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補/卷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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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糴之令
《易》: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噬,齧也。嗑,合也。物有間者齧而合之也,卦名)〉。
臣按:此後世為市之始。先儒謂《易》之十二卦製器尚象,始《離》,次《蓋》,次《噬嗑》,所取者食貨而已,食貨者生民之本也。民之於食貨有此者無彼,蓋以其所居異其處而所食所用者不能以皆有,故當日中之時致其人於一處、聚其貨於一所,所致所聚之處是即所謂市也。人各持其所有於市之中而相交相易焉,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各求得其所欲而後退,則人無不足之用,民用既足則國用有餘也。
《周禮》:司市〈(市官之長)〉掌市之治〈(治以理之)〉教〈(教以化之)〉、政〈(政以正之)〉刑〈(刑以製之)〉、量〈(量多寡)〉度〈(度長短)〉、禁〈(使勿為)〉令〈(使之為)〉以次敘分地而經市〈(以所居之次為敘,分地以掌之)〉,以陳肆辨物而平市〈(陳物於市肆,使各以類相從)〉。大市〈(交易眾多)〉日昃而市,朝市朝時而市,夕市夕時而市。凡治市之貨賄、六畜、珍異,亡者使有〈(物之無者常使之有)〉,利者使阜〈(有利益者使之阜盛)〉,害者使亡〈(物之害財者賤之使至於亡)〉,靡者使微〈(侈靡者抑之使微少)〉。
葉時曰:「先王授民以井田,足食也;製商以市廛,通貨也。大宰阜財之職而與農穀並任,司徒通財之事而與稼穡同頒,誠以食足貨通而後教化可成也,是以匠人營國則前朝而後市,內宰建國則佐後而立市,市者所以通商賈而阜財也。」
胥師〈(市中群胥之長)〉各掌其次之政令而平其貨賄〈(平其價不得擅為高下)〉,憲刑禁焉。
賈師〈(知物價者)〉各掌其次之貨賄之治,辨其物而均平之,展〈(視也)〉其成〈(物之成者)〉而奠〈(定也)〉其賈〈(使之有常)〉,然後令市。
臣按:《周官》於市肆一事設官如此之詳,所以使民懋遷其有無也,有者得以售,無者得以濟,斯民之各遂其所欲,是亦王政之一端也。
泉府〈(泉布委積之府)〉掌以市之征布〈(征布廛人所斂之五布)〉,斂市之不售、貨之滯於民用者〈(市貨有積滯不售者則以征布買而收之)〉以其賈買之〈(使民不喪其本)〉,物揭而書之〈(逐物表揭而書其價)〉,以待不時而買者〈(以待民之乏用)〉。買者各從其抵〈(抵音帝,本也)〉,都鄙從其主,國人、郊人從其有司〈(主與有司即所謂抵也)〉,然後予之,凡賒者祭祀無過旬日、喪紀無過三月,凡民之貸〈(借用也)〉者與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國服為之息〈(國服,謂民於國所服之業,如農圃之類也。民貸物不取其息,俾其出力以服國事以代出息也)〉。
葉適曰:「泉府之法,斂市之不售貨之滯於民用者以其賈買之,其賒者祭祀、喪紀皆有數而以國服為之息。蓋當是時民皆齊民,未有特富者也,開闔、斂散、輕重之權一出於上,均之田而使之耕,築之室而使之居,衣食之具無不畢與,然而祭祀、喪紀猶有所不足,上之人不之與則誰與之?故賒而貸之使以日數償而以其所服者為息,且其事之不售、貨之滯於民用者,民不足於此而上不斂之則為不仁,然則二者之法蓋三代固行之矣。今天下之民不齊久矣,開闔、斂散、輕重之權不一出於上,而富人大賈分而有之不知其幾千百年也,而遽奪之,可乎?奪之可也,疾其自利而欲為國利,可乎?」馬端臨曰:「泉府一官最為便民,滯則官買之,民不時而欲買者官則賣之,無力者則賒貸與之。蓋先王視民如子,洞察其隱微而多方濟其缺乏,仁政莫尚於此,初非專為謀利取息設也。王安石不原其立官之本意,而剿鄭注『國服為息』一語,行青苗以誤天下,可乎?」
臣按:泉府之設以泉為名,蓋主泉布〈(泉,古「錢」字)〉之官也。古者以泉布流通天下之物,無非以便民而已。泉布出於上,貨物生於民,民之貨物不能以皆有也,欲通其有無必資錢以易物,然後無者各有焉。然其物之聚也有多有少,時之用物也有急有緩,少而急於用則通,多而不急於用則滯,上之人因其滯也則以泉布收之,俾其少而通焉,所以厚民生也。上既收之矣,下之人或有所急而需焉,則隨其原價而賣之,所以濟民之用也。然買物必以價,彼民之貧者無價以買,官則或賒或貸,與之賒則取償而不取息,貸則按本以計其息,所以不取息者,應其喪祭之急而必取息者,限其浮浪之費也。然其取息也則又不以錢而以力焉,所謂國服為之息者,償本之後以服役公家為息,服如國中七十及六十、野自六尺及六十有五征之以供服役之服也。凡若此者,無非以阜民之財、濟民之急而上之人無分毫利焉,豈若王莽、王安石之所為哉?
《王制》:用器不中度不粥於市,兵車不中度不粥於市,布帛精粗不中數幅、廣狹不中量不粥於市,奸色亂正色不粥於市,五穀不時、果實未熟不粥於市,木不中伐不粥於市,禽獸、魚鱉不中殺不粥於市。
李覯曰:「理財之道去偽為先,民之詐偽蓋其常心,矧茲市井,飾行儥慝何所不至哉?奸偽惡物而可雜亂欺人以取利,則人競趨之矣。豈惟愚民見欺耶?使人妨日廢業以作無用之物,人廢業則本不厚矣,物無用則國不實矣,下去本而上失實,禍自此始也。」
臣按:市肆所陳雖商賈之事,然而風俗之奢儉、人情之華實、國用之盈縮皆由於斯焉。
漢武帝元封元年,用桑弘羊言,置均輸官於郡國,盡籠天下之貨,貴則賣之、賤則買之,使富商大賈亡所牟大利而物價不得騰躍,故抑天下之物,名曰平準。
桑弘羊曰:「往者郡縣諸侯各以其物貢輸,往來煩難,物多苦惡,不償其費,故郡置輸官以相給運而便遠方之貢,故曰均輸。開委府於京師以籠貨物,賤則買、貴則賣,是以縣官不失實,商賈無所牟利,故命曰平準。」
文學曰:「古之賦稅於人也,因其所工,不求其拙,農人納其獲,工女效其職。今釋其所有責其所無,百姓賤賣貨物以便上求,間者郡國或令作布絮,吏恣留難,與之為市,吏之所入,非獨濟陶之縑、蜀漢之布也,亦人間之所為耳。行奸賣平,農民重苦,女工再稅,未見輸之均也;縣官猥發,闔門擅市,則萬人並收,並收則物騰躍,騰躍則商賈牟利,自市則吏容奸,豪而富商積貨儲物以待其急,輕賈奸吏收賤以取貴,未見準之平也。蓋古之均輸所以齊勞逸而便貢輸,非以為利而賈物。」
臣按:桑弘羊作均輸法以為平準,觀其與賢良文學之士所辨論者,大略盡之矣。然理之在天下,公與私、義與利而已矣,義則公、利則私,公則為人而有餘、私則自為而不足,堂堂朝廷而為商賈貿易之事,且曰欲商賈無所牟利。噫,商賈且不可牟利,乃以萬乘之尊而牟商賈之利,可乎?
王莽於長安及五都立五均官。
馬端臨曰:「古人立五均以均市價,立泉府以收滯貨,而時其買賣皆所以便民也。所謂國服為息者,乃以官物賒貸與民則取其息耳。今莽借五均泉府之說,令民采山澤者、畜牧者、紡織者以至醫巫、技藝,各自占所為而計其息十一分之一,以其一為貢,則是直攫取之耳,周公何嘗有此法乎?」
臣按:《樂語》河間獻王所傳,道五均事,言天子取諸侯之土以立五均,則市無貳價,四民常均。此王莽五均之說所自出也。莽借古人良法以罔市利無足道者,姑錄之以示世戒。
漢章帝時尚書張林言:「縣官宜自交趾、益州上計吏來,市珍寶收采其利,武帝所謂均輸也。」詔議之,尚書僕射朱暉曰:「按《王制》,天子不言有無,諸侯不言多少,食祿之家不與百姓爭利,今均輸之法與商販無異,非明王所宜行。」帝不從,其後用度益奢。
臣按:均輸之法謂郡國租賦並雇運之直官總取之而為之轉輸於京,此非但商賈之事,蓋貧民無產者為人傭雇之事也,不但非明主所宜行,雖鄉里之名為士大夫者亦不宜行也。章帝為漢七製主之一而亦為此,豈非武帝詒謀之不善哉?
唐德宗以宦者為宮市,使置白望數百人抑買人物,以紅紫染故衣敗繒,尺寸裂而給之,仍索進奉門戶及腳價錢。名為宮市,其實奪之。諫官、御史數諫,不聽。徐州節度使張建封入朝,具奏之,上頗嘉納,以問判度支蘇弁,弁希宦者意,對曰:「京師遊手萬家無生業,仰宮市取給。」上信之,故凡言宮市者皆不聽。
胡寅曰:「百姓豪奪,縣令得而治之;縣令強取,郡守得而治之;郡守倚法以削,按察使得而治之;宰相用人斂,天子得而逐之。天子而兼是數者,不恤谘怨、不畏非議、不納諫說則無如何矣。匹夫交易,價不相直取而有之,旁觀不平,廉者愧恥,富有四海而行同匹夫,書之青史千古不泯,豈非永監哉?」
臣按:萬乘之主而有四海之富,乃白奪貧人之物以為食用,無以異於盜賊之白日行劫。然方其未知也而為左右之人所蒙蔽,其責猶有可諉者,幸而農夫以驢負柴者毆宦者得以上聞,諫官、御史又數言之,而方鎮來朝者又以言,是可以罷之矣。夫以眾人所言者皆不信而區區信一人之言,謂京師遊手萬家仰宮市以取給。嗟夫,人君聽言當揆之於理,吾取物於市而遊手何預焉,而賴此以給乎?盍遣親信不欺者往偵其實,則情偽見矣。
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詔宮中買物,有原不出產處毋得抑配擾民。
宋初,京師有雜買務、雜買場以主禁中貿易,仁宗謂輔臣曰:「國朝懲唐宮市之弊,置務以京朝官內侍參主之,以防侵擾,而近歲非所急務一切收市,擾人甚矣,及申舊令,使皆給實直。」其間內東門市民間物或累歲不償錢,有司請自今宜以見錢售之。
臣按:宮中有所用度或有所闕,不能不求之於市肆,要之不必設場務、專官使、過有所用,遣廉謹之人齎見錢隨時價兩平交易而不折以他物,不限以異時、不易以壞幣,則官府有實用而小民無怨聲矣。
真宗大中祥符三年,河北轉運使李士衡請令官司預給帛錢,俾及時輸送,則民獲利而官亦足用。從之,仍令優與其直。
臣按:宋朝預買絹謂之和買絹,夫買而謂之和,必兩無虧損、上下同欲而無抑配之謂也。宋朝所謂和買,猶是民以乏錢而須賣,官以先期而便民,其後之弊且至與夏稅並輸,而民家營運生生之具悉從折計,而為民無窮之害。今所謂和買者,非止於絹,凡宮闈、官府有所匱乏,一切取之於州郡,州郡取之於民,然後計其直,俾其詣官庫給價償之。名曰和買,其實非民間所有,而欲以出賣者亦是州郡於民常賦之外斂錢收買,以應官司之求,及其領價之際,文移上下,展轉伺候,動經旬月,所得不償所費。嗚呼,官府所為如此,九重之上何由而知其詳哉?
神宗熙寧二年,製置三司條例司始製均輸之法以通天下之貨,制為輕重斂散之法,使富商大賈不得乘公私之急以擅其權,假發運使以錢貨資其用度,俾周知財賦有無,而移用之得以徙貴就賤、用近易遠,預知所當供辦者從便變易,蓄買以待上令,以發運使薛向領其事。時議多以為非,後迄不能成。
蘇軾曰:「均輸立法之初其說尚淺,徒言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然,而廣置官屬,多出緡錢,豪商大賈皆疑而不敢動,以為雖不明言販賣,然既許之變易,變易既行而不與商賈爭利,未之聞也。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予錢,其賣也後期而取直,多方相濟,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今官買是物,必先設官置吏,簿書廩祿為費已厚,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復如前,商賈之利何緣而得?朝廷不知慮此,乃捐五百萬緡以予之,此錢一出恐不可復,縱使其間薄有所獲而征商之額所損必多矣。」
臣按:此桑弘羊之故智,然弘羊自立法而自行之猶有其弊,況後世之人不及弘羊而又付之庸庸之輩,使之奉行乎?大抵民自為市則物之良惡、錢之多少易以通融準折取舍,官與民為市,物必以其良,價必有定數,又有私心詭計百出其間,而欲行之有利而無弊,難矣。政不若不為之為愈也。
熙寧五年,詔曰:「天下商旅物貨至京,多為兼並之家所困,宜出內藏庫錢帛,選官於京師置市易務。」
臣按:先是,草澤魏繼宗上言:「京師百貨所居,市無常價,貴賤相傾,富能奪、貧能與,乃可以為天下。」於是下此詔。嗚呼,天生眾民,有貧有富,為天下王者惟省力役、薄稅斂、平物價,使富者安其富,貧者不至於貧,各安其分,止其所得矣。乃欲奪富與貧以為天下,烏有是理哉?奪富之所有以與貧人且猶不可,況奪之而歸之於公上哉?籲,以人君而爭商賈之利,可醜之甚也。
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尚書省言:「預買錢多人戶願請,比歲例增,給詔諸路提舉司,假本司剩利錢同漕司來歲市絹,計綱赴京。」
陳瓘曰:「預買之息重於常平數倍,人皆以為苦,何謂願請?今復增創,雖名濟乏,實聚斂之術。」
臣按:上之取下有常賦、有定制,凡於常賦定制之外有所建請,必是欲行己私趨時好,以希爵祿、幹恩典者。其所以建請者,必曰不益賦而國用饒,又曰民所願請而非強迫之者,又曰其行之上下俱便益而永遠無弊。人君聽其言非不美,及其施行之際不徒不能如其言,而損國課、戕民生、促國脈以貽後世羞者多矣,人主於此不可不察。
孝宗隆興二年,臣僚言:「熙寧初創立市〈(交易也)〉舶〈(海舟)〉以通貨物,舊法抽解有定數而取之不苛,納稅寬其期而使之待價,懷遠之意實寓焉。」
臣按:互市之法自漢通南越始,歷代皆行之,然置司而以市兼舶為名則始於宋焉,蓋前此互市兼通西北,至此始專於航海也。元因宋制,每歲招集舶商於蕃邦,博易珠翠、香貨等物,及次年回帆驗貨抽解,然後聽其貨賣。其抽分之數,細色於二十五分中取一、粗色於三十分中取一,漏稅者斷沒,仍禁金銀銅鐵、男女不許溢出。本朝市舶司之名雖沿其舊,而無抽分之法,惟於浙、閩,廣三處置司以待海外諸蕃之進貢者,蓋用以懷柔遠人,實無所利其入也。臣惟國家富有萬國,故無待於海島之利,然中國之物自足其用,固無待於外夷,而外夷所用則不可無中國物也,私通溢出之患斷不能絕,雖律有明禁,但利之所在,民不畏死,民犯法而罪之,罪之而又有犯者,乃因之以罪其應禁之官吏,如此,則吾非徒無其利,而又有其害焉。臣考《大明律》於「戶律」有舶商匿貨之條,則是本朝固許人泛海為商,不知何時始禁,竊以為當如前代互市之法,庶幾置司之名與事相稱。或者若謂恐其招惹邊患,臣請以前代史冊考之,海上諸蕃自古未有為吾邊寇者,且暹羅、爪哇諸番隔越漲海,地勢不接,非西北戎狄比也,惟日本一國號為倭奴,人工巧而國貧窘,屢為沿海之寇,當遵祖訓不與之通。儻以臣言為可采,乞下有司詳議以聞,然後製下濱海去處,有欲經販者俾其先期赴舶司告知,行下所司審勘,果無違礙,許其自陳自造舶舟若干料數、收販貨物若干種數,經行某處等國,於何年月回還,並不敢私帶違禁物件,及回之日,不致透漏,待其回帆,差官封檢抽分之餘,方許變賣,如此則歲計常賦之外未必不得其助。矧今朝廷每歲恒以蕃夷所貢椒木折支京官常俸,夫然不擾中國之民而得外邦之助,是亦足國用之一端也,其視前代算閒架經總制錢之類濫取於民者,豈不猶賢乎哉?
〈(以上市)〉
齊管仲相桓公,通輕重之權,曰:「歲有凶穰,故穀有貴賤,令有緩急,故物有輕重。人君不理,則畜賈遊於市〈(謂賈人多蓄積)〉,乘民之不給,百倍其本矣〈(以十收百)〉。民有餘則輕之,故人君斂之以輕,民不足則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凡輕重斂散之以時即準平。守準平,使萬室之邑必有萬鍾之藏,藏鏹千萬〈(六斛四斗為鍾)〉,千室之邑必有千鍾之藏,藏鏹百萬,春以奉耕,夏以奉耘,耒耜器械、鍾餉糧食必取贍焉,故大賈畜家不得豪〈(謂輕侮之)〉奪吾民矣。」又曰:「國之廣狹、壤之肥磽有數,終歲食餘有數,彼守國者守穀而已矣,曰某縣之壤廣若干、某縣之壤狹若干,則必積委幣〈(委,蓄也。各於州縣裏蓄積錢幣,即上文萬室、千室所藏者)〉,於是縣州裏受公錢,君下令謂郡縣屬大夫,裏邑皆籍穀入若干。」
臣按:管仲,伯者之相也,其輔桓公以兵車伯天下,而其治國猶知以守穀為急務,而通輕重之權,為斂散之法。歲穰民有餘則輕穀,因其輕之之時官為斂糴,則輕者重;歲凶民不足則重穀,因其重之之時官為散糶,則重者輕。上之人制其輕重之權而因時以斂散,使米價常平以便人,是雖伯者之政而王道亦在所取也。
魏文侯相李悝曰:「糶甚貴傷人〈(人謂士工商)〉,甚賤傷農,人傷則離散,農傷則國貧,故甚貴與甚賤其傷一也。善為國者使人無傷而農益勸,是故善平糴者必謹觀,歲有上中下三熟,大熟則上糴三而舍一,中熟則糴二,下熟糴一,使人適足價平則止。」〈(又見「固邦本」)〉
馬端臨曰:「古今言糶糴斂散之法始於齊管仲、魏李悝,管仲之意兼主於富國,李悝之意專主於濟民。管仲言人君不理則畜賈遊於市,乘民之不給百倍其本,此則桑、孔以來所謂理財之道大率皆宗此說。然山海天地之藏,關市物貨之聚,而豪強擅之則取以富國可也,至於農人服田力穡之贏餘,上之人為制其輕重、時其斂散,使不以甚貴甚賤為患,乃仁者之用心。若諉曰國家不取必為兼並者所取,遂斂而不復散而資以富國,誤矣。」
臣按:天生萬物,惟穀於人為最急之物而不可一日無者,有之則生,無之則死,是以自古善為治者莫不重穀。三代以前,世無不耕之民,人無不給之家,後世田不井授,人不皆農,耕者少而食者多,天下之人,食力者什三四而資糴以食者什七八矣。農民無遠慮,一有收熟,視米穀如糞土,變穀以為錢,又變錢以為服食日用之需,曾未幾時,隨即罄盡,不幸而有荒年,則伐桑棗、賣子女,流離失所,草芽木皮無不食者,天下之民莫不皆然,而淮北、山東為甚。臣願朝廷舉李悝平糴之法,於此二處各立一常平司,每司注戶部屬官三員,量地大小借與官錢為本,每歲親臨所分屬縣,驗其所種之穀,麥熟幾分、粟熟幾分,與夫大小豆之類皆定分數,申達戶部,因種類之豐荒、隨時價之多少,收糴在官,其所收者不分是何米穀,逐月驗其地之所收、市之所售,粟少則發粟,麥少則發麥,諸穀俱不收然後盡發之〈(若易朽腐者又在臨時斟酌)〉,隨處立倉通融,般運分散,量時取直,凡貨物可用者皆售之,不必專取銀與錢也,其所得貨物可資國用者其數送官,其餘聽從隨時變賣以為糴本。臣言儻有可采,乞下有司計議,先行此二處試其可否,由是推之天下州郡可行之處,仍乞敕諭奉行之。臣俾其體李悝立法之心,必使農與人兩不傷、豐與歉兩俱足,其法雖不盡合於古人,是亦足以為今日養民足食之一助也。
漢宣帝時,大司農中丞耿壽昌奏言:「故事,歲漕關東穀四百萬斛以給京師,宜糴三輔、弘農、河東、上黨、太原等郡,穀足供京師,可以省關中漕卒過半。又令邊郡皆築倉,以穀賤時增其價而糴,貴時減價而糶,名曰常平倉。」
司馬光曰:「常平倉乃三代聖王之遺法,非獨李悝、耿壽昌能為之也。穀賤不傷農,穀貴不傷民,民賴其食而官取其利,法之善者無過於此。」
臣按:壽昌於宣帝時上言欲糴三輔及弘農等四郡穀以足京師,可省關中漕卒,至明帝時,劉般已謂常平外有利民之名而內實侵刻百姓,豪右因緣為奸,小民不得其平,置之不便。考壽昌初立法時兼請立法於邊郡,臣愚亦竊以為內地行之不能無弊,惟用之邊郡為宜,非獨可以為豐荒斂散之法,亦因之以足邊郡之食、寬內郡之民焉。請於遼東、宣府、大同極邊之處各立一常平司,不必專設官,惟於戶部屬遣官一二員歲往其處蒞其事,每歲於收成之候,不問是何種穀,遇其收獲之時即發官錢收糴貯之於倉,穀不必一種,惟其賤而收之,官不必定價,隨其時而予之,其可久留者儲之以實邊城,其不可久者隨時以給廩食之人。凡諸穀一以粟為則,如粟直八百、豆直四百,則支一石者以二石與之,他皆準此,然後計邊倉之所有,豫行應運邊儲州縣,俾其依價收錢以輸於邊。如此不獨可以足邊郡,而亦可以寬內郡矣。由是推之,則雖關中鹽糧之法亦可以是而漸有更革焉。〈(又見「經制之義下」倉人條)〉
唐都關中,土地所入不足以供軍國之用,歲不登,天子常幸東都以就食。玄宗時,有彭果者獻策,請行和糴於關中,自是京師糧廩溢羨,玄宗不復幸東都。
馬端臨曰:「三代以前,京畿千里,自甸服百里賦納總至於五百里米,而五百里之外皆諸侯國,不過任土作貢以輸王府,而賦稅米粟則未嘗征之。當時宗廟、百官、有司與後世不殊,然賦稅取之千里之內而自足,不聞其責餉運於畿外之諸侯、糴米粟於畿內之百姓也,然則不能量入為出以製國用,雖竭天下之力以奉之,多為法以取之,祗益見其不足耳。」
德宗時,宰相陸贄以關中穀賤,請和糴,可至百餘萬斛。一年和糴之數當轉運之二年,一斗轉運之資當和糴之五斗,減轉運以實邊,存轉運以備時。
貞元四年,詔京兆府於時價外加估和糴,差清強官先給價直,然後收納,續令所司自般運載至太原。先是,京畿和糴多被抑配,或物估逾於時價,或先斂而後給直,追集停擁,百姓苦之,及聞是詔,皆忻忭樂輸。憲宗即位之初,有司以歲豐熟,請畿內和糴,當時府縣配戶督限有稽,違則迫蹙鞭撻甚於稅賦,號為和糴,其實害民。
白居易曰:「凡曰和糴,則官出錢、人出穀,兩和商量,然後交易。今則配戶督限,蹙迫鞭撻,何名和糴?今若令有司出錢開場自糴,比時價稍有優饒,利之誘人,人必情願。」
臣按:和糴之法始於唐,今若效其法,遇米穀狼戾之秋,遣官齎錢,於豐熟之處開場設法自糴,比時價稍有優饒,如白居易之言,是亦足國之一助也。但恐任之不得其人,一切委之吏胥,配戶督限,蹙迫鞭撻,則利未必得於國而害已先及於民,又不若不糴之為愈也。
宋太宗淳化三年,京畿大穰,物價甚賤,分遣使臣於京城四門置場,增價以糴,俟歲饑即減價糶與貧民。真宗景德元年,內出銀三十萬付河北經度貿易軍糧,自兵罷後,凡邊州積穀可給三歲,即止市糴,其後連歲登稔,乃令河北、河東、陝西增糴。
馬端臨曰:「古之國用,食租衣稅而已,毋俟於糴也。平糴法始於魏李悝,然豐則取之於民、歉則捐以濟民,凡以為民而已,軍國之用未嘗仰此,歷代因之。自唐始以和糴充他用,至於宋而糴遂為軍餉邊儲一大事,熙豐而後始有結糴〈(熙寧八年,劉佐體量川茶因便結糴)〉、寄糴〈(元豐二年,王子淵因綱舟利害設寄糴以權輕重)〉俵糴〈(熙寧八年,設傅散於民)〉、均糴〈(政和元年,童貫奏行以人戶家業田土均敷)〉、博糴〈(熙寧七年,以歲用餘糧聽民博買,秋成博糴)〉、兌糴〈(熙寧九年,詔淮南常平司及時兌糴)〉、括糴〈(元符元年,章楶括索蓄家,量存其一)〉等名,何其多也。推原其故,蓋自真宗、仁宗以來,西北用兵,糧儲闕乏,遂以茶鹽貨物召商人入中,而奸商黠賈遂至低價估貨、高價入粟,國家急仰軍儲,致有此弊。後來懲其弊,所以隻取之民而不復墮商人之計,然至於計其家產而均敷之,量其蓄積而括索之,甚至或不償其直,或強敷其數,其為民病又有不可勝言者。蓋始也官為商所虧,終也民又為官所虧,其失一也。」
臣按:馬氏此言唐以前所謂糴者聚米以賑民,宋以後所謂糴者聚米以養兵。所以為民者,今日宜行之內郡,臣向謂置常平司於遼以東、淮以北是也;所以為兵者,今日宜行之邊郡,臣向謂置常平司於遼東、大同等處是也。伏惟堯舜在上,不棄芻蕘之言,下有司究竟其可否以聞,其於國家儲蓄之計未必無助云。
神宗用王安石立製置三司條例司,言諸路常平、廣惠倉斂散未得其宜,以見在斛斗,遇貴量減市價糶,遇賤量增市價糴,以見錢,依陝西青苗錢例取,民情願預給令隨稅納斛斗,內有願請本色,或納時價價貴願納錢者,皆許從便。其青苗法以錢貸民,春散秋斂,取二分息。
蘇轍曰:「以錢貸民使出息二分,出納之際,吏緣為奸,法不能禁,錢入民手,雖良民不免非理費用,及其納錢,雖富民不免違限。如此,則鞭笞必用,州縣多事矣。」
臣按:青苗之法,謂苗青在田則貸民以錢,使之出息也,貸與一百文使出息二十文,夏料於正月俵散,秋料於五月俵散,蓋假《周禮》泉府「國服為息」之說,雖曰不使富民取民倍息,其實欲專其利也。昔人謂其所以為民害者三,曰征錢也、取息也、抑配也。條例司初請之時曰隨租納斗斛,如以價貴願納錢者聽,則是未嘗征錢;曰凡以為民,公家無利其入,則是未嘗取息;曰願給者聽,則是未嘗抑配。及其施行之際,實則不然者,建請之初姑為此美言以惑上聽而厭眾論耳。夫奄有四海之大、億兆之眾,所以富國之術義無不可,而取舉貸出息之利,則是萬乘而為匹夫之事也,假令不征錢、不抑配,有利而無害,尚且不可,況無利而有害哉?神宗用王安石而行此法,其流禍至於民離散而國破敗,後世英君碩輔宜鑒宋人覆轍,尚其以義為利而毋專利以貽害哉。
以上市糴之令。
臣按:昔人謂市者商賈之事,古之帝王其物貨取之任土作貢而有餘,未有國家而市物者也;糴者民庶之事,古之帝王其米粟取之什一所賦而有餘,未有國家而糴粟者也。市之說昉於《周官》泉府,糴之說昉於李悝平糴,然其初立法也皆所以便民,方其滯於民用也則官買之糴之,及其適於民用也則官賣之糶之,蓋懋遷有無,曲為貧民之地,初未嘗有一毫征利富國之意焉。後世則爭商賈之利、利民庶之有矣,豈古人立法之初意哉?臣愚就二者觀之,糴之事猶可為,蓋以米粟民食所需,雖收於官亦是為民。若夫市賈之事,乘時貴賤以為斂散,則是以人君而為商賈之為矣,雖曰摧抑商賈居貨待價之謀,然貧吾民也,富亦吾民也,彼之所有,孰非吾之所有哉?況物貨居之既多,則雖甚乏其價自然不至甚貴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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