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齋隨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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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重牡丹
[编辑]歐陽公《牡丹釋名》云:「牡丹初不載文字,唐人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詠花。當時有一花之異者,彼必形於篇什,而寂無傳焉,唯劉夢得有詠魚朝恩宅牡丹詩,但云一叢千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異也。」予案,白公集有《白牡丹》一篇十四韻,又《秦中吟》十篇,內《買花》一章凡百言,云:「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而《諷諭樂府》有《牡丹芳》一篇三百四十七字,絕道花之妖艷,至有「遂使王公與卿士,遊花冠蓋日相望」,「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之語。又《寄微之百韻》詩云:「唐昌玉蕊會,崇敬牡丹期。」註「崇敬寺牡丹花,多與微之有期」。又《惜牡丹》詩云:「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醉歸盩厔》詩云:「數日非關王事繫,牡丹花盡始歸來。」元微之有《入永壽寺看牡丹》詩八韻,《和樂天秋題牡丹叢》三韻,《酬胡三詠牡丹》一絕,又有五言二絕句。許渾亦有詩云:「近來無柰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徐凝云:「三條九陌花時節,萬馬千車看牡丹。」又云「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然則元、白未嘗無詩,唐人未嘗不重此花也。
長歌之哀
[编辑]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此語誠然。元微之在江陵,病中聞白樂天左降江州,作絕句云:「殘燈無焰影憧憧,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寒窗。」樂天以為:「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悵望」,此三字既不佳,又不題為病中作,失其意矣。東坡守彭城,子由來訪之,留百餘日而去,作二小詩曰:「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秋來東閤涼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臥北窗呼不醒,風吹松竹雨淒淒。」東坡以為讀之殆不可為懷,乃和其詩以自解。至今觀之,尚能使人淒然也。
韋蘇州
[编辑]《韋蘇州集》中有《逢楊開府》詩云:「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撫惸嫠。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味此詩,蓋應物自敘其少年事也,其不羈乃如此。李肇《國史補》云:「應物為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焚香掃地而坐。其為詩馳驟建安已還,各得風韻。」蓋記其折節後來也。《唐史》失其事,不為立傳。高適亦少落魄,年五十始為詩,即工,皆天分超卓,不可以常理論云。應物為三衛,正天寶間,所為如是而吏不敢捕,又以見時政矣。
古行宮詩
[编辑]白樂天《長恨歌》、《上陽人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道開、天間宮禁事,最為深切矣。然微之有《行宮》一絕句云:「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
隔是
[编辑]樂天詩云:「江州去日聽箏夜,白髮新生不願聞。如今格是頭成雪,彈到天明亦任君。」元微之詩云:「隔是身如夢,頻來不為名。憐君近南住,時得到山行。」格與隔二字義同,格是猶言已是也。
張良無後
[编辑]張良、陳平皆漢祖謀臣。良之為人,非平可比也。平嘗曰:「我多陰謀,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矣,以吾多陰禍也。」平傳國至曾孫,而以罪絕,如其言。然良之爵,但能至子,去其死財十年而絕,後世不復紹封,其禍更促於平,何哉?予蓋嘗考之,沛公攻峣關,秦將欲連和,良曰:「不如因其懈怠擊之。」公引兵大破秦軍。項羽與漢王約中分天下,既解而東歸矣。良有養虎自遺患之語,勸王回軍追羽而滅之。此其事固不止於殺降也,其無後宜哉。
周亞夫
[编辑]周亞夫距吳、楚,堅壁不出。軍中夜驚,內相攻擊擾亂,至於帳下。亞夫堅臥不起,頃之,復定。吳奔壁東南陬,亞夫使備西北。已而果奔西北,不得入。《漢史》書之,以為亞夫能持重。案亞夫軍細柳時,天子先驅至,不得入。文帝稱其不可得而犯。今乃有軍中夜驚相攻之事,安在其能持重乎?
漢輕族人
[编辑]爰盎陷晁錯,但云:「方今計,獨有斬錯耳。」而景帝使丞相以下劾奏,遂至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主父偃陷齊王於死,武帝欲勿誅,公孫丞相爭之,遂族偃。郭解客殺人,吏奏解無罪,公孫大夫議,遂族解。且偃、解兩人本不死,因議者之言,殺之足矣,何遽至族乎?漢之輕於用刑如此!
漏泄禁中語
[编辑]京房與漢元帝論幽、厲事,至於十問十答。西漢所載君臣之語,未有如是之詳盡委曲者。蓋漢法漏泄省中語為大罪,如夏侯勝出道上語,宣帝責之,故退不敢言,人亦莫能知者。房初見帝時,出為御史大夫鄭君言之,又為張博道其語,博密記之,後竟以此下獄棄市。今史所載豈非獄辭乎?王章與成帝論王鳳之罪,亦以王音側聽聞之耳。
田叔
[编辑]貫高謀弒漢祖,事發覺,漢詔趙王,有敢隨王罪三族,唯田叔、孟舒等自髡鉗隨王。趙王既出,上以叔等為郡守。文帝初立,召叔問曰:「公知天下長者乎?」曰:「故云中守孟舒,長者也。」是時,舒坐虜大入雲中免。上曰:「虜入雲中,孟舒不能堅守,士卒死者數百人,長者固殺人乎?」叔叩頭曰:「夫貫高等謀反,天子下明詔,趙有敢隨張王者,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鉗,隨張王,以身死之,豈自知為雲中守哉?是乃所以為長者。」上曰:「賢哉孟舒!」復召以為雲中守。案,田叔、孟舒同隨張王,今叔指言舒事,幾於自薦矣。叔不自以為嫌,但欲直孟舒之事,文帝不以為過,一言開悟,為之復用舒,君臣之誠意相與如此。
孟舒魏尚
[编辑]雲中守孟舒,坐虜大入雲中免。田叔對文帝曰:「匈奴來為邊寇,孟舒知士卒罷敝,不忍出言,士爭臨城死敵,如子為父,以故死者數百人。孟舒豈驅之哉?」上曰:「賢哉孟舒!」復召以為雲中守。又馮唐對文帝曰:「魏尚為雲中守,虜嘗一入,尚率車騎擊之。士卒終日力戰。上功莫府,坐首虜差六級,下吏削爵。臣以為陛下罰太重。」上赦魏尚,復以為雲中守。案,孟舒、魏尚皆以文帝時為雲中守,皆坐匈奴入寇獲罪,皆得士死力,皆用他人言復故官,事切相類,疑其只一事云。
秦用他國人
[编辑]七國虎爭天下,莫不招致四方遊士。然六國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國人,如齊之田忌、田嬰、田文,韓之公仲、公叔,趙之奉陽、平原君,魏王至以太子為相。獨秦不然,其始與之謀國以開霸業者,魏人公孫鞅也。其它若樓緩趙人,張儀、魏冉、範雎皆魏人,蔡澤燕人,呂不韋韓人,李斯楚人,皆委國而聽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諸人之力也。燕昭王任郭隗、劇辛、樂毅,幾滅強齊,辛、毅皆趙人也。楚悼王任吳起為相,諸侯患楚之強,蓋衛人也。
曹參趙括
[编辑]漢高祖疾甚,呂后問曰:「蕭相國既死,誰令代之?」上曰:「曹參可。」蕭何事惠帝,病,上問曰:「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對曰:「知臣莫若主。」帝曰:「曹參何如?」曰:「帝得之矣。」曹參相齊,聞何薨,告舍人趣治行,吾且入相。居無何,使者果召參。
趙括自少時學兵法,其父奢不能難,然不謂善,謂其母曰:「趙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後廉頗與秦相持,秦應侯行千金為反間於趙,曰:「秦之所畏,獨趙括耳。」趙王以括代頗將。藺相如諫,王不聽。括母上書言括不可使,王又不聽。秦王聞括已為趙將,乃陰使白起代王龁,遂勝趙。
曹參之宜為相,高祖以為可,惠帝以為可,蕭何以為可,參自以為可,故漢用之而興。趙括之不宜為將,其父以為不可,母以為不可,大臣以為不可,秦王知之,相應侯知之,將白起知之,獨趙王以為可,故用之而敗。嗚呼!將相安危所系,可不監哉!且秦以白起易王龁,而趙乃以括代廉頗,不待於戰,而勝負之形見矣。
信近於義
[编辑]「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程明道曰:「因恭信而不失其所以親,近於禮義,故亦可宗。」伊川曰:「因不失於相近,亦可尚也。」又曰:「因其近禮義而不失其親,亦可宗也。況於盡禮義者乎?」範純父曰:「君子所因者本,而立愛必自親始,親親必及人,故曰因不失其親。」呂與叔分為三事。謝顯道曰:「君師友三者,雖非天屬,亦可以親,舍此三者之外,吾恐不免於諂賤。惟親不失其所親,然後為可宗也。」楊中立曰:「信不失義,恭不悖禮,又因不失其親焉,是亦可宗也。」尹彥明曰:「因其近,雖未足以盡禮義之本,亦不失其所宗尚也。」予切以謂義與禮之極,多至於不親,能至於不失其親,斯為可宗也。然未敢以為是。
剛毅近仁
[编辑]剛毅者,必不能令色;木訥者,必不為巧言。此近仁鮮仁之辯也。
忠恕違道
[编辑]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中庸》曰:「忠恕違道不遠。」學者疑為不同。伊川云:「《中庸》恐人不喻,乃指而示之近。」又云:「忠恕固可以貫道,子思恐人難曉,故降一等言之。」又云:「《中庸》以曾子之言雖是如此,又恐人尚疑忠恕未可便為道,故曰違道不遠。」遊定夫云:「道一而已,豈參彼此所能豫哉?此忠恕所以違道,為其未能一以貫之也。雖然,欲求入道者,莫近於此。此所以違道不遠也。」楊中立云:「忠恕固未足以盡道,然而違道不遠矣。」侯師聖云:「子思之忠恕,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此已是違道。若聖人,則不待施諸己而不願,然後勿施諸人也。」諸公之說,大氐不同。予切以為道不可名言,既麗於忠恕之名則為有跡,故曰違道。然非忠恕二字亦無可以明道者,故曰不遠。非謂其未足以盡道也。違者,違去之謂,非違畔之謂。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蘇子由解云:「道無所不在,無所不利,而水亦然。然而既已麗於形,則於道有間矣。故曰幾於道。然而可名之善,未有若此者。故曰上善。」其說與此略同。
求為可知
[编辑]「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為之說者,皆以為當求為可知之行。唯謝顯道云:「此論猶有求位求可知之道在。至論則不然,難用而莫我知,斯我貴矣,夫復何求?」予以為君子不以無位為患,而以無所立為患;不以莫己知為患,而以求為可知為患。第四句蓋承上文言之。夫求之有道,若汲汲然求為可知,則亦無所不至矣。
里仁
[编辑]「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孟子論函矢巫匠之術,而引此以質之。說者多以里為居,居以親仁為美。予嘗記一說云:「函矢巫匠皆里中之仁也。然於仁之中有不仁存焉,則仁亦在夫擇之而已矣。」嘗與鄭景望言之,景望不以為然。予以為此特謂閭巷之間所推以為仁者,固在所擇,正合孟子之意。不然仁之為道大矣,尚安所擇而處哉?
漢采眾議
[编辑]漢元帝時,珠厓反,連年不定。上與有司議大發軍,待詔賈捐之建議,以為不當擊。上以問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陳萬年以為當擊,丞相於定國以為捐之議是,上從之,遂罷珠厓郡。匈奴呼韓邪單于既事漢,上書願保塞上谷以西,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議,議者皆以為便,郎中侯應習邊事,以為不可許。上問狀,應對十策,有詔勿議罷邊塞事。成帝時,匈奴使者欲降,下公卿議,議者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祿大夫谷永以為不如勿受,天子從之。使者果詐也。哀帝時,單于求朝,帝欲止之,以問公卿,亦以為虛費府帑,可且勿許。單于使辭去。黃門郎楊雄上書諫,天子寤焉,召還匈奴使者,更報單于書而許之。安帝時,大將軍鄧騭欲棄涼州,並力北邊,會公卿集議,皆以為然,郎中虞詡陳三不可,乃更集四府,皆從詡議。北匈奴復強,西域諸國既絕於漢,公卿多以為宜閉玉門關絕西域。鄧太后召軍司馬班勇問之,勇以為不可,於是從勇議。順帝時,交阯蠻叛,帝召公卿百官及四府掾屬,問以方略,皆議遣大將發兵赴之,議郎李固駁之,乞選刺史太守以往,四府悉從固議,嶺外復平。靈帝時,涼州兵亂不解,司徒崔烈以為宜棄,詔會公卿百官議之,議郎傅鋋以為不可,帝從之。此八事者,所系利害甚大。一時公卿百官既同定議矣,賈捐之以下八人皆以郎大夫之微,獨陳異說,漢元、成、哀、安、順、靈皆非明主,悉能違眾而聽之,大臣無賢愚亦不復執前說,蓋猶有公道存焉。每事皆能如是,天下其有不治乎。
漢母后
[编辑]漢母后預政,不必臨朝及少主,雖長君亦然。文帝系周勃,薄太后曰:「絳侯綰皇帝璽,將兵於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邪?」帝謝曰:「吏方驗而出之。」遂赦勃。吳、楚反,誅,景帝欲續之,竇太后曰:「吳王老人也,宜為宗室順善,今乃首亂天下,奈何續其後!」不許吳,許立楚後。郅都害臨江王,竇太后怒,會匈奴中都以漢法,帝曰:「都忠臣。」欲釋之。後曰:「臨江王獨非忠臣乎?」於是斬都。武帝用王臧、趙綰,太皇竇太后不悅儒術,綰請毋奏事東宮,后大怒,求得二人奸利事以責上,上下綰、臧吏,殺之。竇嬰、田蚡廷辯,王太后大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且帝寧能為石人邪!」帝不直蚡,特為太后故殺嬰。韓嫣得幸於上,江都王為太后泣,請得入宿衛比嫣,後繇此銜嫣,嫣以奸聞,后使使賜嫣死,上為謝,終不能得。成帝幸張放,太后以為言,帝常涕泣而遣之。
田千秋郅惲
[编辑]漢武帝殺戾太子,田千秋訟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當何罪?」帝大感悟曰:「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公獨明其不然,公當遂為吾輔佐。」遂拜為丞相。光武廢郭后,郅惲言曰:「夫婦之好,父不能得之於子,況臣能得之於君乎?是臣所不敢言。雖然,願陛下念其可否之計,無令天下有議社稷而已。」帝曰:「惲善恕己量主。」遂以郭氏為中山王太后,卒以壽終。此二人者,可謂善處人骨肉之間,諫不費詞,婉而能入者矣。
戾太子
[编辑]戾太子死,武帝追悔,為之族江充家,黃門蘇文助充譖太子,至於焚殺之。李壽加兵刃於太子,亦以它事族。田千秋以一言至為丞相。又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臺。然其孤孫囚系於郡邸,獨不能釋之,至於掖庭令養視而不問也,豈非漢法至嚴,既坐太子以反逆之罪,雖心知其冤,而有所不赦者乎?
灌夫任安
[编辑]竇嬰為丞相,田蚡為太尉,同日免。蚡後為丞相,而嬰不用無埶,諸公稍自引而怠驁,唯灌夫獨否。衛青為大將軍,霍去病財為校尉,已而皆為大司馬。青日衰,去病日益貴。青故人門下多去事去病,唯任安不肯去。灌夫、任安可謂賢而知義矣。然皆以它事卒不免於族誅,事不可料如此。
單于朝漢
[编辑]漢宣帝黃龍元年正月,匈奴單于來朝,二月歸國,十二月帝崩。元帝竟寧元年正月,又來朝,五月帝崩。故哀帝時,單于願朝,時帝被疾,或言匈奴從上遊來厭人。自黃龍、竟寧時,中國輒有大故。上由是難之。既不許矣,俄以楊雄之言,復許之。然元壽二年正月,單于朝,六月帝崩。事之偶然符合,有如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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