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錄初編/印度人之論國粹

印度人之論國粹
作者：章太炎

　　釋迦者，《西域傳》稱塞種，入印度為巨族，其望至繁。佛稱喬答摩釋迦者，釋迦其氏，喬答摩，其望也。陽歷一月朔，余在印度人所，于是始見有釋迦氏矣。釋迦氏論民族獨立，先以研求國粹為主，國粹以歷史為主。自餘學術，皆普通之技，惟國粹則為特别。譬如人有里籍，與其祖父姓名，他人不知，無害為明哲；己不知，則非至童昏莫屬也！國所以立，在民族之自覺心，有是心，所以異於動物。余固致命于國粹者，聞釋迦氏言，知梵、漢之情不異，竊沾沾自欣幸，常以語人。有難者曰：“國粹非一切可以為法，殘賊作奸之事，具在史書國典，誌之無益，徒蹂踐人道耳。歐洲諸達者，憤政府之禍民，或以遮撥國粹為事，今其説亦漸及東方，何子之自囿也？”應之曰：“義有是非，取是舍非者，主觀之分；事有細大，舉大而不遺細者，客觀之分。國粹誠未必皆是，抑其記載故言，情狀具在，舍是非而徵事蹟，此于人道損益何與？故老耼以禮為忠信之薄，而周室典章，猶殫精以治之；葛洪以經籍為相斫之簿領，而漢、晉掌故乃畢力以蒐之。誠知主觀、客觀，部伍有異，故並行而不相滅也。胡貉之子，生而同聲，辟旋動作，初非有異，以其行事不同，而國粹亦因以為別，泯絶分際，勢固不能。且人類所以殊于鳥獸者，惟其能識往事，有過去之念耳。國粹盡亡，不知百年以前事，人與犬馬當何異哉？人無自覺，即為他人陵軽，無以自生；民族無自覺，即為他民族陵轢，無以自存。然則抨彈國粹者，正使人為異種役耳！吾嘗以為洞通歐語，不如求禹域之殊言；經行大地，不如省九州之風土；搜求外史，不如考遷、固之遺文。求之學術，所涉既廣，必摦落無所就，孰若迫在區中，為能得其纖悉。求之民德，邦人諸友，等是周親，相見道故，發懷舊之蓄念，於以輯和民族，攘斥羯胡，其庸多矣。此蓋就事言之也，至於行義是非，慮有異職。雖然，純德琦行之士，無國無之，而苦行艱貞，隱淪獨善者，固中國所長也。若夫施之政治，行之社會，重農輕商之説，懷遠禦寇之方，多主均平，不使過直，吾國所以勝于白人者，固已多矣。印度人于大地最為愷悌子諒，至今食不過炙卵，而肉羹則絶焉。其俗，蓋事事可為師法，獨往昔有四姓階級之分，近世有嫠婦就焚之俗，當撥除耳。其他呪印巫術，神怪萬端，學術既明，亦易於息滅也。誰謂釋迦氏説為自囿乎？夫歐洲與日本，求事于其國粹，民族既完，亦可以少弛矣；求義于其國粹，非侵略人，則以人為輿臺豢豕也。故發憤者欲事事撥去。蓋矯弊匡謬之辭，有不得不爾者，此非所論於支那、印度也。盜賊自毁其跖、蹻之書，于義甚善，欲使良家亦爾，不太誣乎？”他日復諗帶氏，帶氏曰：“今日為亞洲計，獨立，其先也；均平生分，其稍次也；玄同彼是，泯絶政法，其最後也。求大同于百年以後，而不為旦暮計者，斯則為不知務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