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詩集/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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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壬辰、癸巳）

元日送王葑亭舍人入都

今年元日春，風來一何遽！不吹梅花開，翻吹故人去。故人當代王江寧，清才落筆鏗《咸英》。贈餘四首新詩成，滿山曆落珍珠鳴。山人平生狂頗頗，海內孤行我為我。忽然張眼見替人，自覺此身老亦可。《花幔曲》，《采菱歌》，與君賡唱何其多！方擬雲龍相逐不可一朝隔，而乃煙帆欲別將如何？思君情難裁，留君口難說。敢貪風月有吟朋，不使鳳鸞朝玉闕！滔滔江兮蕭蕭馬，送君行兮往日下。喜青雲之路長，傷白頭之交寡。餞君無酒空有詩，要君展卷長相思。彤廷奏罷三千牘，早折瓊林柳一枝。

再詠錢

殺人何必定錕鋙，錢以刀名即巧屠！繞地枉教呼阿堵，此身方且屬洪爐。錙銖潤物皆為德，百萬貽人轉笑愚。寄語鐵簪畫壁者，可曾悟得此情無。

從無束蒐受人憐，別有金刀準五千。天寶洗兒悲白髮，景龍撒帳憶青年。水衡小靳山資足，銀艾雖枯荇葉鮮。底事從容消受穩，不曾一勺飲貪泉？

集尹文端公贈詩卷然如束筍感而有作

三年人未釋心喪，展卷重看墨萬行。偷得公餘吟雅頌，生來天性愛文章。龍蛇字在蘭亭杳，絲竹聲希孔壁荒。苦把碧紗籠不盡，又熏香草疊空箱。

再檢海內諸公投贈之作得一千九百餘首亦紀以詩

忽忽名場四十年，珠盤幾度捧賓筵。隻身寵荷詩千首，八表雲停水一天。猿鶴易招詞客詠，客華難得別人憐。何當妙寫砑光紙，排作屏風障兩邊？

曹地山少宰為祭告使者，入山索詩

花外金鉦響，山中鳥雀奔。鄰驚天使至，我愛故人尊。澤國持英簜，《皇華》詠駟騵。是誰能典禮，有詔許乘軒。馬借飛龍廄，旗張玄武幡。官銜唐吏部，寵眷漢公孫。豔豔春三月，彭彭朱兩。亭公腰插弩，郡將手扶。路築王人館，庭羅小國蘩。一梟先破鏡，三吒再開樽。蒼璧尼山數，金泥岱頂捫。谘詢盡臣職，得句亦君恩。為主明陵祭，還來白下村。鶯花都識面，桃李半趨門。石可三生認，才經幾度掄？〈（公一督學，一主試。）〉望塵思御李，訪舊忽推袁。須鬢同驚白，滄桑各斷魂。雲泥情脈脈，雞黍話番番。可記瓊瑤贈，應無縞蒐存。〈（丙寅公過江寧，蒙賜石印，以束緞報之。）〉八騶齊放仗，四牡走窺園。小吏穿雲立，材官折柳蹲。摩挲銅狄古，敷坐石床溫。索我新詩贈，知公古道敦。自慚才語盡，難共達官論。努力廉頗飯（公誇健飯，每日十盂。）}}，休忘安石墩。他時憶鴻爪，展卷即泥痕。

謝書巢太守贈羊裘

我自黑貂敝，便作青山遊。山中朔風時，詩骨寒颼颼。東昌太守賢，遠寄三英裘。慮我高臥僵，牛衣淚暗流。得毋釣澤中，少人物色不？特加尺素書，星飛千里郵。其色白如霜，稱我雪滿頭；其氄深而溫，勝於姹女柔。我乃招縫人，配以朝霞綢。針衽一以畢，吃吃笑不休。我本陰重客，而兼陽虛侯。常苦鼽嚏累，敵寒如敵仇。忽然毛羽豐，堅冰吾何憂！縱與狐貉立，不忮亦不求。曹交九尺身，晏子三十秋。俱蒙使君管，春風生衣氽。昔者輕裘共，聖門稱仲由。又聞曹夫人，官綿貽楊彪。較此將毋同，高情尤綢繆。報君無寸芹，勉君敢一謳。願持《羔羊》節，善把魯民鳩。願推白傅心，長裘覆九州。會見五槃相，賢名重山丘。

湘山子四十歲索詩

道藝無二理，所貴非名高。苟能息之深，神解同超超。延陵湘山子，風骨含孤標。身為孔顏徒，庠序推英髦。更兼岐扁術，湯液回枯焦。我有小妻疾，尸厥形神消。自分無生理，巫祝紛喧呶。君能奪之還，白日走夔魈。我又偶病臂，徹夜常呼。君來排群醫，道此非虛枵。但使氣宣流，脈絡當自交。果然勿藥喜，攫如生猱。今年君四旬，華堂介春醪。寄聲索我詩，一曲當云敖。且曰勿言醫，醫恐庸人嘲。我乃大噱，所見何拘膠！昔者女媧氏，醫天將石敲。更有軒皇來，醫地斷六鼇。羲和能醫歲，陰陽四序調。夏禹能醫水，民居輟窟巢。堯舜醫盛世，熏風吹鬱陶。湯武醫衰世，太白揚旌旄。周孔醫萬世，槃槃文治昭。醫日必伐鼓，醫山必禁樵。醫靯必藏冰，醫潦必登蛟。古之大神聖，誰非醫中豪？而況岐扁術，其權勝夔皋！夔皋不遇時，窘束無寸勞。岐扁縱賤貧，觸手皆恩膏。不見無且囊，猶撼荊軻刀。所慮偶失之，常射不中招。九折臂易耐，十全功難要。喜君正盛年，嶽嶽而囂囂。清�察瘢結，孤詣通煙霄。診脈如鑄鼎，神姦無遁逃。《難經》八十篇，分寸厘忽毫。一一學巧屠，骨節俱搜牢。用藥如用兵，決戰鬼門鏖。《本草》三千味，撟引毒熨燒。運用得所宜，何敵不可梟？從此再精進，析理窮牛毛。仁術本仁心，勿吝更勿驕。濛濛黃土人，誰非吾同胞？四十尚如此，五十寧可料？神農且仰企，化人且遊遨。人壽君所與，君壽天難操。笑彼東方生，促偷蟠桃。

三月六日夢尹文端公

已絕人天路不通，無端昨夜坐春風。離離燕寢清香在，款款慈雲笑語同。白髮三更紅燭短，黃雞一唱絳帷空。莫嫌夢境迷茫甚，到底今生又見公。

答似村見寄

一章詩抵萬瓊琚，雒誦風前恨有餘。遼左雁行齊返否，相公馬鬛近何如〈（諸公子葬親關東）〉？春花又落同眠榻，秋雨還沉隔歲書（去年所寄挽章，猶未接到）。甚矣吾衰君莫問，鬢絲兼不似當初。

聞樹齋提督九門，喜賀以詩

郎君官拜執金吾，野老風聞膽亦粗。九扇天門新管領，六街赤棒正傳呼。那須當戶誇封爵，如此司閽信丈夫。料得心開還戲問，娶妻兼得麗華無？

以竹葉粽餉客，分賦一詩

山裡行廚事事新，楚臣遺製更清芬。承筐擬造青精飯，采葉剛逢孤竹君。五月端陽菱共小，一章《華黍》笛先聞。諸公應笑便便腹，不嚼紅霞嚼綠雲。

尤貢父以歡喜團見餉，再與諸客分賦

蒙贈吳王珠滿簞，離離擎出水精盤。耳邊歡喜名先好，世上團圞物亦難。亞飯宛同雲子白，賞花宜對繡球看。嫦娥似鬬如規影，柳外吹來月一丸。

三伏

空山三伏閉門居，衫著輕容汗有餘。卻喜炎風斷來客，日長添著幾行書。

謝南浦太守贈芙蓉汗衫、雨前茶葉

芙蓉裳賜野人家，當作吹綸敢拜嘉！周勃永教無浹背，西施何必浣輕紗。解襦粒粒珠猶濕，衷甲層層暑不加。吩咐柔荑好裁剪，晚風披看白蓮花。

四銀瓶鎖碧雲英，穀雨旗槍最有名。嫩綠忍將茗碗試，清香先向齒牙生。書交柏葉仙人寄，味比江城太守清。好色相如最消渴，被公知道舊風情。

七夕後三日尚衣局寅公過訪山中，賦詩奉餉

肯移八座訪牆東，雲外旌旗柳外紅。涼意帶來車上雨，香心同對藕花風。彈棋子響千峰上，論事情深一笑中。忘是尊官忘是客，杯盤草草竟留公。

贈李郎

郎為尹文端公從者，別七年矣。入山感舊，與至書舍，檢文端公手跡，皆郎當年所持來者，於邑不已，因口號三絕句贈之。

未入門先兩眼紅，知卿感舊意忡忡。十年重到前遊處，可是山中是夢中。

風臺月榭幾回新，世事滄桑那可論。一個漁郎比前老，桃花相見也消魂。

上相當年賜和章，是誰騎馬替傳將？而今同啟紗籠看，一紙雲煙淚萬行。

例有所避將遷滁州，留別隨園四首

不教朱邑祀桐鄉，看過梅花便束裝。頗似神仙逢小劫，敢同佛子戀空桑！葛洪行具書千卷，顧凱雲煙畫一箱。泛宅浮家隨處好，只憐白髮有高堂。

卜築隨園事偶然，風光冉冉竟華顛。池開平地都成浪，手插楊枝半拂天。九曲房櫳雲宛轉，三春士女影翩躚。生憎一片桃花水，留住漁郎二十年。

故鄉回首夕陽斜，擬賦歸歟百事差。西子湖邊無瓦屑，醉翁亭下有桑麻。休移銅狄先垂淚，拚舍河陽再種花。仙鶴郊迎鷺鷥送，詩人從古愛遷家。

搖鞭不待管弦終，此意分明達者同。去住我原羈旅客，湖山誰是主人翁？看花有福三生定，成佛無難一念空。吩咐青溪江令宅，年年管領托春風。

送李竹溪太守還河間

木正清霜水正波，故人白髮走關河。官雖舍去留名耳，別亦無妨奈老何。班馬長鳴還小住，河梁同上各悲歌。九原泉路交期在，切莫臨風涕淚多。

和簡齋同年《送行》韻（李棠）

奮身炎海出風波，重訪園林泊上河〈（舟泊上河）〉。君是傳人原不朽，我將終老定如何！相看白首應初服，便對青山大放歌。留得此身強健在，管教後會比今多。

遷滁不果

欲去重回棹，還山又看春。想緣因果在，前世六朝人。

夢醒

橐橐更何促，沉沉夜未央。金燈紅漸淡，也算小斜陽。

晚菊和蔗泉觀察韻

千紅萬紫盡飄流，開到寒花歲已周。晚節不嫌知己少，香心如為故人留。影搖落葉東籬短，簾卷西風小室幽。白髮淵明誰作伴？一枝黃雪滿庭秋。

斷霞殘月兩相妨，嫋嫋輕煙澹澹妝。九曲燈屏難寫照，一生風骨不知霜。性甘寂寞香才久，夢醒繁華壽更長。收取落英充晚膳，山妻早製鎖雲囊。

程南耕八十歲索詩

江城深處有神仙，客罷公侯隱一廛。口嚼紅霞年八十，手編青史卷三千{{*|（先生修《明史》，耳聾。）。不妨耳冷人間事，原自心遊物外天。知道賓王諸奏稿，早隨寶唾付雲煙。

野人廿載賦閑居，得接芳鄰慶有餘。見面預安雙管筆（每相見以筆代口），焚香常捧一函書。黃梅照酒香雖冷，葭管飛灰日漸舒。豈獨添籌兼問訊，啟期三樂更何如？

戊寅春失玉履一隻，己卯秋得之，賦詩紀事，今冬又失去

曾續鸞膠十五年，者番重別更飄然。想因刻作雙鳧樣，故爾長飛小雪天。去似逃奴偏結伴〈（履外兼失敦槃九件）〉，住非丹犬竟成仙。老夫一笑渾閑事，何處麻鞋不踏煙？

席上贈楊華官（郎小字華官，沈文愨公字曰澧蘭）

一曲歌成《楊白花》，生男從此重楊家。泥金替寫坤靈扇，當作三生係臂紗。

幽情真個澧蘭如，前輩標題字豈虛。檢點《侍兒小名錄》，不禁腸斷沈尚書。

美如任育兼看影，清比荀郎似有香。禁得風前訴幽咽，華清閣下詠《霓裳》〈（方演《長生殿》）〉。

三月六日作（有序）

金姬小妹鳳齡鬻昌門為女奴，余贖歸之，年才十四，巧笑流麗，有依姊而終焉之志。餘老矣，不欲為枯楊之稊，為擇少年郎嫁之。臨行泣下，余不能無情，乃作是詩。

香山那忍遣楊枝，也費燈前十日思。紅杏太嬌春色小，白頭如許夕陽知。比肩美玉看原好，入手明珠去恰悲。寂寞蕭齋背花坐，避他含淚上車時。

移竹

移取琅玕三五枝，半遮樓閣半臨池。佳人倚袖寒猶薄，高士遷家醉不知。要識虛心隨處好，莫矜晚節出山遲。瀟湘帝子淇園客，忽卷疏簾某在斯。〈（第三句一作「碧鶯搖尾聲先到」。）〉

乞花

但見紅妝意便傾，狂言忽發紫雲驚。鶯啼樹上非無主，春在人家倍有情。解語定教回面笑，聞香先自出門迎。平生風骨崚嶒甚，每到低頭總為卿。

前二首學士盧公課士題也，嫌諸生詩於「移」、「乞」二字未甚刻劃，見余此作曰：「老阿婆壓倒少年矣！」乃重賦兩章，博馮婦下車之笑

柯亭昨夜雨淒淒，閑倚闌干待鳳兮。無物可醫人世俗，有君便覺女牆低。龍孫族大分宜早，玉筍班新立不齊。可奈山風欺乍到，一竿吹仄杏花西。〈（移竹）〉

偎紅倚翠久蹉跎，忽唱丁娘《十索歌》。擬欲分香學韓壽，轉將割愛勸維摩。春非買得開應少，物是求來寵更多。灑掃園林安置酒，待他蜂蝶也奔波。〈（乞花）〉

盧學士書來乞花。盧壬申殿試第三人也，寄詩調之。盧亦余戊午同年

一紙瑤華芳訊通，探花郎作乞花翁。關心蕊榜人猶在，回首瓊林夢已空。難得衰年同臭味，願將小草贈東風。只愁桃李門牆滿，未必殘春在眼中。

有恨

老夫最識花情性，折得花先贈少年。豈料將花投苦海，不如拋擲路旁邊！

讀胡雲坡觀察貤封嫂氏奏疏有作

唐代韓侍郎，為嫂服制期。其禮以義起，相傳古所希。峨峨觀察公，行事遠相師。奮乎百世下，高風冠等夷。身膺三品封，愾然有所思。揮淚草奏章，九拜陳丹墀。曰臣有寡嫂，撫臣如母慈。臣生而孤露，遭家不造時。椿萱相繼亡，棠棣先後摧。千鈞懸寸發，一嫂一孤兒。兒未落齔齒，嫂為哺淖糜；兒裁脫文葆，嫂為製裳衣。馬鬛嫂為封，蘋蘩嫂為屍。傳經嫂辟槃，授室嫂扶持。倘無臣嫂在，臣身不可知。臣今逢覃恩，乞為嫂氏稚。例雖格外破，恩從天上施。聖主聞惻然，不復廷臣谘。特詔如公請，黃封旁午馳。頃刻紫泥章，煌煌華表垂。行人過之歎，閭里賀者窺。繹孀喜相告，茹荼如甘飴。百姓興於仁，孤稚咸嬉嬉。從前旌節孝，綽楔施門楣。於今封命婦，翟耀宗祠。賤子讀公疏，涕下如綆縻。感觸天人理，為公前致詞：《周易》六十卦，盈虛消長機。積善有餘慶，事難旦夕期。苦節終乃甘，理不差毫厘。而況非常恩，必有所自基。水非源不流，木非根不滋。在昔宗伯公，《易》學探深微。上殿講《河》、《洛》，屢頷先皇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