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嬾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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嬾真子
作者:馬永卿 北宋
馬永卿撰。是編乃其雜記之書,然亦多述劉安世語。又開卷冠以司馬光事,書中亦多稱,蓋其淵源所自出也。宋史·藝文志著録,二家書目乃皆不載。然袁文建炎紹興間人,王楙慶元嘉泰間人,費袞紹熙開禧間人。甕牖閒評駁其中「印文五字」一條,野客叢書駁其中「承露衰」一條,梁溪漫志駁其「漢太公無名、母媼無姓」一條,是其書未嘗不行於世,特二家偶遺之耳。其書末稱紹興六年,蓋成於南渡以後。中間頗及雜事,而考證之文爲多。如據漢書王嘉封事,謂書無教逸欲有邦,「教」當作「敖」。謂陶潛遊斜川詩「開歲倏五十」當作「五日」,與殷晉安別詩本十韻,傳本誤脫一韻,東坡亦誤和九韻。謂杜甫詩虯鬚十八九字出漢書·丙吉傳。謂韓愈感二鳥賦序貞元十一年誤作十五年。又考正曹成王碑衍文訛字及箋釋句讀,謂前漢百官表少府之「遵官」,據唐·百官志當作「導官」。謂成元英莊子疏不知其時已有縣令,誤讀「縣」爲「懸」,解爲高名令聞。謂古者席面之賓乃稱客,列座之賓皆稱旅,引左傳爲證。謂二十八宿中亢、氐、觜三星韻略皆誤音。謂賜酺始趙武靈王。謂河鼓之「河」當作「何」。謂中興頌複複指期,「複複」字本漢書·匡衡傳。皆引據確鑿,不同臆説。其謂離騷正則靈均乃小名小字,雖無所考,亦足以備一解。惟頗參雜以二氏,至謂韓愈亦深明佛理,是亦安世之學,喜談禪悅之餘派,存而不論可矣。

溫公之任崇福,春夏多在洛,秋冬在夏縣。毎日與本縣從學者十許人講書,用一大竹筒,筒中貯竹簽,上書學生姓名。講後一日,即抽簽,令講;講不通,則公微數責之。公毎五日作一暖講,一杯、一飯、一面、一肉、一菜而已。溫公先壟在鳴條山,墳所有餘慶寺。公一日省墳,止寺中,有父老五六輩上謁云:「欲獻薄禮。」乃用瓦盆盛粟米飯,瓦罐盛菜羹,真飯土簋、啜土铏也。公享之如太牢。既畢,復前啟曰:「某等聞端明在縣,日爲諸生講書,村人不及往聽,今幸略説。」公即取紙筆,書《庶人章》講之。既已,復前白曰:「自《天子章》以下,各有《毛詩》兩句,此獨無有,何也?」公默然,少許,謝曰:「某平生慮不及此,當思其所以奉答。」村父笑而去,毎見人曰:「我講書曾難倒司馬端明。」公聞之,不介意。 廬州東林寺有畫須菩提像,如人許大,梵相奇古,筆法簡易,真奇畫也。題曰:「戊辰歳樵人王翰作。」此乃本朝開寶四年畫也。南唐自顯德五年用中原正朔,然南唐士大夫以爲恥,故江南寺觀中碑多不題年號,後但書甲子而已。後戊辰七年,歳次乙亥,遂收江南。

僕友人陳師黯子直嘗謂僕云:「漢諸儒所傳《六經》,與今所行《六經》不同,互有得失,不可以偏辭論也。王嘉奏封事曰:臣聞咎繇戒帝舜曰:『亡敖佚,欲有國,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師古曰:『《虞書·咎繇謨》之辭也。言有國之人不可敖慢佚欲,但當戒慎危懼,以理萬事之幾也。敖音傲。』」今《尚書》乃作「無教逸,欲有邦」,恐「敖」字轉寫作「教」字耳。若謂天子教諸侯逸欲,恐非是也。僕曰:《書·序》:「科斗書廢已久,時人無能知者,爲隸古更,定以竹簡寫之。」所寫訛,或有此理。

自唐以來呼太常卿爲「樂卿」,或云太常禮樂之司,故有此名。然不呼爲「禮卿」,何也?然此二字古有之:《前漢·食貨志》武帝「置賞官,名曰武功爵」,第八級曰「樂卿」,故後之文人因取二字用之,亦自無害耳。

元城先生有言:《魏徵傳》稱:帝仆所爲碑,停叔玉昏,顧其家衰矣。此言非也。鄭公之德,國史可傳,何賴於碑而停叔玉昏?乃天以佑魏氏也。且房、杜何如人也,以子尚主,遂敗其家。仆後考魏氏之譜,鄭公四子:叔玉、叔瑜、叔琬、叔珪,而叔瑜生華,華生商,商生明,明生馮,馮生謩,至此五世矣。使其家尚主,而其禍或若房、杜,豈有再振之理?故先生曰「停叔玉昏,乃天以佑魏氏也」,信哉!

《杜牧傳》稱牧仕宦不合意,而從兄悰位將相,怏怏不平,卒年五十。僕以《杜氏家譜》考之:襄陽杜氏,出自當陽侯預,而佑蓋其後也。佑生三子:師損、式方、從郁。師損三子:詮、愉、羔。式方五子:憚、憓、悰、恂、慆。從郁二子:牧、顓。群從中悰官最高,而牧名最著。豈以富貴聲名不可兼乎?杜氏凡五房:一京兆杜氏,二杜陵杜氏,三襄陽杜氏,四洹水杜氏,五濮陽杜氏。而杜甫一派不在五派之中,豈以其仕宦不達而諸杜不通譜系乎?何家譜之見遺也。《唐史》稱杜不通襄州襄陽人,晉征南將軍預遠裔。審言生閑,閑生甫,由此言之,則甫、佑同出於預,而家譜不載。未詳。

陜府平陸主簿張貽孫子訓嘗問僕魚袋制度,僕曰:今之魚袋,乃古之魚符也。必以魚者,蓋分左右可以合符,而唐人用袋盛此魚,今人乃以魚爲袋之飾,非古制也。《唐·車服志》曰:隨身魚符,左一右一。左者進內,右者隨身,皆盛以袋。三品以上飾以金,五品以上飾以銀。景雲中,詔衣紫者以金飾之,衣緋者以銀飾之。謂之章服,蓋有據也。

天道遠矣。漢再受天命,其兆見於孝景程姬之事。然長沙定王發,凡十有五子,並載於王子諸侯年表:元光六年七月乙巳受封者四人,元朔四年三月乙丑受封者六人,元朔五年三月癸丑受封者一人,其年六月壬子受封者四人。內舂陵侯買乃其一也。而舂陵侯者,乃光武之祖也。舂陵節侯買卒,戴侯熊渠嗣;卒,孝侯仁嗣;卒,侯敞嗣。建武二年,立敞子祉爲城陽王,蓋以祉者,舂陵之正統也,故光武立爲王。然則國之興廢,豈偶然哉?僕以光武出於舂陵買之後,而長沙定王發,本傳中不載,其詳因備載之。

張子訓嘗問僕曰:「蒙恬造筆,然則古無筆乎?」僕曰:「非也。古非無筆,但用兔毛,自恬始耳。《爾雅》曰:『不律謂之筆。』史載筆詩云『貽我彤管』,『夫子絶筆獲麟』。《莊子雲》:『舐筆和墨。』是知其來遠矣。但古筆多以竹,如今木匠所用木鬥竹筆,故其字從竹。又或以毛但能染墨成字,即謂之『筆』。至蒙恬乃以兔毛,故《毛穎傳》備載之。」

田敬仲、田稚孟、田湣、田須無、田無宇、田開、田乞、田常,「五世之後,並爲正卿」,謂田無宇也;「八世之後,莫之與京」,謂田常也。自齊桓公十四年陳公子完來奔,歳在己酉,至簡公四年田常弒其君,凡一百九十二年,其事始驗。《史記》但云「舊敬仲完世家」,不謂之齊,不與其簒也,與《莊子·胠篋篇》同義。

元城先生嘗言:古之史出於一人之手,故寓意深遠。且如《前漢書》,毎同列傳者,亦各有意。楊王孫,武帝時人;胡建,昭帝時人;朱雲,元帝時人;梅福,成帝時人;雲敞,平帝時人。爲一列傳,蓋五人者皆不得其中,然其用意,則皆可取。王孫裸葬,雖非聖人之道,然其意在於矯厚葬也;胡建爲軍正丞,不上請而擅斬御史,然其意在於明軍法也;朱雲以區區口舌斬師傅,然其意在於去佞臣也;梅福以疏遠小臣而言及於骨肉權臣之間,然其意在於尊王室也;雲敞犯死救師,雖非中道,然忠義所激耳,稍近其中。故《敘傳》云:「王孫裸葬,建乃斬將,雲廷訐禹,福逾註云:「遠也。」刺鳳,是謂狂狷,敞近其衷。註云:「中也。」」言此五人皆狂狷不得中道,獨敞近於中耳。此其所以爲一列傳。

世言「五角六張」,此古語也。嘗記開元中有人獻俳文於明皇,其略云:「説甚三皇五帝,不如來告三郎。既是千年一遇,且莫五角六張。」「三郎」謂明皇也。明皇兄弟六人,一人早亡,故明皇爲太子時號「五王宅」。寧王、薛王,明皇兄也;申王、岐王,明皇弟也,故謂之「三郎」。「五角六張」,謂五日遇角宿,六日遇張宿。此兩日作事多不成,然一年之中,不過三四日。紹興癸丑歳只三日:四月五日角,七月二十六日張,十月二十五日角。多不過四日,他皆仿此。

王禹玉,年二十許,就揚州秋解試,《瑚璉賦》官韻「端木賜爲宗廟之器」。滿場中多第二韻用「木」字,雲「唯彼聖人,粵有端木」。而禹玉獨於第六韻用之:「上睎顏氏,願爲可鑄之金;下笑宰予,恥作不雕之木。」則其奇巧亦異矣哉。

世所傳《五柳集》數本不同,謹按:淵明乙丑生,至乙巳歳賦《歸去來》,是時四十一矣。今《遊斜川詩》或云辛丑歳,則方三十七歳;或云辛酉歳,則已五十七;而詩云:「開歳倏五十。」皆非也。若云「開歳倏五日」,則正序所謂正月五日,言開歳倏忽五日耳。近得廬山東林舊本,作「五日」,宜以爲正。又舊「氣和天象澄」作「此象」,訛耳。集中如此類極多,今特舉此一篇。

《詩》、《書》之序,舊同在一處,不與本篇相連,如《堯典》、《舜典》以下,《關雎》、《葛覃》以下,並一簡牘而書之,至孔安國乃移之,故曰《書序》。序所以作者之意昭然易見,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後毛公爲《詩傳》,亦復如是。故《逸書》、《逸詩》之名可以見者,縁與今所存之序同此一處故也。若各冠其篇者,則亡之矣。蓋其餘則簡編眾多,故或逸之,今之《逸書》、《逸詩》是也。

「成湯既沒,太甲元年。」註云:「太甲,太丁之子,湯之孫也。太丁未立而卒,及湯沒,而太甲立,稱元年。」「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於先王。」註云:「成湯崩逾月,太甲即位,奠殯而告。」據此文意,則成湯之後,中間別無君也。然《孟子》云:「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據此,則中間又有兩君矣。《史記》:「湯崩,太丁未立而卒,於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爲帝外丙。外丙即位二年崩,立外丙之弟仲壬,是爲帝仲壬。帝仲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湯適長孫也。」以此考之,然則《書》所謂「成湯既沒,太甲元年」者,蓋爲伊尹欲明言成湯之德以訓嗣王,故須先言成湯既沒,非謂中間無二君也。而註誤認此語,遂失之,當以《孟子》、《史記》爲正。

五柳《與殷晉安別詩》舊本十韻,第九韻云:「才華不隱世,江湖多賤貧。」第十韻云:「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今世有本無第十韻,故東坡詩《送張中》亦止於「貧」字,云「不救歸裝貧」。又今本云:「遊好非久長,一遇盡因勤。」而舊本云:「遊好非少長,一遇定因勤。」蓋其意云:吾與子非少時長時遊從也,但今一相遇,故定交耳。此語最妙,識者自知之。

唐秘書省吏凡六十七人,典書四人,楷書十人,令史四人,書令史九人,亭長六人,掌故八人,熟紙匠十人,裝潢匠六人,筆匠六人。且世但知鄕村之吏謂之「亭長」,殊不知唐諸司多有之。《尚書省志》云:「以亭長啟閉傳禁約。」則知三省亦有也。然裝潢恐是今之表背匠,然謂之潢,其義未詳。

元祐中,東坡知貢舉日,並行詩賦、經義,《書》題中「出而難任人,蠻夷率服」。註云:「任,佞也。難者,拒之使不得進也。難任人,則忠信昭而四夷服。」東坡習大科日曾作《忠信昭而四夷服論》,而新經與註意同。當時舉子謂東坡故與金陵異説,以爲難於任人則得賢者,故四夷服。及東坡見説,怒曰:「舉子至不識字。」輒以「難」去聲爲「難」平聲,盡黜之,惟作「難」去聲字者皆得。蓋東坡原不曾見新經,而舉子未嘗讀註故也。聞之於柴慎微。

古今之事有可資一笑者,太公八十遇文王,世所知也。然宋玉《楚詞》云:「太公九十乃顯榮兮,誠未遇其匡。」合東方朔云:「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用於文武。」噫!太公老矣,方得東方朔減了八歳,卻被宋玉展了十歳。此事真可絶倒。

古人吟詩,絶不草草,至於命題,各有深意。老杜《獨酌》詩云:「歩屧深林晩,開樽獨酌遲。仰蜂粘落絮,行蟻上枯梨。」《徐歩》詩云:「整履歩青蕪,荒庭日欲晡。芹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須。」且獨酌則無獻酬也,徐歩則非奔走也,以故蜂蟻之類微細之物皆能見之。若夫與客對談,急趨而過,則何睱視詳至於是哉?僕嘗以此理問僕舅氏,舅氏曰:「《東山》之詩蓋嘗言之:『伊威在室,蟏蛸在戸。町畽鹿場,熠耀宵行。』此物尋常亦有之,但人獨居閑時乃見之耳。杜詩之源,出於此。」

「呉興老釋子,野雪蓋精廬。詩名徒自振,道心常晏如。想子棲禪夜,見月東峰初。清磬落巖谷,焚香滿空虛。夙慕端成舊,未識豈爲疏。願以碧雲思,方君怨別余。茂苑繁華地,流水野僧居。何當一遊詠,倚閣吟躊躕。」右蘇州《招晝公》詩。晝公,即皎然也,居於湖。舊説皎然欲見韋蘇州,恐詩體不合,遂作古詩投之。蘇州一見,大不滿意。繼而皎然復獻舊詩,蘇州大稱賞曰:「幾誤失大名,何不止以所長見示,而輒希老夫之意?」且蘇州詩格如此高古,而皎然卒然效之,宜乎不逮也。士欲迎合者,以此少戒。

同州澄城縣有「九龍廟」,然只一妃耳。土人云:「馮瀛王之女也。」夏縣司馬才仲戲題詩云:「身既事十主,女亦妃九龍。」過客讀之,無不一笑。才仲名棫,兄才叔,名槱,皆溫公之侄孫,豪傑之士,咸未四十而卒。文季毎言及之,必慘然也。

聖人之言何其遠哉,雖弟子皆可與聞,而又擇其中尤可與言者言之。仲尼之弟子皆孝也,而曾子爲上首,故孔子與之言《孝經》。佛之弟子皆解空也,而須菩提爲上首,故佛與之言《金剛經》,餘弟子不與也。

《楚辭·山鬼》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僕讀至此,始悟《莊子》之言曰:「西施捧心而顰,鄰人效之,皆棄而走。」且美人之容,或笑或顰,無不佳者,如屈子以笑爲宜,而莊子以顰爲美也。若醜人則顰固增醜狀,而笑亦不宜矣。屈、莊皆方外人,而言世間事,曲盡其妙,然亦不害爲道人也。

襄、鄧之間多隱君子。僕爲淅川令,日與一老士人鄭正字楚老往還。楚老之言可取者極多,今但記其論天一説。楚老之言曰:古今言天者多矣,皆無所考據,獨一説簡易可信。《列子》之言曰:「終日在天中行止。」張湛註曰:「自地以上,皆天也。」此言可信。僕初未信其言,俄被差爲金州考試官,行金房道中,過外朝、雞鳴、馬息、女媧諸嶺,高至十里或二十里,然則自下望之,豈不在天中行乎?後又觀《抱朴子》言:「自地以上四十里,則乘剛氣而行。蓋自此以上,愈高愈清,則爲神靈之所居,三光之所縣,蓋天積氣耳,非若形質而有拘礙,但愈高則愈遠耳。」若曰自地至天凡若干里,僕不信也。

杜工部《送重表侄王砯評事》詩云:「秦王時在坐,真氣驚戸牖。」又云:「次問最少年,虬須十八九。」然「十八九」三字,乃出於《丙吉傳》云:「武帝曾孫在掖庭外家者,至今十八九矣。」其語蓋出於此,始信老杜用事若出天成,其大略如此,今特舉此一篇。

縣尉呼爲「少府」者,古官名也。《漢·百官表》云:大司農供軍國之用,少府則奉養天子,名曰「禁錢」,府是別藏,少者小也,故稱少府,以亞大司農也。蓋國朝之初,縣多惟令、尉,令既呼「明府」,故尉呼「少府」,以亞於縣令。

東坡至黃州,邀一隱士相見,但視傳舍,不言而去。東坡曰:「豈非以身世爲傳舍相戒乎?」因贈以詩,末云:「士廉豈識桃椎妙,妄意稱量未必然。」此蓋用朱桃椎故事也。高士廉備禮請見,與之語,不答,瞪目而去。士廉再拜曰:「祭酒其使我以無事治蜀耶?」乃簡條目,州遂大治。東坡用事之切當如此,皆取隱士相見不言之意也。

今之契丹謂中國爲漢者,蓋有説也。《西域傳》載武帝《輪臺詔》曰:「匈奴縛馬前後足,言秦人我丐若馬。」註:「謂中國人爲秦人,習故言也。」故今契丹謂中國爲「漢」,亦由是也。

《鄭吉傳》云:「威振西域,並護西北道,故號都護。」「中西域而立幕府,治烏壘城,鎮撫諸國,誅伐懷集之。漢之號令班西域矣,始自張直,成於鄭吉。」僕以《西域傳》考之,烏壘去龜茲國三百五十里,而烏壘去陽關二千七百三十八里,於西域爲中。然烏壘戸百一十,口千二百,勝兵三百人,而西域五十餘國,咸聽指揮,蓋漢積威之所致也。始信女騫以三五胡人守中國一大郡,而人不敢圖者,良有以夫。

沈傳師《遊嶽麓寺》詩云:「承明年老輒自論,乞得湘守東南奔。」蓋用嚴助故事也。嚴助爲會稽太守,數年不聞問,賜書曰制詔會稽太守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今以《傳師傳》考之:穆宗時,「召入翰林爲學士,改中書舍人。翰林闕承旨,次當傳師,穆宗欲面命,辭曰:『學士院長參天子密議,次爲宰相,臣自知必不能,願治人一方,爲陛下長養之。』因稱疾出。遂以本官兼史職。俄出爲湖南觀察使」。故傳師於詩以見其志。

元城先生曰:某之北歸,與東坡同途,兩舟相銜,未嘗一日不相見。嘗記東坡自言少年時與其父並弟同讀富鄭公《使北語録》,至於説大遼國主,云:用兵則士馬物故,國家受其害;爵賞日加,人臣受其利。故凡北朝之臣勸用兵者,乃自爲計,非爲北朝計也。遼主明知利害所在,故不用兵。三人皆嘆其言,以爲明白而切中事機。時老蘇謂二子曰:「古人有此意否?」東坡對曰:「嚴安亦有此意,但不如此明白。」老蘇笑以爲然。

仁宗皇帝道德如古帝王,然禪學亦自高遠。僕游阿育王山,見皇祐中所賜大覺禪師懷璉禦書五十三卷,而偈、頌極多。內有一頌留懷璉住京師云:「虛空本無礙,智解來作祟。山即如如體,不落偏中位。」又有一頌,後作一圓相,下注兩行云:「道著喪身失命,道不著瞞肝佛性。」仰窺見解,實歷代祖師之上。宜乎身居九重,道超萬物,外則不爲奸邪所蔽,內則不爲聲色所惑,而享永年。推其緒餘,燕及天下;昆蟲草木,咸受上賜。故《宸奎閣記》云:「古今通佛法者,一人而已。」至哉言乎!

本朝宰相銜帶譯經潤文使,蓋本于唐也。顯慶元年正月,玄奘法師在大慈恩寺翻譯西天所得梵本經論。時有黃門侍郎薛元超、中書侍郎李義府問「古來譯儀式如何」,師答云:「苻堅時,曇摩瞿譯,中書侍郎趙整執筆。姚興時,鳩摩羅什譯,安城侯姚嵩執筆。後魏時,菩提留支譯,侍中崔光執筆。貞觀中,波羅頗那譯,左僕射房玄齡、趙郡王李孝恭、太子詹事杜正倫、太府卿蕭璟等監閱。今獨無此。」正月壬辰勅曰:「大慈恩寺僧玄奘所翻經論,既新傳譯,文義須精,宜令太子太傅尚書左僕射燕國公于志甯、中書令來濟、禮部尚書許敬宗、黃門侍郎薛元超、中書侍郎李義府、杜正倫時爲看閱,有不穩當處,即隨事潤色之。」右出《藏經•三藏法師傳》。

關中隱士駱耕耕道常言:「修養之士,當書《月令》置坐左右,夏至宜節嗜欲,冬至宜禁嗜欲。蓋一陽初生,其氣微矣,如草木萌生,易於傷伐,故當禁之,不特節也。且嗜欲四時皆損人,但冬夏二至,陰陽爭之時,大損人耳。」僕曰:不獨《月令》如此,唐柳公度年八十,有強力,人問其術,對曰:「吾平生未嘗以脾胃熟生物、暖冷物,以元氣佐喜怒。」此亦可爲座右銘也。耕道曰然。

舊説載:王禹玉久在翰苑,曾有詩云:「晨光未動曉驂催,又向壇頭飲社杯。自笑治聾終不是,明年強健更重來。」或曰:「古人之詩有此意乎?」僕曰:「白樂天《爲忠州刺史九日題塗溪》云:『蕃草席鋪楓岸葉,竹枝歌送菊花杯。明年尚作南賓守,或値重陽更一來。』亦此意也。但古人作詩必有所擬,謂之『神仙換骨法』,然非深於此道者,亦不能也。」

六一先生作事,皆寓深意。公生於景德之四年,至慶曆五年坐言者論張氏事,責知滁州,時方年三十九矣。未及強仕之年,已有醉翁之號,其意深矣。後韓魏公同在政府,六一長魏公一歳,魏公諸事頗從之。至議推尊濮安懿王,同朝俱攻六一,故六一遺令托魏公作墓誌。墓誌中盛言初議推尊時,乃政府熟議,共入文字,欲令魏公承當此事,以破後世之惑耳。或云:張氏事雖下六一千百輩人,猶且不爲。至若推尊,則遽亡前朝盛德,而大違典禮,故諸公攻之,不少貸也。然六一深以此事爲然,故于《五代史•義兒傳》極致意焉。噫!人心不同,猶其面也。此言得之。

溫公熙甯、元豐間,嘗往來於陝、洛之間,從者才三兩人,跨驢道上,人不知其溫公也。毎過州縣,不使人知。一日,自洛趨陝,時陝守劉仲通諱航,元城先生之父也,知公之來,使人迓之,公已從城外過天陽津矣。劉遽使以酒四樽遺之,公不受。來使告云:「若不受,必重得罪。」公不得已,受兩壺。行三十裡,至張店鎮,乃古傅岩故地,於鎮官處借人,復還之。後因於陝之使宅建「四公堂」,謂召公、傅公、姚公、溫公,此四公者,皆陝中故事也。唐姚中令,陝之硤石人,今陝縣道中路旁有姚氏墓碑,徐嶠之書並撰。

僕少時在高郵學,讀《送窮文》至「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僕,抵掌頓腳,失笑相顧」,僕不覺大笑。時同舍王抃彥法問曰:「何矧?」笑至甚爲矧。僕曰:「豈退之真見鬼乎?」彥法曰:「此乃髑髏之深顰蹙頞,蓋想當然耳。且古人作文,必有所擬,此擬揚子雲《逐貧賦》也。」僕後以此言問于舅氏張奉議從聖,舅氏曰:「不然。規矩,方圓之至也,若與規矩合,則方圓自然同也。若學問至古人,自然與古人同,不必擬也。譬如善射,後矢續前矢;善馬,後足及前足,同一理也。」昨日讀韓文,忽憶此話,今三十年矣,撫卷驚歎者久之。

詩人之言,爲用固寡,然大有益於世者,若《長恨歌》是也。明皇、太真之事,本有新台之惡,而歌云:「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不識。」故世人罕知其爲壽王瑁之妃也。《春秋》爲尊者諱,此歌真得之。

諡之曰「靈」,蓋有二義。《諡法》曰:「德之精明曰靈。亂而不損曰靈。」若周靈王、衞靈公是美諡也;若楚靈王、漢靈帝是惡諡也。《莊子》曰:「靈公之爲靈也,久矣。」此褒之也。《漢•贊》之曰「靈帝之爲靈也優哉」,此貶之也。故曰:此一字兼美惡兩諡。

唐世士大夫崇尚家法,柳氏爲冠,公綽唱之,仲郢和之,其餘名士亦各修整。舊傳:柳氏出一婢。婢至宿衞韓金吾家,未成券,聞主翁於廳事上買綾,自以手取視之,且與駔儈議價。婢於窗隙偶見,因作中風狀,僕地。其家怪問之,婢云:「我正以此疾,故出柳宅也。」因出,外舍問曰:「汝有此疾,幾何時也?」婢曰:「不然。我曾伏事柳家郎君,豈忍伏事賣絹牙郎也?」其標韻如此,想是柳家家法清高,不爲塵垢卑賤,故婢化之,乃至如此。雖今士大夫妻有此見識者,少矣。哀哉!聞之于田亙元邈。

僕友王彥法,善談名理,嘗謂世人但知韓退之不好佛,反不知此老深明此意。觀其《送高閑上人序》云:「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爲心,必泊然無所起;其于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隨委靡,潰敗不可收拾。」觀此言語,乃深得歷代祖師向上休歇一路,其所見處大勝裴休。且休嘗爲《圓覺經序》,考其造詣,不及退之遠甚。唐士大夫中,裴休最號爲奉佛,退之最號爲毀佛,兩人所得淺深乃相反如此,始知循名失實,世間如此者多矣。彥法名抃,高郵人,慕清獻之爲人,卒於布衣。僕今日偶讀《圓覺經序》,因追書之。

退之《感二鳥賦》云:「貞元十五年五月戊辰,愈東歸。」又云:「讀書著文自七歳至今,凡二十二年。」以文集詳考之,是年乃貞元十一年也。今按貞元十一年退之年二十八,是年三上書宰相,不遇而出關,故曰「自七歳至今,凡二十二年」。至十二年七月從董晉平汴州,至十五年二月晉薨。退之護喪歸葬洛陽,半道聞汴州亂。退之既至洛陽,徑走彭城,省視其家,遂復在徐州節度使張建封幕下。是年五月作《董晉行狀》,其後書云:「貞元十五年五月十八日,故吏前汴、宋、亳、永等州觀察推官將仕郎秘書省校書郎韓愈狀。」是時退之年三十二,則知作《感二鳥賦》時貞元十一年明矣,但後人誤書十五年也。

杜牧之《華萼樓》詩云:「千秋佳節名空在,承露絲囊世已無。唯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得上金鋪。」「金鋪」出《甘泉賦》云:「排玉戸而揚金鋪。」注云:「金鋪,門首也。言風之所至,排門颺鋪,擊鼓鍰鈕。」蓋此樓久無人登,而苔蘚生其門上矣。漢以金盤承露,而唐以絲囊。絲囊可以承乎?此不可解。

襄、鄧之間多隱君子。僕嘗記陝州夏縣士人樂舉明遠嘗云:「二十四氣其名皆可解,獨小滿、芒種説者不一。」僕因問之,明遠曰:「皆謂麥也。小滿,四月中,謂麥之氣至此,方小滿而未熟也;芒種,五月節,『種』讀如『種類』之『種』,謂種之有芒者,麥也,至是當熟矣。」僕因記《周禮》:稻人「澤草所生,種之芒種」。注云:「澤草之所生,其地可芒種,種稻麥也。」僕近爲老農,始知過五月節,則稻不可種。所謂芒種五月節者,謂麥至是而始可收,稻過是而不可種矣。古人名節之意,所以告農候之早晩深矣。

《莊子》之言,有與人意合者,今輒記之。《莊子》之言曰:「地非不廣且大也,今之所用容足耳。然側足而墊之,致黃泉。」解之者曰:墊者,掘也。地亦大矣,人之所用,不過容足。若使側足之外,掘至黃泉,則人戰慄不能行矣。僕因從而解之曰:所以然者,以足外無餘地也。今有人廉也,而人以爲貪;正也,而人以爲淫。何也?以廉正之外,無餘地也。若云伯夷之廉也,柳下惠之正也,則人無不信者,以有餘地也。故曰:君子能爲可信,不能使人之必信。人若未信,當求之己,不可求之人。

政和中,僕爲鄧州淅川縣令,與順陽主簿張持執權同爲金州考試官。畢,同途而歸,至均州界中,宿于臨漢江一寺。寺前水分兩股,行十餘里復合。主僧年六十餘,極善談論。因言股河,主僧曰:「不獨江漢如此,天漢亦復如是。」因取《天漢圖》相示:天漢起於東方,經箕尾之間,謂之漢津,乃分爲二道:其南道則經傅説星、天籥星、弁星、河鼓星;其北道則經龜星、南斗魁星、左旗下至天津,而合爲一道。故知股河,天地皆然也。僕曰:「凡水之行,前遇堆阜,則左右分流,遂如股之狀。今天漢乃水象,亦有高卑坳平之狀乎?」其僧笑曰:「吾不知也。」後有知星者亦不能答。

天下之事有一可笑者,今輒記之。子路在弟子中號爲好勇,天下之至剛強人也;而衞彌子瑕者,至以色悅人,天下之至柔弱人也,然同爲友婿。故《孟子》曰:「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夫子主我,衞卿可得也。』」夷考其時,正衞靈公之時,何二人賦性之殊也?《爾雅》曰:「兩婿相謂爲亞。」注云:「今江東人呼同門爲僚婿,嚴助傳呼友婿。江北人呼連袂,又呼連襟。」

「壯士感恩起,變服不變姓。朋友改舊觀,僮僕生新敬。」右孟東野《贈韓退之爲行軍司馬》詩。以《傳》考之,非也。東野卒於元和九年,時退之爲史館修撰,至元和十二年冬,乃以右庶子爲彰義軍行軍司馬,而東野不及見也。前詩乃退之從董晉入汴州爲汴州觀察推官時詩也。退之年二十五及第,四五年不得官,至貞元十二年乃爲董相從事,故有「舊觀新敬」之語。其後爲中書舍人,左遷右庶子,乃爲行軍司馬,位望隆盛久矣,何「新敬」之説哉。

《曹成王碑》句讀差訛,説不可解;又爲人轉易其字,故愈不可解。僕舊得柴慎微善本,今是正之。一本云:「觀察使殘虛使將國良戎界,良以武岡叛。」柴本作:「初,觀察使虛使將國良戎界。」本無「殘」字。蓋虛使其將國良,往戎界,故良不往,以武岡叛也。又一本云:「披安三縣,詠其州,斬偽刺史。」柴本「詠」字作「訹」,披音,鹿非反。蓋言披剝安州之三縣,故以威名訹懼其州人,使斬其不當爲刺史者。蓋當時刺史,李希烈之黨也。

今之僧尼戒諜云「知月黑白大小」及「結解夏之制」,皆五印度之法也。中國以月晦爲一月,而天竺以月滿爲一月。《唐西域記》云:「月生至滿謂之白月,月虧至晦謂之黑月。」又其十二月所建,各以所直二十八宿名之,如中國建寅之類是也。故夏三月,自四月十六日至五月十五日,謂之額沙茶月,即鬼宿名也;自五月十六日至六月十五日,謂之室羅伐挐月,即柳星名也;自六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謂之婆達羅缽陁月,即翼星名也。黑月或十四日或十五日,月有大小故也。故中國節氣與印度遞爭半月,中國以二十九日爲小盡,印度以十四日爲小盡;中國之十六日,乃印度之初一日也。然結解夏之制,宜如《西域記》用四月十六日,蓋四月十五日乃屬道瑟吒月,乃印度四月盡日也。僕因讀《藏經》,故謾録出之。

《隴石》詩云:「旊大瓶甕小,所任各有宜。」《考工記》「摶埴之工陶旊」,注云:「旊,讀如甫始之甫。」鄭元謂旊讀如放,《音義》甫岡切,《韻略》:「甫兩切,與昉同音。」注云:「摶埴工。」以此考之,則旊者乃摶埴之工耳,非器也。而退之乃言「旊大瓶甕小」者,何也?《考工記》:「旊人爲簋,實一觳,崇直,厚半寸,唇寸,豆實三而成觳,崇尺。」注:「觳受鬥二升,豆實四升。」故云「豆實三而成觳」。然則旊人所作器,大者不過能容鬥二升,小者不過能容四升耳。《考工記》前作「陶旊」,後作「旊人」,當以後爲正。

退之《石鼓歌》云:「鐫功勒成告萬世,鑿石作鼓隳嵯峨。從臣才藝咸第一,簡選撰刻留山阿。」或云:此乃退之自況也。淮西之碑,君相獨委退之,故於此見意。此説非也。元和元年,退之自江陵法曹征爲博士,時有故人在右輔,上言祭酒,乞奏朝廷,以十橐駝載十石鼓安太學,其事不從。後六年,退之爲東都分司郎官,及爲河南令,始爲此詩。歌中備載此事明甚。後元和十二年春,退之始被命爲《淮西碑》,前歌乃其讖也。又云「日消月鑠就埋沒」,而《淮西碑》亦竟磨滅,恐亦讖也。

《曹成王碑》云:「王姓李氏,諱皋,字子蘭,諡曰成。其先王明,乙太宗子國曹。」又云:「太支十三,曹于弟季;或亡或微,曹始就事。」今按:曹王明之母楊氏,乃齊王元吉之妃也,後太宗以明出繼元吉後,此人倫之大惡也。故退之爲國諱,既言「其先王明,乙太宗子國曹」,又云「太支十三,曹于弟季」。其言「弟季」,尤有深意,蓋元吉之變在於蚤年,及其暮年,乃有曹王,故曰弟季,蓋非東昏奴之比也。前輩用意,皆出忠厚,誠可法哉。

李方叔初名豸,從東坡遊。東坡曰:「《五經》中無公名,獨《左氏》曰:『庶有豸乎?』乃音直氏切,故後人以爲蟲豸之豸。又《周禮》:『供具絼。』亦音治,乃牛鼻繩也。獨《玉篇》有此豸字。非《五經》不可用,今宜易名曰『廌』。」方叔遂用之。秦少遊見而嘲之曰:「昔爲有腳之豸乎?今作無頭之廌乎?」豸以況狐,廌以況箭,方叔倉卒無以答之,終身以爲恨。

長安慈恩寺塔有唐新進士題名,雖妍媸不同,然皆高古有法度,後人不能及也。宣和初,本路漕柳瑊集而刻之石,亦爲奇玩,然不載雁塔本末。僕讀《藏經》,因謾記之。唐玄奘法師貞觀三年八月往五印度取經,至十九年正月復至京師,得如來舍利一百五十粒,梵本六百五十七部,始居洪福寺翻譯。至二十二年,皇太子治爲文德皇后于宮城南晉昌裡建太慈恩寺。寺成,令玄奘居之。永徽二年,師乃於寺造磚浮屠以藏梵本,恐火災也。所以謂之雁塔者,用西域故事也。王舍城之中有僧娑窣堵波。僧娑者,唐言雁也;窣堵波者,唐言塔也。師至王舍城,嘗禮是塔,因問其因縁,云:「昔此地有伽藍,依小乘食三淨食。三淨食者,謂雁也、犢也、鹿也。一日,眾僧無食,仰見群雁翔飛,輒戲言曰:『今日眾僧闕供摩薩埵宜知。』好施謂之薩埵。其引前者應聲而墮。眾僧欲泣,遂依大乘,更不食三淨,仍建塔,以雁埋其下。」故師因此名塔。先是,師先翻《瑜珈師地論》,成,進禦,太宗制《大唐三藏聖教序》,時皇太子治又制《述聖記》。有宏福寺僧懷仁,集王右軍字勒二文於碑。及雁塔成,禇遂良乃書二帝序記,安二碑於塔上,其後遂爲遊人咸集之地。故章八元詩云:「七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風。卻訝烏飛平地上,自驚人語半天中。回梯暗路如穿洞,絶頂初攀似出籠。落日鳳城佳氣合,滿城春睡雨濛濛。」此詩人所膾炙,然未若少陵之高致也。杜詩人所易見,此更不録。

唐人欲作《寒食》詩,欲押「餳」字,以無出處,遂不用。殊不知出於《六經》及《楚辭》也。《周禮》:「小師掌教簫。」注云:「簫,編小竹管,如今賣飴餳者所吹也。管如篴,並而吹之。」《招魂》曰:「粔籹密餌,有餦餭些。」注云:「餦餭,餳也。」但戰國時謂之餦餭,至後漢時乃謂之餳耳。

尚書謂之八座,其來久矣,然學者少究其源。或以六曹二丞爲八座,或以六曹二僕爲八座,皆非也。此事載于《晉書•職官志》甚詳,今録于左。漢光武以三公曹主歳盡考課諸州郡事,改常侍曹爲吏部曹,主選舉祠祀事,民曹主繕修功作鹽池園苑事,客曹主護駕羌胡朝賀事,二千石曹主治地者。

得一序石刻,題云「前鄕貢進士韓愈撰」,乃知作此文時年未三十,故能豪放如此。今按退之年二十五及第,後三試博學宏辭科,皆被黜落,故曰四舉於禮部乃一得,三選於吏部卒無成,繼而以鄕貢進士三上書宰相,復不遇,即出關,時年二十八矣。且以退之文辭宏放如此而被黜,何哉?蓋唐人之文,皆尚華麗妥貼,而退之乃聱牙如此,宜乎點額也。

藝祖既平江南,詔以兵器盡納揚州,不得支動,號曰「禁庫」。方臘作亂,童貫出征,許於逐州軍選練兵仗。既開禁庫,兩房將士望見所貯弓挺直,大喜曰:「此良弓也!」因出試之,宛然如新。是日,弓數千張立盡。噫!自開寶之乙亥至宣和之辛丑,一百四十七年而膠漆不脫,可謂異矣。女真犯闕,東南起勤王之師。僕時爲江都丞,帥臣翁彥國令揚州作院造神臂弓,限一月成,皆不可用。當時識者以爲國初之弓限一年成,而今成於旬日之間,宜乎美惡之相絶也。僕考《考工記》,然後知弓非一年不可用也。「弓人爲弓,取六材必以其時」。「凡爲弓,冬析幹,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體,冰析灂,春被弦」。則一年之事。鄭氏注云:「期年乃可用。」且三代之時,百工傳氏,孫襲祖業,子受父訓,故其利害如此詳盡。我藝祖奮起於五代之後,而製作之妙遠合三代,不亦聖謨之宏遠乎? 洛中邵康節先生,術數既高,而心術亦自過人。所居有圭竇、甕牗。圭竇者,牆上鑿門,上銳下方,如圭之狀;甕牗者,以敗甕口安於室之東西,用赤白紙糊之,象日月也。其所居謂之「安樂窩」。先生以春秋天色溫涼之時,乘安車,駕黃牛,出遊于諸公家。諸公皆欲其來,各置安樂窩一所。先生將至,其家無老少、婦女、良賤,咸迓於門。迎入窩,爭前問勞,且聽先生之言。凡其家婦姑、妯娌、婢妾有爭競,經時不能決者,自陳于前,先生逐一爲分別之,人人皆得其歡心。於是酒肴競進,厭飲數日,徐遊一家,月餘乃歸。非獨見其心術之妙,亦可想見洛中士風之美。聞之于司馬文仲楫。

《前漢•百官表》「少府」之屬官凡五十餘人,有導官掌米穀以奉至尊。然學者多疑「導」字之義。僕考《唐•百官志》導官令「掌導擇米麥,凡九穀皆隨精粗,考其耗損而供」。然《漢》「導」字下從「寸」,《唐》「䆃」字下從「禾」。今按:《韻略》:「瑞禾一莖六穗謂之䆃。」恐唐以瑞禾名官也。僕嘗以此問舅氏,笑云:「此蓋讀司馬長卿《封禪書》誤耳。《書》云:『導一莖六穗于包。』注云:『導,擇也。一莖六穗,謂嘉禾之米也。』後人誤以瑞禾爲䆃,遂並官名失之,可一笑也。」舅氏張文林相茂實,端方不偶,卒于銓曹。

前漢初,去古未遠,風俗質略,故太上皇無名,母媼無姓。然《唐•宰相世系表》敘劉氏所出云:「昔士會適秦,歸晉,有子留于秦,自爲劉氏。秦滅魏,徙大樑,生清。徙沛,生仁,號豐公。生煓,煓音端。字執加,生四子:伯、仲、邦、交。邦,漢高帝也。」噫!高皇之父,漢史不載其名,而唐史乃載之。此事亦可一笑。

《唐史•韓退之傳》:「擢監察御史,上疏極諫宮市,德宗怒,貶陽山令。」此説非也。集中自載《御史台論天災人饑狀》,故退之《寄三學士》詩云:「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拜疏詣閣門,爲忠寧自謀。上陳人疾苦,無令絶其喉;下言畿甸內,根本理宜優。積雪驗豐熟,幸寬待麥麰。天子惻然感,司空歎綢繆。謂言即施設,乃返遷炎州。」以此驗之,其不因宮市明矣。然退之所論,亦一時常事,而遽得罪者,蓋疏中有云「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故執政者惡之,遽遭貶也。既貶,未幾有「八司馬」之事。使退之不貶,與劉、柳輩俱陷黨中,則終身禁錮矣。或云:退之豈與柳、劉輩同乎?僕曰:退之前詩又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使其不去,未必不落黨中,然則陽山之貶,其天相哉?司空謂杜佑也,《宰相年表》十九年二月「佑檢校司空」。

俗諺云:「一絇絲能得幾時絡。」以喩小人之逐目前之樂也。然「絇」字當作「緰」。《太玄經》「絡之次五」曰:「蜘蛛之務,不如蠶一緰之利。」緰,音七侯反,與絇同音。今以《太玄》證之,故絇當作緰。

唐時,前輩多自重,而後輩亦尊仰前輩而師事之,此風最爲淳厚。杜工部于《蘇端薛複筵簡薛華醉歌》首云:「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復得之名譽早。」又云:「坐中薛華善醉歌,醉歌自作風格老。」一篇之中,直呼三人之名,想見當世士人一經老杜品題,即有聲價。故當世願得其品題,不以呼名爲恥也。近世士大夫,老幼不復敦篤,雖前輩詩中亦不敢斥後進之名,而後進亦不復尊仰前輩,可勝歎哉!

陳待制先字應賢,初任差作試官,發解進士程文中犯聖祖諱,沖替。問之,云:「因用《莊子》『飾小説以幹縣令。』而《疏》云:『縣字,古懸字,多不著心。懸,高也,謂求高名令聞也。』」然僕以上下文考之:「揭竿累以守鯢鮒,其於得大魚亦難矣。飾小説以幹縣令,其于大道亦遠矣。」蓋「揭竿累」以譬「飾小説」也,「守鯢鮒」以譬「幹縣令」也。彼成玄英膚淺,不知《莊子》之時已有縣令,故爲是説。《史記•莊子列傳》: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史記•年表》「秦孝公十二年」:並諸小鄕聚爲大縣,縣一令。是年乃梁惠王之二十二年也,且周嘗往來于楚、魏之間,所謂監河侯,乃西河上一縣令也,時但以「侯」稱之耳。而《疏》乃以爲魏文侯,不知與惠王之時相去遠矣。且監河侯云「我得邑金」,是以知爲縣令也。若晉申公巫臣爲邢大夫,而其子稱邢侯之類是也。

唐人字畫見於經幢碑刻文字者,其楷法往往多造精妙,非今人所能及。蓋唐世以此取士,而吏部以此爲選官之法,故世競學之,遂至於妙。《唐•選舉志》云:「凡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貎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長。」或曰:此敝政也,豈可以字畫取人乎!難之者曰:「今之士人於此狀貎奇偉,言辭辯博,判斷公事既極優長,而更加以字畫遒美,有歐、虞、禇、薛、顏、柳之法,士大夫能全此美者,亦自難得,況銓選之間乎?」聞之者皆服。

天聖中,鄧州秋舉,舊例主文到縣,鄕中長上率後進見主文。是年,主文乃唐州一職官,年老,須鬢皓然。説贄,見有輕薄後生前曰:「舉人所系甚大,願先生無渴睡。」既引試,賦《桐始華》,以「姑洗之月,桐始華矣」依次用韻。滿場閣筆不下,乃復至簾前啟曰:「前日無狀後進輒以妄言仰瀆先生,果蒙以難韻見困,願易之。」主文曰:「老人渴睡,不能卒易,可來日再見訪。」諸生諾而退。是夜,主文遂遁去,車運司云:「鄧州滿場曳白。」是年遂罷舉。聞之于南陽老儒李億。億又云:「昔待監司極小,又士人多自重,不肯妄求,故多老於選調。」

今印榜文額有「之」字者,蓋其來久矣。太初元年夏五月正,曆以正月爲歳首,色尚黃,數用五。注云:「漢用土數五,五謂印文也。若丞相,曰『丞相之印章』;諸卿及守相,印文不足五字者,以『之』字足之。」僕仕於陝洛之間,多見古印。于蒲氏見「廷尉之印章」,于司馬氏見「軍曲侯丞印」,此皆太初以後五字印也。後世不然,印文榜額有三字者足成四字,有五字者足成六字,但取其端正耳,非字本意。

五柳《與子儼等疏》云「汝等雖不同生」,又云「況共父之人」,則知五子非一母。或云:以五柳之清高,恐無庶出,但前後嫡母耳。僕以《責子》詩考之,正自不然。詩云:「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墮固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且雍、端二子,皆年十三,則其庶出可知也已。噫!先生清德如此,而乃有如夫人,亦可一笑。醒軒云:「安知雍、端非雙生子?」

富鄭公留守西京日,因府園牡丹盛開,召文潞公、司馬端眀、楚建中、劉凡邵先生同會。是時,牡丹一欄凡數百本,坐客曰:「此花有數乎?且請先生筮之。」既畢,曰:「凡若干朵。」使人數之,如先生言。又問曰:「此花幾時開,盡請再筮之。」先生再三揲蓍,坐客固已疑之。先生沉吟良久,曰:「此花命盡來日午時。」坐客皆不答,溫公神色尤不佳,但仰視屋。鄭公因曰:「來日食後可會於此,以驗先生之言。」坐客曰:「諾。」次日食罷,花尚無恙。洎烹茶之際,忽然群馬廄中逸出,與坐客馬相蹄齧,奔出花叢中。既定,花盡毀折矣。於是洛中逾服先生之言。先生家有「傳易堂」,有《皇極經世集》行於世。然先生自得之妙,世不可傳矣。聞之于司馬文季樸。

元城先生嘗言:異哉,盧杞之爲人也,不獨愧見父祖,又且愧見其子也。盧氏,唐甲族也,而懷慎一派爲盛。懷慎以清德相玄宗,號爲名相。而生東都留台弈,弈罵祿山被害,在《忠義傳》。弈生杞,相德宗,敗亂天下,在《奸臣傳》。杞生元輔,《元輔傳》云:「端靜介正,能紹其祖。故曆顯劇任,而人不以杞之惡爲異。」亦附《忠義傳》。故曰:杞不獨愧見其父祖,又且愧見其子也。元城先生劉待制安世字器之云。

「葭灰秋吹季月管,日出卯南暉景短。友生招我佛寺行,正直萬株紅葉滿。光華閃壁見神鬼,赫赫炎官張火傘。然雲燒樹火實駢,金烏下啄頳虯卵。魂翻眼暈忘處所,赤氣沖融無間斷。有如流傳上古時,九龍照燭乾坤旱。」右韓退之《遊青龍寺》詩。僕舊讀此詩,以爲此言乃喩畫壁之狀。後見《長安志》云:「青龍寺有柿萬株。」此蓋言柿熟之狀。「火傘」、「頳虯卵」、「赤氣沖融」、「九龍照燭」,皆其似也。青龍寺在長安城中,白樂天《新昌新居》詩云:「丹鳳樓當後,青龍寺在前。」以此可知。長安諸寺多柿,故鄭虔知慈恩寺,有柿葉數屋,取之學書。僕仕于關陝,行村落間,常見柿連數裡,欲作一詩,竟不能奇,毎嗟「火傘」等語,誠爲善喩。

東坡詩云:「剩欲去爲湯餅客,卻愁錯寫弄麞書。」「弄麞」乃李林甫事。「湯餅」,人皆以爲眀皇王后故事,非也。劉禹錫《贈進士張盥》詩云:「憶爾懸弧日,余爲座上賓。舉箸食湯餅,祝辭添麒麟。」東坡正用此詩,故謂之「湯餅客」也。必食湯餅者,則世所謂長命面者也。

古今之語大都相同,但其字各別耳。古所謂「阿堵」者,乃今所謂「兀底」也。王衍口不言錢,家人欲試之,以錢繞床不能行,因曰:「去阿堵物!」謂口不言去卻錢,但云去卻兀底爾。如「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蓋當時以手指眼,謂在兀底中爾。後人遂以錢爲「阿堵物」,眼爲「阿堵中」,皆非是。蓋此兩「阿堵」,同一意也。然「去」有兩音:一邱據反,乃去來之去;世常從此音,非也,當作口舉反。《韻略》云:「撤也。」然此義亦非也。蘇武掘鼠所去草實而食之,乃鼠所藏者也。蓋衍之意,以謂此錢不當置於此,當屏藏之於他處也。

蔡忠懷持正少年,嘗夢爲執政,仍有人告之曰:「俟汝父作狀元時,汝爲執政也。」持正覺而笑曰:「鬼物乃相戲乎!吾父老矣,方致仕閒居,乃云作狀元,何也?」後持正果作執政。一日,侍殿上聽唱進士第,狀元乃黃裳也。持正不覺失驚,且歎夢之可信也。持正父名黃裳,乃泉州人,清正恬退,以故老于銓曹。嘗爲建陽令,及替,囊無建陽一物,至今父老能道之。最後以贊善大夫爲鎮安軍節度推官。鎮安,陳州也。官滿,貧不能歸,故忠懷遂爲陳州人。此聞之於忠懷之孫橝子正。僕問子正:「爲幕職而帶贊善大夫,何也?」子正云:「此祖宗時官制,蓋以久次而得之,自不可解。」

僕仕於關中,嘗見一方寸古印,印文云「關外侯印」。其字作古隸,氣象頗類《受禪碑》。僕意必漢末時物也,然疑只聞有「關內侯」,不聞有「關外侯」。後於《魏志》見之:建安二十三年,始置名位侯十二級,以賞軍功,關外侯乃其一也。注云:「今人虛封,蓋始於此。」

揚州檢法寇中大,河朔人也。好爲大言,以屈座人。一日,於客次中問坐客云:「《左傳》『山木如市,弗加於山;魚鹽蜃蛤,弗加於海。』注云:『如在山海,賈不加貴。』何也?」庠乃以此八字平分作兩句,故座客卒然不能答,庠意氣甚自得。時僕爲江都丞,獨後至,見諸人默然,庠復舉前語問僕。笑曰:「此乃一句,何爲分爲兩句也?」庠笑曰:「果然謾不得。」蓋晏子之意,以謂陳氏施私恩以收人心,故低價以授與民,是以山木魚鹽之類,雖在齊國,如在山海之中,不加貴也。「賈」讀如「價」,非「商賈」之「賈」。

今之同席者皆謂之「客」,非也。古席面謂之「客」,列座謂之「旅」;主謂之「獻」,客謂之「酬」。故「宋享晉楚之大夫,趙孟爲客」注云:「客,一座所尊也。」「季氏飲大夫酒,臧紇爲客。既獻,臧孫命北面重席,新樽潔之。召悼子,降逆之。大夫皆起,及旅,而召公鉏」注云:「獻酬禮畢而通行爲旅。」然則古者主先獻客,客復酬之,然後同席皆飲;不如今之時,不待獻酬,而同席皆飲也。

韓退之《上宰相書》云:「四舉於禮部乃一得,三選於吏部卒無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畝之宅其可懷。」僕嘗怪:貞元七年,兵部侍郎陸贄知禮部貢舉,退之是時及第。八年四月,贄拜相,而退之以宰相門生連三年試於吏部而不得,何也?十年十二月,贄罷爲太子賓客。十一年,退之於正月、二月、三月連三上書于賈耽輩,不亦疏乎?只取辱耳。後世之士,可以爲戒。

本朝取士之路多矣,得人之盛,無如進士,蓋有一榜有宰相數人者,古無有也。太平五年,蘇易簡下李沆、向敏中、寇准、王旦;咸平五年,王曾下王隨、章得象;淳化三年,孫向下丁謂、王欽若、張士遜;慶曆三年,楊置下王珪、韓絳、王安石、呂公著、韓縝、蘇頌;元豐八年,焦蹈下白時中、鄭居中、劉正夫。其餘名臣,不可勝數。此進士得人之明效大驗也。或曰:不然,以本朝崇尚進士,故天下英才皆入此科。若云非此科不得人,則失之矣。唐開元以前,未嘗尚進士科,故天下名士雜出他塗。開元以後,始尊崇之,故當時名士中此科者,十常七八。以此卜之,可以見矣。

佛果禪師川勤,極善禪,纚纚可聽。嘗云:「閻浮提雨清淨水,具諸天相。方時大旱,雨時忽降,莫知其價,此兜率天上雨摩尼也。方欲收禾,霖雨不止,實害人命,此阿修羅中雨兵仗也。甘雨得時,人皆飽足,此護世城中雨美膳也。但名不同,其實一也。」坐客云:「經中所言,皆譬喩也,豈有雨寶珠等事乎?」僕曰:「不然。雨金、雨血、雨土,皆班班載于前史,何況六合外事,其有無不可懸料也。」坐客咸以爲然。其上因縁出《華嚴經》第十五卷。

二十八宿,今《韻略》所呼與世俗所呼往往不同。《韻略》宿音繡,亢音剛,氐音低,觜音訾,皆非也。何以言之?二十八宿,謂之二十八舍,又謂之二十八次。次也,舍也,皆有止宿之意。今乃音繡,此何理?《爾雅》云:「壽星,角亢也。」注云:「數起角亢,列宿之長。」故有高亢之義,今乃音剛,非也。《爾雅》:「天根,氐也。」注云:「角亢下系於氐,若木之有根。」其義如《周禮》「四圭有邸」、《漢書》「諸侯上邸」之邸,音低誤矣。西方白虎,而觜參爲虎首,故有觜之義,音訾誤矣。彼《韻略》不知,但欲異於俗,不知害於義也。學者當如其字呼之。

國初號令,猶有漢唐之遺風。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三日,天書降,大赦改元,東都賜酺三日。此蓋漢遺事也。漢律,三人以上無故飲酒,罰金四兩。故漢以賜酺爲惠澤,令得群飲酒也。酺,音蒲,注曰:「王德布於天下,而令聚飲食爲酺。」或問:「賜酺起於漢乎?」僕對曰:「《趙世家》載:武靈王行賞大赦,置酒酺五日。則自戰國時已如此矣。」祥符詔書聖祖殿有刻石。

吾祖僕射忠肅公亮知荊南府日,常苦嗣續寡少。因聞玉泉山頂有道人草庵其上,號白骨觀。道人年八十矣,宴坐庵中,常想自身表裡洞達,惟見白骨,以觀他人亦復如是,如此五十年矣。忠肅因使人問訊,亦不答;贈遺,亦不受。頻頻如此,亦略受。公繼而入山訪之,道人亦喜,因請出山,暫至府第,延之正寢安下,經月乃歸。一日,忠肅夢道人策杖徑入正寢,方驚愕間,夢覺。且歎訝之,急使人往問訊,曰昨夕已遷化矣。既茶毗,骨有舍利。後遂生給事子山仲南,兩歳已能趺坐,方學語時,但言凡所見人,皆是白骨。後至七歳,已往漸不見。噫!其性移矣。給事學佛有見處,古君子也。僕以此語長蘆了老,了老云:「吾門謂之空門,今作白骨觀,已自墮落,況有人誘引之乎!」僕以此言爲然。

俗説以人嚏噴爲人説,此蓋古語也。《終風》之詩曰:「寤言不寐,願言則嚏。」箋云:「言我願思也。嚏,當爲不敢嚏咳,我真憂悼而不能寐,如思我心如是,我則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乃古之遺語也。」《漢•藝文志》雜占十八家三百一十卷內「《嚏耳鳴雜占》十六卷」,注云:「嚏,丁計反。」然則嚏、耳鳴皆有吉凶,今則此術亡矣。

山濤見王衍曰:「何物老嫗,生甯馨兒?」寧作去聲,馨音亨,今南人尚言之,猶言「恁地」也。前宋廢帝悖逆,太后怒語侍者曰:「將刀來剖我腹,那得生甯馨兒!」此兩「寧馨」,同爲一意。

僕仕于關中,于士人王君求家見一古物,似玉,長短廣狹正如中指,上有四字,非篆非隸,上二字乃「正月」字也,下二字不可認。問之君求,云:「前漢剛卯字也。」漢人以正月卯日作佩之,銘其一面曰「正月剛卯」,乃知今人立春或戴春勝、春幡,亦古制也。蓋剛者,強也;卯者,劉也;正月佩之,尊國姓也。與陳湯所謂強漢者同義。

《蘭亭序》在南朝文章中少其倫比。或云:絲即是弦,竹即是管,今疊四字,故遺之。然此四字,乃出《張禹傳》云:「身居大第,後堂理絲竹管弦。」始知右軍之言有所本也。且《文選》中在《蘭亭》下者多矣,此蓋昭眀之誤耳。

蔡忠懷持正,其父本泉州人,晩年爲陳州幕官,遂不復歸。持正年二十許歳時,家苦貧,衣服稍敝。一日,與郡士人張師是同行,張亦貧儒也。俄有道人至,注視持正久之,因謾問曰:「先生能相乎?」曰:「然。」又問曰:「何如?」曰:「先輩狀貎極似李德裕。」持正以爲戲己,因戲問曰:「爲相乎?」曰:「然。」「南遷乎?」曰:「然。」複相師是,曰:「當爲卿監。家五十口時」,指持正云:「公當死矣。」道人既去,二人大笑曰:「狂哉道人,以吾二人貧儒,故相戲耳。」後持正謫新州,凡五年。一日,得師是書云「以爲司農無補,然闔門五十口居京師,食貧,近蒙恩守汝州」,持正讀至此,忽憶道人之言,遂不復讀。數日得疾而卒。聞之于忠懷之孫橝子正。

有客問僕曰:「古今太守一也,而漢時太守赫赫如此,何也?」僕曰:「漢郡極大,又屬吏皆所自除,故其勢炎炎,非後世比。只此會稽郡考之:縣二十六,呉即蘇州也;烏傷即婺州也;毗陵即常州也;山陰即越州也;由拳注云『古之槜李』,即秀州也;大末,衢州也;烏程,湖州也;餘杭,杭州也;鄞,明州也。以此考之,即今浙東西之地,乃漢一郡爾,宜乎朱買臣等爲之,氣焰赫赫如此也。」

《前漢》凡三處載召平:《蕭何傳》,召平即東陵侯也;《項羽傳》,召平即廣陵人也;《齊悼惠王傳》,齊相召平,不知何許人,爲魏勃所紿至自殺,乃曰:「嗟乎!道家之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僕頃在海州,常與任景初、陳子直論之。景初曰:「此必非東陵侯。且淮陰侯在蕭何術中,而東陵常爲何畫策,其術高矣,必不爲勃所紿。」子直曰:「不然。夫爲人畫策則工,若自爲計多拙,故曰傍觀者審,當局者迷。」二人爭論不已。僕從傍解之曰:「謂之非東陵侯,既無所據;必爲東陵侯,恐受屈。」子直曰:「獨廣陵召平不在論中,何也?」僕因大笑曰:「僕廣陵人也,上不敢望東陵,下不肯爲齊相。況僕平生處已常在於才與不才之間,宜乎不在論中也。」子直由此號余爲「廣陵召平」。

僕自南渡以來,始信前人言之可信也。蓋北人長於騎射,其所以取勝,獨以馬耳。故一人復有兩馬,此古法也。《北征》詩云:「陰風西北來,慘澹隨回鶻。其王願助順,其俗喜馳突。送兵五千人,驅馬一萬匹。」是知一人有兩馬也。中國若不修馬政,豈能勝之?蓋用兵之法,弓、馬必有副。《詩》云「交韔二弓」,畏毀折也,與兩馬同意。

元城先生與僕論唐十一族事。先生曰:「甘露之事,蓋亦疏矣。考其時乃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也,是時,李訓謀以甘露降於禁中,詔百官入賀,因此欲殺宦官耳。十一月末豈甘露降之時耶?其謀之疏,想見大抵色色如此。吾意宦官知此謀久矣,故不可得而殺。且天下之事,有大於死者乎?凡可以救死者,無不爲也。若當時只貶黜之,其禍未必至此;今乃以死逼人,而疏略如此,宜其敗也。《易》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聖人之言,信矣。」

章聖皇帝東封,禮成,幸曲阜縣,謁先聖廟,時丁晉公扈從。前一日,與同輩兩三人先馳至廟,省視饌具,因入後殿,乃孔子妃也。問於孔氏族,孔氏之妃何姓,延祐、延渥同對曰:「孔子年十九娶於宋之其官氏女,而生伯魚,伯魚年五十而卒,時孔子七十矣。」次日,上至妃殿,亦問其姓。眾人未及對,晉公以延祐之言對。上曰:「出何典據?」晉公錯愕不及答。延祐徐前曰:「出《孔子家語》。」時扈從者皆以此事爲恥。聞之於舒州下寨老儒俞汝平。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獨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右杜牧之自尚書郎出爲郡守之作,其意深矣。蓋樂遊原者,漢宣帝之寢廟在焉,昭陵即唐太宗之陵也。牧之之意,蓋自傷不遇宣帝、太宗之時,而遠爲郡守也。藉使意不出此,以景趣爲意,亦自不凡,況感寓之深乎!此其所以不可及也。

元城先生與僕論《禮記·內則》「雞鳴而起,適父母之所」,僕曰:「不亦太早乎?」先生正色曰:「不然。禮事父與君,一等一體。父召無諾,君命召無諾;父前子名,君前臣名。今朝謁者必以雞鳴而起,適君之所,而人不以爲早,蓋以刑驅其後也。今世俗薄惡,故事父母之禮得已而已爾。若士人畏犯義如犯刑,則今人可爲古人矣。」僕聞其言,至今愧之。

余中行老、朱服行中、邵剛剛中、葉唐懿中夫、何執中伯通、王漢之彥昭,彥昭常於期集處自嘆曰:「某獨不幸,名字無中字,故爲第六。」行老應之曰:「只爲賢不中。」時以爲名答。

陽翟澗上丈人陳恬叔易,一日忽改名欽命。或者疑之,曰:「豈非欽若王之休命,而有仕宦之意乎?」叔易曰:「不然。吾正以時人不畏天,故欲欽崇天道,永保天命。」

建中間,京西都運宋喬年以遺逸舉授文林。李方叔以詩嘲之曰:「文林換卻山林興,誰道山人索價高。」晁以道嘲之曰:「處士何人爲作牙,盡攜猿鶴到京華。今朝老子成長笑,六六峰前只一家。」聞之於王元道敦古。

淳化二年,均州武當山道士鄧若拙善出神。嘗至一處,見二仙官議曰:「來春進士榜有宰相三人,而一人極低,如何?」一人曰:「高下不可易也,獨科甲可易耳,不若以第二甲爲第一甲。」道士既覺,與其徒言之。明年唱名,上意適有宮中之喜,因謂近臣曰:「第一甲多放幾人,言止即止。」遂唱第一甲,上意亦忽忽忘之,至三百人方悟。是年孫何榜三百五十三人,而第一甲三百二人,第二甲五十一人,丁謂第四人,王欽若第十一人,張士遜第二百六十人。後士遜三人入相。致仕歸鄕,遊武當山,若拙弟子常爲公言之。僕爲鄧州淅川令日,聞之於鄖鄕士人劉可道。

僕嘗問元城先生:「先儒註《太玄經》,毎首之下必列二十八宿,何也?」先生曰:「周天二十八宿,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太玄經》凡七百二十九贊,乃此數也。」僕曰:「七百二十九贊分而爲二,合三百六十四度有半而不相應,何也?」先生曰:「揚氏之意,以謂其半不可合也。故有踦贊、嬴贊,以應周天之數。漢之正統,以象歳也;莽之僣竊,乃閏位也。故先儒於踦贊、嬴贊之下,註『以爲水火之閏』,而《王莽傳·贊》所稱『餘分閏位』者,蓋謂是。」噫!子雲之數深矣。

《同年小録》載小名小字,或問:「有故事乎?」或曰:「始於司馬犬子。」僕曰:「不然。《離騷經》曰:『皇覽揆予於初度兮,肇錫予以嘉名。名予曰正則兮,字予曰靈均。』且屈原字平,而正則、靈均,則其小字小名也。所謂『皇』者,三閭稱其父也。後人遂以皇覽爲進御之書,誤矣。」

《唐·外戚傳》云:「外家之成敗,視主德之何如耳。」至哉此言也。明皇之寵太真極矣,故有馬嵬之事。故《老子》云:「甚愛必大費。」《孟子》云:「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惟老杜於此事殊爲得體,詩云:「不聞商周衰,中自誅褒妲。」謂若此事自出於明皇之意,與夫「君王掩面救不得」相去遠矣。

僕友司馬文季樸極知星,嘗云:「《前漢·天文志》:牽牛爲犧牲,其北河鼓,大星,上將;左右星,左右將。此説非也。且何鼓乃牽牛也,今分爲二,則失之矣。《爾雅》云:『何鼓謂之牽牛。』註云:『今荊楚人呼牽牛爲擔鼓。擔者,何也。』蓋此星狀如鼓,左右兩星若擔鼓之狀,故謂之何鼓。何者,如『何天之休』之『何』,人但見何鼓在天潢之間,故易謂河,非也。」

僕爲夏縣令,寄居司馬文季樸家。出藏先聖畫像示僕,傳云王摩詰筆也。僕因令善工摹之,眼中神彩殊不相類,使人意不滿。畫象上長下短,其背微僂,以傳考之,想當然爾。《莊子》載:老萊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此,修上而超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註云:「長上而促下,耳卻近後而上僂。末僂,謂背微曲也。」然此皆可畫。若夫「視若營四海」,乃聖人憂天下之容,非摩詰不能作。

關中名醫駱耕耕道曰:《莊子》之言,有於孫真人醫方相合者。五苓散,五味而以木豬苓爲主,故曰五苓。《莊子》之言曰:「藥也,其實堇也,桔梗也,雞壅也,豕零也,是時爲帝者也。」郭註云:「當其所須則無賤,非其時則無貴。」故此數種,若當其時而用之則爲主,故曰是時爲帝者也。疏云:「藥無貴賤,愈病則良。」斯得之矣。故藥有一君、二臣、三佐、四使。且如治風,則以堇爲君,堇,烏頭也。去水則豕零爲君,豕零,水豬零也。他皆類此。彼俗醫乃以《本草》所録上品藥爲君,中品藥爲臣,下品藥爲佐使,可一笑也。

「禍福茫茫不可思,大都早退是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期。蛟龍作醢麟爲脯,何似泥中拽尾龜。」右白樂天《遊玉泉寺》詩。李訓、鄭註初用事,公知其必敗,輒自刑部侍郎乞分司而歸。時宰相王涯好琴,舒元輿好獵,故及之,而「拽尾龜」所以自喩也。龍醢事見《左氏》,麟脯事見《列仙傳》。

《晉史》乃唐時文士所爲,但托之御撰耳。《天文志》云:「天聰明自我民聰明。」以民爲人,且太宗不應自避其名。又「洛書乾曜度」,以乾爲甄,則太宗又不應爲太子承乾避名也。以此足見乃當時臣下所爲爾。臣下之文駕其名於人主,已爲失矣;而人主傲然受之而不辭,兩胥失矣。

僕之故友柴慎微嘗云:開元太平宰相七人,五人出太平公主門下,謂岑羲、竇懷真、蕭至忠、崔湜、陸象先也;二人明皇自用,謂張説、郭元振也。且象先賢者也,何爲預五人之列?按《象先傳》:太平公主欲相崔湜,湜力薦象先於主,故遂相之。噫!象先何爲交結崔湜也。開元元年七月,太平公主既敗,而宰相出門下者如岑羲等四人皆被誅,獨象先免。使其不幸,與四人者皆死,豈不痛哉!然則士大夫之所處,宜以此爲戒。

老杜《遣悶》詩云:「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所説不同。《筆談》以爲鸕鶿,能捕黃魚,非也。黃魚極大,至數百斤,小者亦數十斤,故詩云:「日見巴東峽,黃魚出浪新。脂膏兼飼犬,長大不容身。」又有《白小》詩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細微沾水族,風俗當園蔬。」蓋言魚大小之不同也。僕親見一峽中士人夏侯節立夫言:「烏鬼,豬也。峽中人家多事鬼,家養一豬,非祭鬼不用,故於豬群中特呼『烏鬼』以別之。」此言良是。僕又見浙人呼海錯爲蝦菜,毎食不可闕,始悟「風俗當園蔬」之意。

始元五年春正月,夏陽男子張延年詣北闕,自稱衞太子。然《雋不疑傳》云「本夏陽人,姓成名方遂」,且「廷尉逮詔鄕裏識之者張宗祿等」,則人識之者多矣,不應如此差舛。然若以紀傳不相照,誤立兩姓名,則《不疑傳》末又云「一姓張名延年」,則是當時廷尉驗問之時,一人已有兩姓名矣,則是非未可定也,故史家於此微見其意。初,不疑縛送詔獄之時,已自云:「衞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來自詣,此罪人也。」天子與大將軍聞而嘉之。史著此語,亦欲後人推原其意耳。

漢時送葬之禮極厚。武帝之葬,昭帝幼弱,霍光不學,取金錢、財物、鳥獸、魚鱉、牛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盡瘞藏之,又以後宮守園陵,於是園妾自此始矣。後世因之,遂不復變。白樂天有《園陵妾》詩,讀者傷之。

今之闕角謂之「觚棱」,蓋取其有四棱也。僕友柴慎微云:「觚,酒器也,可容二升,腹與足皆有四棱。漢宮闕取其制以爲角隅,安獸處也,故曰『上觚棱而棲金爵』。爵、觚,皆酒器名,其腹之四棱,削之可以爲圓,故《漢書》曰『破觚爲圜』。」

南方朱鳥。蓋未爲鶉首,午爲鶉火,已爲鶉尾。天道左旋,二十八宿右轉,而朱鳥之首在西,故先曰未,次曰午,卒曰已也。然南方七宿之中,四宿爲朱鳥之象。《漢·天文志》:柳爲鳥咮,星爲鳥頸,張爲鳥啄,翼爲鳥翼。或問:「朱鳥而獨取於鶉,何也?」僕對曰:「朱鳥之象,止於翼宿,而不言尾,有似於鶉,故以名之。」然謂之鶉尾者,嘗問元城先生,先生曰:「蓋以翼爲尾雲故。《甘氏星經》云:『鳥之鬥,竦其尾;鶉之鬥,竦其翼。』以此知之。」

柴慎微言:「《春秋》載二百四十二年之事,其爲簡冊無幾耳,故多從省文。後世妄行穿鑿,故其説不勝繁蕪。且如成十四年,『秋,叔孫僑如如齊逆女』。『九月,僑如以夫人婦姜氏至自齊』。《左氏》曰:『稱族,尊君命也。』『舍族,尊夫人也。』殊不知乃經之省文也,經中若此書者多矣。成十八年『公孫歸父如晉』,『歸父還自晉,至笙,遂奔齊』,昭十三年『晉人執季孫意如以歸』,十四年『意如至自晉』,二十三年『晉人執我行人叔孫舍』,二十四年『叔孫舍至自晉』,皆省文也。譬之水性本清,塵泥汨之則濁也;若復去之,則水性明矣。今讀《春秋》者,但不爲諸家所汨,則聖人之意見矣。」

古人重譜系,故雖世胄綿遠,可以考究。淵明《命子》詩云:「天集有漢,眷於湣侯。赫赫湣侯,運當攀龍。撫劍風邁,顯茲武功。泰誓山河,啟土開封。」今按《漢書·高帝功臣表》:開封湣侯陶舍以左司馬從漢破代,封侯。昔高帝與功臣盟云:「使黃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存,爰及苖裔。」所謂泰誓山河,謂此盟也。高帝功臣百有二十人,舍其一也。又云:「亹亹丞相,允迪前從。渾渾長源,郁郁洪河。群川載導,眾條載羅。時有語默,運同隆窊。」此蓋謂陶青也。今按《漢·高帝功臣表》:開封湣侯陶舍,封十一年薨;十二年夷侯青嗣,四十八年薨。《漢·百官表》:孝景二年「六月,丞相嘉薨。八月癸未,御史大夫陶青爲丞相」。七年「六月乙巳,丞相青免。太尉周亞夫爲丞相」。所謂「群川眾條」,以喩枝泒之分散也;「語默隆窊」,以言自陶青後未有顯者也。淵明乃長沙公之曾孫,然《侃傳》不載世家,獨於此見之。後世累經亂離,譜籍散亡。然又士大夫因循滅裂不如古人,所以家譜不傳於世,惜哉!

亳州祁家極收本朝前輩書帖。僕嘗見其家所收孫宣公奭書尺有云:「行李鼎來。」蓋古之「行李」,乃今之「行使」也。魯僖公之三十年,燭之武見秦伯曰:「若舍鄭以爲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困乏。」註云:「行李,使人也。」魯襄公之八年,鄭及楚平晉,責曰:「君有楚命,亦不使一個行李告於寡君。」註云:「一個,獨使也。行李,行人也。」然古之「李」字,從「山」下「人」、「人」下「子」,作「」,後人乃轉作「李」也。「一個行李」謂「一介行使」,今人以「行李」爲隨行之物,失之遠矣。

司馬溫公祖塋在陜府夏縣之西二十四裏,地名「鳴條」,山有墳,寺曰「餘慶」,山下即溫公之祖居也。僕爲夏縣令日,屢至其處。及十許裏有涑水,故溫公號「涑水先生」。鳴條山即湯與桀戰之地,去解州安邑縣五十裏,乃桀之都也。呂相《絶秦書》曰:「伐我涑川,俘我王官。」以此見秦、晉兩國境上二邑也。涑川即涑水也。王官屬今河中府虞鄕縣,唐末司空表聖隱於王官谷,有天柱峰、休休亭,乃一絶境也。

韓退之三上宰相書,但著月日而無年。今按李漢云:「公生於大歷戊申。」而退之書云:「今有生人二十八年矣。」大歷三年戊申至貞元十一年乙亥,退之時年二十八。以《宰相年表》考之,是年宰相乃賈耽、盧邁、趙憬也,但不知退之所上爲何人耳。且以前鄕貢進士上書,而文格大與當時不同,非賢相不能舉也,豈耽輩所能識哉?

今之士人簡尺中,或以「解茩」字易「邂逅」字,非也。《離騷經》云:「制芰荷以爲衣兮。」王逸註云:「芰,蓤也。秦人作『薢茩』。薢音皆,茩音茍。」僕仕於關、陜之間,不聞此呼,正恐王逸別有義爾。後又讀《爾雅》「薢茩芵茪」,註云:「芵,明也。或云蓤也,關西謂之薢茩。」以僕所見,芵茪者,即今之草芵明也。其葉初出,可以爲茹,其子可以治目疾。蓋謂可以解去垢穢,或恐以此得名。又《爾雅》云:「蓤,厥攗。」註云:「蓤也,今水中芰。」然則蓤自有正名,不謂之薢茩明矣。或曰:然則王逸、郭璞皆誤乎?僕曰:「古者信以傳信,疑以傳疑。郭璞多引用《離騷》註,故承王逸之疑。而多出此註,所以廣異聞也,學者幸再考之。」

「夜夢神官與我言,羅縷道妙角與根。提攜陬維口瀾翻,百二十刻須臾間。」右退之《記夢》詩,殊爲難解。僕嘗考之,此乃言二十八宿之分野也。《爾雅》曰:「壽星,角亢也。」註云:「數起高亢,列宿之長。」又曰:「天根,氐也。」註云:「下系於氐,若木之有根。」「娵訾之口,營室東壁也。」註云:「營室東壁,星四方似口,故以名之。」所謂「百二十刻」者,蓋渾天儀之法,二十八宿,從右逆行,經十二辰之舍次,毎辰十二刻,故云百二十刻。所謂「壯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語一字難」者,只上所謂哦字也,退之欲神其字,故隱其語。

元城先生與僕論十五國風次序,僕曰:「《·王黍離》在《鄴》、《鄘》、《衞》之後,且天子可在諸侯後乎?」先生曰:「非諸侯也,蓋存二代之後也。周既滅商,分其畿內爲三國,即鄴、鄘、衞是也。自紂城以北謂之鄴,南謂之鄘,東謂之衞。故鄴以封紂子武庚也;鄘,管叔尹之;衞,蔡叔尹之,以監商民,謂之三監。武王崩,三監畔,周公誅之,盡以其地封康叔,故《鄴詩》十九篇,《鄘詩》十篇,共二十九篇,皆《衞詩》也。序詩者以其地本商之畿內,故在於《王·黍離》上,且列爲三國,而獨不謂之衞,其意深矣。」以毛、鄭不出此意,故備載之。

鄱陽湖水連南康軍江一帶,至冬湖水落,魚盡入深潭中。土人集船數百艘,以竹竿攪潭中,以金鼓振動之,候魚驚出,即入大網中,多不能脫。惟大赤鯉魚最能躍,出至高丈餘後,入他網中,則不能復躍矣,蓋不能三躍也。故禹門化龍者,是大赤鯉魚,他魚不能也。杜子美《觀打魚歌》云:「綿州江水之東津,魴魚潑潑色如銀。魚人溠溠沉大網,載江一擁數百鱗。眾魚常材盡卻棄,赤魚騰出如有神。」僕親見捕魚,故知此詩之工。

亳州士人祁家,多收本朝前輩書帖,內有李西臺所書小詞,中「羅敷」作「羅紨」。初亦疑之,後讀《漢書》,昌邑王賀妻十六人,生十一人男、十一人女。其妻中一人嚴羅紨,紂音敷,乃執金吾嚴延年長孫之女。羅紨生女曰持轡,乃十一中一人也。蓋采桑女之名偶同耳。

自古中國與邊方戰多用弩。晁錯上疏曰:「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遊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平城之歌曰:「不能控弩。」李陵以連弩射單於,馬隆用弩陣取涼州,蓋中國各用所長。夫騎射,契丹所長也;弩車,中國所長也。蓋車能作陣而騎不可突,弩能遠而入深,可以勝弓,且得其矢,而契丹不可用。近世獨不用弩,當講求之。

《孝經序》云:「魯史《春秋》,學開五傳。」韓退之云:「《春秋》五傳束高閣。」然今獨有三家。今按《前漢·藝文志序》云:《春秋》分爲五註,云左氏、公羊氏、谷梁氏、鄒氏、夾氏,而鄒氏、夾氏有録無書,乃知二氏特有名爾。然《王陽傳》稱能爲騶氏《春秋》,何也?豈非至後漢之初,此書亦亡乎?故曰有録無書。前漢「鄒」、「騶」同音通用。

《韓退之列傳》云:「從愈遊者,若孟郊、張籍,亦皆有名於時。」以僕觀之,郊、籍非輩行也。東野乃退之朋友,張籍乃退之爲汴宋觀察推官日所解進士也,而李翺、皇甫湜則從退之學問者也。故詩云:「東野窺禹穴,李翺觀濤江。」又云:「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張籍學古淡,軒昻避雞群。」故於東野則稱字,而於群弟子則稱名,若孔子稱蘧伯玉、子產、回也、由也之類。而《唐史》乃使東野與群弟子同附於退之傳之後,而世人不知,遂皆稱爲韓門弟子,誤矣。

老杜《贈李潮八分歌》云:「秦有李斯漢蔡邕,中間作者寂不聞。嶧山之碑野火燒,棗木傳刻肥失真。苦縣光和尚骨立,書貴瘦硬方通神。」「嶧山之碑」至於「苦縣光和」人多未詳,王內翰亦不解。謹按:老子,苦人也,今爲亳州衞真縣。縣有明道宮,宮中有漢光和年中所立碑,蔡邕所書。僕大觀中爲永城主簿日,縁檄到縣,得見之。字畫勁拔,真奇筆也。且杜工部時已非嶧山真筆,況於今乎?然今所傳摹本亦自奇絶,想見真刻奇偉哉。

涑水先生一私印曰「程伯休甫之後」,蓋出於《司馬遷傳》,曰:「重黎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當宣王時,官失其守,而爲司馬氏。」故涑水引用之耳。伯休甫者,其字也。古字一字多矣,如袁絲、房喬、顏籀之類,三字無之。獨本朝有劉伯貢父、劉中原父。或云二人本字貢甫、原甫,以犯高魯王諱,故去「甫」而加「伯」、「中」,時人因並三字呼之。此説非也。六一先生作《原甫墓誌》云:「公諱敞,字中原父,姓劉氏。」「熙寧元年四月八日卒。」以此可知,彼但見錢穆甫以避諱,人或呼爲錢穆,或呼爲穆四,遂並二劉失之誤矣。

《曹成王碑》句法嚴古,不可猝解,今取其尤者箋之。「大選江州,群能著直略反職。王親教之,摶徒官反力勾卒。羸越之法,曹誅五畀必利反。」今釋於此:著職者,各安守其職也。摶力者,結集其力也。勾卒者,伍相勾連也。羸越之法,「羸」當爲「嬴」,謂秦商君、越勾踐教兵之法。曹誅五畀者,曹,朋曹也;若有罪,則凡與之爲朋曹者,咸誅之。五,什伍也,凡有所獲,則分而畀其什伍之兵也。蓋利害相及,則戰不敢潰,而居不敢盜,此乃勾卒嬴越之法。或曰:羸,謂衰羸也;越,謂超越也;凡戰,罰其衰羸,賞其超越也。然無勾卒之義,當從前説。

「日臨公館靜,畫滿地圖雄。劍閣星橋北,松州雪嶺東。華夷山不斷,呉蜀水相通。興與煙霞會,清樽幸不空。」右杜工部《嚴公廳詠蜀道畫圖》。是時,武跋扈,微有割據之意,故公於詩諷之。云「山不斷」、「水相通」,以言蜀道不可割據也。幕下有益於東道者,如此。

魯臧武仲名紇,孔子之父,鄹人。紇,乃叔梁紇也。皆音恨發反,而世人多呼爲核。有一小説:唐蕭穎士輕薄,有同人誤呼武仲名,因曰:「汝紇字也不識。」或以爲瞎字也,不識誤矣。

亳州永城縣之七十裏有芒碭山,山有巖曰紫氣,此蓋高帝避難所也,復有梁孝王墓。僕嘗與宿州知録邵渡同遊,入隧道中百餘歩,至皇堂。如五間七架屋許大,周回有石門子十許,上鐫作內臣宮女狀。中有大石柱四,所以懸棺,棺不復見矣。入時必用油圈以爲燭。其中盛夏極涼,如暮秋。時山下有居民數百家,今謂之保安鎮,蓋當時守冢之遺種也。土人呼墓爲梁王避暑宮,故老云:「前數年,時有人入其中,常得黃金而出,今不復有矣。」《孝王傳》云:未死「財以鉅萬計,不可勝數。及死,府藏餘黃金尚四十餘輿,他財物稱是。」想見當時送葬之物厚矣。魏武帝置發冢中郎、摸金校尉,如此冢蓋無不發者。然古人作事奇偉可驚,非後世比也。

紹興三年夏六月,明州阿育王山住持凈曇,以宸奎閣所藏仁宗御書詣行在。所獻書凡五十三軸,字體有三:一曰真書,二曰飛白,三曰梵書。其上二書世多見之,而梵書亦自奇古可駭愕也。又有團絹扇三柄,皆有御書。一長柄者三尺許,恐是打扇,用白藤縛柄。而三扇皆以青箋紙爲上下承萼,制度極草草,今中產之民所恥也。大哉,仁宗之盛德也! 《唐史》載:鄭虔集當世事著書八十餘篇,目其書爲《薈蕞》。老杜《哀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詩云:「薈蕞何技癢。」又按《韻略》:薈,烏外切,草多貌,如「薈兮蔚兮」之薈。蕞,徂外切,小也,如「蕞爾國」之「蕞」。虔自謂其書雖多,而皆碎小之事也。後人乃誤呼爲《會粹》,意爲會取其純粹也,失之遠矣。蓋名士目所著書多自貶,若《雞肋》、《脞説》之類,皆是意也。「技癢」者,謂人有技藝不能自忍,如人之癢也,老杜以謂虔私撰國史,亦不能自忍爾。「蕞」一音在外切,小也,兩音一意。

楚子問齊師之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註云:「馬牛之風佚,蓋末界之微事,故以取論。」然註意未甚明白。僕後以此事問元城先生,曰:「此極易解,乃醜詆之辭爾。齊、楚相去南北如此遠離,馬牛之病風者,猶不相及。今汝人也,而輒入吾地,何也?」僕始悟其説,即《書》所謂「馬牛其風」,註云「馬牛其有風佚」,此兩「風」字同爲一意。

僕讀《史記》,因嘆曰:「天道遠矣。吁,可畏也!」秦昭王四十八年,始皇生於邯鄲,年十三即位,是歳甲寅。然是年豐沛,已生漢高皇帝矣。後十五年己巳,項羽生;二十七年,始皇南巡會稽,時年已二十三矣。其年七月,始皇崩。二世元年九月,沛公起沛,時年三十九;項羽起會稽,時年二十四。漢元年,高帝至灞上,時年四十二。十二月,羽繼至,遂殺子嬰而滅秦。高帝在位十二年,五十三而崩,時歳在丙午。噫!消長倚伏,其運密矣。

政和中,僕仕關中,於同官蒲氏家,乃宗孟之後,見漢印文云「輯濯丞印」。文奇古,非隸非篆,在漢印中最佳。輯濯,乃水衡屬官。「輯」讀如「楫」,「濯」讀如「棹」,蓋船官也,水衡掌上林。上林有船官,而楫濯有令丞,此蓋丞印也。然皆太初元年已前所刻,太初已後皆五字故也。

元城先生嘗與僕論魏丞相不能救蓋寬饒之死,今追録之。神爵二年九月,司隸校尉蓋寬饒有罪下有司,自殺。三年三月丙午,丞相相薨。識者以謂有天道焉,且相嘗謂「次公醒而狂」,且以字呼之,是必平日朋友也。平日以狂待之,則宣帝之怒,相必無一言以救之。宣帝初下其書中二千石議也,執金吾議以爲大逆不道。然則中二千石共議以爲大逆不道,獨執金吾一人耳。《百官表》神爵二年,南陽太守賢爲執金吾,不知賢者何人也,必醜邪惡正,嘗爲蓋司隸所劾者也。賢不足道也,獨相號爲賢相,又與寬饒彼此皆儒者,平日交友,獨不能爲地,相可責哉!

禮記》載:曾子數子夏之罪云:「吾昔與女從夫子於洙泗之間,退而老於西河之上,使西河之人疑汝於夫子,汝罪三也。」註云:「言其不稱師也。」蓋古之君子言必稱師,示有所授,且不忘本也。故《子張》一篇載群弟子之語,子夏之言十一,而未嘗稱師;曾子之言五,而三稱曰「吾聞諸夫子」,則子夏爲曾子所罪,固其宜矣。《禮記》「樂正子春曰:吾聞諸曾子,曾子聞諸夫子」,蓋曾子稱師,故子春亦稱師也。又知古人註解,各有所本,不若後人妄意穿鑿也。

淵明之爲縣令,蓋謂貧爾,非爲酒也。聊欲弦歌,以爲三徑之資。蓋欲得公田之利,以爲三徑閑居之資用爾,非謂旋創田園也。舊本云:公田之利過足爲潤,後人以其好酒,遂有公田種秫之説。且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餘日,此非種秫時也。故凡本傳所載,與《歸去來辭序》不同者,當以序爲正。

高郵老儒黃移忠彥和,僕幼稚常師之。嘗謂:孟子去齊,三宿而出畫,讀如晝夜之晝,非也。《史記·田單傳》後載「燕初入齊,聞畫邑人王蠋賢」,劉熙註云:「齊西南近邑,音獲。」故孟子三宿而出,時人以爲濡滯。

今之書尺稱人之德美,繼之曰「不佞」。不佞,意謂不敢諂佞,非也。《左氏·昭公二十一年》載奮揚之言曰「臣不佞」,註云:「佞,才也。」漢文帝曰:「寡人不佞。」註云:「才也。」《論語》云:「不有祝鮀之佞。」註亦云「才也」。古人「佞」能通用,故佞訓「才」。《左氏》載祝鮀之言行極備,蓋衞之君子也。衞之宋朝姿貌甚美,衞靈公夫人南子通之。孔子之意,蓋爲無祝鮀之才,而有宋朝之容,則取死之道,故曰「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僕友孫亞之自呼曰「雅」,朱耆卿自呼曰「刑」。或問:有故事乎?僕曰:「孟施舍之養,勇也。」又曰:「舍豈能爲必勝哉?」註曰:「施舍自呼其名。」但曰舍,蓋其好勇而氣急也,恐起於此。

僕任夏縣令,一日,會客於蓮塘上,時苦蛙聲。坐中有州官,乃長安人,以微言相戲,妄謂僕:「南人食此也。」僕答曰:「此是長安故事。」客曰:「未聞也。」僕取《東方朔傳》示之,客始伏。武帝欲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爲上林苑,朔諫以謂:此「地土宜姜芋,水多䵷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師方曰:「䵷即蛙字,似蝦蟆而小,長腳,蓋人亦取食之。」

僕嘗與陳子真、查仲本論「將無同」。仲本曰:「此極易解,謂言至無處皆同也。」子真曰:「不然。晉人謂將爲初,初無同處,言各異也。」僕曰:「請以唐時一事證之:霍王元軌與處士劉平爲布衣交。或問王所長於平,曰:『王無所長。』問者不解,平曰:『人有所短,則見所長。』蓋阮瞻之意,以謂有同則有異;今初無同,何況於異乎?此言爲最妙,故當時謂之『三語掾』。」二子皆肯之。

揚州天長道中地名甘泉,有大古冢如山,未到三十里已見之,土人呼爲「琉璃王冢」。按:廣陵王胥,武帝子也,都於廣陵。後至宣帝時,坐謀不軌,賜死,謚曰厲。後人誤以劉厲爲琉璃爾。漢制:天子、諸侯即位,即立太子,起陵冢,故能如此高大。胥雖以罪死,尚葬其中,故胥且死,謂太子霸曰:「上遇我厚,今負之甚,我死骸骨當暴,幸而得葬,薄之無厚也。」旁有居民數十家,地名「甘泉」,或恐胥僭擬云。

文房四物見於傳記者,若紙、筆、墨皆有據;至於硯,即不見之。獨前漢張彭祖少與上同研席書。又薛宣思省吏職,下至筆研,皆爲設方略。蓋古無「硯」字,古人諸事簡易,凡研墨不必硯,但可研處只爲之爾。矛盾、螭蚴載於前世,不若今世事事冗長,故只爲之研,不謂之硯。然任緝之《北征記》:孔子廟中有石硯一枚,乃夫子平生物。非經史,不足信。

荊公字解「妙」字云:「爲少爲女,爲無妄少女,即不以外傷內者也。」人多以此言爲質,殊不知此乃郭象語也。《莊子》云:「綽約若處子。」註云:「處子不以外傷內。」公之言蓋出於此。

退之以毛穎爲中山人者,蓋出於右軍《經》云:「唯趙國毫中用。」蓋趙國平原廣澤,無雜木,唯有細草,是以兔肥;肥則毫長而銳,此良筆也。

孟子》云「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又云「引而置之莊嶽之間數年」。蓋莊嶽乃齊國繁會之地,孟子在齊久,故知其處。今以《左傳》考之,可見莊嶽之地。襄公二十八年,齊亂,十一月丁亥,慶封「伐西門,弗克;伐南門,克之;又伐內宮,弗克;又陳於嶽。」註云:「嶽,里名也。」哀公六年夏六月戊辰,陳乞、鮑叔以甲入於公宮。國夏、高張「乘如公,戰於莊,敗」,註云:「莊,六軌之道也。」以最繁會,故可令學齊語。

古以「右」爲上,且以「左」相言之,謂非正相,如輔佐之「佐」耳。《左氏傳》:薛宰之言「仲虺居薛,以爲湯左相」。又「齊崔杼立景公而相之,慶封爲左相」。蓋伊尹者,湯之相也,而仲虺特輔佐伊尹耳,故曰左相。崔杼、慶封,亦復如此。故漢孝惠時,王陵爲右丞相;王陵既免,徙平爲右丞相。文帝初立,周勃功高,陳平謝病,上「視平病,問之。平曰:『高帝時,勃功不如臣;及誅諸呂,臣功不如勃。願以相遜勃。』於是以太尉勃爲右丞相,位第一;平爲左丞相,位第二」。非獨如此,周昌自御史大夫左遷爲趙相,黃霸以財入官兩府不與右職,與此同類。今人亦以降爲左遷。

古人姓名有不可解者。文公十八年季文子云「高陽氏有才子八人」,註云:「高陽,顓頊帝號也。八人,其苖裔。」「蒼舒、隤敳、梼戭、大臨、尨降、庭堅、仲容、叔逵。」註云:「此即垂、益、禹、臯陶之倫。庭堅,臯陶字也。」然有可疑者:文公五年,楚滅六、蓼,臧文仲聞六滅,曰:「臯陶庭堅,不祀忽諸。」註云:「六、蓼,皆臯陶後也。」且既云庭堅即臯陶字,則文仲不應既曰「臯陶」,又曰「庭堅」也。若據其意,則臯陶、庭堅又似兩人。山谷老人名「庭堅」,字「魯直」,其義不可解。或云慕季文子之逐莒僕,故曰「魯直」。

《唐史》載:崔湜執政時年三十八,嘗暮出端門,緩轡諷詩。張説見之,嘆曰:「文與位固可及,其年不可及也!」僕初讀此,謂説之年遲暮,與湜相去絶矣。及以二人本傳考之,相去才四歳爾。今按《宰相年表》:湜執政時,乃景龍二年戊申,推而上之,生於咸寧二年之辛未。《張説傳》稱説開元十八年卒,年六十四。推而上之,乃生於乾封二年之丁卯;至景龍二年戊申,説本年四十二歳,而嘆慕之如此,藉使宋廣平見之,必無此語。廣平嘗見蕭至忠出太平公主第,謂至忠曰:「非所望於蕭傅。」非獨不慕,且以爲戒。

眉山蘇氏《文集》著《權書》、《衡論》。《衡論》,世皆知出處,獨《權書》人少知之。漢哀帝時,欲辭匈奴使不來朝,黃門郎揚雄上書諫曰:「高皇後嘗怒匈奴,群臣廷議,樊噲請以十萬眾橫行匈奴中,季布曰:『噲可斬也!』於是大臣權書遺之。」註曰:「以權道爲書,順辭以答之。」「權書」之名蓋出於此。衡取其平,權取其變;衡爲一定之論,權乃變通之書。

柴慎微云:淮陰信可謂忠矣,漢待之何其薄也。《贊》曰:天下既定,命韓信申軍法。此乃信爲淮陰侯在長安奉朝請時也。漢五年二月,漢王即皇帝位;六年十二月,執信於陳;十二年九月,伏誅。且信之長安也。漢實囚之,而乃能爲漢申軍法,即其忠可知矣。蓋漢實畏其能,故信卒不免。田肯有云「陛下已得韓信,又治關中」,則知此兩事,乃當時安危存亡之機。且信之聲名,使人畏之如此,其不亡何待?

李百藥父與友陸人等共讀徐陵文,有「刈瑯邪之稻」之語,嘆不得其事。百藥進曰:「《春秋》『鄅子籍稻』,杜預謂在瑯邪。」客大驚,號奇童。今按:昭公十八年《傳》「鄅人籍稻」註云:「鄅,妘姓國也。其君自籍稻,蓋履行之。」昭公十八年經書「邾人入鄅」註云:「鄅國,今瑯邪開陽縣也。」蓋「籍」當呼爲「典籍」之「籍」,謂履行之而記其數也。周之六月,夏之四月,稻方生也,而徐陵以爲刈,非矣。

《莊子》之疏,有可以一大笑者。《徐無鬼》語武侯相馬曰:「直者中繩,曲者中鉤,圓者中規,方者中矩。」謂馬歩驟回旋,中規矩鉤繩也。故東野後以禦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矩,同一意也。《疏》乃以直爲馬齒,曲爲馬項,方爲馬頭,圓爲馬眼。且世間豈有四方馬頭乎?故可以一大笑。

《唐中興頌》云:「復復指期。」或云:以復兩京,故曰復復。非也,此兩字出《漢書》。今按《匡衡傳》云:「所更或不可行而復復之。」註云:「下復扶目反。」又「何武爲九卿時,奏言宜置三公官,又與翟方進共奏罷刺史,更置甘州牧。後皆復復故。」註云:「依其舊也。下復扶目反。」蓋上音服,下音福,謂復如故也。唐《中興頌》宜亦如此讀之。

「玉子紋楸一路饒,偏宜檐竹雨蕭蕭。羸形暗去春泉長,猛勢橫來野火燒。守道還如周伏柱,鏖兵不愧霍嫖姚。得年七十更萬日,與子同於局上消。」右杜牧之《贈國手王逄》詩。或云此真贈國手詩也,棋貪必敗,怯又無功。「羸形暗去」,則不貪也;「猛勢橫來」,則不怯也;「周伏柱」以喩不貪,「霍嫖姚」以喩不怯,故曰高棋詩也。杜牧嘗云:「棋於貪勇之際,所得多矣。」「七十更萬日」者,牧之是時年四十二三,得至七十,猶有萬日。

韓魏公父諫議大夫國華,嘗仕於蜀。蜀中士人胡廣善相術,見諫議而奇之曰:「是必生貴子,請納女焉。」後諫議出守泉州,祥符元年戊申歳七月二日生魏公於泉州州宅。僕與韓氏交遊,嘗見諫議、胡夫人畫像,皆奇偉,宜其生貴人也。世言魏公世居河朔,故其狀貌奇偉,而有厚重之德。然生於泉州,故爲人亦微任術數,深不可測,有閩之風,皆其土風然也。聞者以爲然。

或問漢臣朝服,僕云:張敞議云:「敞備皂衣二十餘年。」註云:「雖有五等服,至朝皆著皂衣。」又谷永書云:「擢之皂衣之吏,廁之諍臣之末。」則知漢朝之服皆皂衣也。《周禮》袞冕九章,鷩冕七章,毳冕五章,絺冕三章,元冕衣無文、裳刺黻而已。故曰:卿大夫之服,自元冕而下如孤之服,則皂衣者,乃周之卿大夫元冕也。漢之皂衣,蓋本於此。

《金陵》詩云:「歳晩蒼官聊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蒼官謂松也,青女謂霜也,言日高而松上霜猶不消也。「橫陳」出《楞嚴經》,六欲界中云:「我無欲應女行事,當橫陳時,味如嚼蠟。」以言道人處世間,雖有欲而無味也。蓋荊公自謂如蒼官自保,但青女橫陳不能已耳。此言近於雅謔,殊有深意。

元城先生嘗論及漢高帝功臣曰「屠狗販繒之徒」,呼「繒」字與「餳」相近,後檢《漢·灌嬰傳》註,云「帛之總名」而已。今按《韻略》:繒,慈陵切。註云:「帛也。增,咨登切。」則世人以繒爲增,誠非也。《尚書》「厥篚玄纖縞」註云:「玄,黑繒也;縞,白繒也。」釋音云:「似陵反。」《禮運》云:「瘞繒。」註云:「弊帛曰繒。」釋音「似仍反」。《左氏》:衞文公大帛之冠。註云:「大帛,厚繒。」「繒,疾陵切。」《晉書·地理志》:「繒,才陵反。」以諸音義考之,當以疾陵爲正。

許、洛之間極多奇士。宣和中,崔朝奉鶠德符監洛陽稻田公務。一日,送客於會節園。官客佐拘入會,節以爲景華御苑,德符不知也。晩春,復騎瘠馬,與老兵由園內,坐梅下哦詩,其間有曰:「去年白玉花,結子深林間。少憩藉清影,低顆遂微酸。」次日,佐入園,見地有馬糞,知是崔朝奉。是時,府官事佐恐不及,而德符未嘗謁之,因此劾奏擅入御苑作踐,遂勒停。德符傳食於諸人家,久之,斂錢復歸陽翟。聞之田元邈云。

洛中士人張起宗,字起宗,以教小童爲生,居於會節園側,年四十餘。一日,行於內,前見有西來行李甚盛,問之,曰:「文樞密知成都回也。」姬侍皆騎馬,錦繡蘭麝,溢人眼鼻。起宗自嘆曰:「我丙午生相遠如此。」傍有瞽卜輒曰:「秀才,我與汝算命。」因與藉地,卜者出算子約百餘布地上,幾長丈餘,凡關兩時,曰:「好笑諸事不同。但三十年後,有某星臨某所,兩人皆同,當並案而食者九個月。」起宗後七十餘歳,時文公亦居於洛。起宗視其交遊飲宴者,皆一時貴人,輒自疑曰:「余安得並案而食乎?」一日,公獨遊會節園,問其下曰:「吾適來,聞園側教學者甚人?」對曰:「老張先生。」曰:「請來。」及見,大喜,問其甲子,又與之同,因呼爲會節先生。公毎召客,必預;召赴人會,無先生則不往。公爲主人,則拐於左;公爲客,則拐於右。並案而食者,將及九月。公之子及甫知河陽府,公往視之。公所居私第地名東田,有小姬四人,謂之東田小藉,共升大車隨行。祖於城西,有伶人素不平之,因爲口號曰:「東田小藉,已登油壁之車;會節先生,暫別玳筵之宴。」坐客微笑。自此潞公復歸洛,不復召之矣。瞽之言異哉!聞之於司馬文季樸。

蘇秀道中有地名五木,出佳酒,故人以「五木」名之。然白樂天爲杭州太守日,有詩序云:「錢湖州以箬下酒,李蘇州以五酘酒相次寄到。」詩云:「勞將箬下忘憂物,寄與江城愛酒翁。鐺腳三州何處會,甕頭一盞幾時同。傾如竹葉盈樽綠,飲作桃花上面紅。莫怪殷勤最相憶,曾陪西省與南宮。」僕嘗以此問於僕之七舅氏,云:「『酘』字與『羖』同意,乃今之羊羔兒酒也。詳其詩意,當以五羔爲之。以是酒名,故從『酉』云。樂天詩云『竹葉盈樽綠』,謂箬下酒,取竹有綠之意也。『桃花上面紅』,謂五酘酒,取桃花五葉也。後人不知,轉其名爲五木,蓋失之矣。」僕檢韻中「酘」字乃竇同音,註云:「重釀酒也。」恐「酘」難轉而爲「木」。

溫公私第在縣宇之西北數十里,質樸而嚴潔,去市不遠,如在山林中。廳事前有棣華齋,乃諸弟子肄業之所也。轉齋而東,有柳塢,水四環之,待月亭及竹閣西東水亭也。巫咸榭乃附縣城爲之,正對巫咸山。後有賜書閣,貯三朝所賜之書籍。諸處榜額皆公染指書,其法以第二指尖抵第一指頭,指頭上節微屈,染墨書之。字亦尺許大,如世所見「公生明」字,惟巫咸榭字差大爾。園圃在宅之東,溫公嘗宿於閣下,東畔小閣侍吏唯一老僕。一更二點即令老僕先睡,看書至夜分,乃自罨火滅燭而睡。至五更初,公即自起,發燭點燈著述,夜夜如此。天明,即入宅起居其兄,且或坐於床前問勞,話畢即回閣下。

駙馬都尉之名,起於三國,故何晏尚魏公主,謂之駙馬都尉。然不獨官名以駙馬給之,蓋御馬之副,謂之駙馬,從而給之,示親愛也。故杜預尚晉文帝妹高陸公主,至武帝踐祚,拜鎮南大將軍,給追鋒車第二駙馬。且晏如傅粉,宜爲禁嚴。若預乃癭如瓠爾,何至妻帝之女也。始信前古帝婿唯擇人材,不專以貌也。後世浸失此意,惜哉!

後漢以來方書中有五石散,又謂之寒食散。論者曰:「服金石人不可食熱物,服之則兩熱相激,故名謂之寒食。」則可也。然《晉史》載裴秀服寒食散,當飲熱酒而飲冷酒,薨,年四十八。據此則又是不可飲冷物也。後問一名醫,答云:「食物則宜冷,而酒則熱耳。」僕初不信,後讀《千金方》第二十五卷:「解五石毒,一切冷食,唯酒須令溫。」然則《裴秀傳》所謂「當飲熱酒」亦非。

王元道嘗言:《陜西於仙姑傳》云:「得道術,能不食,年約三十許,不知其實年也。」陜西提刑陽翟李熙民逸老,正直剛毅人也,聞人所傳,甚異,乃往青平軍自驗之。既見,道貌高古,不覺心服。因曰:「欲獻茶一杯,可乎?」姑曰:「不食茶久矣,今勉強一啜。」既食,少頃垂兩手出,玉雪如也;須臾,所食之茶從十指甲出,凝於地,色猶不變。逸老令就地刮取,且使嘗之,香味如故,因大奇之。

紹興六年夏,僕與年兄何元章會於錢塘江上。余因舉東坡詩云:「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元章云:「立字最爲有力,乃水踴起之貌。老杜《三大禮賦》云:『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欲立。』東坡之意,蓋出於此。或者妄易『立』爲『至』,只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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