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个师父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海上述林》上卷序言 我的第一個師父
作者:魯迅
1936年
《海上述林》下卷序言
本作品收錄於《且介亭雜文附集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四月《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不記得是那一部舊書上看來的了,大意說是有一位道學先生,自然是名人,一生拚命闢佛,卻名自己的小兒子為「和尚」。有一天,有人拿這件事來質問他。他回答道:「這正是表示輕賤呀!」那人無話可說而退云。

  其實,這位道學先生是詭辯。名孩子為「和尚」,其中是含有迷信的。中國有許多妖魔鬼怪,專喜歡殺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賤,他們才放手,安心。和尚這一種人,從和尚的立場看來,會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從讀書人的立場一看,他們無家無室,不會做官,卻是下賤之流。讀書人意中的鬼怪,那意見當然和讀書人相同,所以也就不來攪擾了。這和名孩子為阿貓阿狗,完全是一樣的意思:容易養大。

  還有一個避鬼的法子,是拜和尚為師,也就是捨給寺院了的意思,然而並不放在寺院裏。我生在周氏是長男,「物以希為貴」,父親怕我有出息,因此養不大,不到一歲,便領到長慶寺裏去,拜了一個和尚為師了。拜師是否要贄見禮,或者布施什麼的呢,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我卻由此得到一個法名叫作「長庚」,後來我也偶爾用作筆名,並且在《在酒樓上》這篇小說裏,贈給了恐嚇自己的侄女的無賴;還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論理,是應該用各種破布拼成的,但我的卻是橄欖形的各色小綢片所縫就,非喜慶大事不給穿;還有一條稱為「牛繩」的東西,上掛零星小件,如歷本,鏡子,銀篩之類,據說是可以避邪的。

  這種佈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沒有死。

  不過,現在法名還在,那兩件法寶卻早已失去了。前幾年回北平去,母親還給了我嬰兒時代的銀篩,是那時的惟一的記念。仔細一看,原來那篩子圓徑不過寸餘,中央一個太極圖,上面一本書,下面一卷畫,左右綴著極小的尺、剪刀、算盤、天平之類。我於是恍然大悟,中國的邪鬼,是怕斬釘截鐵,不能含胡的東西的。因為探究和好奇,去年曾經去問上海的銀樓,終於買了兩面來,和我的幾乎一式一樣,不過綴著的小東西有些增減。奇怪得很,半世紀有餘了,邪鬼還是這樣的性情,避邪還是這樣的法寶。然而我又想,這法寶成人卻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險的。

  但因此又使我記起了半世紀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無論誰,都稱他為「龍師父」,瘦長的身子,瘦長的臉,高顴細眼,和尚是不應該留須的,他卻有兩綹下垂的小鬍子。對人很和氣,對我也很和氣,不教我念一句經,也不教我一點佛門規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來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盧帽放焰口,「無祀孤魂,來受甘露味」的時候,是莊嚴透頂的,平常可也不唸經,因為是住持,只管著寺裏的瑣屑事,其實——自然是由我看起來——他不過是一個剃光了頭髮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師母,就是他的老婆。論理,和尚是不應該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著一塊牌位,用金字寫著必須絕對尊敬和服從的五位:「天地君親師」。我是徒弟,他是師,決不能抗議,而在那時,也決不想到抗議,不過覺得似乎有點古怪。但我是很愛我的師母的,在我的記憶上,見面的時候,她已經大約有四十歲了,是一位胖胖的師母,穿著玄色紗衫褲,在自己家裏的院子裏納涼,她的孩子們就來和我玩耍。有時還有水果和點心吃,——自然,這也是我所以愛她的一個大原因;用高潔的陳源教授的話來說,便是所謂「有奶便是娘」,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不過我的師母在戀愛故事上,卻有些不平常。「戀愛」,這是現在的術語,那時我們這偏僻之區只叫作「相好」。《詩經》云:「式相好矣,毋相尤矣」,起源是算得很古,離文武周公的時候不怎麼久就有了的,然而後來好像並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話。這且不管它罷。總之,聽說龍師父年青時,是一個很漂亮而能幹的和尚,交際很廣,認識各種人。有一天,鄉下做社戲了,他和戲子相識,便上臺替他們去敲鑼,精光的頭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風頭十足。鄉下人大抵有些頑固,以為和尚是只應該唸經拜懺的,臺下有人罵了起來。師父不甘示弱,也給他們一個回罵。於是戰爭開幕,甘蔗梢頭雨點似的飛上來,有些勇士,還有進攻之勢,「彼眾我寡」,他只好退走,一面退,一面一定追,逼得他又只好慌張的躲進一家人家去。而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青的寡婦。以後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總而言之,她後來就是我的師母。

  自從《宇宙風》出世以來,一向沒有拜讀的機緣,近幾天才看見了「春季特大號」。其中有一篇銖堂先生的《不以成敗論英雄》,使我覺得很有趣,他以為中國人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的,「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願意有強。崇拜失敗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近人有一句流行話,說中國民族富於同化力,所以遼金元清都並不曾征服中國。其實無非是一種惰性,對於新制度不容易接收罷了」。我們怎樣來改悔這「惰性」呢,現在姑且不談,而且正在替我們想法的人們也多得很。我只要說那位寡婦之所以變了我的師母,其弊病也就在「不以成敗論英雄」。鄉下沒有活的岳飛或文天祥,所以一個漂亮的和尚在如雨而下的甘蔗梢頭中,從戲臺逃下,也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失敗的英雄。她不免發現了祖傳的「惰性」,崇拜起來,對於追兵,也像我們的祖先的對於遼金元清的大軍似的,「不承認成功的英雄」了。在歷史上,這結果是正如銖堂先生所說:「乃是中國的社會不樹威是難得帖服的」,所以活該有「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但那時的鄉下人,卻好像並沒有「樹威」,走散了,自然,也許是他們料不到躲在家裏。

  因此我有了三個師兄,兩個師弟。大師兄是窮人的孩子,捨在寺裏,或是賣在寺裏的;其餘的四個,都是師父的兒子,大和尚的兒子做小和尚,我那時倒並不覺得怎麼稀奇。大師兄只有單身;二師兄也有家小,但他對我守著秘密,這一點,就可見他的道行遠不及我的師父,他的父親了。而且年齡都和我相差太遠,我們幾乎沒有交往。

  三師兄比我恐怕要大十歲,然而我們後來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擔心。還記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他不大看經,想來未必深通什麼大乘教理,在剃得精光的囟門上,放上兩排艾絨,同時燒起來,我看是總不免要叫痛的,這時善男信女,多數參加,實在不大雅觀,也失了我做師弟的體面。這怎麼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彷彿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樣。然而我的師父究竟道力高深,他不說戒律,不談教理,只在當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師兄去,厲聲吩咐道:「拚命熬住,不許哭,不許叫,要不然,腦袋就炸開,死了!」這一種大喝,實在比什麼《妙法蓮花經》或《大乘起信論》還有力,誰高興死呢,於是儀式很莊嚴的進行,雖然兩眼比平時水汪汪,但到兩排艾絨在頭頂上燒完,的確一聲也不出。我噓一口氣,真所謂「如釋重負」,善男信女們也個個「合十讚歎,歡喜佈施,頂禮而散」了。

  出家人受了大戒,從沙彌升為和尚,正和我們在家人行過冠禮,由童子而為成人相同。成人願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為和尚只記得釋迦牟尼或彌勒菩薩,乃是未曾拜和尚為師,或與和尚為友的世俗的謬見。寺裏也有確在修行,沒有女人,也不吃葷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師兄即是其一,然而他們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總是鬱鬱不樂,他們的一把扇或一本書,你一動他就不高興,令人不敢親近他。所以我所熟識的,都是有女人,或聲明想女人,吃葷,或聲明想吃葷的和尚。

  我那時並不詫異三師兄在想女人,而且知道他所理想的是怎樣的女人。人也許以為他想的是尼姑罷,並不是的,和尚和尼姑「相好」,加倍的不便當。他想的乃是千金小姐或少奶奶;而作這「相思」或「單相思」——即今之所謂「單戀」也— —的媒介的是「結」。我們那裏的闊人家,一有喪事,每七日總要做一些法事,有一個七日,是要舉行「解結」的儀式的,因為死人在未死之前,總不免開罪於人,存著冤結,所以死後要替他解散。方法是在這天拜完經懺的傍晚,靈前陳列著幾盤東西,是食物和花,而其中有一盤,是用麻線或白頭繩,穿上十來文錢,兩頭相合而打成蝴蝶式,八結式之類的複雜的,頗不容易解開的結子。一群和尚便環坐桌旁,且唱且解,解開之後,錢歸和尚,而死人的一切冤結也從此完全消失了。這道理似乎有些古怪,但誰都這樣辦,並不為奇,大約也是一種「惰性」。不過解結是並不如世俗人的所推測,個個解開的,倘有和尚以為打得精緻,因而生愛,或者故意打得結實,很難解散,因而生恨的,便能暗暗的整個落到僧袍的大袖裏去,一任死者留下冤結,到地獄裏去吃苦。這種寶結帶回寺裏,便保存起來,也時時鑒賞,恰如我們的或亦不免偏愛看看女作家的作品一樣。當鑒賞的時候,當然也不免想到作家,打結子的是誰呢,男人不會,奴婢不會,有這種本領的,不消說是小姐或少奶奶了。和尚沒有文學界人物的清高,所以他就不免睹物思人,所謂「時涉遐想」起來,至於心理狀態,則我雖曾拜和尚為師,但究竟是在家人,不大明白底細。只記得三師兄曾經不得已而分給我幾個,有些實在打得精奇,有些則打好之後,浸過水,還用剪刀柄之類砸實,使和尚無法解散。解結,是替死人設法的,現在卻和和尚為難,我真不知道小姐或少奶奶是什麼意思。這疑問直到二十年後,學了一點醫學,才明白原來是給和尚吃苦,頗有一點虐待異性的病態的。深閨的怨恨,會無線電似的報在佛寺的和尚身上,我看道學先生可還沒有料到這一層。

  後來,三師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還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嚴守秘密,道行遠不及他的父親了。這時我也長大起來,不知道從那裏,聽到了和尚應守清規之類的古老話,還用這話來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點不窘,立刻用「金剛怒目」式,向我大喝一聲道:

  「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那裏來!?」

  這真是所謂「獅吼」,使我明白了真理,啞口無言,我的確早看見寺裏有丈餘的大佛,有數尺或數寸的小菩薩,卻從未想到他們為什麼有大小。經此一喝,我才徹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薩的來源,不再發生疑問。但要找尋三師兄,從此卻艱難了一點,因為這位出家人,這時就有了三個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師父,在約略四十年前已經去世;師兄弟們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們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卻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們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薩,而且有些小菩薩又有小菩薩了。

  四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