀異聞什伯於此不有雄偉恢閎
絶倫特出之作以述其事而陳其狀歸而上諸史臣藏諸藝苑以
嫓美齊諧志怪之書將何以誇示後世爲無窮之傳邪惜乎陳生
者方沾沾以琴書自喜猶未暇及此也
題萬里紀程
紀程爲而作吾吳孝子黃君向堅端木爲其親作也親者孰謂
謂孝子之父含美先生也先生名某崇禎癸酉舉人明末知雲南
大姚縣以兵阻不得返孝子徒歩徃㝷之故有作也爲謂之紀
程孝子之行也始於順治八年冬十二月訖明年夏六月自吳入
滇復自滇奉其親歸吳爲日則二十有一旬爲道路則二萬五千
餘里中間疾風盲雨之嗟縣崖絶壑深谿危彴之恐山妖木鬽猩
鼯豺虎與夫獞人猺子盱睢咋噬之虞烽煙戎馬營壘𨵿隘之警
無所不紀未見其親則憂憂而思既見則喜喜而繼之以泣舉凡
家人父子悽傷款接之情亦無所不紀故謂之紀程也予受其書
於徐子禎起讀之既竟作而問客曰昔文安民王原大理民趙重
華皆常㝷親士大夫之賢者亦嘗爲傳爲述以行矣乃今而復見
孝子然則孝子與王趙孰難一客曰王趙難予曰何謂也曰王趙
之違其親或在羈貫或在襁而其父又細民也所執無定業所
游無定方東西南北茫茫焉倀倀焉故其㝷之也難孝子則不然
雖相距萬里而含美先生顧居蠻獠中無恙也孝子又熟習其親
之音容笑貌豈必如王趙者占之以夢決之以卜導之以異人與
予曰否否王趙遭逢承平其徃返於道路也市不晨易犬不夜吠
海内一家雖難易也當孝子㫄皇羽檄之間蒲伏無人之境瓣髪
頂笠言與服俱異繭足黧面絕無人色遠方之人視之不猜爲間
諜即譟爲匪𩔖其幸脫於刀刃劒鋒者僅耳由是觀之雖易難也
葢含美先生之意亦云爾語未既一客笑於坐曰子失言矣彼孝
子烏問所謂難易㢤大舜克諧稱孝小子胡葢前之愆亦稱孝文
武視𥨊問膳稱孝小弁之子窮極而呼天亦稱孝以文武易則文
武不知也以若舜若胡若小弁之子難若舜若胡若小弁不知也
凡爲人子者知其親而已矣方且不自有夫孝也又烏問所謂難
易㢤予曰善
題搢九傳疑録
録末永王事見於 國初邸鈔順治元年十一月有稱前明皇子
者至京師入故嘉定伯周奎家奎留之二日遂以僞太子疏於朝
於是吏科朱徽河南道趙繼鼎等連章劾奎而録言爲人所執非
是既下刑部有小内宫指驗瘢痕抱之而哭録言内官不敢識認
亦非是一時廷臣諸疏具在大指略同獨侍郎沈惟炳所言尤明
切略曰如其眞也是先帝之靈所黙擁也 清朝寛仁厚德加意
先朝上謚發喪僃極隆盛今且命將出征代先帝除凶伐𭧂又何
嫌何疑於其子不以僃三恪之後祀爲先帝存此一綫㢤如其僞
也則必隂險者妄圖富貴故挾此無知之徒冐死試法凡主使合
謀之人收藏引進之家務必窮到底與天下共見之若留疑似
之形何以傳信後世云云嗟乎東宫南竄舉朝猶斥爲王之明况
乎玉歩既改而欲緩頰措辭於其間不更難乎然則沈侍郎之疏
未爲失也搢九不及見邸鈔故所載不無牴牾今繕寫御史趙開
心以下四疏附諸卷末使著書者有所考云
題時御史西臺奏議後
右嘉㝎時公乾所西臺奏議三卷公諱偕行字汝徤乾所其別號
也前明萬曆中進士由知縣擢四川道監察御史以抄没崇信伯
事特旨降調方襍職歸卒於家當公之甫爲御史也太倉王公
錫爵在内閣餘姚陳公有年在吏部富平孫公丕在都察院時
方崇尚清節百僚廪廪奉職號爲國家之極盛居言路者𩔖多挺
挺守正不撓不阿公即其一也琬讀公所葺諸奏凡二十六篇中
間如論沈惟敬𡡾倭之姧以爲陽稱封貢實許和親遂幷劾石星
宋應昌李如松輩皆國家文武大臣曾不能練兵選將屯田積粟
以衞封疆乃今日議封明日議貢駸駸乎又有和親之說不聞請
尚方劒以斬惟敬首而反爲曲辯隱諱其謂之何又因雷震西華
門極言章奏既留中不發加以小臣言事𫉬罪者一切禁錮而𩦸
駑不分大臣稱疾請告者一切慰留而薰蕕無別臣願視逐臣之
才品爲取舍如孟養浩鄒元標之諫所當亟用而中有沽名偏
抝者舍之可也視大臣之賢否爲去留如陳有年之忠鯁所當亟
挽而中有瑕疵可指者聽其去可也又言財譬諸水也導之爲江
河疏之爲溝澮則羣生咸沾其益若積壅既久必奔潰四出而流
害無窮單穆公曰絶民用而實王府猶積川原而爲潢汚也其竭
也無日矣今太倉之積貯已空矣太僕之馬價已匱矣而東倭北
敵未有息肩之期皇上以天下爲家何必藏富内府而徒爲潢汚
之聚乎葢公所爭者率皆天下大計苟從其言有禆宗社非淺於
乎偉㢤顧考之神宗實録既不及爲公立傳後來秉筆纂修者亦
無從悉公始末琬郷里後進距公之没不過十年去公之居不
逮舍而其流風餘韻亦茫乎未有聞焉是可歎息者也今幸公
曾孫圮授來游於琬之門然後得覩此二十六篇者惜其名位猶
未大顯設施猶未大究而遽連蹇以終也意者其待後之人乎無
念爾祖聿修厥德是在圮授念之而已圮授字期五縣學生方以
髙才知名吳下云
題楊柳枝詞後
楊柳枝詞七言絶句體雖權輿於白尚書樂天而實原本風雅後
之人既相與師承其意又從而變易其體而推廣言之是故有言
離別者即詩昔我徃矣楊柳依依之意也有言閨房男女者即詩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之意也有感身世之仳𠌯上借之以示諷刺
次借之以自鳴其不偶者即詩折柳樊圃狂夫瞿瞿菀彼柳斯鳴
蜩嘒嘒有菀者柳不尚息焉之𩔖之意也其間或興或比所以師
承風雅而𭔃意於楊柳者其旨𧼈固顯然明白讀者可以吟諷紬
繹而怳然遇之於不言之表者也特其體與風雅異爾若其意則
未嘗異也近世後生淺學不能詩者徃徃敢爲大言鄙此詞近於
兒女子之語而傲睨以爲不屑爲果如此也則三百篇之内諸詩
咏楊柳者具在孔子何故不刪而自漢以來諸儒之傳箋訓詁者
亦何故尊之爲經使得廁於風雅之列而又相與師承之乎至於
稍能詩者方其爲此詞也則一切取前賢之殘膏賸馥飣餖襞積
以自附於騷人墨士以厭塞求者之請若有程課督責不得已而
後作者而徐按其中舉無有也葢其能成章者亦厪厪矣於是倡
和諸詞多至一千六百餘篇而所録止於如此就其所録之中又
皆瑕瑜優劣層見迭出求其旨𧼈之所在則未知視三百篇之興
比果孰離而孰合孰近而孰逺也豈不難㢤予故不敢以繩他人
姑題其後而願私與諸門人共朂之云
題袁氏冊後
予家與袁世戚袁之先介隱公以隱君子稱生方齋懷雪兩公兩
公之子吳人推汝南六俊方齋所生則谷虚志山兩公懷雪所生
則陶齋謝湖卧雪胥臺四公是也胥臺諱官至僉事生吳門公
諱尊𡰥官至副使爲予亡室宐人曾祖卧雪公諱褒生德門公諱
年官至參議爲宜人夲生曾祖相沿甲科文望具載國史家乘吴
人共目爲巨族之冠今振之先生年七十餘須麋郁然讀書好義
借醫以隱其次子令推尤英妙能文即志山公諱裘之孫也方兵
燹後袁氏稍衰先世遺澤暨正嘉隆萬間諸名公所贈翰墨悉落
好事者手𢿱佚久矣先生與令推力加購求始得裒先人諸小像
自介隱公下畧僃而吴文定諸公題贈及志記之屬具在𧚌潢成
冊嗟夫介隱公以來所以詒子孫者非不善也顧非得先生父子
之賢相與引之勿替則𢿱者其何以復聚而佚者其何以復存乎
夫寳玉大弓魯之重器也魯人失而復得春秋許之是冊也祖考
手澤在焉不啻如弓玉而已袁之子姓庶㡬承先生之志世世寳
之先生命予題其後予娶於袁宜乎述袁之家世也加詳焉
題庉邨和尚法嗣
記曰天生時而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此師道所由昉也今
夫醫藥卜筮之術承蜩弄丸彈碁蹴踘之技猶必有𠩄受教而後
能工況其爲聖賢之學者㢤浮屠氏之談禪者皆本逹磨以下諸
祖故謂之祖師及其摩頂記莂則又各自有師然吾聞大慧嘗游
大陽洞山間既得曹洞宗旨見其授受之際必臂香以表不妄付
授因竊念曰禪有傳受豈祖師自悟自證之法遂棄之而徧諸
方由此言之浮屠氏之所謂師弟子非若吾儒之師弟子然也故
當其既悟則佛可訶祖可罵禪版几案俱可付之一火葢彼方借
此爲大機大用洞徹了當之𠩄在而豈嘗拘拘於威儀禮之中
㢤若清上人固庉邨之嗣天童之孫也來游京師乃悉取其同門
受法者若干人列之爲圖而又沾沾焉以已說序之吾不知其於
彼法之𠩄謂自悟自證者果有得焉否也雖然昔公伯寮親與七
十子之列而敢於毁季路邢和叔本程門髙第而遽誣宣仁以附
紹𫐠之說然則士大夫之隂賊詭譎叛其師友以去者良不少也
而浮屠氏獨能區別受授之由來所以衞其門牆者惟恐不嚴而
守其衣盋巾拂者惟恐不至豈不猶賢乎㢤若上人是已吾故有
感而書之
題容安軒記
子汪子既作是記宣城梅子讀而歎曰先生其有道者與或笑於
㫄曰非也吾聞至人之於道也若承蜩若捶鉤其視憂患也若虚
舟之觸其履之而安也又若没人之入水若醉人之墜車夫固泊
然無心與造化游者也今先生乃不勝得失祻福之慮襍然攻於
胷次而形於起居動靜之間明知其不可柰何然猶呶呶聒聒借
一言以解之以自託於淵明子瞻是果可謂之無心乎苟無心何
有言苟無言何有記㢤語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曰先生非有
道者也於是子汪子聞而善之遂録其語
堯峯文鈔卷三十八終
康熙壬申端陽日荔水莊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