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說/第十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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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新民說
第十六節
作者:梁啟超
第十七節

第十六節 論義務思想[编辑]

義務與權利對待者也,人人生而有應得之權利,即人人生而有應盡之義務,二者其量適相均,其在野蠻之世,彼有權利無義務、有義務無權利之人,蓋有焉矣。然此其不正者也,不正者固不可以久,苟世界漸趨於文明,則斷無無權利之義務,亦斷無無義務之權利,惟無無權利之義務也,故盡瘁焉者不必有所懼;惟無無義務之權利也,故自逸焉者不必有所歆。


夫不正之權利義務而不可以久者何也?物競天擇之公理,不許爾爾也。權利何自起?起於勝而被擇。勝何自起?起於競而獲優。優者何?亦其所盡義務之分量,有以軼於常人耳,難者曰:「天演力之行,匪獨今也,彼前此所謂有權利無義務、有義務無權利者,亦不可謂非優劣之結果也。彼其未嘗為人群盡絲毫義務,而靦然擁其優勝之資格,以睥睨一切者,方充塞於歷史,而子乃以義務為優勝之因,不亦迂乎?」應之曰:「不然,凡天下無論正不正之權利,當其初得之之始,必其曾盡特別之義務,而乃以相償者也。即如世襲之君權,至不正者也。然其始烏乎得之?民初為群,散漫柔弱,於是時也,有能富於膂力,為眾人捍禽獸之患,挫外敵之暴者,乃從而君之;又或紀綱混亂,無所統一,於是時也,有能運其心思才力,為眾人制法立度,調和其爭者,乃從而君之;又或前朝不綱,海宇鼎沸,於是時也,有能以隻手削平大難,使民安其業者,乃從而君之。若是夫彼所盡於一群之義務,固有以異於常人也。故推原其朔,不得謂之不正,不正者,在後此之襲而受之者云爾。」篡弒得國者,雖易姓而其威權實憑藉於前代,故可視之與世襲者同例。至外族奪國之事,下文論之。彼憑藉此既得之權利而濫用之,因以反抗天演大例,使競爭力不能遵常軌,然後一切權利義務,乃不相應。故專制政體之國,必束縛其民之心思才力於無可爭之地,若中國之以科舉取士,以資格任官,皆是也。非此則其不正之權利無由保也。雖然,天演固非可久抗者,譬諸水然,為隄以障之,固未嘗不可使之改其常度。移時則或溢而出焉,或決而潰焉,而水之性,終必復舊。故夫權利義務,兩端平等而相應者,其本性也。故近今歐美諸國所謂不正之權利義務,殆既絕跡,而此後之中國,亦豈能久抗焉?豈能久障焉?新民子曰:「自今以往,苟盡義務者,其勿患無權利焉爾;苟不盡義務者,其勿妄希冀權利焉爾。」


(附記) 或難吾權利初起皆得自義務之說,謂:「即以君權論,若彼外族之奪我國土,而久享此無義務之權利者,其謂之何?」應之曰:「此有兩說︰其一,仍由於承襲者,蓋承數千年不正之君權積威約之漸,苟篡得此位,即承襲其餘蔭也。其二,則國民義務思想太淺薄,故人得乘虛而入也。夫朝綱紊亂,從而正之者,國民之義務也;國中有亂,從而戡之者,國民之義務也;而皆不能焉。是舉國中皆放棄其義務矣。既放棄其義務,自不能復有其權利,正天演之公例也。而彼外族者反入而代我還定安集之,彼雖非為我盡義務,然與我比較,其所盡抑猶優於我矣。彼外族入主中夏而能卜世稍久者,皆此之由也。彼雖不正,然我祇當自怨,寧能怨人?」


恫哉吾國民義務思想之薄弱也,吾昔著論權利思想之切要,吾知聞者必將喜焉,則囂囂然起曰:「我其爭權利!我其爭權利!」雖然,吾所謂權利思想者,蓋深恨吾國數千年來有人焉長擁此無義務之權利,而謀所以抗之也。而誤聽吾言者,乃或欲自求彼無義務之權利,且率一國人而胥求無義務之權利,是何異磨磚以求鏡,炊沙以求飯也。吾請申言權利與義務相待之義︰父母之於子也,蚤年有養子之義務,故晚年有受養於子之權利;夫之於妻也,有保護之之義務,故有使妻從我之權利;傭之於主也,有盡瘁執事之義務,故有要求薪俸之權利,此其最淺者也。為子者必能自盡其為人之義務,而無藉父母之代勞,然後得要求父母許以自由之權利,亦其義也。然此不過就一私人與一私人之交涉言耳。若夫相聚而成一群。所以樂有群者,為群既立,而我可藉群之力,以得種種之權利也,然群非漫然而能立者也,必循生計學上分勞任功之大例。一群之人,咸各亹亹焉,群之匱乏,我既補之;群之急難,我既赴之,則群之安富尊榮,我固得自享之。是謂無無權利之義務,使群中之人,有一焉游手而無業者,則其群之實力少一分,使群中之人而皆爾焉,則是群之自殺也,故群中之有業者,雖取彼無業者飲食之權利而並奪之,亦不得謂之非理,何也?是債主對於負債者所得行之手段也,食群之毛,踐群之土,乃逋群負而不償,則群中之權利,豈復彼所得過問也?是謂無無義務之權利。


吾言中國人無義務思想,吾請舉其例。政治學者言國民義務有兩要件︰曰納租稅也,曰服兵役也。夫國也非能自有恆產也,民不納租稅,則政費何所出?劃而命之曰一國,是必有他國與之對待也,民不服兵役,則國防何由立?而吾國民最畏此二事,若以得免之為大幸者,此最志行薄弱之徵也。昔之頌君德者,皆以免征減賦為第一仁政,若宋之改徵兵為傭兵,本朝康熙間下永不加賦之諭,皆民間所最謳歌而最感戴者也,而豈知兵由於傭者,則愛國心必不可得發現;而永不加賦者,苟欲為民事新有所興作,費無所出,而善舉亦不得不廢也。泰西諸國則異是,凡成年者皆須服二三年之兵役,而民莫或避;租稅名目如鯽,其歲納之額,四五倍於我國,而民莫或怨。彼寧不自寶其血肉,自惜其脂膏也。顧若此者,彼自認此義務,而知有與義務相對待之權利以為之償也。匈加利之被壓制於奧政府也,卒以奧法交戰,奧人不得不藉匈兵力而遂以恢復自治憲法。千八百六十年事西人有一恆言曰:「不出代議士,不納租稅。」英之「大憲章」權利法典,皆挾租稅以為要求者也;法之大革命,亦以反此公例而釀成者也。故歐西人民對國家之義務,不辭其重,而必要索相當之權利以為之償。中國人民對國家之權利不患其輕,而惟欲逃應盡之義務以求自逸,是何異頑劣之童,不服庭訓,乃曰︰「吾不求父母之養我,而但求父母之勿勞我也。」夫無父母之養,則不能自存,而既養則不能勿勞,此不可避之數也。惟養且勞,然後吾與父母之關係日益切密,而相愛之心乃起。故權利義務兩思想,實愛國心所由生也。人雖至愚,未有不願受父母之養者,頑童之所以寧棄此權利者,不過其畏勞之一念使然耳。今之論者,每以中國人無權利思想為病,顧吾以為無權利思想者,乃其惡果;而無義務思想者,實其惡因也。我國民與國家之關係日淺薄,馴至國之興廢存亡,若與己漠不相屬者,皆此之由。


今吾不急養義務思想,則雖日言權利思想,亦為不完全之權利思想而已。是猶頑童欲勿勞而又貪父母之養也,是猶惰傭不力作而欲受給於主人也。吾見今之言權利者,頗有類於是焉矣,日歆羨他人之自由民權,而不考其所以得此之由。他人求之而獲之,而我則望其自來;他人以血以淚購之,而我欲以口以舌為易。他人一國中無大、無小、無貴、無賤、無富、無貧,而皆各自認其相當之義務。返之吾國,若者為官吏之義務,若者為士君子之義務,若者為農工商之義務,若者為軍人之義務,若者為保守黨之義務,若者為維新黨之義務,若者為溫和派之義務,若者為急激派之義務,若者為青年之義務,若者為少年之義務,若者為婦女之義務。問有一人焉,審諸自己之地位,按諸自己之才力,而敢自信為已盡之而無所欠缺者乎?無有也。雖有七子之母,而無一人顧其養焉,雖謂之無子焉可也。雖有四萬萬人之國,而無一人以國家之義務為義務,雖謂之無民焉可也。無民之國,何以能國?


抑吾中國先哲之教,西人所指為義務教育者也,孝也、弟也、忠也、節也,豈有一焉非以義務相責備者?然則以比較的言之,中國人義務思想之發達,宜若視權利思想為遠優焉。雖然,此又不完全之義務思想也,無權利之義務,猶無報償之勞作也,其不完全一也。有私人對私人之義務,無個人對團體之義務,其不完全二也。吾今將論公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