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深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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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記 寫於深夜裡
作者:魯迅
1936年4月4日
三月的租界
本作品收錄於《且介亭雜文末編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五月上誨《夜鶯》月刊第一卷第三期。此文是為上海出版的英文期刊《中國呼聲》(The Voice of China)而作,英譯稿發表於同年六月一日該刊第一卷第六期。作者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致曹白信中說:「為了一張文學家的肖像,得了這樣的罪,是大黑暗,也是大笑話,我想作一點短文,到外國去發表。所以希望你告訴我被捕的原因,年月,審判的情形,定罪的長短(二年四月?),但只要一點大略就夠。」又在五月四日信中說:「你的那一篇文章(按指《坐牢略記》),尚找不著適當的發表之處。我只抄了一段,連一封信(略有刪去及改易),收在《寫在深夜裡》的裡面。」


一 珂勒惠支教授的版畫之入[编辑]

  中國野地上有一堆燒過的紙灰,舊牆上有幾個劃出的圖畫,經過的人是大抵未必注意的,然而這些裡面,各各藏著一些意義,是愛,是悲哀,是憤怒,……而且往往比叫了出來的更猛烈。也有幾個人懂得這意義。

  一九三一年——我忘了月份了——創刊不久便被禁止的雜誌《北斗》第一本上,有一幅木刻畫,是一個母親,悲哀的閉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這是珂勒惠支教授(Prof·Kaethe Kollwitz)的木刻連續畫《戰爭》的第一幅,題目叫作《犧牲》;也是她的版畫紹介進中國來的第一幅。這幅木刻是我寄去的,算是柔石遇害的紀念。他是我的學生和朋友,一同紹介外國文藝的人,尤喜歡木刻,曾經編印過三本歐美作家的作品,雖然印得不大好。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突然被捕了,不久就在龍華和別的五個青年作家同時槍斃。當時的報章上毫無記載,大約是不敢,也不能記載,然而許多人都明白他不在人間了,因為這是常有的事。只有他那雙目失明的母親,我知道她一定還以為她的愛子仍在上海翻譯和校對。偶然看到德國書店的目錄上有這幅《犧牲》,便將它投寄《北斗》了,算是我的無言的紀念。然而,後來知道,很有一些人是覺得所含的意義的,不過他們大抵以為紀念的是被害的全群。

  這時珂勒惠支教授的版畫集正在由歐洲走向中國的路上,但到得上海,勤懇的紹介者卻早已睡在土裡了,我們連地點也不知道。好的,我一個人來看。這裡面是窮困,疾病,飢餓,死亡……自然也有掙扎和爭鬥,但比較的少;這正如作者的自畫像,臉上雖有憎惡和憤怒,而更多的是慈愛和悲憫的相同。這是一切「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的母親的心的圖像。這類母親,在中國的指甲還未染紅的鄉下,也常有的,然而人往往嗤笑她,說做母親的只愛不中用的兒子。但我想,她是也愛中用的兒子的,只因為既然強壯而有能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孩子去了。

  現在就有她的作品的複印二十一幅,來作證明;並且對於中國的青年藝術學徒,又有這樣的益處的——一,近五年來,木刻已頗流行了,雖然時時受著迫害。但別的版畫,較成片段的,卻只有一本關於卓倫(Anders Zorn)的書。現在所紹介的全是銅刻和石刻,使讀者知道版畫之中,又有這樣的作品,也可以比油畫之類更加普遍,而且看見和卓倫截然不同的技法和內容。

  二,沒有到過外國的人,往往以為白種人都是對人來講耶穌道理或開洋行的,鮮衣美食,一不高興就用皮鞋向人亂踢。有了這畫集,就明白世界上其實許多地方都還存在著「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是和我們一氣的朋友,而且還有為這些人們悲哀,叫喊和戰鬥的藝術家。

  三,現在中國的報紙上多喜歡登載張口大叫著的希特拉像,當時是暫時的,照相上卻永久是這姿勢,多看就令人覺得疲勞。現在由德國藝術家的畫集,卻看見了別一種人,雖然並非英雄,卻可以親近,同情,而且愈看,也愈覺得美,愈覺得有動人之力。

  四,今年是柔石被害後的滿五年,也是作者的木刻第一次在中國出現後的第五年;而作者,用中國式計算起來,她是七十歲了,這也可以算作一個紀念。作者雖然現在也只能守著沉默,但她的作品,卻更多的在遠東的天下出現了。是的,為人類的藝術,別的力量是阻擋不住的。


二 略論暗暗的死[编辑]

  這幾天才悟到,暗暗的死,在一個人是極其慘苦的事。

  中國在革命以前,死囚臨刑,先在大街上通過,於是他或呼冤,或罵官,或自述英雄行為,或說不怕死。到壯美時,隨著觀看的人們,便喝一聲采,後來還傳述開去。在我年青的時候,常聽到這種事,我總以為這情形是野蠻的,這辦法是殘酷的。

  新近在林語堂博士編輯的《宇宙風》裡,看到一篇銖堂先生的文章,卻是別一種見解。他認為這種對死囚喝采,是崇拜失敗的英雄,是扶弱,「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願意有強。崇拜失敗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所以使「凡是古來成功的帝王,欲維持幾百年的威力,不定得殘害幾萬幾十萬無辜的人,方才能博得一時的懾服」。

  殘害了幾萬幾十萬人,還只「能博得一時的懾服」,為「成功的帝王」設想,實在是大可悲哀的:沒有好法子。不過我並不想替他們劃策,我所由此悟到的,乃是給死囚在臨刑前可以當眾說話,倒是「成功的帝王」的恩惠,也是他自信還有力量的證據,所以他有膽放死囚開口,給他在臨死之前,得到一個自誇的陶醉,大家也明白他的收場。我先前只以為「殘酷」,還不是確切的判斷,其中是含有一點恩惠的。我每當朋友或學生的死,倘不知時日,不知地點,不知死法,總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邊,在暗室中畢命於幾個屠夫的手裡,也一定比當眾而死的更寂寞。

  然而「成功的帝王」是不秘密殺人的,他只秘密一件事:和他那些妻妾的調笑。到得就要失敗了,才又增加一件秘密:他的財產的數目和安放的處所;再下去,這才加到第三件:秘密的殺人。這時他也如銖堂先生一樣,覺得民眾自有好惡,不論成敗的可怕了。

  所以第三種秘密法,是即使沒有策士的獻議,也總有一時要採用的,也許有些地方還已經採用。這時街道文明了,民眾安靜了,但我們試一推測死者的心,卻一定比明明白白而死的更加慘苦。我先前讀但丁的《神曲》,到《地獄》篇,就驚異於這作者設想的殘酷,但到現在,閱歷加多,才知道他還是仁厚的了:他還沒有想出一個現在已極平常的慘苦到誰也看不見的地獄來。


三 一個童話[编辑]

  看到二月十七日的《DZZ》,有為紀念海涅(H·Heine)死後八十年,勃萊兌勒(Willi·Bredel)所作的《一個童話》,很愛這個題目,也來寫一篇。

  有一個時候,有一個這樣的國度。權力者壓服了人民,但覺得他們倒都是強敵了,拼音字好像機關鎗,木刻好像坦克車;取得了土地,但規定的車站上不能下車。地面上也不能走了,總得在空中飛來飛去;而且皮膚的抵抗力也衰弱起來,一有緊要的事情,就傷風,同時還傳染給大臣們,一齊生病。

  出版有大部的字典,還不止一部,然而是都不合於實用的,倘要明白真情,必須查考向來沒有印過的字典。這裡面很有新奇的解釋,例如:「解放」就是「槍斃」;「托爾斯泰主義」就是「逃走」;「官」字下注云:「大官的親戚朋友和奴才」;「城」字下注云:「為防學生出入而造的高而堅固的磚牆」;「道德」條下注云:「不准女人露出臂膊」;「革命」條下注云:「放大水入田地裡,用飛機載炸彈向『匪賊』頭上擲之也。」

  出版有大部的法律,是派遣學者,往各國採訪了現行律,摘取精華,編纂而成的,所以沒有一國,能有這部法律的完全和精密。但卷頭有一頁白紙,只有見過沒有印出的字典的人,才能夠看出字來,首先計三條:一,或從寬辦理;二,或從嚴辦理;三,或有時全不適用之。

  自然有法院,但曾在白紙上看出字來的犯人,在開庭時候是決不抗辯的,因為壞人才愛抗辯,一辯即不免「從嚴辦理」;自然也有高等法院,但曾在白紙上看出字來的人,是決不上訴的,因為壞人才愛上訴,一上訴即不免「從嚴辦理」。有一天的早晨,許多軍警圍住了一個美術學校。校裡有幾個中裝和西裝的人在跳著,翻著,尋找著,跟隨他們的也是警察,一律拿著手槍。不多久,一位西裝朋友就在寄宿舍裡抓住了一個十八歲的學生的肩頭。

  「現在政府派我們到你們這裡來檢查,請你……」

  「你查罷!」那青年立刻從床底下拖出自己的柳條箱來。

  這裡的青年是積多年的經驗,已頗聰明了的,什麼也不敢有。但那學生究竟只有十八歲,終於被在抽屜裡,搜出幾封信來了,也許是因為那些信裡面說到他的母親的困苦而死,一時不忍燒掉罷。西裝朋友便子子細細的一字一字的讀著,當讀到「……世界是一台吃人的筵席,你的母親被吃去了,天下無數無數的母親也會被吃去的……」的時候,就把眉頭一揚,摸出一枝鉛筆來,在那些字上打著曲線,問道:「這是怎麼講的?」

  「…………」

  「誰吃你的母親?世上有人吃人的事情嗎?我們吃你的母親?好!」他凸出眼珠,好像要化為槍彈,打了過去的樣子。

  「那裡!……這……那裡!……這……」青年發急了。

  但他並不把眼珠射出去,只將信一折,塞在衣袋裡;又把那學生的木版,木刻刀和拓片,《鐵流》,《靜靜的頓河》,剪貼的報,都放在一處,對一個警察說:「我把這些交給你!」

  「這些東西裡有什麼呢,你拿去?」青年知道這並不是好事情。

  但西裝朋友只向他瞥了一眼,立刻順手一指,對別一個警察命令道:

  「我把這個交給你!」

  警察的一跳好像老虎,一把抓住了這青年的背脊上的衣服,提出寄宿舍的大門口去了。門外還有兩個年紀相仿的學生,背脊上都有一隻勇壯巨大的手在抓著。旁邊圍著一大層教員和學生。


四 又是一個童話[编辑]

  有一天的早晨的二十一天之後,拘留所裡開審了。一間陰暗的小屋子裡,上面坐著兩位老爺,一東一西。東邊的一個是馬褂,西邊的一個是西裝,不相信世上有人吃人的事情的樂天派,錄口供的。警察吆喝著連抓帶拖的弄進一個十八歲的學生來,蒼白臉,髒衣服,站在下面。馬褂問過他的姓名,年齡,籍貫之後,就又問道:「你是木刻研究會的會員麼?」

  「是的。」

  「誰是會長呢?」

  「Ch……正的,H……副的。」

  「他們現在在那裡?」

  「他們都被學校開除了,我不曉得。」

  「你為什麼要鼓動風潮呢,在學校裡?」

  「阿!……」青年只驚叫了一聲。

  「哼。」馬褂隨手拿出一張木刻的肖像來給他看,「這是你刻的嗎?」

  「是的。」

  「刻的是誰呢?」

  「是一個文學家。」

  「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盧那卻爾斯基。」

  「他是文學家?——他是那一國人?」

  「我不知道!」這青年想逃命,說謊了。

  「不知道?你不要騙我!這不是露西亞人嗎?這不是明明白白的露西亞紅軍軍官嗎?我在露西亞的革命史上親眼看見他的照片的呀!你還想賴?」

  「那裡!」青年好像頭上受到了鐵椎的一擊,絕望的叫了一聲。

  「這是應該的,你是普羅藝術家,刻起來自然要刻紅軍軍官呀!」

  「那裡……這完全不是……」

  「不要強辯了,你總是『執迷不悟』!我們很知道你在拘留所裡的生活很苦。但你得從實說來,好使我們早些把你送給法院判決。——監獄裡的生活比這裡好得多。」青年不說話——他十分明白了說和不說一樣。

  「你說,」馬褂又冷笑了一聲,「你是CP,還是CY?」「都不是的。這些我什麼也不懂!」

  「紅軍軍官會刻,CP,CY就不懂了?人這麼小,卻這樣的刁頑!去!」於是一隻手順勢向前一擺,一個警察很聰明而熟練的提著那青年就走了。

  我抱歉得很,寫到這裡,似乎有些不像童話了。但如果不稱它為童話,我將稱它為什麼呢?特別的只在我說得出這事的年代,是一九三二年。


五 一封真實的信[编辑]

  「敬愛的先生:

  你問我出了拘留所以後的事情麼,我現在大略敘述在下面——

  在當年的最後一月的最後一天,我們三個被××省政府解到了高等法院。一到就開檢查庭。這檢察官的審問很特別,只問了三句:

  『你叫什麼名字?』——第一句;『今年你幾歲?』——第二句;『你是那裡人?』——第三句。

  開完了這樣特別的庭,我們又被法院解到了軍人監獄。有誰要看統治者的統治藝術的全般的麼?那只要到軍人監獄裡去。他的虐殺異己,屠戮人民,不慘酷是不快意的。時局一緊張,就拉出一批所謂重要的政治犯來槍斃,無所謂刑期不刑期的。例如南昌陷於危急的時候,曾在三刻鐘之內,打死了二十二個;福建人民政府成立時,也槍斃了不少。刑場就是獄裡的五畝大的菜園,囚犯的屍體,就靠泥埋在菜園裡,上面栽起菜來,當作肥料用。

  約莫隔了兩個半月的樣子,起訴書來了。法官只問我們三句話,怎麼可以做起訴書的呢?可以的!原文雖然不在手頭,但是我背得出,可惜的是法律的條目已經忘記了——『……Ch……H……所組織之木刻研究會,系受共黨指揮,研究普羅藝術之團體也。被告等皆為該會會員,……核其所刻,·皆·為紅軍軍官及勞動饑餓者之景象,·借·以鼓動階級鬥爭而·示無產階級必有專政之一日。……』之後,沒有多久,就開審判庭。庭上一字兒坐著老爺五位,威嚴得很。然而我倒並不怎樣的手足無措,因為這時我的腦子裡浮出了一幅圖畫,那是陀密埃(Honoré Daumier)的《法官》,真使我讚歎!

  審判庭開後的第八日,開最後的判決庭,宣判了。判決書上所開的罪狀,也還是起訴書上的那麼幾句,只在它的後半段裡,有——

  『核其所為,當依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第×條,刑法第×百×十×條第×款,各處有期徒刑五年。……然被告等皆年幼無知,誤入歧途,不無可憫,特依××法第×千×百×十×條第×款之規定,減處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於判決書送到後十日以內,不服上訴……』云云。

  我還用得到『上訴』麼?『服』得很!反正這是他們的法律!

  總結起來,我從被捕到放出,竟遊歷了三處殘殺人民的屠場。現在,我除了感激他們不砍我的頭之外,更感激的是增加了我不知幾多的知識。單在刑罰一方面,我才曉得現在的中國有:一,抽籐條,二,老虎凳,都還是輕的;三,踏槓,是叫犯人脆下,把鐵槓放在他的腿彎上,兩頭站上彪形大漢去,起先兩個,逐漸加到八人;四,跪火鏈,是把燒紅的鐵鏈盤在地上,使犯人跪上去;五,還有一種叫『吃』的,是從鼻孔裡灌辣椒水,火油,醋,燒酒……;六,還有反綁著犯人的手,另用細麻繩縛住他的兩個大拇指,高懸起來,吊著打,我叫不出這刑罰的名目。

  我認為最慘的還是在拘留所裡和我同櫳的一個年青的農民。老爺硬說他是紅軍軍長,但他死不承認。呵,來了,他們用縫衣針插在他的指甲縫裡,用鎯頭敲進去。敲進去了一隻,不承認,敲第二隻,仍不承認,又敲第三隻……第四隻……終於十只指頭都敲滿了。直到現在,那青年的慘白的臉,凹下的眼睛,兩隻滿是鮮血的手,還時常浮在我的眼前,使我難於忘卻!使我苦痛!……然而,入獄的原因,直到我出來之後才查明白。禍根是在我們學生對於學校有不滿之處,尤其是對於訓育主任,而他卻是省黨部的政治情報員。他為了要鎮壓全體學生的不滿,就把僅存的三個木刻研究會會員,抓了去做示威的犧牲了。而那個硬派盧那卻爾斯基為紅軍軍官的馬褂老爺,又是他的姐夫,多麼便利呵!

  寫完了大略,抬頭看看窗外,一地慘白的月色,心裡不禁漸漸地冰涼了起來。然而我自信自己還並不怎樣的怯弱,然而,我的心冰涼起來了……願你的身體康健!

  人凡。四月四日,後半夜。」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3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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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記:從《一個童話》後半起至篇末止,均據人凡君信及《坐牢略記》。四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