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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卷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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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二十一卷評

鈍翁曰:

□□□□□□□□□□□□□□全真,然皆頗有影□□□□□□□□□□□□□□□□□□祿乃見於史冊。□□□□□□□□□□□□□□□□□□□賊攻城掠地(下缺128字,猜測為「燒殺姦淫……」,但缺文太多,不能枉補。)朱和實有其人,並非捏□□□□□□□□□□□,他三人稟史司馬之語,真破□□□□,非紙上談兵者也。

聽說捐俸,汲斷金幾乎急斷筋。傅勝系富甚之大臣,無視國家之事,一毛不拔,反訴許多苦惱。聽得借庫帑,牛騂又十分牛心。都是此等臣宰,如何不把明朝天下送去?

賈文物之捐貲,實由於鮑信之鼓勵。賈文物救眾之功固大,鮑信慫恿之功亦不小。賈文物旌之以官,理固應然。鮑信亦得受職,不為過也。

闖賊連破洛陽、汴梁二事,俱載正史,一字不謬。然正史猶未若是之詳,看之令人髮指。

正史載裁驛一事,實倡于毛羽健,而成于劉懋。此罵羽健身為龍陽,妻淫家僕,猶不足盡其罪。或謂此雖系罵羽健,故及其妻,但不當辱及溫體仁。然有說焉,體仁初入閣時,民間即謠云:豬遭瘟。朱乃國姓,謂朝廷之用溫相也。其實體仁不但庸懦不堪,且壞了許多大事,罵□□□□亦不為過。羽健以悍妻之故,流禍於國家。承□□□□□□□□□□□□□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裁驛疏上,乃劉懋一力奏准,其罪浮於羽健,故後身被殺,妻配賊復淫於人也。

此一部書中,一個人有一個小傳。有先敘來歷而後敘其事者,有前後敍事而中段敘其來歷者,有事將敘完而未後始出來歷者,有敘他人之事內中帶出此人來歷者,種種不一,非細心觀之,不能見也。即如大方家作文字,或兩大比,或三股,或散作,或八股。非如小學生初開筆,如板上釘釘,起股,中股,後股,束股,板板六十四,一定而不可移之死規矩也。

敘毛氏之事多矣,至此方細出始末。不但其文有參差先後之妙,更足見其不肯遺漏一筆。

《姑妄言》卷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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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史司馬為國憂民 賈進士捐貲殺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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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李自成萬惡滔天 鮑信之一心奮義

話說那賈文物做的是甚麼義舉?他竟是為國為民的一段熱腸。因自成這個惡賊,向年兵犯鳳陽,斬陵木,燒寢殿,殺官吏,縱罪宗,搶劫一空,大有所獲。他心猶未足,直殺到沿江一帶州縣,有覬覦南京之意。那些官軍聞風而逃,可憐那老弱黎民盡填溝壑,子女玉帛車載馬馱,屠戮之慘,真不忍言。

因鳳陽是祖陵要地,四處官軍兵馬雖然十分害怕,少不得要求恢復,援兵四集。那些流賊因婦女眾了,輜重多了,也不暇來攻取南京。他原不要城池地土,聞知此信,攜著紅裙翠袖,囊著白鏹黃金,方談笑鼓舞而去。這些逆賊見地方既富庶,守備又無人,來往自由,好生樂意,時時刻刻擾亂一番。

我且把這瞎賊的出處說個明白,看官方知他的來歷,然後再說他的那些慘惡,以見那時生民塗炭。我們大家唾駡他一番,稍泄當年那些人的怨氣。

他祖籍系陝西延安府米脂縣人氏,世居於此,他父名李守忠。他家七八代前的一個祖宗家甚富饒,一生酷喜齋僧養道,數十餘年力行不倦,人皆稱他為李善友。年將衰暮,忽一日,有一個邋遢道人,臭味難聞,到他家來化齋。李善友毫不憎惡,欣然款待。齋供已畢,道人向他道:「貧道素知老居士樂善不疲,後世子孫必有大貴人出。貧道四處雲遊,離此二百餘里,萬山之中有一塊福地,老居士百年之後可卜吉於此,將來定有興者。」李善友歡喜無限,邀請這個道士同往去看,道人也不推辭。李善友備了行李頭口,到了那山腳下一村中居宿。

原來這村中有許多姓李之人,李善友敘起宗譜來,都是一族,尚在服內,更加歡喜。次日,同道人入山點了穴。道人道:「葬時須起造一大圈,內設大鐵缸一口,滿貯燈油。若鐵燈不滅,李氏當興。」李善友深謝了道人,仍約他回家厚贈。那道人笑道:「我為居士擇此善地,報生平之善行耳,閱此,古云陰地不如心地,善哉言也。若此道人所點之地不佳,塚中枯骨亦何以安?異日伐塚時,腦中有龍,屍骨皆青,亦異地也。若謂佳穴,塚中枯骨猶然暴豈,子孫死於法者幾盡,所佳者何在?昔日朱文公見一惡人葬吉地,歎曰:「此地不發,是無地理。此地若發,是無天理。」後此墳被水沖去,可見不如心地也。吾思道人點此一穴,並非吾因,豈為李闖謀耶?須反觀之。豈圖報耶?」遂拂袖如飛而去。李善友追之不及,眾皆驚異,以為是神仙點化。李善友歸家,便將此事與兒孫說了,再三囑其死後如法安葬。

又過了十數年,李善友老故,子孫遵他的遺言葬下。後來他族間聽得說這是一塊福地,都想沾些餘福。李善友的墳居中,周圍竟葬了有十數處。傳到了李守忠,他是弟兄二人,他哥哥名叫李守義,長他有三十來歲。生了一子一女,子名李自達,比李守忠倒還大了兩歲。

李守忠在縣中當了一名捕快,他生性暴戾,兇惡無比,卻手段高強。數百里內的強盜小賊,無一個不是他的門下。年年納奉,月月饋金。他到了三十餘歲,尚無妻室。

一日,有一個相士偶然遇見他,嘖嘖稱異,道:「我閱人多矣,未有見君相貌之奇者。」李守忠問他緣故。相士道:「他人之相,窮通壽夭應在一身一世。而君之尊相,應在後人,將來定生貴子。但須積些福德,則異日貴盛無比。」他聽了這話,暗合他祖上的傳言。他此時囊中所積也有二千餘金之貲,遂辭了差使。因想貴子尚還無母,央了一個姓連的媒婆尋親。媒婆而曰姓連,何意?謂男女一姓恰巧皆托他一人而聯合也。就將相面的話告訴了他,要娶一個有福的妻子,好生貴子。那時有一個名妓姓苟,老鴇死了,是他自己當家。也三十餘歲了,在風塵中歷了將二十年,個中滋味已經嚐盡,意欲從良,尚還未決。

一日,有一個番僧到他家來偷嫖。這苟氏閱歷之人雖多,從未嘗見過此凹目凸鼻捲鬚環耳的異物,欣然留宿。交會之後,這番僧向他道:「我看你骨格清奇,後來定生一個貴兒。不可在這風月場中,錯過了可惜。須嫁一貴夫,以圖下半世受享。」苟氏聽了,正合他向來從良之願,也煩媒人替他尋覓好夫,這媒人恰好就是李守忠所托的連氏。連氏便將相士說李守忠的話相告,苟氏滿心願嫁。連媒婆又走去向李守忠也將苟氏當生貴子的話說了。李守忠見他兩人的不約而同,無限歡喜。就擇吉行聘,娶了過門。一個貴陽,一個貴陰,無夜不造作一番,想生貴子。誰想造了數年,貴種已將下盡,而貴子毫無影響。李守忠一夜向苟氏歎道:「我同你這幾年來貴種下了無數,貴精去了一盆,並不見過貴子的影兒,真是可惜。」

苟氏笑道:「便是貴子,也不過是偶然的一次貴種遇著。若你次次下的都是貴種,我的這一塊陳媽媽,竟是一張百官誥了。」二人大笑了一場。

那一年,他到了四十歲,尚還烏有。他夫妻著了急,一同商議齋戒沐浴,往西嶽華山金天大帝廟中去求子。燒香回來,一夜,夫妻正然睡著,同夢見金天大帝領著一個沖天冠赭黃袍的黃帝,向他道:「此破軍星也,賜汝為子。」他夫妻夢中驚喜拜謝。醒來,彼此相述,深以為異。忙起來洗沐了,焚香叩謝。他二人得了此夢徵,每夜越加下力。你看他好造,直造得力盡精疲,那苟氏腹中果得了孕。他二人見有應驗了,心中歡喜,益發用力,直造到十月滿足,生下了一個兒子,就是李自成了。李守忠因夢中見他穿著黃袍,故起個小名叫做黃來兒,他夫妻疼這兒子如同至寶。到了七八歲,便生性憊懶,在街上同一般大的小孩子廝打相鬥,無日不然。

此時李守義夫婦並兒子李自達俱亡故過,女兒已適了人,媳婦也改嫁了。只存一個孫兒,名叫李過,比自成隻小一歲。他二人雖是叔侄,竟做弟兄相呼,相幫著在外生事闖禍。李守忠要送他二人上學去讀書,他兩個聽見了,便躲得不知去向。李守忠驚得幾死,四處找尋了來家,再也不敢重題此話。到了十五六歲時,他叔侄二人俱好嫖好賭。李自成自幼是他父母驕縱慣了的,百依百隨。只有要上天的星,那摘不下來的,就沒奈何。除此以外,力可為的,無不聽其所欲。他要銀錢去嫖賭,李守忠可敢攔阻?任他揮霍。

李自成酒色財氣四個字無一不好,於色字又分外重些。他生性雖然兇惡,卻帶幾分呆氣。那李過凶暴與叔叔無二,還加奸狡些。李自成因常在外生事闖禍,人替他起個混名,叫做李闖子。李過力量粗雄,更是頑劣,人也贈了他一個混號,稱為一隻虎。

李自成常在這些妓女人家走動,他的一個陽物生得渺小無對,只三寸來長,大指粗細,這些妓女們就編了幾句口號嘲笑他,道:「李自成,李自成,他的膫子笑殺人,硬了只有拇指大,軟了好似細麻繩。」久之,他知道了,心內含愧,不敢再去嫖妓。想道:「這些淫婦,他經過幾千百個漢子,自然嫌我的細小。」先也還不肯自信,後來但是到出恭的去處,或是浴堂之內,他留心看別人之物,實在也沒根像他這樣小巧的雅致了,方以為然。自忖道:「我這東西實在難看,我只娶個真正閨女做了老婆,他只見過我一個,自然就不憎嫌我了。」又想道:「就是娶了人家的女兒來,如何知道他是真的不是真的,」忽然悟道:「有了,我常聽見人說,女孩子初次破身,定然要疼,只看他疼不疼,便知道了。」主意拿定,問他父親要老婆。

李守忠見兒子在外胡行不休,久想要替他娶個媳婦,或可收攬住他,不知兒子心中如何,不敢開口,今聽他要娶,滿心歡喜,就央媒說合,替他娶了個姓屈的妻子,倒是個真正女兒,成親之夕,因他的陽物太微,那女子也不覺艱難,竟容下了。李自成見他並無苦楚之態,疑心道:「不好,這不是女兒了。」卻又十分拿不定,想道:「是了,要是真女兒,自然認不得膫子,等我問他,看他認得認不得,就明白了。」因捏著陽物,問那女子道:「這是個甚麼東西。」那女子含羞不答,每夜叮問,過了數日也熟了,那女子見他只是問,聽得瑣碎了,笑道:「這不過是個雞巴,你只管問甚麼。」他大詫道:「你既是女孩兒,如何認得雞巴,定然不是真的了。」起來對父母說,媳婦是個破罐子,要休了回去。李守忠先也不肯,禁不得他成日家大鬧,李守忠不得已,叫原媒送了媳婦家去,那屈老兒不知是那裏帳,雖兩家費了許多唇舌,也還是疑女兒或有差謬處,只得隱忍罷了。李自成親托媒人,要替他尋個真正女兒,媒人四處打聽,又尋了一個的的確確的黃花閨女了,娶過門數日,仍是如此,又把女兒退回。

這女子的父親名字叫做韓淵,也是個有頭臉的人,心中不忿,告到縣中,拘了李自成去問,他執定說不是處女,故此不要。知縣沒處查考只得向韓淵道:「夫妻是白頭相守的,他既不願,強合了,你女兒在他家也難過日子,不若你把女兒留下罷。」那韓淵見官府說得有理,心中雖含冤恨,只得罷了。兩家打了一場官司出來,李自成把媒人抱怨個不休,說他不打聽真實,兩番誤了事,媒人心下甚疑,走去問那兩家女子道:「怎麼成親之夜不說,定過了幾日,方說是破的,是何緣故?」那女子含羞帶忿,細述其由,媒人不覺大笑,方知其中之故。

那時有一個妓女也姓韓,生得頗覺俏麗,雖才二十多歲,一個陰戶,其寬鬆無比,自小肚子上,以至股溝之下,一片長毛布滿,幾幾乎無門可入,而且交合之時,淫水常流,涓涓不息,內中其冷如冰,有那嫖過他的人見他這一件出奇之美窟,贈了他一個雅號,稱為韓松泉,謂其又寒又鬆,又謂淫液如水之多也。

這韓松泉之名一出來,下顧者甚少,只有縣中一個衙役,姓蓋名君祿,他的陽具有七寸餘長,棒槌粗細,別的妓女見了他,皆逡巡畏怯,弗能大飽其欲,惟這韓氏不畏怯,他常來嫖這韓氏。兩人正是天生美對,蓋君祿之陽具既雄,便不覺他的深鬆,況他是個無妻的光棍漢,得過婦人之物那裏還好歹,韓氏之寒與水,彼皆不較,惟取其勇於受敵而已,兩人甚是相厚,一個願娶,一個願嫁,但蓋君祿心雖要娶,卻囊中無物,不能替他贖身。

他的老鴇見女兒主顧甚少,要將他轉賣,央煩媒人尋覓售主,這媒人就是替李自成說親的那人,這媒人想了想,笑道:「我把這件美貨總成了這呆孽障罷,遂向韓氏道:「你媽如今要賣你,我想你門戶人家的女兒,不是賣去仍做此事,便是與人做小,如今有一個好人家卻是娶正妻,我總成你去受用,只是一件,若是男人問你他那東西叫做甚麼,你咬牙根只說不認得,要緊要緊。」又將先那兩個女子的事向他說了,韓氏笑著應允。

這韓氏心雖戀著蓋君祿,耐身不能自由,暗暗同蓋君祿商議,等嫁到李家之後,叫他假認作表兄妹,可常常來往,得空以遂私情,蓋君祿喜諾而去。

再說那媒人來向李自成道:「這一回實實尋著個真女兒了,模樣又好,卻財禮要厚。」李自成滿心歡喜,一心要娶,他父親是不敢拗他的,娶了回來。成親之時,李自成弄了進去,韓氏全然不覺,見他在肚皮上一動一動的,知是弄上了,裝出許多的苦楚樣子,叫疼叫苦不休。李自成以為是真,連忙拔出,韓氏還叫苦不住,李自成道:「我已拔出來了,你如何還叫疼。」韓氏道:「我是真正女兒,你的太大了,我空著還是疼的呢。」李自成越加歡喜。

過後把陽物問了他幾十次,他只說不認得,李自成暗道:「這才是個好女兒。」因笑對他道:「這叫做雞巴。」那韓氏暗忖道:「好的我不知見過多少,稀罕你這個雞巴。」忍不住失笑,李自成問道:「你笑甚麼?」他不答應,問之再三,他含笑說道:「我長了這樣大,今日才知道叫做雞巴我往常當是男女一樣,原來是恁個樣兒麼。」李自成愈加歡喜,十分恩愛。

原來韓氏做妓女時,李過也曾嫖過他,他兩人頗有情愛。李過恐叔叔見了占了他的去,不曾與李自成知道,所以李自成不曾見過,自從韓氏嫁了過來,二人一見,都是舊相識,豈不認得,但韓氏是嬸母了,李過不敢提起舊情。

這韓氏因李自成物既微而本事又不濟,有個溫溫舊帳之意,一日早起,李自成還在睡覺,韓氏張見李過在後院背著臉溺尿,他悄悄走到後面,伸手去將他陽物一捏,李過倒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他,嘻嘻的笑道:「你如今做了嬸娘,高枝兒上去爬了,還肯想著他麼。」韓氏摟著他親了個嘴,一手攥住陽物,說:「沒良心的,我當日同你何等相厚,你要我的陰毛做表記,我還拔了一大把送你,我來了這些日子,你竟不睬我一睬。」李過道:「我如何敢忘你,巴不得同你親厚呢,一來不知你心中如何,二來我叔叔性氣不好,怕他知道,你既有些好情,我有個妙策,我今日哄叔叔到外邊去,灌醉了他,夜間問他睡熟,你可到我外邊來,便可成就好事。」韓氏喜諾,此時一腔火氣本要泄一泄,恐李自成出來,只蹲下身,將他陽物含住,咂了幾咂,各自散了。

這日,果然李過同李自成出去,抵暮爛醉,李過扶了他回來,進房放了他睡下。他家是三間正房,東屋李守忠夫婦住,西屋李自成住,李過在堂屋中打鋪。到了夜間韓氏見李自成沉睡,悄悄開了房門出來就教。二人多時未會,且韓氏這些時被李自成弄得不痛不癢,淫情蓄到十分,今日遇到李過,一團欲火全要泄在他身上,一度不已,兩次不休,足足搗了大半夜,怕李自成醒來,只得分開。如此者多次,守忠夫夜間也聽見了些聲息,恐兒子性氣兇狠,不敢做聲,推聾做啞,任他二人快樂。

那韓氏是做妓女的人,有何厭足,自嫁到李家來,那蓋君祿依他前策,假認做表兄,常來探望。李守忠夫婦一來有年紀了,照管不得許多,二來也以為他們真是兄妹,並不防閑,那裏知道他們裏頭有彎兒帳。李自成是遊手好閒的人,時常在外,那蓋君祿同韓氏得空便敘起舊來,時常做那鳳倒鸞顛鴛鴦交頸的事。

一日,他兩人正在房中高興,不意李自成同李過撞了回來,見房門關著,推開進去,一眼看見那蓋君祿正在將完未完酥麻的時候,一見了他,越發嚇軟了,動不得,竟癱在韓氏肚子上。李自成大怒,腰中拔出短刀,將蓋君祿肋上背上幾刀戳死。韓氏嚇得發昏,生了個急智,連道:「殺得好,殺得好,他竟強姦我呢。」李自成怒道;「既是強姦,你為甚麼不叫?」韓氏道;「我要叫來,恐鄰舍家聽見,丟了你的面皮。」李自成明知是假話,心中本捨不得殺他,又直李過在旁邊,也恐李自成殺韓氏,聽了這話,一把攥著李自成的手腕,說道:「聽嬸娘的話,與他不相干,不要屈了人。」就將刀奪下。李自成借這意兒,也就鬆手,只將韓氏打了幾拳,把陰戶狠狠擰了幾下。那韓氏擰得亂叫,李過看著心甚害疼,忙勸住了。李守忠聽得鬧,走了過來,見姦夫殺了,不曾殺媳婦,他當年曾在衙門中站過,知道事體,向李自成道:「你單害了姦夫是要償命的,你既捨不得殺媳婦,你在家中住不得了,侄子在旁見死不救,到官也有大罪,你叔侄快快逃躲出去,我替你們擋官司,遇有恩赦,再圖歸計。」那李自成也顧不得父母了,忙卷行李,要了些盤費,同著李過逃往甘州去了。

李守忠同地方上報了官,知縣追問他兒子的去向,他說:「殺人之後,躲罪在逃,不知何往?」知縣問道:「人殺在你家中,你明明縱子行兇放逃,如何賴得。」命將他監禁,要他兒子,韓氏無辭抵賴,打了二十板,發與官媒領賣,仍是那舊鴇兒買回,又吃舊窩邊的草去了。那李守忠此時要有幾百銀子上下打點,也還可以保得沒事,因一分家俬被兒子花盡了,力不能為,又因有了年紀,到了獄中,心裏既記掛兒孫。眾人知他當日在衙門中掙了一股大錢,不知他是空了,只疑他捨不得,又遭了些磨難,心中氣忿,不數日而亡。

生了這樣個好貴子,一日不曾受享其福,先帶累了老子拖了牢洞,那老婆子見丈夫死在牢中,兒孫逃得不知去處,又不知何年何日才得回來,媳婦又官賣了,孤孤淒淒,回想當時在衏中何等熱鬧,若不圖生貴子,今日仍當一個老鴇,安得寂寞如是,悔恨當日誤聽番僧之言,一至於此,憂憂鬱鬱,不久告斃。

他家親人只有李過的姑娘是他們的親侄女,主持著將房子賣了,把他夫妻埋葬,再說李自成叔侄東逃西躲,數月身無所歸,那時流賊蜂起,他也就入在黨內。你道那時天下奠安,流賊之起,始自何時?一旦就遍於陝右。此賊眾因起於裁驛夫,驛夫之裁,倡于御史毛羽健,成于科臣劉懋,你道他二人是何來歷?因何事故便釀成了國家這樣大禍。

他二人是兩姨兄弟,俱是南京人。毛羽健的父親字曰毛褒,倒也是個世代科甲,生了一子一女,子即羽健,女即阮大鋮之妻也。這毛褒中過一榜,做了一任教官,後升浙江湖州府鳥程縣知縣,他一個姐姐嫁了韓門,姐夫早亡,只有一個外甥名韓繼壽,毛褒將他母子二人帶往任所,這劉懋是他兩姨之子,幼無父母,也帶了他來,因是老婆面上的親,待他如同親兒一般,劉懋十五歲,毛羽健十三歲,此時韓繼壽已十八歲,毛氏十六歲,倒都如親兄弟姐妹一般。

這毛氏同毛羽健姐弟二人,生得一個模樣,女雖不比王嬙,男雖不如宋玉,都生的粉團也似的一個白臉,清清秀秀,稱得起一個俊男美女,就是那韓繼壽、劉懋,俱生得乾淨可觀,不似那三家村放牛的牧豎。他三人同窗讀書,劉懋、羽健兩人夜間又同榻,這韓繼壽年紀大了,知識大開,就看上了表妹。毛氏雖十六歲的女孩兒,他天性中帶來的有一種淫念,而且骨頭中又生滿了騷髓,自以青春二八,這瓜該破得很了。見父母尚未與他擇婿,他便暗暗相中了表兄,要把這瓜叫他破一破。

那韓繼壽日日上來看母親,兄妹各有私心,遇著無人處,便打牙犯嘴,互相調笑,打得火熱。初則口皮頑戲,後來竟肚皮相貼,便成了那件風流事,也偷了多遭,那瓜已成了兩半。久之,毛褒也知道了些風聲,說不出口,在毛褒的意思,也想學賈充的故智,將錯就錯,把女兒配與韓繼壽,不但遮了醜,且完成他一對少年心願。不想韓繼壽一日正同毛氏在床上放著帳子高興,正做到妙處,誰知一個貓攆老鼠,從頂篷上掉了下來,剛剛跌在銅臉盆上,噹啷一聲響,把個韓繼壽嚇得一攛,從毛氏肚皮上直滾到地下。他一個少年人,血氣未定,正在斫喪之時,受了這一嚇,便得了個心悸的病,或坐或臥,即飲食之時,聞得微有聲響,猛然一驚,跳得老高,百藥無效,遂成怔忡而死,他母親只此獨子,痛哭是不消說。

毛氏也不禁悲慘,暗暗飲泣。這一節事,劉懋、毛羽健也都知道。一夜,他兩人同臥著私語,劉懋道:「世間事也奇怪得很,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人生面不熟,只把這一段肉送到肚裏去,便親熱得了不得。你看韓表兄同表姐兩個那般親熱的樣子,還了得麼?你年小不覺得,我常冷眼看他兩個眉來眼去,好不肉麻,我想你我兄弟兩個,要是把我的送在你肚子裏,你的再送在我肚子裏,豈不更加親厚。他兩個雖厚了一場,韓表兄生生的嚇死了,要是我兩個厚起來,一些驚怕也沒有,豈不長遠快活。」毛羽健也高興起來,笑道:「既如此說,你先給我弄弄,我也給你弄一下。」劉懋道:「我比你大,自然該先讓我弄起。」毛羽健道:

「先後總是一樣,就讓你先來。」劉懋將他扶起,伏在枕上,也學用了些吐沫,弄了進去問道:「你覺怎樣的?」毛羽健道:「不覺怎樣,只悶杵杵脹得慌。」劉懋弄了一會下來,毛羽健也照樣去弄,他年紀小,陽物如指,不知不覺就弄了進去,也抽了幾下完事,他兩個睡下,相摟相抱,親嘴咂舌,親親密密,勝似夫妻,權且按下。

那時溫體仁尚不曾入閣,還是尚書,他是烏程人,此時因告病在家,他有一個女兒,生得貌甚不揚,他一心要選一個美婿,本縣中宦家子弟雖有,皆不中他的意。

一日,偶然見了毛羽健,他便十分心愛,煩人對毛褒說要他兒子為婿。毛褒見一位尚書要同他做親家,心中雖十分私喜,嘴中連說幾個不敢仰攀。溫體仁再三央人來說,不計品級高下,家貨貧富,只要圖個好女婿。毛褒喜出望外,就忙忙去拜謝了。毛羽健已十五歲,溫體仁要他當年完姻,毛褒也一諾無辭。

原來這溫小姐貌既陋而心更淫妒,已十九歲了。嫁時妝奩之富,是不消說得,賠了八房家人,八個丫頭,八個小廝,到了署中,竟把他的縣衙填滿。毛羽健見他的賠嫁那些婢婦,侍奉小姐那尊貴的樣子,由不得就勢怕起來了。臥在身旁,心膽畏怯,況他與劉懋親厚已久,身在此而心在彼,捱過了幾日,便躲往書房中,同劉懋共宿。

這溫小姐自以為尚書貴女,必定嫁顯宦之子,方成佳配。不想嫁了個知縣的乃郎,那知縣署中寒酸的樣子,如何入得尚書小姐之目,心中十分不悅。因見毛羽健清秀可愛,比自己尊容強了許多,還略有可解。況且毛羽健同劉懋幹慣了的後庭,頗知交合中的奧妙,溫小姐因此將就罷了。不想才得嚐到趣味之時,忽然見他出去睡,疑必有故。

他的乳媼丈夫也姓溫,是溫體仁遠房族弟,因家中貧窮,典身到他家來做乳母,有兩個兒子,一個名叫溫世幸,才十四歲,生得齒白唇紅,伶俐乖巧,溫氏著實疼愛他,出進不忌。

那夜叫他去打聽姑爺在外邊做甚事。溫世幸出來,見人靜了,就蹲在書房窗下窺聽,聽得床上二人笑語,一個道,「你好沒良心,我兩個好了二三年,今日你得了新鮮美物,偏我去受用,就把我忘記了。」又聽得姑爺道:「我怎敢忘你,他新來乍到,我脫不得身,故此今日才躲了出來陪你。」此後聽得二人氣喘吁吁了一會,那一個道:「你同新人弄,大約比這個還快活了。」又聽見姑爺道:「雖然又是個味兒,但我有三分怕他,弄得一點興頭也沒有。」以後便不做聲。又聽了一會,只聽得酣呼鼻息,知是睡著了,上來回小姐的話,見臥房門已關,不敢去敲,立在窗下,時已三鼓,月色正午,丫環們都睡熟了,溫氏心中氣惱,不曾睡著,二則也等溫世幸的回話。見窗外有個人影,知是他來了,披衣而起,即走來開門。一看,果是溫世幸,遂叫他進來,悄悄問他,那小子從頭細稟。溫氏知是他表兄弟二人幹那椿事了,不勝忿恨,怒道:「他既如此無恥,我也可以效法!」遂叫溫世幸上床,脫衣共寢。原來這小子也常同人幹後庭,他那根厥物比毛羽健的還強壯些,且進退有法,分外在行,溫氏甚覺得意。事畢之後,悄悄放他出去了。此後得空,不時寵倖。所以名溫世幸也。

次日,毛羽健進來,溫氏不似往常,便另是一副面孔,同他話也不說一句,淫婦心腸另是一種,自己同小子弄前孔而無羞愧,丈夫同人弄後庭則發怒,摩仿入神。晚間到了床上,溫氏把昨夜小子聽的話說了一遍,道:「你也是個宦家子弟,做這樣下流無恥的勾當,還想來同我沾身。」把個毛羽健羞得要死。此後夜間再也不敢離他,他只好日間在書房中同劉懋敘敍舊情而已。

這毛褒做了十年的窮教官,升了個知縣,烏城地方頗富庶,他貪婪無比,將地皮幾乎卷盡,被上司廉訪著了,參他個貪酷。幸虧得溫體仁在內替他一力維持,只革職回籍。到了家中,阮大鋮的父親知他宦囊富厚,聞得他女兒又標緻,要求了為媳。

阮大鋮同毛羽健、劉懋同案進學,見其弟美,知其姐姐必佳,心中也喜。那毛褒雖知他乃愛的鮮花已被采過的了,沒有個將破女兒養在家中一輩子的理,聽得阮家求親,欣然允諾。他娘恐女婿試出不妙,甚是憂心。南京人有個惡俗,嫁女之夕,岳母交一幅白絹與女婿取元紅,他娘知女兒是久沒這件的了,絹幅不敢交與女婿,弄了些紅花水,希圖臨上轎時染得斑斑點點,與女兒帶在身邊,乍充去了。

不想那日他家因備喜宴,染紅綠果品,剩了一碗槐花水。丫頭們看見那碗紅花水,也以為是剩的,就放在一處,毛氏的娘再三囑咐他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夜間成親時需要十分遮掩,倘被女婿看出,不但父母無顏,你一輩子也太不起頭來。」毛氏點頭會意。到了上轎之時,他娘去染那白絹,不暇細看,放在碗中蘸蘸,誰知蘸的那是碗槐花水,忙忙遞與女兒藏了。

阮大鋮成親之夜,去脫毛氏的衣服,他那裏肯,死死的攥住。阮大鋮先見他新人貌美,已心愛情急得了不得,此時不過以為他室女害羞,再三替他強脫。毛氏被他纏了一會,一來也有些興動,二來前後總免不得,成敗在此一舉,也就任他脫去。到了交合之時,他做出萬分艱難之態,也不像行房,竟像剮他一般,那叫苦畏避,真說不出。吃了他令堂教導的虧,俗所謂教的曲兒唱不得。阮大鋮倒反動疑起來,道:「我也聽見人說過,女孩兒破身雖有些痛苦,那裏就到這樣地位。」事畢之後,拿起喜帕一看,恰合了古詞上的兩句,道是:

不見不見,還你一方白絹。

他這帕上不但不見點點鮮紅,而且東一塊西一塊,全是黃斑。阮大鋮大怒,罵道:「沒廉恥的淫婦,你同甚麼人私偷,不知弄過了多少回數,今日矯揉造作,裝這個樣子來哄我,起來穿了衣服,快快替我回去!我不要你這樣淫賤婦人!」那毛氏尚有何辯,赤著身子下床跪著哀求,道:「是我一時不長進,做了壞事,如今既到了你家,求你開恩,包涵了罷。只容我占個正室的虛名,以全兩家體面。要娶妾討小,任你尊意。你這一攆我了去,不但我一生不得人,連我爹娘的臉面都沒了。你只當積陰德罷。」阮大鋮見毛氏雖非處子,心中固惱,但毛褒知道女兒內中的東西破壞不堪了,把外邊的東西賠了個十分成文,約有數千金。阮大鋮自幼貪婪,毛氏是骨頭裏面帶來的淫髓,他也是骨頭裏帶來的貪癖。他心中想,這一攆了他去,果然兩家都不好看,且這些妝奩斷無留下之理,少不得仍要還他,豈不可惜?況毛氏生得甚美,赤身跪在地下,像一個粉妝成玉琢就的人兒一般,臍下那條細縫,內中雖寬闊了些,而外面鼓蓬蓬,甚覺可愛,心中就動了幾分憐惜。

只見毛氏家來伴姑娘的一個老僕婦推門進來,道:「姑爺,你兩口子今晚百年的頭一日,不歡歡喜喜的睡覺,吵鬧些甚麼。」見毛氏精光的跪在地下,說道:「可憐,可憐,我家姑娘一個嬌生慣養的閨女,你忍心這樣作賤他麼?」阮大鋮冷笑道:「你家姑娘好個閨女,那東西被人弄得像皮袋似的,是個閨女的媽了。」那婆子道:「阿彌陀佛,姑爺不要枉口白舌的,我家姑娘同奶奶娘兒兩個終日唇不離腮,那裏有這樣的事?不要屈了人。」阮大鋮將那帕子撂與他,道:「你看看你家姑娘的喜帕。」他接過來,燈下一看,許多黃跡。半晌說道:「哎呀,這是怎的來?姑爺,想是你太狠了些,把姑娘的苦膽弄破了罷。」阮大鋮又好笑,又好惱。那老婆子也跪下,道:「姑爺看我的老臉面,將就些罷。就是真正黃花女兒,方才經你這一下,也就破了。你只當是你弄破的,也就不氣惱了。那喜帕上管他是紅的黃的,也不過頭一次有一兩點子紅,後來都是白的。你也只當是弄第二次,還氣惱甚麼?我記得我當初嫁老伴兒的時候,到是真正女兒,頭一回一點紅星兒也沒有,他也並不曾說甚麼。姑爺,我勸你息息怒罷。」阮大鋮一來聽了他這話,不由得好笑,二來他的心先也就有些回了,見他苦求,借意兒也就收科。向毛氏道:「他老人家既這樣說,我且饒過。你在我家,若再有絲毫錯處,那卻休怪,起來罷。」

那婆子連忙站起,扶起毛氏,一面替他披上衣服,一面說道;「姑爺好說,我家姑娘年幼,一時間做錯了,那裏有個只管錯的理。」哈哈的笑了一聲,向毛氏道:「你這樣小小年紀,那裏這樣順便的食就撈到口裏?我活了七十多歲,還沒有遇過這樣巧宗兒呢。」毛氏又羞又氣,把他盡力一搡,那婆子一路跌去,幸得門枋子扶住,說道:「我好意來勸鬧,你倒幾乎把我推跌死了。」咳咳嗽嗽,走了出去。

過了兩年,阮大鋮、毛羽健、劉懋鄉試同中了。次年,又同中了進士,選了庶起士。後來毛羽健得了御史,劉懋得了戶科給事,阮大鋮得了工科給事。這毛羽健同劉懋不但是兩姨弟兄,而且彼此又是後路夫妻,契厚得了不得,今到了宦場中,凡事彼唱此和,兩人一心。

那時陝西有些饑民作亂,特差毛羽健去監察著撫鎮剿撫。他到了陝西,沒有管頭了,他受了醜妒婦人多年的挾制,今日始得自由,娶了一個美妾,嬖愛之甚。他的那些家人多是溫家的媵人,素常只知有主母,不知有主公的。況此事可敢隱瞞?當新聞一般報知溫氏。溫氏在家有溫世幸做了寵童,毛羽健雖在可有可無之間,但醋氣難按。一聞此信,帶了溫世幸同家人婢婦,星夜乘船而來。

沿途聽得是欽差監察御史的夫人,敢不應命,也不及報聞羽健,溫氏到了署中,方才知道。美人藏匿不及,只得相見。溫氏作了一場威福,將那妾立刻遣出。毛羽健見溫氏來的速,不及預防,心中恚甚,不敢怎樣夫人,遂遷怒於驛遞。古謂,怒其室而作色於女。此羽健之謂。倡為裁驛夫之說,特疏啟奏。謂驛夫一裁,一年可省帑金數十萬兩。崇禎發九卿科道會議,眾人皆以為不可。而劉懋現在戶科,一力舉成,謂毛羽健為國省費,竟奏准了。驛遞一裁,閒人千萬,倚驛遞為生者無從得食,相率為盜,遂致滋蔓。闖賊得以招集之,流毒中夏,卻覆宗廈。兩人首禍,萬死不足贖。而實酸於一婦人,女禍之酷,伏於枕席,可不懼乎?

且說李自成他生來有些膂力,性子又莽戇,膽子又大,到處爭先,所向常勝。先還是個強盜中的大哥哥,後來兵馬多了,聲勢眾了,就公然稱起王來。他說項羽當年自稱為霸王,他因自己混名叫闖子,竟自尊為闖王。

那時天下奠定了二百餘年,將不成將,兵不成兵。他帶著賊眾,從不據地方,只流來流去,故此人稱他流寇。他到州城府縣,只搶擄殺戮一番便走,把些城池被他攪得粉碎。各省親王宗室,以及文武官員,兵民老幼,被他殺得幾無噍類。且把他的惡處略說幾件,便知他的萬惡,同那時人民的苦楚了。

他破了鳳陽,殺戮之慘,天地皆黑。或縛人的父親丈夫看著,叫人淫他的妻女,淫過了才殺。或拿著人父,使淫其女,以為戲笑,然後殺之。或把懷孕的婦人脫光了,大家賭猜他腹中是男是女,以為輸贏。拿出紂王的陳樣來,割腹驗看,一試不中,又剖一個。一日之內,這些孕婦死得不知其數。又將火鍋煮油,把小孩子撂在內中,看他跳躍啼號,頃刻化為枯骨,以為笑樂。又將人縛在地上,生刳其腹,裝上米豆,喂他的戰馬。又取了人血和米麥煮粥,以飼馬騾,使他腹壯而能沖敵。擄來的子女千百,臨行不能帶去,盡皆殺了才去。或攻城之時,把殺了的人間著蘆葦薪木,堆在城下,縱火焚燒。那穢氣煙焰薰逼城上守禦的兵卒,無不僕倒。

他陷鳳陽之日,留守朱國相同兩個姓陳的千戶忿戰而死。別的文武官員死的死了,走的走了,逃個乾淨。把皇陵樓殿燒個灰燼,燔松三十餘萬株,殺守陵太監六十餘人,縱放高牆有罪的宗人九十一名,焚留守公署司府廳五百九十四間,焚鼓樓、龍興寺六十七間,毀兵民廬舍二萬二千六百五十二間。知府顏容暄囚服避在獄中,被賊搜出,先杖而後殺。並殺同官六員、文官六員、武官十一人。殺生員六十六員,殺陵牆班軍二千二百八十四名,殺高牆看軍一百九十六名,殺精兵七百五十五名,殺操軍八百名。

圍六合縣時,把小孩子聚上數百,四周圍堆上柴木,放起火來,聽其哀號,觀其奔逃。

少焉俱死,臭不可聞,以為暢快。攻城之時,將婦女們千百成群,脫得精光,向城大罵。婦女稍有羞愧,即亂刀剁在城下。

攻破六合之日,聚城中兵民將要屠殺。忽有令免死,每人剁一手,眾人大喜得饒命,爭先伸臂,沒一個叫痛苦者,故六合的沒手者甚多。他剁手則不殺,剁的時候,伸右手與他剁了便罷。若先伸左手,剁去了,仍要剁去右手,你道他慘毒不慘毒?

他攻破江浦,一日早間,他把一個婦人在東門外寸磔。原來這婦人被擄,李自成要淫汙,被他把臉打破。李賊恨他不過,不令他速死,故碎磔於城外,對眾以辱之。待我把這烈婦的事蹟表白一番,也顯一顯他的貞烈。

賊破江浦,進城之時,有一個小賊頭姓獻名勤。因他生得身粗項短,綽號叫做縮頭龜。他到了一家,見一個美婦正在那裏上吊,他上前解救下來。那婦人痛哭罵道:「賊奴,你不殺我,解我做甚麼?」縮頭龜笑道:「大王爺正要尋個美人取樂,傳下令來,道有獻美人者受賞。你這一去,定有造化,我也有重賞。」那婦人罵道:「萬剮的賊奴,我一個清白良婦,豈肯從賊?你快殺了我便罷。」縮頭龜要去拉他的手,那婦人哭罵著,一頭向地下要撞去。縮頭龜眼快,搶上前一把抱住。那婦人千賊萬賊的罵道:「我一個清白之軀,你敢拿賊手來汙我。」那縮頭龜由他罵,兩手扯住了他兩隻手,叫兩三個小賊在後面推的推的,到李自成的處所來。李自成在縣署中住著,正擄了些婦女來,在那裏飲酒作樂。看那一群女子並無一出色人物,都不中意。忽聽得報說獻勤獻功,得一美女,滿心歡喜,叫快些進來。遠遠見三四個人推著一個女子,獻勤拉著,雖然頭髮散亂,滿面淚痕,那一種風流標緻,自不能掩。

到了跟前,獻勤方放了手。那婦人便坐在地上哭叫道:「賊奴,你快殺我,你快殺我,我不順汝。」李自成滿臉堆笑,問獻勤道:「你是那裏得的這件活寶貝?」獻勤跪稟道:「臣無心到了一家,這婦人正在那裏上吊。臣見他生得好,特救了下來,獻上大王。」李自成大喜道:「妙哉!妙哉!你出去聽賞。」那獻勤叩了個頭,道:「謝大王爺。」走了出去。

那婦人不住聲只是哭罵,李自成笑道:「美人,你不要破口。我今日得遇你,也是前緣,你姓甚麼?」那婦人道:「潑賊,我一個清白姓字,怎肯對你賊說?你是何等賊奴,敢向我說個有緣?你快殺了我便罷。」李自成有了些酒興,心愛極了,任他大罵,也不動怒。笑道:「你不要呆了。你從了我,享用天大的富貴。孤家後來得了明朝的天下,你就是一位貴妃了,可不好麼?」那婦人道:「你這賊,明日被天兵拿住,碎屍萬段,身子不知喂豬喂狗。你敢妄希天位,還想甚麼富貴?你這樣淫惡潑賊,上天也不容你。」李自成和顏悅色的道:「美人,氣是好忍的?你罵也罵夠了,今日我同你成了好事,包你就一點氣也沒有了。」向眾婦人道:「替他換了衣服,梳洗了來吃酒。」那婦人道:「賊奴,我梳洗的是甚麼?換甚麼衣裳?」坐在地上,那裏肯起來。李自成道:「不梳洗也罷,你們扶他起來,過來坐著。」眾婦上前攙住,那婦人是個嬌怯女子,如何拗得過,被眾婦女抬了起來。抬字,妙,活畫出一烈性婦人樣子來。要他近桌子,他那裏肯,只亂掙亂扭。

李自成見眾婦人拉不過來,便親自起身,要伸手去拉他。那婦人見他來拉,忙把手一縮,柳眉倒豎,粉面通紅。喝道:「賊奴,不要無禮。你不殺我麼?罷了。」看見傍邊一個婦人手執著一把金酒壺,他猛力掙脫,一手奪了過來,夾李自成劈臉一下。那闖賊不曾提防,被他打個正中。面上的血打得直流,壺中的酒淋淋漓漓弄了一頭一身。李自成大怒,罵道:「好潑婦,敢來打我。」喝叫一聲,綁去砍了。兩邊帳下親隨答應一聲,上前綁定。正要帶了出去,李自成道:「這惡婦若是一刀,便宜了他。明早剝得精光,到城外東門橋上碎碎的割他,叫萬人看他的巴子,辱這惡婦一辱,才出得老子的這口惡氣。」那婦人不哭了,反大笑駡道:「惡賊,你就對眾剝光辱我,我得一死,便顯清白之軀,這有何害?我生不能啖汝之肉,死當追汝之魂。」李自成叫帶去監守,明日行刑,眾人將婦人帶去。

次早,在橋上剮的就是此位烈婦。古人稱罵賊者,僉曰顏常山、張睢陽。看此烈婦,又何遜於二公?李自成叫取過鏡子來一照,看見臉上打破一塊,血流滿面。一時忿恨起來,遂遷怒到獻勤身上,喝令叫獻勤來。那獻勤正等著領賞,聽得叫,他忙欣然走入。李自成罵道:「這樣的潑婦人,你獻他來做甚麼?把我大王的臉都被他打破了,好生可惡,綁出去替我砍了。」眾人一擁上前,綁出門外,一刀兩段,把一個獻勤的縮頭龜弄做了個齊肩斷頭鬼。獻勤的看樣。有一首打油道那時亂離的光景,不勝酸鼻:

萑苻寇起弄干戈,兵火盈城布網羅。
宋子齊姜遭玷辱,亂離情景可如何。此與「宮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一樣悽楚。宋徽宗在五穀城,一日偶到一酒肆。見一番婦領一女子,各席唱曲要錢。番婦稍遠,那女子問道:「官人像是東京人,想也是被擄到此了。」徽宗點首,亦問道:「你是誰家女子,被陷至此?」那女子泣下答曰:「我慈懿太后侄女也,不幸至於此地。」一天子一太后侄女遭亂離至此,又何況于閭閻之女耶?

再說李自成殺了獻勤,坐了一會氣略消了些。把這婦女中選了一個,拉到床上去同睡,他的陽物本來渺小,此時又著了氣惱,其軟如綿,硬不起來叫那女子去咂。那女子尚是個處女,羞愧難當,看見那婦人的一段烈性,也就感動了幾分。心中想道:「同是一個女身,他便是那樣激烈,視死如歸。我們此身何苦為賊所辱?不過是一死,何足懼?」想到此處,倒不羞了,縮下身去,一把攥住陽物,放入口中吮咂,想道:「我一下咬掉了他的,這賊死了,替眾人除根,也不枉一死。」遂下力咬了一下。一來他小女子心慌膽怯,二來要是硬或倒咬斷了。因他是軟皮,不曾咬斷,只咬了幾個牙齒血印。李自成痛入心髓,把那女子一腳踢下床去。心中恨極,床頭拔出腰刀,一揮兩段,一連數刀,砍做幾截。可惜這兩個貞烈婦女,失傳他的姓氏。李自成忙拿刀瘡藥擦了陽物,養息了數日,方才起兵而去。

賊退後,土人憐他二人之節甚敬之。因不知其姓氏,不敢報官請旌獎,只私建了一祠,額曰「雙烈」以祀之。此二女較明朝降賊諸臣,寧不啻天淵耶?

後來闖賊領眾攻打汴梁,自己扮作遊騎,雜於眾賊之中,到城下來覘探城池的高深。有官兵認得他模樣,指說與總兵陳永福的兒子,他素稱善射,暗發一箭,射瞎了他一隻眼,此後人才稱他李瞎子。

他攻破洛陽,殺了福王,將王肉同鹿肉煮熟了。又將王血同鹿血和酒,宴飲眾將,名為福祿宴。闖賊巡營嚴密,部下再不能逃。有逃走者謂之落草,拿回寸磔。他連營百里,竟日不能過,所以再逃不脫。禁眾賊不許藏金銀,私帶者斬。精兵許帶妻子,生了兒女,不許留養。每人許收男子十五以上女子十四以下為使從,為之打草喂馬。安營下寨,汲水煮飯,照管騎馱,多者三四十人,至少者也有十數人。

過城市不令住屋,總在帳房中居住。一名賊兵要好馬三四匹,冬天用綿褥墊著馬蹄,恐其怕冷。剖人腹用為槽,故此他的馬鋸牙如虎豹一般。到處下營之後,即令兵士射箭,日晚方罷。每夜四鼓都要飽食聽令,所過崇崗絕阪,飛騰直上,不許傍越。惟有黃河阻轡,許用船。渡淮泗涇渭,眾兵翹足踞馬背,或抱鬣緣尾,呼風而前。馬蹄壅遏,水為不流,淺不盈尺,步兵搴掌徑涉。臨上陣時,列馬兵三萬名三堵牆,前面者但回頭返顧,後面者即殺之。

戰久不勝,馬兵佯敗。官兵一追,他預伏伉健步兵,飛槍三萬,擊刺如飛。馬兵復回圍上,官兵則無孑遺矣。他攻城的號令一到即降,不焚不殺。守一日殺十分之三,守兩日殺十分之七,三日全屠,雞犬不留。殺了的人束其屍點灼,叫做打亮。攻城將陷,著步兵萬人周圍城下,馬兵巡哨於外,有縋城者一個也跑不出去。

張獻忠每破城之日,尚留一面與人跑。到了這瞎賊破城,竟是俗語說:滾湯泡老鼠,死在一窩。各營將校所獲,美女珠玉為上功,騾馬者受亞賞,得弓矢鉛銃者又為次。瞎賊竟多覓蘄黃人為奸細。或為醫卜、或為星相、或為緇衣黃冠、或為乞丐戲術、或為挑肩買賣、或為皮鐵雜藝,分佈各處,覘探虛實。又沿途邀截赴京舉子,說透打合,為之夤緣中式,以作內應。故此攻破城池的那日,雲合回應,一呼咸集,人都不知從何而來。他又叫人四處謠言唱道:

開了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

以此語蠱惑愚民。後來闖賊聲勢益張,朝廷密旨命陝西巡撫汪喬年查訪他親屬。米脂縣邊大受拿獲得李自成族人拷問,供稱他祖墳塋地離此二百餘里,在萬山之中,聚塚十六,中一塚是他始祖。相傳此穴是仙人所點,有鐵缸點壙中。說道:

鐵燈不滅李氏興。

邊知縣親領人役到那墳上看了,叫人掘開,內有螻蟻數石,火光尚熒熒然。剖開棺材,骨皆青黑色,黃毛遍身。腦後有錢大一穴,內有四寸來長一條青蛇蟠在中間,頭上有角。見了日光飛起,高有丈餘。以目迎日色而吞昨者六七顧,眼射日尚不能開,復落了下來。邊知縣將那蛇烘乾並頭骨呈報。巡撫汪喬年又送到京中,上呈御覽。李自成之射瞎眼睛,舉事無成,還虧破了他這風水。

崇禎十一年,經略洪承疇督師孫傳庭大破闖賊於潼關。李自成之在潼關,原張獻忠之在穀城。彼時若殺之,如屠一豕。竟縱之去,後皆不可復制,以致君亡國破。雖彼時督師之重臣愚庸誤國,然實有天意存焉,非人能謀也,自蜀之楚,往依張獻忠。獻忠不納,復走商雒。依老回回,在營臥病半年,病癒後,老授以百人,走谷房,會同諸賊,出文,此後不可復制矣。

到了崇禎十四年上,風聞得流賊過了潼關,順河南一路搶殺而來。殺戮之暴,更甚當日。洛陽已破,福王被害。現今賊眾攻打汴梁,也就有許多百姓紛紛的攜妻帶子逃往南京來。那逃難來的眾人,好生傷慘。有幾句說他們,道:

人民逃竄亂紛紛,覓弟尋兄;男婦慌張哭啼啼,抱兒挈女。父呼子,子呼父,淒慘堪憐; 妻喚夫,夫喚妻,悲傷難聽。十室九空,村中並無居住之人;千辛萬苦,路上惟聞失家之慟。夜月淒清,幾點青磷照野;夕陽慘澹,數堆白骨填途。風聲鶴唳,盡疑惡賊來追;膽戰心驚,惟慮微軀不保。正是甯為平安犬,果然莫做亂離人。

各處居民都晝夜惶惶不安,一日數驚。那時天長、六合、江浦三縣,有十數個仗義的毫傑,一個姓慕名義,一個姓林名忠字報國,便是梅生姑母之子。一個姓尚名智,這三個又算眾豪傑中的巨臂,俱猛勇絕倫,智謀足備。因見時政日非,奸邪當道。素知朝廷專任太監,便不肯出仕,情願棲身草莽。

他三人中,林報國更身長力大,膽壯心雄。自幼習學了一杆渾鐵鋼槍,十分純熟。他生得豹頭環眼,虎須倒豎,令人望而畏之。他後來又遇了一個異人,傳授了兩口刀法,可以在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

你道他這刀法是何人所授?數年前,他有一個朋友要往京中貿易,馱了數千金貨物。聽得人說山東一帶路上到處有響馬土寇作祟,恐途間有失,煩他保護同往。他笑道:「我常聽得沿途這些鼠賊坑陷過往客商,十分利害。都道他們手段高強,弓馬嫺熟,並無人與敵。我正要想去試試這夥盜賊的本事,看是如何。因未得其便,今趁此會他們一會。」遂欣然收拾了弓箭器械同往,一路平安無事。

到京住了數日,賞玩了長安風景。欲整歸鞭,別了那朋友,假鋪宣武門外。俗稱為順城門者是也。將行前夕,忽值大雪。只見一美少年,披孤裘、佩雙劍、策蹇驢,倉皇投宿。其狀如美婦人,光豔奪目。甫入店,即呼主人家索燒刀子一斗,一生彘肩為餐。主家意多同侶,如數具之。及昏,無一人至,乃熟肉暖酒進之。少年拔劍切肉,豪飲大醉,須臾過半。

林報國初窺其風流雋逸,心已暗異。及見其飲食粗豪,益為驚怪。乃上前拱手,從容詢其姓名,問其行狀。那少年注視良久,笑道:「亦我輩中人。」遂讓了坐下,說道:「俺姓朱,無官名,乃山右太原人氏。我母夢神人授赤珠一顆,光照四壁而生我,因名珠兒。十歲就學外家,歲暮解館,遇白髯老人攝入深山。置萬仞懸崖之間,授飛走擊刺之術。期年,身輕如葉,可于屏風上行,水波上立。能飛劍斬人于五百步外,百發百中。年十三歲技成,仍送還家,時母已故,父為豪家所賊。俺因痛忿,飛刺仇人于市中。自首於吏,吏受豪家金,欲致俺以大辟。因而遁跡浙東,與會稽貴公子姜堯相善。後吏以貪酷誅,俺遂歸省丘隴。而姜亦南遊臺雁,值山賊卒起,道阻不得歸。賊帥素知其材,欲強留之,姜堯不屈。謂賊道:『吾父子受國深恩,恨書生力綿,不能操戈殺爾,寧從爾耶?若等逆天反叛,滅族之禍,翹足可待。而欲人賠戮西市,誰其肯之?』賊帥怒,即縲絏軍中,罵道:『俟吾先下兩浙,定江東,然後殺豎儒。』俺今欲馳往救之耳。」林報國道:「彼既陷賊中,將何策以拔之?」

珠兒舉劍示之,道:「我有此君,賊雖多,其奈我何?」語畢,遂滿引邀報國共飲。

報國道:「我明早亦南旋,苟不棄,聯轡可乎?」珠兒笑道:「吾騎日走八百里,非君騎可及。且吾前途期會要客,尚多逗留。于中道相會,君可兼程而進。吾所宿旅舍,壁間必繪一鷹,下寫月日,驗之即知吾所過也。如不及,則于淮陰市酒肆中覓之。」遂各就寢。

明晨並轡出彰義門里許,珠兒于驢背上拱手道:「吾先行矣。」即策蹇如飛,轉睫失所。林報國日行百餘里,數日始抵高唐。見旅舍壁間果有繪鷹,讀其識,乃出都之夕也。詢之逆旅主人,云:「畫鷹客於此信宿,候其侶不至,已去八日矣。」始信其八百里之言不謬。及抵淮陰,果於市中酒樓得之。握手大笑道:「我候君兩旬餘矣,今乃至耶。」即呼酒共飲。報國心羨其驢,嘖嘖不置。珠兒道:「君愛之乎?我與君易之。」報國謝道:「我何敢當?」明日早起,與珠兒整轡同發。

珠兒乘馬,報國乘驢,同出店門,驢竟不行,珠兒心躁不可待,及于馬上語報國道:「君不善乘,我不慣於汝乘,請先驅,于蜀岡相候。」遂加策加鞭飛馳如電。報國見其去,若鷙鳥逐爵,勁弓出矢,不禁色然而駭。盡力加鞭,終不可及,乃信步而行。及抵江都,珠兒已于蕪城俟兩宿矣。蕪城在江都縣蜀岡上。因告報國道:「行道遲疾,存乎其人,非在騎也。果得其道,雖淹蹇疲乘,日可千里,況良騎乎?」於是報國知其果有異術,再拜求教,願以師事。珠兒識其誠,許之曰:「吾受姜氏恩,今姜子為賊困,急急欲往救,今則不能。大約在春燈之夕,當造君授之。」遂別去。馳入賊壘脫姜之系累而出。賊帥遣鐵騎追逐,箭發如雨,不能中。珠兒復飛劍斬數十賊下馬,賊帥大懼而退。送姜堯歸會稽抵家然後歸。新正元宵,果至報國家中。報國拜之為師,求授武藝。遂傳十八般兵器,於雙刀更極其妙。珠兒授之乃去。

此時慕義、林報國、尚智三人,聞得流賊的消息,遂約齊了眾人,聚在一處商議。慕義道:「我們沿江一帶,既無深山老穀可逃,又無猛將雄軍可以禦敵。不是拋家棄業逃竄他鄉,就是妻離子散被賊殺戮。向年此地被賊殘害,慘不忍言。至今數載,瘡痍未復。我們如今不若在眾人之中,齊集好漢,自相為保。與其東逃西躲,尚不能求生,不若盡力殺賊,在死中求活。眾位尊意如何?」林報國道:「這事非同小可。若行得來,不但上可盡忠報效於國家,下可竭力護庇於鄉黨。須要眾人努力同心,方可做得。若弄個虎頭蛇尾,豈只貽害身家,而且反為賊笑。」尚智道:「這事我久矣有算於胸中了,但我們要分頭去做,行得來時,自然是妙的了。若做不來,趁早中止,再想頭路。」眾人道:「願聞妙策。」尚智道:「我們三縣不下有十數萬戶,十分貧苦的算不得。只將略殷實並可以稍有餘者,擇出三萬餘家來。十戶公養一人四季衣糧食,每一人一年給以五十金。十家派來,每家五兩也不為過,強如流賊來全全送他拿去,還要貼上妻子。這三千人卻要操練嫺熟,激以忠義。每縣駐紮一千,如長蛇之勢。賊攻一處,兩下救援。只有死時,再無生退。智信仁勇嚴五個字,缺一不可。訓練了這一枝兵,都是精強力壯的。況又是父子兄弟,同心協力,如背指相連,豈懼他甚麼賊眾?岳侯以五百背嵬軍破兀术十萬鐵浮屠,何況三千子弟兵不能敵數萬烏合之鼠輩耶?這些賊人,傳說他凶勇異常。因是那些畏刀避箭的將官,領著那從未操練的兵士,被他殺怕了。聞風膽碎,遇賊便逃。還聽是官兵常常全軍覆沒,並不是臨陣殺傷,都是見賊就跑,自相踐踏,死者過半。那跑不動者,或自刎,或跳崖,或投水,又去一停。所餘無幾,再被賊趕上一殺,故此就無孑遺。這些流賊從不曾遇著勁敵,竟也目中無人,以為自己如何梟勇。前聞賊寇湖廣,以五百賊兵橫一大纜,漢陽、漢口數百萬軍民男婦老幼自投于江,江水為之不流。這幾百萬眾俯首就死,竟無一個奮槌一擊之人,故此他把官兵越發不足介意了。我們這些鄉勇,一年吃著眾人供給,又免了自己差役,況都是骨肉相連,不但為了大眾,且要自保身家。若齊心協力,我輩親冒矢石,奮勇前驅,率領著眾人,痛殺他幾場。使賊聞名喪膽,魂夢皆驚,再不敢垂涎我們的這幾處地界。你列位道好麼?」

內中有一個姓國名守的,是林報國的妻兄,說道:「兄籌畫得甚妙,但還有慮不到處。如今這些贓官汙吏,他見了賊固然會縮頭潛逃,見了百姓他卻會任情魚肉。見了我們這番舉動,反要想起我們的錢來,是怎麼處?若要給他,我們做這番義舉,如何肯送錢與這些賊胚?若不給他,他倒巫賴我們要舉兵應賊,那才有口難分辯。賊不曾殺得,他人不曾為得,反先喪了身家性命。」林報國道:「兄說得有理。且還有一說,這三千人既要操演敵賊,若無盔甲器械,如何行得?再制這些物件起來,越發驚人耳目。況且這一項銀子又從何出?難道又好在這三萬戶科派不成?」尚智道:「諸兄不必多疑。議論多而成功少,弟都早已安排定了。這都是後一著的事,一步一步往前進。如今只要這三萬戶肯齊心供給,果然內中挑得出三千義勇來,自然又有道理。」眾人道:「人都稱尚兄為智囊,真正不錯。我們依他主意,各人分頭行事,看人心向背如何,再做商議。」尚智道:「事不宜遲,可行不可行,都速來回信,好別做計較。」眾人應諾。

慕義回江浦,林報國回天長,都分頭而去。這尚智就是六合縣人,他家中親丁子侄也有二十多人,約有千金家產。他疏財好義,一縣盡聞其名。他家中把牛宰了四五條,殺了十數個圈內的豬,窨著的酒起出數十壇來,把合縣的鄉紳保正總甲地方排年、里長,並縣中有頭腦的些人,請了有百十多位,在場圃中席地而飲。

飲酒中間,眾人問道:「尚兄今日約我們這些人來,有甚麼話說?」尚智道:「我請了眾位來,有一件大事相商。當日我們這一帶地方遭流賊之害,到如今七八年了,還不曾復舊。縣中沒手的人將及一半,見之令人痛心切齒。近日見河南逃下來的那些男婦傳說這夥惡賊河南八府已殘破了七處,僅存汴梁未下,又想到這裏來搶殺。我想眾人沒有個坐著等死的。當年賊來倉卒,一時逃躲不及,被他殺害了多少。如今既然知道了風聲,自然都想攜家小避難。就算逃得性命,賊去了再回來時,家中房產已成灰燼,所有家俬糧食牲畜俱蕩然一空。倘或途中遇了賊寇,不但父母妻子被殘害,而且自己的性命亦不能保,何況於所有之私蓄?如今我的愚意同眾朋友商議了,我們六合同天長、江浦這三縣地方,是一條邊窎三犄角,相隔都不遠,倒是可守可戰之地。我們在這三處挑選三千精壯,這三千人,每一人得十家供給,每年一家出銀五兩。十分窮的不在數內,卻在這些窮戶中挑選精壯,免他丁役。我們挑足了,操揀出來,三縣互相救應,盡力殺賊。不但替朝廷做了地方保障,又還保護了自己身家,且又報復前仇。你列位道好麼?」眾人道:「事是極好。但恐官府瑣碎,不是兒戲的。」尚智道:「鼓可是瞞著打得的?只怕眾人不肯齊心,若把底下明白了,少不得到上司處去稟明了方行。我們下邊的話未經說明,還不知眾人可戮力同心,冒冒失失先稟了上臺,底下一時做不來,豈不是欺弄官府?」眾人道:「尚兄想得周到之極,我們大家去商量定了,再來回話。」尚智道:「還有一說,列位總甲每位須制兩本冊,把那情願出供給的寫在一本上。那些窮戶中有精壯少年願出力的,也另注了姓名在那一本冊上。不防多些,於中再加選擇。這是大家的義舉,且都是自己有益的事。目今人心俱在惶惶,只在列位說得委婉,大約事有可為,卻是強不得人的。」

眾人去了四五日,都來回信,道:「我們合縣當年吃了流賊大害,近日聽見信,所過地方不但人口遭殘,連雞犬都不留,千里俱無人畜。眾人正在驚慌,聽了尚大爺這番作為。也都願意。冊子都注明白,出供給的,城中連各鄉名,約有一萬餘家。有力量稍次的,我們將兩家並算一戶。窮戶中精壯少年,也有一千四五百願出力的。」尚智心中大喜,道:「只等他那兩縣的信來,果都像我們縣中這樣仗義,就大事可成了。等他們有回信時,我再通知列位。」眾人別去。

又過了三四日,慕義、林忠都來了。道:「眾人聽見我們是為眾的事,倒都齊心向義,都造了草冊來了。」眾人將三縣殷實戶口一算,共有三萬四千多家,精壯人名一總也有五千一二百人。尚智道:「夠了,我們這就做第二著了。如今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應天府尹樂為善這二位老爺,都是憂國憂民愛人愛物的好官府,我們同去見他。具個手本,把這些詳細說明。他見是保障地方護持眾命的事,再無不依的。還有一說,這些盔甲器械還要求他賞給,每人得銀十兩,支散三萬金,以成這番義舉。」眾人道:「這恐不能,他若聽見要這些銀子,一時不准起來,倒把好事弄崩了。」尚智道:「凡事要慮首慮尾,慎始慎終,這事自有一個道理的。我們此時不但沒有這頂銀兩,就有所出,但制辦軍裝器械,不是我們百姓做得的事。我們這事既成了,保護城池人口,須等流賊剿盡,方可解散,不是一朝一夕就罷得的。這兩位好官可保得住他常在這些地方上麼?他設或升遷病故,換了個壞心的來,拿捍我們私造兵器,豈不吃他的大累?如今求官給下來的東西做了把柄,不但可杜後患,就是目下尋是尋非的官吏,也免他許多妄議妄想的。」眾人道:「尚兄想頭,可謂十全之極了。事須緊速,不可耽延,我們急忙同去。若到臨渴掘井,就無濟於事了。」遂大家起身,渡過江來,到了城中,尋店安下。備細寫了兩個手本,前列慕義、尚智、林忠名字,後開國守、武備等二十餘人姓名,次早先到府尹衙門來等。

開門的時候,單他三人進去,跪在丹墀。樂公見他三人儀錶非俗,慕義方面大耳,圓扇長須,林忠豹頭虯髯,尚智白面長胡,正有些驚異。呈上手本,樂府尹看了,喜動顏色,道:「你們都是忠義豪傑,快情起來。」叫上堂來,問道:「事非小可,你這三縣人都齊心麼?」三人答道:「這是上為朝廷,下保身命的事,眾人都願意。若蒙老爺恩准,就可以刻期舉行的。」樂府尹道:「這是為國為民,是極好的義舉,本府焉有不准的?但須關會兵部才可。且這三萬金也非細事,還費商量。」他三人道:「小人們另備有手本到兵部投遞,先稟明了老爺,然後去投。但這三萬兩銀子不得不求恩給。如今養這三千鄉勇,非厚給以衣糧,何以得他死力?每人一年支五十兩,三千人每年須十五萬兩,在這三縣小民,也就算竭力得很。他固然是要保身家性命,不得不出。若十分多了,力便不能。這一項銀子再無從裁派,是以不得不求恩賞給。」樂公道:「你們說得有理。且去投了兵部的手本,我再會史老爺公議,計較出個法則來。」他三人謝了出來,又到兵部。

正值史公散了出衙門來,他三人攔轎跪下,呈上手本。史公也正見飛報流賊的羽檄交至,甚是緊急。他是本兵,正在憂慮,接過這手本來看了,甚是歡喜,復翻身又回衙門中來。叫他三人到面前,道:「不意草莽之中,有你們這些忠義之士。但三縣人多,賢愚不等,這事是出在各人舉義,又強不得他的,眾人可肯齊心麼?」答道:「眾人一來替朝廷保障地方,二來向日大受賊害,如今也求各保父母兄弟妻子身家,都肯力行。只求老爺天恩准行,並賞給盔甲器械之費,就可立舉。但聞得流賊聲息甚急,求恩速行方妙,恐緩不濟事,那就空成畫餅了。」史公道:「每縣添設這一千人,在何處屯紮?」答道:「每縣原有一名指揮,領官兵鎮守。如今於縣城相離不遠,相視地宜,星夜築一大堡,四周環以深濠,開南北二門,內中滿建草房,不但可以屯兵,且可為縣中犄角之勢。況眾人家口眾多,一城屯聚不下,一聞賊信,聚在一處。城堡各一半,方可保護,不致疏虞。」史公道:「你們雖想得是,但你們原是為保障地方,還是在城中守護為是。」眾人道:「小人們都曾慮過,屯兵自然是城中有個防守。但臨敵事宜,機不可失,應戰則戰,應守則守。恐為地方官一時掣肘起來,倘一有失,反誤了數十萬生靈性命。二則城中狹小,存不下這些人口。」史公道:「每縣既添設一千鄉勇,自然將你們議幾個統領督帥,不然何以為軍中司命?可行可止,都在你們,如何又聽地方官的鈐制?這兩件事都要兼行。城中一半兵,堡中一半兵,築堡存人家口,也是一件要緊的事,當速行之。諸事我都准行,也還要啟奏,表你們這點忠義之心。」正說話之間,當堂投進鳳陽總督報警諮文。史公忙接過一看,內中道:

流賊晝夜緊攻汴梁,四路援兵不敢進逼,周王告急文書募人縋出者數次。諸將帥皆袖手旁觀,竟無半籌可展,汴梁似不能守。恐汴城一破,賊兵乘勝南來,不但京城當戒嚴守備,即鳳陽乃皇陵要地,恐兵微將寡,不能守禦。貴部職司本兵,亦當思調何歷練老成之將,統素常訓熟之兵,以為聲援。倘有疏虞,皆有攸責。云云。

史公看了,半晌無語,忽發聲道:「鳳陽馬督有報警文書,說恐賊不日南來,你們當作速料理。你們如今共有幾個人在這裏?」答道:「手本上有名的都在這裏伺候。」史公道:

「都傳進來,我看一看。」傳呼眾人到丹墀下叩見,史公吩咐起來,兩邊站立。定睛地看,一個個腰細膀闊,體大身強,果然都是英雄氣象。怎見得:

那尚智身長力大,腹隱珠璣。不但有決機制勝之才,且能具驚人潑戰之勇。林忠豹頭虯髯,衝鋒破敵何難;慕義狼腰虎背,斬將搴旗甚易。國守白面長須,銀槍出眾;武備細腰闊臂,金斧稱奇。其餘的都是干城猛將,一個個真乃草莽英雄。

史公心中大喜,道:「目今事不可緩,只留你三人在此等候下落,他們眾人都打發回去。如挑兵築堡建房等事,非旦夕可成者,分頭料理,當速為之。」三人又稟道:「老爺明見。今日就著他們回去。還求給一執照,方敢行事。」史公吩咐書辦寫了個執照,朱批了,用了印,給與他。眾人叩辭,史公道:「別的先去罷,你三人在此,我還有話說。」他三人站下,史公道:「你們這些人中,也要得千餘匹好馬,才可禦敵。那流賊的馬多,我們若全是步卒,怎麼相持?這個你們可曾想到麼?這項銀子又出在那裏?你手本上的三千人,用三萬兩制甲胄兵器也夠了麼?」尚智答道:「小人都算過了。那萬惡流賊說起來令人髮指,聞得他餵養馬匹,到一處地方,把老弱男婦剖開胸腹,剮去臟腑,以人血拌草豆喂馬,以人腹為馬槽。那馬膘壯力強,見人都有吞噬之勢。我們雖有馬匹,如何敵得過他?如今一千人中有一百多馬就夠了,不過要探聽事機,傳報軍情,以及追奔逐北之用。這一項銀子也都想到。如今三千人只用三萬戶養贍,目今三縣共有三萬四千餘家。擇力量稍次者剔出,命他十家出一匹好馬鞍轡,不過三千餘金足矣。永免供應,諒他也自情願。這有四百來匹馬就盡夠了。至於盔甲器械,如今純用步卒,不用鐵盔鐵甲。那又重又夯,不過好看壯膽而已。流賊全仗弓矢,那盔甲連箭也抵擋不住,用之何益?古人曾說,他甲在身,我甲在心。如今只制黃布綿甲,能身盡畫虎紋,又輕又穩。禦敵時用水濕了,箭既不能透入,穿著又伶便,又可用力。頭上俱做黃布虎頭包腦,厚厚大大的。不但護住了頭項,且使那賊的馬不但不敢咬齧人。他見這些虎頭繞躍,人身上儘是虎紋,自然心驚。馬一驚跳起來,馭之不暇,何能更使兵器?至於我兵所用器械,不用他物。一千人中,二百大砍刀,以二百長槍隨之,用片刀者低頭專斫馬足,長槍上刺賊人,兼護刀手。二百連棍,亦以二百鉤鐮槍隨之,連人帶馬一齊力打。鉤鐮槍上可鉤人,下可鉤馬,又可直刺,以護棍手。賊兵從未經過這種戰法,亦一制勝之道。還有二百鄉勇,一百馬兵,皆持長柄大刀,臨陣或沖隊,或追敗兵,隨時調用。那一百弓弩手,帶同眾百姓,預備磚石滾木,金汁灰瓶,護守城池並堡子。愚意若此,求老爺上裁。」史公大喜,道:「你這一番議論,真經濟之才也。可惜屈於草莽,果能為國建功,何慮不為朝廷柱石?你們且歇息去,我會同眾官商議出這項銀兩來,給你們去制辦。」他三人辭了出來。

值樂府尹來會史公,史公接了進去。到後堂坐下,史公就叫書辦將方才他三人那手本拿來,遞與樂公看。樂公接過,展開一看,道:「他三人也曾到敝衙門來,他說要到老先生這邊來呈報,不知老先生准行否?」史公道:「這是他眾人的義氣,又不費朝廷錢糧。得了這枝父子兵捍禦殘寇,不但說護庇了數十萬蒼生,且保住了朝造城池,可有不准他的?如今但躊躇這三萬金無出耳。」樂公道:「弟見他眾人這段好事,心中也甚喜。我們都有地方重任的,得他們保護住了,我輩既免守土之責,且使黎庶免遭無限慘毒,是極妙之舉。也就是為這三萬金煩難,無處措處。弟之愚意,或守道庫中,或兩縣庫中,雖不能足數,且湊些出來,看差多少,再來會老先生商議。古云:苟利社稷,專之亦可。支用了的,然後題本。就朝廷見罪,為了百姓,便棄了這功名,又何害也?不想傳了守道同兩縣問起來,都說四處經餉隨到隨解,尚且不敷,庫中竟是空空如也,真令人寒心。弟因實無措置,特來請教,當是如何畫策?況這事情甚急,又耽延不得日子,卻是怎麼處?」史公想了一會,道:「弟今請了各部並各衙門眾位老爺來公同計議,要大家肯為國為民,捐俸幫助,更為義舉。萬不然,我二人問司農庫中借出三萬金來,先給他們用去,然後公同啟奏皇上。就有責備,我二人力認罷了。若因此而獲罪,榮莫大焉。」樂公搖首道:「捐俸一節,萬萬不能。還是借庫,或尚可行。然大農司未必有如此擔當,也還在兩可之間。」史公笑道:「遽伯玉恥獨為君子,先生太藐視一切了。」樂公自愧失言,無可回答。

史公差衙役各處分請,不多時,陸續都到。讓了坐下,茶罷,史公道:「奉請列位老先生到此,有一要事相商。」眾官道:「請教。」史公道:「近接各處塘報,並鳳督來文,流寇猖獗,慘毒異常。自河南一路攻城掠地,又想來寇逼京城。目今六合、天長、江浦三縣,有許多忠義之士,自為廩食,奮勇編伍,為朝廷保護地方,捍禦流寇,所需者盔甲器械。他們為頭數十人,特到大京兆同敝衙門兩處,求給三萬金,以為制刀槍甲胄之用。弟想這些草莽百姓還有忠君愛國之心,難道我輩食朝廷重祿享高位的反不如他們,寧不自愧?故此請眾位老先生來,不拘多寡,捐俸力助。倘能成此義舉,也是一件為國為民的好事,不知列位尊意若何?」

眾人先聽見他們為史公所請,以為是吃酒,不知是做甚有錢的事,都欣欣然而來。此二語乃作者譏貶眾人之意。忽聽說要捐俸,真掃天下人之大興,都都像啞巴一般,默默然無語。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總無一人回答。內中也有幾個尚義的,肯拿出此來,但銀數多了,多出捨不得,少出不濟事,聽眾人聲口如何。這幾句回護得妙,不然,豈眾人口皆無人心者耶?然而語中猶帶刺更妙甚。見這些人都金口三緘,他也就閉口藏舌。

內有一個國子監祭酒,名叫做汲斷金,是福建福州府人。聽得要捐俸。急得眼睛睜得有燈盞大,臉脖子通紅,結結巴巴,半日掙出幾句來,道:「這固然是好事,奈敝衙門是個冷灶,連飯都沒得吃。假一年的俸祿,認食還供不上,如何有得幫助做這一事?」眾人也就介面道:「弟輩與大司馬都是同病,心有餘而力不足,奈何?」又有一個禮部尚書姓傅名勝,系江西南昌府人,家中有巨萬之貲,世稱豪富,卻鄙吝無比。他道:「學生待罪禮曹,終年連一個大錢也沒得進益,連買太大。髒恰吃的錢都冒有,還要助甚麼俸?況我敝衙門只管僧道儀注,這些募兵捐俸的事情問我不著,這是本兵部同戶部的責任。老先生何不問大司農借,何苦扳扯我們?」此原是史公本意,今卻出在傅勝口,妙。

史公不覺怒起,面紅耳赤的道:「我輩朝廷臣子,反不如那些閭閻義士?捐俸之議,不過是上為朝廷之封疆,求其永固。下救黎民之塗炭,拯拔生靈。而諸君竟無愛上恤下之心,難道朝廷是我一人之君麼?」眾人見他發急,語語關著朝廷,難以回答。都如箭穿雁嘴,鉤搭魚腮,口也不開。史公見眾人不做聲,沒奈休,向牛尚書道:「如今事在燃眉,先生庫帑借三萬金出來,且給與他們。弟上本啟奏,若是皇上不認,弟願破家賠補,如何?」

這戶部尚書名牛騂字日新,就是牛質的族兄。他姓牛,那生性也就是一條蠢牛,答道:「目今軍需緊急,倘一時徵調錢糧,何處設法支應?若朝廷見罪起來,如何了得?這斷難從命。這是傅老先生自己捨不得,拿著本部推諉,老先生如何認了真,問庫裏借起?」傅勝發急道:「我一個閑曹,是那裏來的錢?你管著戶部,不拿出來,倒扳扯我。」牛騂道:「我雖管戶部,是朝廷的銀子,豈是我的私囊麼?若拿出用了,朝廷不認,且有擅專之罪,那時怎麼處?先生府上之富,甲旋江右,人所共知。借出這三萬銀子來,如氈上去一毛耳。」傅勝越發急得臉脖子發紫,說道:「我家雖有幾個錢,是祖宗留下來與子孫的,並不曾叫助兵餉。況朝廷的臣子不是我一個,為甚麼叫我出?若是我的家事,那就講不得了。這是朝廷家的公事,少不得要問貴部要。」牛騂道:「雖是朝廷的事,若有旨意,我自然應付。今私自講借,後來恐弄到我身上,我怎麼敢發?」他兩個只管爭競起來,傅勝才要開口,樂公道:「老先生且止言。」向牛騂道:「史老先生尊意,不過暫挪一時。我二人擔著,少不得連名上本。即皇上不認,弟同大司馬公賠,這算是因公挪用,決不貽累于老先生。」牛騂道:「怎麼貽累不著?銀子現在敝衙門庫中,守者不能辭其責。辱翁曰:這卻是實情話。二位先生要做這忠義之舉,弟卻不能以身家功名奉陪,做這迂闊之事。真是牛心。二公請想,還是軍需要緊,還是這未定濟否之瑣事要緊?」史公更怒起來,道:「為朝廷保守封疆,何為迂闊?要說軍需要緊,這難道不是為朝廷出力麼?」牛騂道:「二位老先生既說朝廷不認,願傾家賠被,與其獲罪而後賠,何不今日竟慷慨任之。且使朝廷聞知,更見二公忠義,豈不簡捷更妙?」眾人附和道:「牛老先生這一論,真痛快妙極,雖聖人復起,不易斯言也。」樂公此時也忍不住了,便大聲道:「諸位老先生皆食祿仕朝,難道只我二人是朝廷臣子麼?我二人並不是捨不得家貲,但此是一時立等要用,目下措辦不及,恐緩不濟事。若可以為,早已自行,又何必請列位來計較?更何必向老先生苦懇?」牛騂冷笑道:「二位做忠義豪傑的人,志向自然與人不同。弟輩碌碌,原不足與議。」就立起身來,冷笑了一聲,道:「奮不顧身者自是聖賢,而明哲保身亦非迂闊。」眾官也就起身,道:「牛老先生所言有理,我們且別過,不要誤了二公的正務。」汲斷金極贊道:「列外音位。先生,音生。瓦們且棄。」言是極。遂大家鼻中冷笑而去。

史樂二公送他們去了,復坐下。史公長歎道:「弟先以為老先生尊言太過,此時看起來,真是朝廷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前,禽獸食祿了。」恨聲不已,復道:「汲黯矯詔發粟,真鐵漢,真忠臣,何古今之不相及也若此?」樂公道:「此輩庸人,不足與較,且相商此事要緊。為今之際,尊意若何?」史公道:「弟此時怒激於中,竟不能想出一條道路來。且事在匆忙逼迫之時,又不能從容緩議,實在沒法。」又叫書辦將鳳督馬的來文與樂公看了。史公道:「事將奈何?先生有何高見?」樂公道:「弟倒想了一策,尚不知如何?此時傳了兩縣來,命他傳諭合城大鋪戶,百金以下本錢者不必論,三五百金以上十數萬金以下者,叫這些人明早都到敝衙門。屈老先生的大駕,也到敝署去。我二人以婉言勸之,激以忠義之氣。那三小縣窮民一年出數十養兵,難道這一個大京城兩縣鋪家湊不出三萬銀子來?」史公想了一想,道:「老先生此想雖妙,便恐未能。」樂公道:「老先生何以見得?」史公道:「那三縣的人豈都是一心向義,專為捐助朝廷的?他要顧身家性命,保護父母兄弟妻子,不得已而出者居多。況是大勢使然,十家有七八家出了,那兩三家就不得不出。且每年一家只出五金,力還易為。這三萬金要一時拿出,他自己又無急難,如何肯舍?況這事又不是強逼得人的,且堂堂臣宰尚猶如此,而何況于閭閻之小民乎?」樂公道:「弟也想到此處,偌大京城難道沒有四五千大鋪戶?每人不須十金就夠了,恐也還易舉。」史公道:「若做得來,是極妙的了。先生請回,今日趕著命兩縣去傳,明早弟到貴衙門來。」樂公作別而去,史公也回家去了。樂公一到衙門,就傳了,兩縣吩咐了約于明早飯時齊集衙門。

到了次日,史公老早就來了,吃了便飯。到已刻,兩縣進來稟各鋪戶到齊了。呈上兩本冊子,兩縣各開地方鋪家的名字。二公看了,恐衙門丹墀窄小,人多站不下,遂同步到大門外來。把上項的事說了一遍,並要他們樂助這宗銀兩,說了許多的忠義的話,又道:「這也不強你們,但出在你各人心裏。願出多寡,就注在各人名下。」說完,吩咐兩縣叫把那花名冊拿與他們親自去寫。他二公進來,兩縣吩咐書辦拿了冊子叫人去寫數目。二公在堂閒話,外面傳進一角文書,系毫州知州金蘇的申文。書辦拆開了呈上,樂公看道:

南直隸毫州知州金蘇為懇恩旌獎節烈以勵人心事。流寇大隊盡駐汴梁,其遊賊四出劫擄,民間子女多遭淫掠。職所屬離城百里,有一節義村烈婦余氏,系何光衛之妻。年十七,適光衛,今始十九。聞賊將至,知其地賊所必經。烈婦即以針線密縫衣褲,預為死計。明旦寇至,乃抱幼女同從侄女唐氏婦走避。道遇賊,即投水中。既沒復浮,仰見唐氏婦尚佇溪畔,乃大呼曰:「汝欲出醜耶?可速下。」於是唐氏婦亦投水死。三旬寇退,光衛歸家,循溪十餘里得烈婦屍,尚緊抱幼女,而唐氏婦附焉。時值盛暑,已經匝月,兩屍面色如生,毫無腐穢之氣,見者無不驚歎。地方呈報到職,據實通詳,祈恩旌獎。毫州之地正當孔道,賊若南侵,決不舍此而出他途。今旌獎二氏之貞節,不但使婦女聞知,舍淫就義。亦可激勵男子,奮忠義之心,或可守此彈丸之地。云云。

樂公看了,遞與史公看畢,歎道:「一鄉僻女子能知死於節烈,而鬚眉男子食朝廷之祿,反俯首從賊搖尾乞憐,是何心哉?」樂公即吩咐本房做本,題請旌獎。到午後,兩縣送進冊子來。二公翻開一看,許多當鋪、綢緞鋪、金珠鋪都是一兩二兩的居多,三兩五兩的還有些,一個十兩的也沒有。翻到後邊小鋪戶來看,儘是一兩。或見一個錢米鋪鮑信之,注著助銀一百兩。真是空谷足音,不得不驚。二公驚訝道:「多少大鋪家連十兩的也沒一個,他一個錢米鋪能多大本錢,肯出這些,必有緣故,叫他進來。」衙役出去傳呼,鮑信之隨了進來,跪下,二公道:「你起來。」他便立起。樂公道:「近前來。」他走到跟前。樂公道:「兩本冊內上,兩縣的約四千多人名,十兩的並無一個。你有多少家俬,就肯捐出一百?」鮑信之又跪下,樂公道:「不必跪,起來講。」他站起,道:「二位老爺,今日之舉,不過是忠君愛民的事,又非自己要入私囊。小人但恨本錢少,鋪中不過三幾百金的局面。若家俬大。就助一千二千也該的。況素知流賊的兇惡,恨不得殺盡了他,以除眾害。小人雖是小民,也有些忠義之氣的,但恨力量不能。」二公聽了,歎道:「若人人皆如你心,何事而不可為?」叫書辦將冊內銀數一算,通共不足萬金。史公道:「這尚不足三分之一,奈何?」樂公道:「這銀子如今且不要他們的。倘事做不來,豈不像騙百姓的銀子用。且叫他眾人回去,等用時再來傳諭,不用就罷。」兩縣出來吩咐了。眾人散去,鮑信之也去了。

史公道:「這事怎麼處?」樂公道:「此時急也無益,且稍緩再為設策。」史公道:「做官到底是貪婪的好。若我輩在宦途不為不久,職也不為不尊,而竟毫無私蓄。要有宦囊,何等便易,何必費這許多周折?」樂公笑道:「不然,那種肯聚斂宦囊的人,他未必肯來做這些事了。況且我們今日就算這件事做不來,上不愧於朝廷,下不慚于百姓。較之貪鄙吝嗇者,又覺此中稍安。今日上托聖天子之福,倘這數十萬生靈不當膺鋒鏑之苦,或另有機緣,亦未可料。」史公長歎了兩聲,作別去了。

卻說鮑信之回家,正打賈文物門口過,想道:「久不見老爺了,我順便進去看看。到了門首,賈閽進去說了。賈文物正在書房中,聽說,叫請他來。鮑信之進來,作揖坐下。賈文物道:「許久不到,今日往那裏去來?」鮑信之道:「一向窮忙,失於親近。今早府尹樂老爺傳到衙門中,才回來。」賈文物道:「傳你有何事?」他遂將史樂二公勸慰幫助的那些忠義的話說了,便道:「這些奴才,整千整萬銀子的本錢做著大買賣,都只助三兩二兩。一城的鋪子,連十兩的也沒有一個。門下激起一點義氣來,我就寫了一百兩。雖知他也無濟於事,也盡我這一點鄙心,愧一愧這看財奴。但恨我窮,我若有十多萬的家俬,叫我獨認,我也肯。想這一番義舉,若能救幾十萬人性命,豈不比童老爺那年施粥賑救數萬人的功德更大?比宦老爺代償拖欠的仁慈更廣些麼?我看史樂二位老爺見湊不足銀子來那個急法,他也不過是憂國憂民的念頭。門下雖有尚義之心,而無助銀之力,奈何?」賈文物聽了,尋思道:「他多大本錢,倒有此義氣。我前日算算我的家俬,數年累積也將有二十餘萬了。宦哥、童弟他兩人做多少好事,獨我不曾。我何不獨行這一場義舉,忠君愛民,其功也不在他二人之下。主意定了,便道:「罷,這一件事我獨任了罷。我今日齊了銀子,明早去親見樂公。你明日早來,拿我個手本,到兵部稟知史公,也使他歡喜歡喜。」鮑信之慫恿道:「老爺若做了這一件美事,自然要上達天聽,那就朝野馳名了。門下明日早來效勞。」遂別了回去。

賈文物到了房中,帶著金銀珠玉四個妾,搬出六封銀子,堆在一處。富氏問其故,著實歡喜,道:「這是救人的好事,應該做的。況去了這些,也還窮不著我家。我每常會著宦家姆姆,童家嬸嬸,無人不贊他們丈夫的好處,我臉上好沒光彩。今日你做了這事,我也添了多少體面。」賈文物見富氏這樣興頭,分外鼓舞。

次早,賈文物起來,寫了兩個手本。鮑信之也來了,付了一個與他往兵部去投遞。叫家人拿了一個,坐轎到府尹署中來。門上認得是本官相契厚的,連忙傳進。樂公請入後堂,坐下茶畢,賈文物方說道:「聞得老先生與大司馬史公有為國為民的一番事,所少者不過三萬金耳,竟無一個仗義之人,以成二位老先生義舉,以救百姓,晚生深為扼腕。晚生雖非富翁,願力任此,助三萬金,以全二位老先生美事。」樂公大喜,道:「三公可謂樂善不罷音疲。了。但這三萬金非細事,急等要用,年兄可曾打點?約料幾時可得?」賈文物道:「老先生這邊,晚生可敢孟浪?都預備齊了,方敢來奉告。此時若用,就可取來。」樂公更大喜,道:「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我此時同年兄去會會史公,也使他歡喜,趁今日尚早,還可行事。」賈文物道:「晚生已著人稟知史公去了。」樂公道:「既如此,年兄且在此寬坐,等貴使的回信。」叫了個衙役來,吩咐道:「你飛星到兵部衙門去,看見賈老爺的管家叫他來。」衙役稟道:「不知賈老爺管家貴姓是甚麼,小的好去問?」賈文物道:「就是昨日在此的那個鮑信之。」差役應諾去了。」樂公問道:「這鮑信之竟有一腔義氣,原來是貴紀綱。」賈文物道:「他非晚生家人,不過在捨下走動就是。二位老先生這一番事,也是他昨日在貴衙門回去,到寒舍說的,晚生方才知道。」

不講他二人閒話,且說鮑信之到了兵部,值史公在大堂上坐著。因這一項銀子尚無影響,一來賊信甚緊,二來他是個做大人的,興抖抖准了呈子,又給了執照築堡挑兵,這件事人人皆知。今為沒有銀子,忽然罷了,如何行得?心下十分作難,真是:

一心粉碎萬民憂,兩眉愁鎖無錢恨。

正在躊躇,忽見門官進來稟道:「有一個助餉的人在外面稟見。」史公聽了甚喜,而又詫異,叫快傳進來。須臾,鮑信之隨了進來,跪下。史公認得是昨日助一百銀子的那人,只道他送了銀子來,便道:「你上來。」他起來走到公座傍。史公道:「你送銀子來了麼?若全城都像你這等仗義,何消本部慮得?方才門上人來稟說有人來助餉,本部正在疑惑,那裏有這等好人,原來還是你。」鮑信之稟道:「小人不是送銀子來。諒那些須,濟不得二位老爺甚事。」便把賈文物的稟帖呈上,道:「小人昨日回去,見了這賈進士,說起老爺與樂老二位這樣為國為民的心腸,竟無一人肯於體貼。賈進士一時仰體二位老爺龍心,力捐三萬兩,以成美事。他不敢造次來稟見,著小人先來稟知。」史公大喜,復大笑道:「不想名教中竟還有這等義氣漢子,真令這些庸奴愧殺。你如何認得他?」鮑信之道:「小人是他門下,小人也是蒙他的恩德提拔起來的。」史公道:「你東人如此古道,無怪乎你才有這種義氣。他有此等高情,我先到他家去拜謝。」就起身叫搭轎。鮑信之道:「小人來時,賈進士見樂老爺去了,此時恐不在家,不敢勞老爺大駕。」史公道:「他既在樂老爺處,我就往那裏去拜他。且還有事同樂老爺商議,你也跟我去。」便上轎起身,吩咐到府尹衙門來。

此時府尹的衙役正在門口等鮑信之,見史公去會本官,如飛的報信去了。樂公正與賈文物敘話,衙役來稟道:「小的正在兵部門口等候賈老爺的管家,不見出來,史老爺來會老爺了。」少頃,聞得史公到了,樂公同賈文物出來接著。史公問樂公道:「這位就是賈年兄麼?」樂公道:「正是。」史公上前,一把拉住了手,笑道:「年兄這樣高德厚義,學生竟不曾識荊,真是俗吏了。」賈文物道:「久仰山斗,未敢進謁。今得瞻仰,何幸如之。」攜手同進後堂。賈文物一揖,就下一跪,史公忙抱住,道:「怎敢動勞?學生該拜謝才是。」作了揖,史公道:「學生要到府的,因貴門下說年兄在此,特來奉拜。」賈文物一恭到地,道:「何敢勞老先生玉趾,晚生反得罪了。」史公問樂公道:「老先生與賈年兄素常相識麼?」樂公道:「相契久矣。弟當日到任之初,正遇兩省流民饑寒待斃,弟竟束手無策。」將他三人如何救拔了這萬餘饑民的話,說了一遍。史公道:「前番的事,人皆敬仰,自不必說。今日這一番高誼,不但學生佩服,這些買賣中人何足道。使各衙門諸公聞知,都該愧死了。」賈文物道:「些微小事,何敢當老先生過譽?」史公因見鮑信之在傍,問賈文物道:「這人是貴門下麼?」賈文物道:「他開個小錢鋪,常在舍間走動。」史公道:「年兄讀書君子,還有一說。不意他一個經紀中人,竟肯這等仗義,卻是難得。」又問道:「年兄所云之物,幾時才得齊備?」樂公道:「賈年兄英雄作用,已經預備下了,要用就可取來的。」史公喜道:「妙極,妙極。既承盛情,早一刻得一刻之濟。賈年兄在此坐坐,煩盛使回府發了來罷。」賈文物道:「還得晚生回去照看,就著鮑信之押來。晚生不來復命了。」史公道:「既如此,不敢留,亦不必復勞大駕,容日再拜晤罷。」賈文物告辭,他二公要同送出來。賈文物再三道:「老先生請留步,怎敢勞動尊步?」樂公道:「老先生請坐,我送罷。」賈文物道:「二位老先生商議正務要緊,晚生托庇久矣,何必拘此?」樂公道:「既如此,遵命了。」只送到大堂後邊,一揖而別。賈文物出來,鮑信之也隨了去了。

二公又坐下,史公笑道:「先生竟有先見之明,學生弗如也。」樂公道:「老先生何以言之?」史公道:「老先生昨日說上賴聖天子之福庇,若這數十萬生民有救,自有機緣。不意就遇賈年兄這等豪爽義氣,豈非老先生之先見?他這一番好處,定要上達聖聰。倘有恩綸,庶可稍報他這種盛德。」樂公道:「老先生尊意極是。他雖不望報,若朝廷肯加恩於他,亦可鼓勵後人。」史公道:「今大事已濟,可即吩咐他們領去。但只兵無主將,何以行得?弟的意思,將他為首三人,先委他三個守備職銜為總領。其餘手本上為頭的人,三營設九員千總,十二員把總。俟有功之時,再行題請實授。一來可堅他仗義之心,二來鼓舞他眾人的義氣。老先生尊意若何?」樂公道:「此舉允合人心,當理是極。」史公顧左右道:「慕義等三人在何處?可去傳來伺候。」眾人稟道:「現在衙門首。」不多時,鮑信之進來稟道:「銀子到了,請二位老爺示下,放在何處?」史公道:「就放在堂上。」

二公同出堂來,坐下,吩咐傳慕義三人進來,慕義等進來,跪下。史公起來,近前,道:「銀子有了,你們應買甚麼,到這裏領去,作速制辦,早早預備。我看你三個人,不但義氣可嘉,智勇亦為一時之傑。本部委你三人三個守備職銜,統領眾人。三處本部起三個營名,以便識認。慕義所轄就名為義勇營,林忠為忠勇營。尚智為智勇營,新築三堡,亦以此名之義勇堡、忠勇堡、智勇堡。三人跪下道:「蒙老爺天恩,但小人們尚未絲毫報效,怎敢就蒙委職?」史公道:「幾千人沒有統帥,如何有紀律?再給千總劄九張,每營三員,一為中軍,二為左右翼。把總劄十二張,每營四員,為分汛遊擊。你將前本內有名的好漢,量材補授。我給你們空名劄去,只管填上申文來就是了。明日早堂,到我衙門領劄。俟候有功,題請實授。」三人就叩謝了,又向樂公叩謝。復又稟道:「倘有賊至,小人們只管拼力迎敵。守城之責,還是地方官的事。各有分任,不得互相推諉,推諉恐其誤事。」史公道:「說得是極,三縣城守指揮的名字叫做甚麼?你們可記得?」答道:「一個叫做裘道饒,駐天長。一個叫做卜濟世,駐六合。一個名叫做聞則陶,駐江浦。恐那時的文武官,無一個不是求盜饒、不濟事、聞賊逃者,恐不只三指揮耳。史公道:「也是明日在衙門行文與他,他三人各自管守護地方,稍有疏虞,軍法從事。」慕義等又跪稟道:「小人們雖各統一營,還求老爺差一員文官,同心協力的共事。恐地方上有甚麼事,即小人等或有功罪,也便於申報。小人們只管得營務。」史公對樂公道:「這也是他們謹慎處,恐地方上文官有不肖之心,妄為佯報,要個臨理之意。老先生著甚麼官去好?」樂公道:「各官皆有職事,若使不得其人,倒壞了他們的事。」因叫過鮑信之來,道:「本府看你是個忠義好人,我抬舉你,給你一個照應職銜。一輪四個月,分駐三堡。他們有功有過,你俱據實呈報。俟他們建功之日,我也題補你。」鮑信之忙跪下,道:「念小人一介小民,毫無效力,怎敢蒙恩委職?」史公道:「這是樂老爺愛你這一點忠義之心。委了你,好同他們共事。只要你協力同心,就算補報了,不必推辭,謝了就是。」鮑信之向二公叩謝了。樂公道:「你也是明日早堂領劄。你名字這個之字不好,去掉了,只叫鮑信。你同慕義等三人明日都備了官帶,領劄之後,押著銀子,就同他們一齊起身。」慕義三人又稟道:「還要採買一應當用物件,尚求寬限二日。」史公道:「使得,該用多少銀子,到樂老爺這裏支用就是。」鮑信之稟道:「三萬銀子制辦軍裝,非同小可。求老爺諭縣,撥夫搬運,差營並領兵護送,方保無虞。」二公笑道:「他就是個做官的樣子,想得是。」吩咐書辦行文知縣,撥夫抬運,委城守把總一員,兵五十名,押送了去。臨期齊集,勿誤。尚智又稟道:「這挑選的三千鄉勇,要求老爺恩免他本身丁差。」樂公道:「這是理當。你們這冊移到本縣開除,叫他申上來就是了。」吩咐完,史公也作別去了。

次日,四人在兩衙門領了劄,尚智等三人系老虎補服金帶,鮑信之是鵪鶉補服角帶,都紗其帽而圓其領冠帶著。兩處叩謝,各人分頭行事。梅生同鍾生到他們寓處,攜酒盒來拜賀,斟鐘要請他三人,三人說有公務緊急,苦苦辭了,只到鍾生、梅生家一拜謝,連話也不能多敘,就告別採買各項去了。

鮑信一個買賣人,忽然得了一個八品職銜,真是平地一聲雷,把錢鋪也收了。南京繁盛地方,只要有錢,百事一呼而集。他就投了三四個家人,買備了冠帶圓領。領出劄來時,就乘兩人轎到了家,燒了天地祖宗喜神香紙,就有許多新女男婦拿果盒來道喜。他堂弟鮑復之同妻貞姑都來稱賀。那含香真是喜從天降,公然間奶奶起來,心中暗暗感激賈文物,虧他少年時沾他些貴氣,今日攜帶他夫妻俱得了好處。鮑信又到賈文物家來拜謝。賈文物見他做了官,也著實歡喜。道:「這是史樂二公的恩德,何故謝我?」鮑通道:「不是托老爺的洪福提攜,晚生焉能到此?數年門下之恩,以俟將來報答。」賈文物待他也自不同往日,要留他酒飯賀喜。他辭道:「晚生一則要幫他三人買辦東西,二來家中還要料理料理。行期匆迫,也不能再來叩謝了。」賈文物見他有事,也不強留。

兩日內,他們買辦完了,辭了史樂二公,一齊起身,當日就到了江浦。鮑信雖是個委署職銜,卻是上臺差官,知縣衙官少不得都來接拜。他把兩處東西交與知縣,指揮又撥兵夫送往天長、六合去了。

慕義、林忠、尚智各到了家,著人連夜督築堡子來。星夜制辦盔甲器械,招買馬匹,不日完成。會同鮑信將劄副按名填補,申文去了。又將三千壯丁造冊,送縣開除。又挑選了幾十名力壯身強的好漢,委充百總管隊總旗小旗同營頭目。又沿途立了烽火一處,有警烽火一起,兩處就到接應。慕義三人要顯自己威名,他本營軍士稱為飛虎軍,林忠稱為猛虎軍。尚智稱彪虎軍,諸事料理停妥,聞得汴梁被賊放水沖沒,毫州亦為賊有,鳳陽各處報急文書傍午于道。他三人知流賊不久要來,皆磨拳擦掌不待。

再說史樂二公約會題上本去,先說慕義、林忠、尚智同三千鄉勇自備資糧,保護地方,俱權委守備千把職銜,並委鮑信照應臨理。後將甲子科會試中式舉人賈文物助銀三萬,製辦軍裝的話,詳細奏上。又道:「乞恩優敘,以鼓後人仗義之意。云云。」

崇禎看了甚喜,著吏兵二部會議具奏。兩部議了上去,慕義等忠義可嘉,俟剿賊建功之日,題請實授。賈文物捐貲為國,著免其殿試,賜二甲進士出身,超補京兵部職方司員外,鮑信俟贊功一併題補。奉旨依議,就有報子星夜下來,分頭去報。

報到賈文物家來道喜討賞。賈文物雖然歡喜,想道:「鍾兄是有大見識的人,我去請教他該受不受。就到鍾生家來會著,將捐貲殺賊並授職的恩旨請教他。鍾生道:「兄意如何?」賈文物道:「因此不決,故來請教。忝在瓜葛,多看契厚,甚勿隱諱。」鍾生道:「這樣高遷大喜,弟本不當勸阻。既承問道於盲,不敢不以忠言相告。但兄此番義舉,耳其名者,無不稱揚敬仰。若因此而得官,與資郎何異?不受的更高。」賈文物喜道:「幸得請教高明,不然幾乎自誤。」遂回家推病不至。及至部文到時,史公差人來道喜,他已推病久了,不願受職。史公強勸他數次,斷不肯應命。史公同樂公親到他家中來苦勸,他婉言再四回覆。二公更敬他高尚,只得奏云:「賈文物恩久病未及殿試,蒙特恩賜進士出身,代題叩謝天恩,不能受職。」崇禎正在缺餉之時,要鼓舞人心,批旨道:「賈文物俟病痊之日到部供職可也。」又報了下來。賈文物復來請教,鍾生道:「聖主之恩,為臣子者不可過拂其意。兄但受虛名,不去到任,這又何傷?」他才受了。雖不曾到任,已是欽賜二甲進士超授的五品京職了。誰不來尊奉,親戚朋友賀者填門。鍾生把前事向宦萼說了,約會了梅生、童自大,叫戲擺酒來賀喜,賈文物又還席道謝。外邊官家,內邊堂家,也熱鬧了十數日。史樂二公都有花紅羊酒來作賀,賈文物特席奉請,又約鍾生、宦萼、童自大相陪。

閒話按下。且把流賊攻打汴梁的慘毒,聽我細述。

崇禎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賊兵饑困,圍困河南府,福王常洵在內。河南八府惟汴梁與洛陽未破,李自成就食無所,志在必得,攻擊甚勁。舁各府大將軍炮環城密佈,迅發如雷。三日後,賊勢稍殺。傍晚,總兵王紹禹叛兵內應,洛陽失陷。眾賊入城馳殺縱火,喊聲大震,福王及世子由松。即弘光。與鄭太妃俱縋城走。福王軀腹肥重,不能遠行。黎明猶藏附郭民居,被賊兵搜執,牽入城內。王字之上從未見有牽者。福王被牽,其王為何如王哉?已如羊豕等,無怪乎為眾賊所烹而食了。舊紳大司馬呂維祺亦被執。遇見西關,王哀呼道:「先生救我。」呂維祺道:「我命亦在頃刻。但名義甚重,王毋自辱。」欲再言之,已迫牽去。

福王見了自成,詞色悚怖,泥首乞命。李自成縱橫肆惡,數責其罪。傍有一個賊將,撫王肌,垂涎叫道:「這樣一塊好肉,大王何不殺而食之?」自成點首,那賊遂將福王殺了,稱重三百六十斤。臠分肢割,與囿中之鹿同烹,列賊臚食,謂之福祿酒飯。唐封道弘軀肥股大,李績戲之云:「爾臀斟酌坐得即休,何須爾許大?」余謂:「福王之軀略胖即休,何須爾許多,徒供賊人飽食。」福王為賊所啖,眾所共知。弘樂即位之後,不思殺賊報仇,惟以漁色為事,可謂天理良心喪絕喪盡者矣。呂維祺罵賊,氣節不稍挫,賊怒殺之。那時所在震動,巡撫李仙風出戰河北土寇,汴梁城守副總兵陳永福往洛陽收輯殘破未回。

二月初九日,賊乘汴兵盡出,疾走三晝夜,十二日抵汴梁。辰巳時,有馬賊三百偽稱官軍到西關,居民紛紛入城。午未時,步兵及在營隨到。巡按下令築門守,因賊攻西城,祥符縣知縣王變領衙役兵登城堵禦,巡撫高名衡同眾官分守各門。周藩承奉曹坤、左良史、李映春,率周府勇士八百人登西城守禦。下令民間有能出城斬一賊者,賞銀五十兩。能射殺一賊者,賞銀三十兩。射傷一賊或磚石擊傷者,賞銀十兩。

百姓持弓矢刀槊者,紛紛登城。先是城垛口用桌面門板蔽炮矢,仍然打透,官兵手足不能施。生員張堅獻懸樓式,用大柏木三根,上排橫木十餘根如筏,其廣可跨五垛或三垛,出垛外四五尺,每樓容十人。賊臨城下,官兵從上用火罐炮石擊之。樓堅厚,炮石不能入,又高出,能蔽身,官兵得施展手足。

推官黃樹督造,一夜成十五餘座,發置城上。先是賊穿城六孔伏其下,官兵城上擊之不及,今從懸樓擊之,無不中者。怒賊甚,雨射終日,箭插城垣如蝟。賊以四十八人舁一大雲梯,將抵城下。官兵放大炮擊之,俱死。隨發萬人敵火罐,悉燒之,並燒死紅甲賊首一人。

宗室生員朱之滄縋城誘賊與言,斬之而回,賞銀五十兩。

陳總兵在洛陽聞賊攻汴梁,兼程兩晝夜赴援。十六日夜至西關,三鼓,由孤魂壇穿城營進小西關,砍死賊無數,遂統騎兵至城下。巡按令伊子陳德看真,開水門放入。步兵貪取賊兵所遺騾馬,次早尚在小西關按戰,被傷頗多。一兵登屋,手殺七賊。賊不敢近,被賊亂箭射死。西城有石十八層,賊見而懼,遂不敢攻。

十七日,闖賊雜眾賊中於城下窺視,有識之者指示,陳總兵子陳守備射之,中左目下,深入二寸許。此一箭不能殺此賊,豈非天乎?明朝當興,郭英無心一箭射殺陳友諒。明朝當亡,陳守備有意一箭不能射殺李自成。誠天數也。抱頭驚擁而去,闖瞎子之名自此始也。賊常出挑戰,陳總兵發兵出迎,至濠各退。賊欲誘官兵深入以擊之,官兵亦以賊眾我寡不中賊計。一著藍甲賊首憤恨躡退,為陳兵所斬。

十八日黎明,賊前鋒西向逡巡終日,至夕陽遁去。時傳左兵將至,又傳保兵渡河,賊解圍去。破密縣,又走登封。此次闖賊因乘汴梁空虛,來攻其不備。他帶領精兵不過三千,脅從之眾也不過三萬多人。

賊去後,知縣王變督眾修葺城垣,晝夜兼工,十日告竣。各官募兵添設營伍,防賊再至。知縣王變創立社兵,八十四地方立八十四社,擇民家有一二千金產者出兵一名,或兩家出兵一名,萬金產者出兵二名,鉅賈亦然。每社社兵五十名,擇殷實素行員生為長副領之外,選總社五人,按五所五門,各置一人統之,凡四千二百不餉之兵,諸上臺時加獎勵。無事則團練習藝,有事則登陴守禦。

三月二十三日未時,賊七騎飛奔曹門,貼偽告示二張於柵上,守關兵追之莫及。是夜,賊大營到,闖賊屯土堤外應城郡王花園內,小曹操羅汝才屯繁塔寺。知賊必來攻東城,王知縣半夜遣人馬李光為右所總社,統社兵各照汛地防守曹門至北門。巡按任、巡撫高名衡、副總兵陳永福,同眾文武派守各門。

二十四日,督師丁啟睿領兵三千,自南陽赴汴,就濠邊築壘防守。賊至,一戰輒敗,兵悉降賊,北門月城為賊所據。有上至甕城者,守北門回營。加銜都司李耀率數十回兵,各持大柳櫞,躍過甕城,盡擊賊落下城。王知縣急擲火盡焚之。曹承奉率周府勇士用土築門,至其半,門上有二孔,有賊來拆門者,從孔中鉤住,斬其首,賊遂不敢近。

撫按下令,民間有男子一人不上城者斬。賊驅難民負門千餘掘城,城上用磚石擊死甚眾。照賊擊去,磚石不能擊者,擊以柴加烘藥下燒之。賊自出,火燒晝夜不息,自曹門至北門,環垣十餘里。

次日,賊攻東北愈急。社兵有殺賊者,即報開封府總社紀功。東北角賊掘一大孔,用大炮攻城,傷兵頗多,城上用一大炮殺賊更眾。賊拆城開二丈餘,大炮十餘並放。步賊先登,馬賊繼之。官兵亦放大炮十餘,步賊至半途者,一擁而下,死者無數。每夜對攻數十次,至晚稍歇。汴梁謂佃戶為牛人,此時稱為牛兵。一夜鼓,巡撫發珠帖,令黃推官速撥牛兵三百赴援東北角。

崇禎十五年正月初一日,去年二月十二日攻城起,至今已將一年矣。而四路竟無援兵殺賊,尚成何世界?是何軍政?亡國景況一至於此,可歎。賊用陰門陣,驅婦女赤身濠邊,望城叫駡,城上點大炮悉倒泄。昔明有一帝,見宮內豢豕,謂侍臣曰:「宮闈之中,蓄此何用?」命悉發光祿。後一夜,宮中獲一怪,索豬狗血厭之。而夜深,豬不可得。帝歎曰:「祖宗法自有深意。向之蓄豬,焉知非為此?所謂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也。」余嘗謂和尚一教,亦世間可有無之人。比閱至此,破陰門陣亦大有用處,亦不可少之。然而大有疑焉,男人皆陽具,何故不可破此陣而必用和尚?愚意度之,豈以男子陽物微,不足以敵盛陰。因和尚上下兩光頭,以二陽而破一陰乎?殊不可解,俟高明教之。一元子曰:「三教一體,賢愚不一,智者當自悟。」作此批者,愚而且蠢,無味。城上急用陽門陣,令僧人裸立女牆叫駡,賊炮倒泄,賊又剜城,城上分中掘透其孔,以磚石長槍擊刺,賊不能存。後賊不剜直穴,更傍剜小穴以避之。賊伐柏墊數臺,長十餘丈,廣五丈餘,高可三丈,上容百餘人,放大炮攻城。城上用方木長丈餘,廣厚二三尺,築一方臺,高出柏臺三丈。置大炮擊之,柏臺之賊悉死。生員張爾猷獻懸炮石式,立長柏木三如鼎足,懸大炮其上,望柏臺擊之,連斃數賊。

保定總督遣兵扮乞丐送蠟書來,云大兵即至。巡按任浚傳示城頭,群情愈定。丁督師兵三千先既降賊,闖賊恐為內應,誘至老營點名,俱縛手斬擲蓮花池。殺得好,殊快人心焉。賊在曹門北心字樓下掘一巨洞,我兵城上掘透。賊在內死據,兵莫能入。

巡撫懸二千金置洞口,上朱書,「有能奪此洞者賞」。朱呈祥領百餘人,先用柴懸入洞中之半,加上烘藥,隨以多柴填燒。極熱,賊不能存,乃灌水百餘斛,帶短刀跳入。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容兵五十餘人,凡三十六洞,俱以兵守之。賊晝夜竭力剜城,盡為官兵之用,於是人心愈奮。

一夜,三更大雪。任巡按令選奇兵五百,由水門銜枚出。傳令總社,約以暗號。奇兵過濠外,分數處砍入賊營。賊眾驚起,奇兵退走濠內。賊躡足追來,各洞兵齊出,斷賊歸路。

奇兵復回,合殺一處,斬賊首七百八十三級。數十賊頭持刀驅其負門,持短撅入原掘洞口。

官兵在內奮擊,不敢近。欲另掘,又被懸樓磚石擊走。回至濠邊,持刀賊乃盡殺之。屢驅屢殺,於是終日死者萬餘。

陳總兵守大洞口,連日與賊戰。賊齊放大炮百餘,步賊隨炮聲上城。城上放炮,連倒泄三五尊。陳總兵置一大炮於胯下,命速點,大呼道:「忠臣不怕死。」炮竟不倒泄。百炮萬弩齊發,打死眾賊,成了一堆粉,賊炮中傷官兵亦多。官兵愈回奮勇而前,對陣處無一線之隙。急取王府及各寺廟門千餘,添築城牆。添一層,打透一層,築於七層乃止。

賊又于東北角之南,陳總兵汛地之地北,貼城牆外壁剜一穴,約廣丈餘,長十餘丈。每日以布袋運火藥於內,約有數十石。置藥線兩根,長四五丈,粗如斗。是日,馬賊千餘,俱勒馬濠邊,步賊無數。已時點放,藥煙一起,迷如深夜,天崩地裂聲中,大磨石百餘及磚石皆迅起空中,碎落城外,可二里餘。馬步賊俱骨肉如泥,間有人死馬驚逸者。城上城內未傷一人,此真天意,非人力也。賊如是有退志。賊意懈,攻打俱緩,惟炮聲未絕。

十五日,老營賊五鼓拔營,攻城之賊未動。午時,賊馬飛奔,呼眾賊速走,自西北往東南,揚塵蔽日。

十六日,巡按命啟門,遣黃推官、王知縣往視賊營。周視賊營中,牛驢頭皮腹肺,間以人屍,臭穢滿營。內外廣八九里,長二十餘里。以繁塔寺為聚糧之所,糧深三尺。賊所遺婦女二千三百餘人,悉歸城下。因收入城內,禁民兵掠奪,俟其親屬認領。次日除領去外,尚存三百餘口,悉送尼庵,每日人給麥一升。黃推官、王知縣、張伴讀、總社李光出城遍視,自曹門至北門十餘里,賊凡剜三十六處,幾為平地。屍橫遍野,斷髮滿地,死傷者不下十萬。令地方掩埋,十日未畢。

十九日,馬丁張賀四將領兵三千,自汝寧府來赴援。這三千人好造化,幸遇賊去。若早來幾日,未必得保生全。悉令沿濠結營,看守修城。修完,仍遣之去。此三千兵只算得來監工,豈算救援?此一次闖曹二賊合攻汴梁,精賊約有三萬,脅從之眾有四十餘萬,攻城死者幾半。二賊到朱仙鎮點閱精兵,除亡外,中傷者二千八百七十餘人,俱以方桌仰舁而去。左良玉兵至杞縣,號十萬眾,賊甚懼,故聞風解圍遁去。左兵二日追至郾師白沙河,與二賊連戰十八日,屢次俱勝。左鎮見賊眾不能撲滅,只殺跑了他,解了汴梁之圍,便引兵回保襄陽去了。

二賊走至項城,殺西兵三千。汴梁賊方去,黃推官、李光同知縣率人運磚燒灰,竭四十晝夜之力,躬視版築,城垣一新。賊之偵者見金城如故,疑有神助。

任巡按、高巡撫合疏奏李光功績,奉旨持賜拔貢,賞太輕。王知縣行取進京。李光辭總社,此庶幾可,而黃推官亦有大功,恩賞竟無。不許。闖曹二賊連陷十七州縣。有一笑談,一人誤中流矢,請外科看之。此醫以鋸鋸去箭杆,索謝。其人曰:「簇猶在內,奈何?」外科曰:「那是外科的事,與我無干。」左帥是當時馳名大將,將來殺賊,只解了汴梁之圍,便回保襄陽。縱賊屠此十七州縣,豈此城池非朝庭之疆土耶?揆其意曰:襄陽系我所轄,汴梁既解,各保地汛要緊。此十七州縣,非我之屬也,亦與外科鋸箭同意。

三月二十二日,寇睢州,賊入城搜掠財物,未殺一人。此城人何幸?

二十七日,攻陷歸德府,夷其城,殺戮甚慘。宋獻策即歸德人,為闖賊之心腹。視其屠桑梓之中,不出一語相救,真忍心哉?此賊也。

四月,合土賊袁時中抵杞縣,屠其城。闖賊欲袁賊先攻汴梁,袁賊懼,夜半拔營東去。

闖賊追至毫州界,連戰敗之,復歸圍汴。

二十八日,喧傳賊將至,眾官悉登城守禦。

五月初二日,賊頭哨先到,馬賊徘徊堤上,步賊於堤外曳枝場塵,作疑兵之狀。次日,賊老營兵到,屯閻李寨,距城二十里。闖賊屯其中,眾賊頭目環營其外,縱廣約十五里。曹賊屯橫地鋪,相連不遠。賊後隊俱到,堤上賊馬往來不斷,時有遊騎下堤,將至城而旋。步賊下堤割麥,或數十百人為一群,官兵亦出城爭割。賊東兵西,兩不相值。偶然卒遇,兵多賊即走,賊多兵亦走,數日麥俱盡,僅存堤邊之麥。

十三日,左鎮及楊丁二督帥領大兵援汴,前鋒至朱仙鎮。賊遣三千騎往探,賊將堤上未割之麥盡行焚毀。左總兵屯營朱仙鎮,率大軍收服土寇劉扁子等。連營四十里,號四十萬,闖賊三千偵騎俱被擒斬。

十六日夜,闖賊踉蹌移營馳拒左兵,賊知偵騎被殺,心中怕甚,盡棄營中器物而去。次日,難民自西南來,說賊已夜遁。陳總兵選健卒往探,果是空營,滿載遺物而歸。賊遺麥豆甚多,魚雞鵝鴨豬羊之數,及金銀器物床帳車輛衣服,無不盡備。其精好者,皆為兵有,民日擔糧二回。數日,兵民約得麥豆二萬餘石。

二十三日,丁營將官楊維城自朱仙鎮逃回,至西城下叫門。縋城上,說丁兵失利,左鎮南去,賊將復至。巡撫賞酒食,與公文令投丁督師處。

次日,賊塘馬先回營中,諸物已盡,惟有豆麥。當日在城諸公知賊必然復來,何不即運麥都入城,亦大失著也。兵民往取,見賊馬奔回。

二十五日,闖賊復回閻李寨間或打糧。賊三二百為群,走五十里外。惟曹門外只二十里,懼土兵党一龍截殺,不敢前。

六月初四,城中有一個霍賣婆引一少婦,假做采菜出城,送至闖賊老營。霍婆向賊說王府中事,闖賊大喜,給金四錠,重四十兩,元寶兩個。囑他若送王府宮女一名到營中,給銀一千兩。霍婆進城,有恐懼狀。都司張吾銳搜筐中,得金銀呈上。巡撫審問明白,寸斬於市,遂禁婦女出城。城中乏糧,各官多方糴散。

推官黃澍結義勇大社,豎大白旗于曹門上,大書「汴梁豪傑願從吾遊者立此旗下」。郡王鄉紳士民商賈無不願入,四方豪傑及土著智勇之士悉至,約得萬人。刑牲祭關帝,與眾飲血酒定盟。制旗五百餘面,每人給社票一紙。凡腰中系無憂絛者,皆大社中人也。器械逐名領給,旗號按五方色,整齊鮮明,揚兵城頭。謁見巡撫,巡撫悅甚。郡王鄉紳總社及各頭目俱下馬飲三爵,給銀牌一面。周城四十里,人馬絡繹,旌旗蔽空,眾官稱賞不已。

初,賊中有一賊將獻計掘河灌城,闖賊遂用千餘人掘河上流,使逆流而上。水勢緩高不過五寸,三日流滿海濠。闖賊恨水不能淹城,反將海濠注滿。廣處四五丈,深三丈餘,雖欲攻城,不能飛渡。此獻計賊將是合城人救命王菩薩。瞎賊始終不能進城者,此濠之力。又撥萬餘人取土填故道,因殺獻謀賊將。若遇說因果,必謂此賊證西方。

七月初七日,寅時發兵。黃推官領總巡督陣門外,逐賊至土堤外,斬首四十一級,生擒十二賊,奪馬九匹,布帳器械百餘件,射殺三百餘人。土堤賊敗,大營賊喊聲近,收兵進城獻功,巡撫賞銀三百兩。自此每日出城,往往有小捷。

次日,陳總兵置酒宴勞將領,以牛酒飯餅大饗士卒。五鼓,出擊賊營於土堤上,盡殺窩鋪中二百餘賊,割其首,收其布帳食物。此後各營或交戰,或擊營,無日無之。

十三日,得河北檄,云十四日援兵渡河,城中整兵接應。次早,東北角烽火連起,未見船隻人馬。總兵劉澤清過河擊賊,兩日皆捷。營中忽自驚擾,仍退還河北。劉澤清亦算當時名將,而乃用兵是此,其彼自知。汴梁外土城,去城五里。在土堤上,闖賊遣眾削平如壁立。前此猶間留一段,至此盡取掘深坑,以防出入。留一二小路,晝則下去城哨探,夜則以草塞之。周圍俱步賊,每夜發喊鳴更,火光不斷。馬賊俱在大堤上。

曹門將官夜劫賊營,被賊斷雙手,眾兵舁回。曹門南北隅有葦城數十頃,兵民日出割葦,賊亦割以飼馬,至是賊用毒煙燒三日三夜。城上見煙即起,聞氣臭知有毒,各含檳榔甘草,置大缸百餘于城頭,滿貯水及甘草解毒之藥,煙毒不能傷人。

賊移三營于曹門外,正南土城外三千賊紮一營,名新營。東北土城外紮二營,偽副將羅賊都司張賊帥領。有壯丁五百人,各負麥三四斗,自城西孤堆過河。夜走大堤外,經賊老營被擒,盡去雙手。驅至西門外,望城跪拜,投濠死者半,進城者半。闖賊斷手必至部,曹賊只斷手指一半,間有斷中三指者,猶不至為廢人。城中制車營布帳。

八月初一日,於東鹽坡列成陣勢,願為前驅者三千餘人,擇初三日出師。車營內安大帳房,巡撫上坐,總兵僉坐,餘以次列坐,細閱車營。適有卒於城外生擒一賊,於極肥大,即磔車營前。黃推官稟巡撫道:「今城中十兩銀易麥一升不得,乘此時人尚有力,猶可縱使。推官願以車營出城取糧,不用官軍一人,只義勇大社兵足矣。城以外,推官與李況社任之。但祈總鎮發火器手四百,城上左右救援。」總鎮微笑不答。巡撫問李光道:「道路豈無崎嶇乎?汝能熟識乎?光道:「自北門至河上,大道如砥。路傍草莊被賊前已毀盡,有大樹百株,令健兒上樹遠賊來某處,即大呼某處有賊。」巡撫道:「炮揚起放無力,七里遠,能擊死賊乎?」光道:「揚頭在炮七里外恐不能傷命。中軍營甫抵河上,每車取一人,得二千四百人。倚河為背水陣,信炮到城上,城上放炮以四里為的,河邊放炮擊三里。遣善言者河北請援,河北兵有不飛渡來者乎?河北兵直抵濠外紮營,連放兩日夜大炮,賊不能近車營。河北兵有不渡乎?河北兵渡,則糧亦不多運乎?不戰功成,賊惟喘喙遄遁。賊未至時,曾詣河上閱視,此路並無坑穴。兵法云:知已知彼。又曰:得地利者必勝。此之謂也。」巡撫道:「西兵前有信,八月出關,中秋前後可到。吾兒前月初四日進京面聖請援,料今已到河北,且再俟半月如何?「眾皆默默。

黃推官拂袖出帳外,抗聲道:「事不可為矣,莫若盡焚其車,澍跳入火中做厲鬼以殺賊。」吳知府出慰道:「半月亦不為久,姑待中秋未遲。」黃推官道:「此時人有日食半餐者,猶可用力。若半月後,盡成餓莩,能驅餓鬼而用之乎?無論中秋及重陽,亦無援兵也。」巡撫聞而不語,乘馬上西城。巡撫雖老成之見,恐如馬謖之死地而後生,不意置之死地而竟死也。然而事有不同,今獨守窮城,束手待斃,何不聽之使去,在死中求活?圖僥倖于萬一,有何不可?而半籌莫展,誠碌碌無能之罪也。

各官回汛地,竭二十晝夜之力,竟成畫餅,城中糧盡,婦女數十萬,晝坐衢路,夜即臥地,死者不可勝數。黃推官見之惻然,于東嶽廟施粥三日。城中人相食,有誘而殺之者,有群捉一人殺而分食之者。每擒獲一輩,輒折脛擲城下,兵民竟取食之。至八月中九月初,父食子,夫食妻,兄食弟,姻親相食,不可問矣。

有老夫婦二人商議,欲食兒婦。此婦聞知,跑回父母家中去,云公婆欲食,故逃回。其父母私議道:「我家骨血,為何便宜人家?」遂將女殺而食之。命民間報牛馬驢騾充餉,送到城上給價。每兵分肉一斤,准糧一升,五日俱盡。開五門放婦女出城。先聞闖賊有令,窩鋪中藏匿婦女者斬,故放出三萬餘口,任其所之,有持數升糧復進城者。人無可食,吃牛皮以及皮襖。又取藥肆中山藥、茯苓、蓮肉為上,次則何首烏、川芎、當歸、廣桂、芍藥、白木、地黃、黃精、門冬、蓯蓉、免絲子、車前子,又其次榛子皮、杜仲、川烏、柴胡、白芷、桔梗、蒺藜,無不食之。諺云:有福之人無病也服藥。此時城中諸人無病服藥,不知有何病何福?

城四隅有鹽坡,水深三四尺,忽生纓絡草,鮮嫩可食。男婦入水,手隨采隨食。水綿本不堪食,亦強吞之。水中小紅蟲他時取以飼魚者,皆縫紗布為囊取之。名曰金魚子,入蔥油炒食,味似魚子,每斤賣八百文,後至三千錢絕無矣。屋上瓦松每斤賣二百錢,後至一千二百亦無矣。糞堆中有,肥白寸長,積一二年者愈多,悉掘食之。食盡食膠泥。有騎馬過者,人群食之。拾其糞,炒淡黃色,用水吞之。人食藥材,面目浮腫。有婦女在街頭賣藥酒,用甘草廣桂煮湯,如黃酒色,一錢一杯,飲之立愈。一車報理刑張客藏茶甚多,往視之,獲八百包。每將弁給十斤,兵一斤。以滾水漬去汁,曝乾為末,入面少許,作餅食之。城中白骨山積,斷髮滿地。路絕行人,神號鬼哭,天日為昏。間有一二人枯形垢面,如同鬼魅。棲牆下,敲人骨吸髓。自曹門至北門,兵餓死者,日三四百人。夜則城頭寥寥,處處鬼叫。官府與諸郡王將校,旦夕北面而哭。

家將謝廷璽領大社兵出城探賊。巳時點兵,未時收兵,並未見賊。此時大社兵也殘廢無多人,惟右翼程丹領南兵尚有千人,日夜登城,北望號泣。人盡枵腹,不能負戈,城頭奄奄殘喘,不能動履。

一老農住曹門下,藏麥一窖,生員張爾猷訪知其家。到彼,向他道:「汝有麥不敢食,不敢賣,埋之何為?我為汝起送城頭,活官府郡王,其功甚大,更為汝留少許自食。」老農點首道:「在灶前。」盡發之,得三十二石,送巡撫一石,守道五斗,諸郡王將弁分食五日。陳總兵家尚有黃黑豆數石,潛令人撒於街衢及空閒處。次晨,餓民見而食之,群相訝曰:「上天雨豆,救我殘黎。」有拾至半升者。

此次闖曹二賊合圍汴梁,步賊十萬,馬賊三萬,脅從之眾近百萬。瞎賊素知汴城富足,意欲困破,以圖擒掠,今久圍不開,心中忿恨之甚。恰值連連陰雨,河水大漲。十四日夜間,令眾賊將黃河上流挖開數處,那溜水一瀉而下。城中遠遠聞得水聲,正在驚慌。十五日黎明,水至城下西南,賊俱遠遁,東北賊溺死無算。十六日,水大至。黃推官坐城下,李光與張爾猷抱土率兩營兵塞門。水從隙入,勢不可遏。水聲如雷,曹門水高丈餘。進門輒南下,是時南門先壞,北門衝開。至夜,曹門、東門相繼淪沒,一夜水聲如數萬鐘齊鳴。十七日,天黎明,滿城俱成河,止存鐘、鼓兩樓,及各王府屋脊,相國寺寺頂。周府紫禁城惟夷山頂皆乾地,逃水者滿集。十八日,黃推官遣善泅家丁李用、柳體直二人過河請救,泛一木水上,三晝夜始達土堤。監軍道:「王燮得推官手書,連夜督二十餘船,自乘小舟,從北門揚帆直入。」高巡撫、黃推官各乘船到紫禁城上,見周王,抱頭痛哭道:「請王北渡。」宮眷五六百人同行。百姓有在城頭屋角樹杪者,俱漸次渡河北。到了柳園,煮粥食難民。真古今來未有之苦,亦古今未有之守也。這惡賊因城高固,池寬深,急不得下。屢次進攻,城中地禦甚嚴,倒反傷了許多賊兵。心中恨毒,決開黃河放水一淹,百萬生靈盡為魚鱉之食。先是城中聽得賊營得傳言,開城之日,不但雞犬不留,掃帚也剁三刀,因此兵民困守,於死心猶不變。被這惡賊放水一沖,幾無孑遺。瞎賊雖出了他的惡氣,但耽誤了許多日子,又一無所獲。他自己的人馬也被淹死了無數,一片汪洋,無處存紮,遂統大隊乘勝破了毫州。那知州金蘇也不知是死了,也不知是逃了,竟無影響。驚踐了的人,自然是嚇死了,還逃往何處去呢?被這些惡賊將一座城池並周圍數百里之內殺搶一空。

且說那時陳州守將姓岑名繼彭,賊素憚他的威名。圍汴之日,恐領兵救援。先差一隻虎李過,同李公子李岩,帶領驍將數員,賊兵一萬,進攻陳州,綴住他這一枝人馬。這岑總鎮的夫人系楚藩的郡主,幼好兵法,天授神勇,左右婢妾皆佩刀侍立。年十五時,善穿楊神箭,又善雙劍,能飛斬人頭于數十步外。然有柔情,對左右從未有疾言遽色。十七,攻書法,有衛夫人之逸。楚王絕愛之,留心擇配。遍顧群下,無一當者。

時岑君方弱冠,以善騎射補營幕忠顯校,奉帥命入府啟事。楚藩見其氣宇不凡,遂以郡主妻之。及流賊犯境,勢甚猖獗。郡主授岑君野戰法,率壯士五百,大破賊眾,擒賊首鐵棗兒、黃標、胡廬等。論功擢升副將。既而張獻忠大舉入寇,又連大敗之,晉銜總戎,坐鎮陳州等處地方。河南沿邊一帶左右不遭流賊蹂躪者,與有力也。瞎賊大隊攻打汴梁,李岩、李過進圍陳州,岑君嚴督民兵多方守禦,郡主常授其計,屢出奇兵殺賊。或親率婢妾數百人衝突賊陣,所向無敵,無不披靡,賊眾畏之。李岩向李過道:「敵兵猛甚,不可力敵,徒傷兵馬。但設長圍困之,他糧盡援絕,其城不攻自破。」堅圍年餘,城中乏糧,樵疏路斷,援兵竟無一至。城下士卒枵腹,不能執戈。賊眾探知,率眾力攻。內不能禦,城遂破。

值岑君大病垂斃,郡主即呼家眾,整顧馬匹器械。郡主以帛束岑君,親負之,率署中男女五百餘人,上馬舞雙劍前導。賊眾見其勇莫可擋,盡避其鋒,遂突圍出走。李過不舍,領兵馳逐。郡主命家眾發預製連機弩,一發四十九矢,賊皆應弦而倒。李過不敢復追,引眾回去。

郡主捷走百里之外,乃休息人馬。查驗男婦,無一失者,蓋素日純練之精也。李報到毫州,瞎賊知陳州已破,岑君已去。見無後患,心中大喜,便想去取南京。傳下號令。各營且在毫州養息。差了一員心腹大將,官拜權將軍前前鋒都統,名喚史奇,綽號一堵牆,領本部兵前行,試看江沿守備如何,並探聽南京軍政如何,快來飛報。這個賊將生得黑面虯髯,力雄性惡,素常自誇梟勇,所向獨前。他乘黑馬,穿黑甲,慣用一杆黑纓槍。有幾句讚語贊他的形象本事,道:

面如黑鐵,眉間露兩道凶光;聲若巨雷,胸次隱一團殺氣。射響箭以為生,身長臂大; 騎劣馬而作寇,力壯膽雄。腰下弓張開處,官軍落魄;手中鐵尖到時,百姓魂飛。黑凶神自天降來,瞎闖賊前生惡子。開首托生多人,惟卜多銀、史奇點明來路。

他領著前隊三千黑甲哨兵,殺奔前來,探視風聲,想要攻搶南京。那賊的兵勢好生利害,真是:

轟天黑地,掣電奔雷;喝水成冰,驅山開路。川嶽為之震動,草木盡皆披靡。深林處,虎豹也潛形;村舍中,雞犬全沒影。

史奇來了,不知尚智用何高著禦敵?要知勝負如何,須聽下回分解。

《姑妄言》卷二十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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