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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章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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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章俊之
作者:向達
1940年
向達懷念治曆算史的數學史家章用(字俊之,章士釗二子)文章,發表於《星期評論(重慶)》1941年第8期。此處按照雜誌影本錄入,與別處所刊稿本有不同。

懷章俊之 向達

  是一九三八年的九月中旬,我在香港第一次會見章俊之。至於我之知道俊之,卻在一九三八年以前。

  大約是一九三七年,李樂知先生的「中國算學史」初出版,李先生就遠遠地寄了一册給我。在「西洋曆算之輸入」一章中看到三幅插圖:一幅是金尼閣的「天主敎流行中國史」扉頁上的利瑪竇像;還有兩幅是丁先生注釋的「幾何原本」和他著的「同文算指」兩書原本的書影。三幅插圖下面俱注「原書長沙章用藏」。在中國,敎外人留心天主敎的歷史的就不多,研究天主敎敎士所得來的曆算之學,並有極難得的收藏的,尤其寥寥。我自己也曾留心明清之際天主敎的文獻,對於研究這一方面的學者大略知道一些。如今同鄉中有這樣一位篤學好古之士,我竟會一無所聞;爲此曾納悶了好幾天。其時我心目中的章用,以爲一定是中年以上的老學者,最少也已是中年,而性情孤潔自好,不亟亟求知於世,所以纔能沉浸到那樣一門冷僻的學問中去。一九三八年九月在香港會到俊之,方始知道我以前所推測的半對半不對:俊之不僅不到四十,並且還是三十以下的一位翩翩少年;但是我所推測的孤潔自好,不亟亟求知於世,卻並沒有錯。

  一九三八年九月,我因爲歸途經過香港,在那裏住了幾天,第一個會到的熟朋友是兪大綱先生。大綱先生告訴我「章俊之住在九龍,我們很可以見見」。我說「好極了。久聞章先生的大名,就是無緣見面」。第二天,大綱先生約我在一家四川館裏吃飯,在座章俊之和我們一共三人;這算是我和俊之第一次見面。那時看見俊之那樣年輕,眞出乎意料。於是大家南腔北調地亂談一陣,我纔知道俊之不僅專攻數學,特別是中國數學史,並且對於明清之際天主敎的歷史,也有很深的造詣。恰好我帶有從巴黎鈔囘的一些天主敎文獻,因同俊之到我的寓所裏去看看。我也有一部丁先生的「幾何原本」原書,是一五七四年羅馬所印,爲此書第一版本,俊之見了大爲高與,遂連其他幾種鈔本,一同借去。俊之所藏的「幾何原本」原書,是一五八九年羅馬所印,是爲此書第二版本,因爲此書,俊之說到八一三滬戰初起時,他恰好向余大維先生那裏借來了一部一六〇六年[法]蘭克府印的「幾何原本」,從上海囘[去]杭州,火車上遇着日機轟炸,他那時危殆萬分,可是甚麼也不顧,手裏只緊緊地抱着那部借來的「幾何原本」。此次總算徼倖,他固然平安歸去,而借來的「幾何原本」也得免於浩刼。後來大維先生的藏書,在杭州都丟了,俊之說及[還]再三嘆息不已。就一點點小事,也可以看出俊之對於學問,對於書,眞可當得起「篤好」二字。

  那一天下午,我同俊之到他九龍的寓所去,俊之拿出他所鈔的一部原本「名理探」給我看。「名理探」的原本是葡萄牙哥因培大學講亞理斯多德形式論理學的一部課本,明季由耶穌會士傅汎際和我國李之藻二人轉爲漢文。原本是拉丁文,頗爲難得,俊之從柏林圖書館用打字機過錄一册,將傅李二人所譯漢文錄在旁邊對照,下面略仿「脚注」形式。加以校注。「名理探」的翻譯已有三百餘年,講亞理斯多德的形式論理學的也不乏其人,但是像這樣將拉丁文和漢譯仔細互校的,據我所知,要以俊之爲第一人。校勘本來是一種枯燥的學間,校「名理探」大約尤其乏味。不料這一件最枯燥的工作,天主敎人自己不曾幹,講論理學的人不願幹,而竟成於一位年尚不滿二十的學數學的人之手!

  我在巴黎一家舊書店中見到一部德譯湯若望著「耶穌會中華開敎史」,一共兩册,[是]拿破崙三世的妃子安多尼的藏書。藏書籤猶宛然具在。當因索價過昂,不敢[過]問。我因俊之藏有金尼閣的書,因將湯若望此書相告,這兩部書同是講明清之際天主敎史的[原]典。當時俊之頗有意於此書,後來如何,卻不得而知了。

  在九龍見到俊之的老太太吳弱男女士,她頗以俊之[的]健康爲慮,要他到瑞士去養病。俊之只是微笑看,說:「你們都在這裏,那怎麼可以」!過後聽□俊之的尊人行嚴先生有赴歐洲的可能,以[爲]俊之自然可以[同]行,最後始知這是一種傳說,並無其事。那時俊之容貌雖[然]清瘤一點,還不見有其他的徵象,以爲不甚要緊,所以我也不大在意。

  我在香港住一星期,急於想囘連天烽火的故鄉去看一看,因此匆匆就走了。離開香港的時候,只托大綱先生轉向俊之致意。那時我還帶有一種初囘來時莫名其妙的勇氣,把人間的別離看得很平常。想不到人間的事,全由不得人來打算!

  我從香港經安南入滇,由滇而黔而湘,包着西南繞了一個大圈子囘到湘西。離開故鄉,將近十年了,城郭如故,人物全非。在那裏一住就是半年。一九三九年的三月,又從那古老窄狹的山城跑了出來,經長沙衡陽而到桂林,由桂林到宜山浙江大學。俊之原也在宜山浙大,三月十日因病□回[香]港。他把他在香港時借我的一些鈔本和書籍,留給一位朋友轉[還]給我。我來君去,那時始有點惘然之感。

  七月底離開宜山,八[月]初[到]昆明。在昆明時,從聞在宥先生處常常聽到關於俊之的消息,說已因病入醫院,當時很替他担心。後來接到俊之寄來一篇近作的「僰夷[佛]曆[考]」,運思緻密,並無衰徵,以爲像這樣的人,是不會有意外的。到十二月底,有一天我從鄉間進城,看到在宥先生,在宥先生劈頭便說「章俊之死了」!當時我們彼此好一會都相對無言。像俊之這樣的年輕,這樣的篤學,竟[會]夭折,人間的事難道眞由不得人去打算麼?

  因爲紀念俊之,不禁令我想到濟慈的墓銘。濟慈曾說他的名字是寫在水上的。但是有多少人自以爲他們的名字不是寫在水上的,如今這些人都到那裏去了呢?

  我對於俊之所知道的約止於此。俊之還能寫些小詩,但這自有別的朋友去表揚,用不着我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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