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薈説 (四庫全書本)/卷1
日知薈説 卷一 |
欽定四庫全書
日知薈說卷一
天有四徳以化生萬物而元為長聖人有五常以財成輔相而仁為首非元則萬物不得其生也非仁則萬物不得其育也聖人之化成天下亦不過宅吾身於仁之中而即用此仁以仁天下耳非別有一仁以為用也惟其一仁之所流貫故能徧覆包涵運量萬物而有餘不然者挟有我之私而術以馭之恩以結之豈足以聨天下之情哉
為天地立心亦曰立已心而已好生者天地之心也帝王必全具此心而後有財成輔相之事儒生即不能見諸事而不可不充滿此心之量所謂為天地立心也聖人之道與天同方天不以物有澆漓而廢其發生聖道不以時有隆替而失其正大然物之栽者天則培之尊聖道者時則治焉
先王制法以道諴民仁溢乎中敬行乎事大本既建綱紀畢張故八表同風聲教暨訖而未甞不始於寡妻之刑兄弟之宜程子曰有關雎麟趾之意然後可行周官之法度良以君人者立天下之極由親及踈由近及逺設施舉措必有其道也
克眀俊徳而黎民於變時雍天下歸堯之仁可想也濬哲文眀而平成底績天下歸舜之仁可徴也雖然堯舜之心豈計及於天下之歸吾仁哉亦惟盡已之所當為而已已之私不可有也則去之利不可好也則逺之忿不可逞也則懲之欲不可熾也則窒之克之凈盡至於天理渾全由是而推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㓜吾㓜以及人之㓜如是而一家歸仁於心未足也一國歸仁於心未足也然則即至於天下歸仁其心豈敢遽自足哉亦惟是對越之忱保赤之懐要以終始而已故曰君子體仁足以長人
董子曰萬民之従利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隄防之不能止也教化之要莫先於禮記曰以舊防為無所用而壊之者必有水敗以舊禮為無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亂患其言可味也盖禮之設内而制心外而制身當其無事視為無用猶無水之防欲去之者多矣不知人欲横流甚於水之氾溢其勢不可底止且水敗止於一鄉一邑而民患將胥天下而及溺焉可不慎乎
網無綱則不張無紀則不振綱紀誠設漁人舉手而措之魚斯得矣天下一網也郡縣都邑百司庶務皆環以待舉者也紀綱具在君正其心以布之治斯成矣故網非無綱紀也無漁人之手以張之則不能得魚天下非無綱紀也無至正之心以主之則不能為治董子曰人君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可謂知政本矣
成王之勉周公也曰亂為四輔公之勸王也曰亂為四方新辟既勉王以作周恭先又自勵曰作周孚先君臣之間動色交警而公之欲以孚信率先夫後人實為臣之極則也盖惟孚然後内無愧於心外無愧於人忠愛之心皆至性所流出望王之為新辟孚也望王之為恭先亦孚也公之多才多藝輔定王家容有人所不能及者而公之孚則人人可勉茍盡乎孚則雖未如周公而已與周公同其本矣
人君之職惟用人為要亦惟用人為難茍得其人則天下雖大而不難理然必求徳全才備之人而用之則天下之人才告乏而職有所曠夫惟量才以授職而又豫造其材以儲之斯朝無乏才而國亦無廢事周書所謂三宅三俊者是也雖然用人固人君之要務而知恤尤用人之大本人君茍非朝乾夕惕敬天勤民以居心則未能志氣如神雖欲辨其孰為克即宅孰為克即俊豈可得哉彼寄耳目於小人以為聰眀者其所謂宅者非宅所謂俊者非俊也此知人則哲之為難而眀目達聰之有其本也
今之知人其難十倍於古盖官職日増人情日巧故也說者曰人主但求賢宰相而宰相又求監司監司各擇守令夫所擇之相即賢亦安能盡天下人材而悉舉之哉故祇可令宰相監司各舉其所知以貢於朝人君審察其可者而授以職事焉且為臣者或可不知而不舉而國家一職茍闕必須以一人任之君人者又将誰諉哉亦惟公以居心虚以接物眀以燭情寛以宥過酌輕劑重舍短取長庶可分猷助理耳
好賢之心實不可少替然以受人欺為是則受欺之多必将一反其所為並好賢之心有不得不替者况以易受人欺之人而好賢則其所好者可知必不能實得賢以好之矣程子此言猶當斟酌其是非也
論者率曰鄉舉里選必當行夫公卿聚之於朝選而用之猶有濫焉况鄉里之所舉乎如以鄉評為公廷論為私是疑數人之欺而信千百人之不我詐也唐元宗以宋昱為選事進士劉廼遺昱書曰禹稷臯陶同居舜朝猶曰載采九徳考績亦九載近代主司察言於一幅之判觀行於一揖之間何古今遲速之不侔廼之言未甞不娓娓可聴然亦未及所以取士之方也如曰乆而觀其效則官使乏人職業又未可以乆懸也獨其不重辭華似崇本務實之論然必以是為極則人之心術徳行一時固不能深知而先失其衡文之凖矣夫言為心聲有言者不必有徳安保無言之必有徳哉
北魏崔亮立停年格唯問年勞不簡賢否失人之刺興焉然此法既立之後雖有英君察相不能更革者何哉循法則易為力更法則難為功也至唐以身言書判四者為凖始集而試觀其書判已試而銓察其身言較亮法為少優然去古制逺矣濟世之略存乎心非係乎身之豐瘠也澤民之志隠乎衷非係乎言之辯訥也經世之文見乎辭非係乎書之工拙也牖民之具根乎徳非係乎判之敏鈍也若必以此四者為凖則杜預之身不跨馬當見棄於晉武周昌之期期當不用於漢髙王導之書不如羲之何以為中興賢相司馬光不能四六何以為有宋名臣由此以觀取人於標而棄其實者唐之銓法也然則如何而可曰人君清眀在躬正已率物慎簡大臣以主銓選不次以彰亷能依格以勸年勞而僉壬無所施其巧吏胥無所容其奸斯可矣
祁奚能舉善君子稱其外舉不避讐内舉不避親夫舉讐猶可舉親其難也庸人之庇其親而薦引惡其讐而踈斥者固非所以儗君子然君子而以名為重者多矯情以舉讐割愛以避親此其跡與所謂庸人固大懸絶其為私則一也何則親者我也未能無我必蘄忘我既蘄忘我即不能無我果其無我安知有親舉其善而已矣
漢命造乎髙祖唐業創自太宗二君皆以用賢為急務而陳平馬周之遇且賞其舉之之人後先同揆誠有足𫝊者然陳平才有餘而忠厚不足且魏無知其故人也若常何之於馬周家客已耳輙知其賢命代草封事因以實對而薦之其作合為尤竒况周性甚正必非有求於常何也雖然使當其時太宗不問問而不召召而不用周之賢固無従而顯也惟太宗虚心好善遣使催促即拜監察御史於是馬周有遇主之感常何得薦賢之名太宗收得人之效一舉而三善偹者此之謂也山公啟事當時𫝊為羙談余謂濤擇才資可為者是矣而先啟擬數人得詔㫖所向然後顯奏之是不亦因避嫌而失大臣體國之義乎後世諫君而焚草者未必不由乎此然較之攬權市私與夫庸碌無能不辨賢奸者奚啻霄壤哉
自虞廷九官有命商制六太有先而周官董正訓廸設官分職以為民極六卿攸掌昉於此矣後世雖名制屢更代有損益然六卿為百僚之倡六職為百務之總亦猶天地四時終萬古而不易成王之命百官曰六卿分職各率其屬以倡九牧阜成兆民夫六卿同事王朝職有攸分而治惟一治以言其職則所掌不同以言乎治則總以阜成兆民為事耳天地以四時而成嵗功然四時各一其時錯行而不悖總以布天地之化六卿之職亦視此而已矣
人君莫善於以天下之大為聰眀莫患於以一二人之私為耳目以天下為聰眀者聖王之公心也以一二人為耳目者庸主之私智也以公心處之則雖薄海之大遐陬之遥不出吾照臨之中以私智處之則一二人之外一無所見而此一二人者輙蔽惑聰眀専擅權勢則終於昏暗無知而已矣
賢君不世出名臣亦因主而顯君臣之間在乎誠意交孚大公至正而已矣周世宗甞言太祖養成王峻王殷之禍故群臣有過則靣質之有功則厚賞之用是文武各盡其能畏威懐恵其知公正作孚之道者哉
大臣者坐而論道啟心沃心以國家之安危生民之利病為念而不屑屑於小亷曲謹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而其憂之也必有安民之實政後天下之樂而樂而其樂之也必有保治之訏謨故亷非人臣之極詣周禮六事亷為本原以考小臣耳大臣未有不亷而未嘗以亷責之盖以亷不足盡大臣之分而進思退思之際必更有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㤗山之安者不然小臣尚以廉為夲豈大臣而可簠簋不飭哉
唐楊綰相代宗制下之日朝野相賀郭子儀减聲樂黎幹省騶從崔寛第舍宏侈亟毁撤之盖綰之清名儉徳其足表率乎人者如此然當是時天下之弊政多矣代宗方倚之釐正紀綱乃終綰之相寂無聞焉則綰之清名儉徳不過自善其身而非撥亂救時之相也
唐太宗自謂以五事自勉獲致成功然考貞觀之政其行之悖於此者多矣獨虚懐納諫為自古帝王所罕有顧不歸羙於是焉豈其歉然不自足者乃其所以好之篤而其侈然自信者究未有以驗之深乎
朝有諍臣讜言日聞非其臣之良實其君之眀也唯諾成風阿諛日進非其臣之辜實其君之過也君有過而臣言之臣有言而君聴之天下後世不嘉其臣而嘉其君以為進諫者臣之職受諫者君之徳也彼逞已私拒直言過失叢滋禍延家國而不悟者獨何心哉
羅從彦有言立朝以正直忠厚為夲正直夲於忠厚則逆折奸私而不為刻忠厚出於正直則保全善類而不為黨古之君子如汲黯之立朝闢公孫𢎞張湯則所謂正直者也耶律楚材每言事太宗曰汝又為百姓哭耶則所謂忠厚者也然黯未始不忠厚而楚材亦未始不正直是以後世均稱為名臣
三代以下漢文帝之於賈誼武帝之於仲舒皆知其賢而不能大用唐徳宗之於陸贄宋欽宗之於李綱急則用之緩則舍之而究亦未竟其施夫惟君臣同徳用賢而賢得展其才若唐太宗之於房魏其庶㡬乎
人臣事君茍無確乎不㧞之守雖有猷為烏知不以為干進之階殃民之具漢之桑𢎞羊張湯宋之王安石軰何甞無才惟才不軌於正而無守是以僨轅敗犢雖百誅是人而不足以償其失故用人之道與其有才而無徳毋寜有徳而無才為其不忍圖已之私而敗民之事也
孔子告哀公以取人之法曰無取㨗㨗無取鉗鉗無取啍啍而繼之曰士必慤而後求智能者焉夫智能才也慤徳也天下之士豈盡兼有才徳者哉其兼有者固其上也不然或才勝徳或徳勝才吾寧取其徳勝者焉此孔子之教也
築室而經理爰謀之不預是無志也何以成翼翼之觀為山而畚簣築削之不加是不勤也何以有巖巖之象為臣者以惟和惟一者崇其功進思退思者廣其業亦如是而已故必勵乃志䇿爾勤無致三年不成功虧一簣之譏焉
人君為政必自養民始養民有道在擇其牧民者耳是故除刑罰不如刑得其平蠲賦歛不如賦得其正其平其正不繫於上而繫於牧民之官且上下蠲租之條而逺鄉僻壤督催益切者有之矣上降欽恤之詔而窮黎嫠婦恩澤不霑者有之矣惟牧民者一得其賢則民隠上達君恵下施天下不治未之有也
人臣有權乃人主所大忌然奸臣擅權國祚是移與庸臣避權委靡充位迹雖不同其為國家害一也惟忠良之臣公爾忘私國爾忘家有權之名正所不避夫然後足以安社稷而庇生民不然者旅進旅退竊取利禄主忌則去矣柰天下何故忌其臣之有權者常出於中材之君若英君誼辟未甞不假臣以權以資治理而君未嘗失權臣未嘗擅權也夫其假之以權之中即有制其擅權之道又豈中主懼臣之有權而別求監制伺察之術者所可比哉
王道仁漸而義摩禮陶而樂淑其出也有源非無夲之治其施也不匱非終日之謀天地資生而資始聖人引養而引恬夫是以皥皥熈熙相忘帝力於何有猶之人日事乎挹注而不知水之利我孔厚也若夫霸者之驩虞殆如溝澮之盈涸可立待又安足語井養不窮之道哉
古昔聖王立教化之防昭仁義之則百姓和睦遵道遵路海隅遐陬㒺不率俾者非强民以所不能實道民以所固有民之所固有者其身自父母生之其性自天地賦之聖王推已之孝以興民孝而教敬教愛初非離諸已而資乎人此至徳要道所以為百行之本也故聖人以孝治天下亦盡其性以盡人之性而已矣
過剛必屈過眀必暗威䙝而民習狃以輕法苛察而民巧詐以欺上是吾之所恃以為畏與眀者正吾之所以不畏不眀也吕刑曰徳威惟畏徳眀惟眀洵探夲之論周公告成王治洛曰眀作有功惇大成裕嚴中有寛也成王告君陳治洛曰寛而有制從容以和寛中有嚴也盖周公之治在殷民未服三叔流言之時故必治之以嚴而濟之以寛至君陳治洛之時殷民已乆服周公之訓格其非心矣故治之以寛而濟之以嚴成王周公之意與文武之一弛一張何以殊哉
人君以敬天為心則必不敢慢其臣人臣以敬天為心則必不敢欺其君君臣一徳而天功亮天功亮而治化成夫然後天為民而作之君君為民而命之臣均無忝矣
宣王不耤千畆虢文公進諫以為民之大事在農上帝之粢盛於是乎出民之蕃庶於是乎生事之共給於是乎在和協輯睦扵是乎興財用蕃殖於是乎始敦龎純固於是乎成可見天子受萬方之奉必當推本其所自敬天在於勤民修已乃以事親知稼穡之維艱體殷憂而無逸宣王中興之賢君尚忽於此無怪乎後世之以宴安逰盤而廢弛此典者多也夫惟聖眀之君小心翼翼勤民事體天心而敬誠不怠恒舉耕耤之典良由知此為百務之先化民之本也其致雨暘之若豐稔之徵不亦宜乎
古大臣之忠愛其君者莫要於防㣲杜漸去其侈心以永保夫君徳盖君心者民俗之所由成君心正則天下咸歸於正孟子所謂一正君而國定也
君人者代天而子民臣工又佐君以亮天功者也故位曰天位職曰天職君奉天而臣奉君必㡬康是勅内無一念之敢荒宵旰是勤外無一事之敢曠而猶歉然不以為足者此其所以感天地通神馴致至治馨香福禄永綏皆君與臣共之也
鼂錯曰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惟其易也故嬖倖干焉謟邪進焉其邀榮寵希賞賚中君人之好者極盡其術名器既濫流品雜投天下事至不可復問君人者何苦設禄位以招匪人敗亂國政方以為報其勤也豈不哀哉
三代以下稱漢文帝唐太宗為賢主然漢文知人不足而安民有餘太宗知人有餘而安民不足𭕒其似者論之雖各有其長而欲嫓羙於虞廷之知人安民難矣天以隂陽五行化生萬物四時宣其氣百昌欣其榮而於穆不已之理主宰其中者本至易而無難也地有山川河嶽涵負萬類飛走動息之各安其居發生長養之各順其序而安貞順應之徳根柢其内者夲至簡而無繁也樂由天作其極也如乾之易禮以地制其極也如坤之簡是故行綴兆興羽籥作鐘鼓非所謂易也几筵升降酌獻酬酢非所謂簡也夲之於中者和而愛則聞其樂者皆知親其親夲之於中者和而敬則見其禮者皆知尊其尊尊尊而親親易簡之化也故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爭則由於不簡也怨則由於不易也豈所語於聖人之揖讓而治天下者邪夫不能極禮樂之至則不能易簡不能易簡則不能化成天下彼滛樂慝禮之日興無論矣即規規於器數儀文之末而不得其夲原輙曰我能興禮樂也豈有當哉
天使陽出布施於上而主嵗功使隂入伏於下而時出佐陽於是乎天地交㤗隂陽訢合萬物發生王者財成輔相黙協化工亦維是節宣天地之氣調爕隂陽之宜耳故周官所謂天産動物是也所謂地産植物是也動之屬為陽故作隂徳以濟其虚植之屬為隂故作陽徳以抑其盈此先王之世所以民登仁夀俗躋純熙山不童而澤不竭胎不殰而卵不殈物各遂生人無缺養豈非上下與天地同流者哉
上下與天地同流天地聖人之夲一也故天地無心而生萬物聖人無為而化萬民非無四時之運六府之修也化以蔵徃神以知来過化則誠在事先存神則物隨心感神與化曾何天地聖人之有異哉
聖人之文所以化成天下是故法離之眀則以聨天下之情法艮之止則以定天下之分叙五典秩五禮六徳所以培其根也六藝所以達其枝也有本有文行之必自其身教之必由其道禮樂百年而後興王者必世而後仁不可躁也不可偽也後世人君若漢武之求遺經眀帝之幸辟雍唐文皇之興太學宋理宗之尊程朱謂之為興文教則可謂之為化成天下之文則不可叔孫通起朝儀不過捄一時之弊而已通固非修禮之人而髙祖時亦非修禮之時也惟文帝承平康之後躬眀哲之資休養生息天下無事所謂禮樂百年而後興者此其時也而不能舉道徳之士興先王之法尚守通舊儀因循嵗月坐致典文湮鬱讓羙三代誠可惜哉貴賤有等上下有别章服有制進退有度禮之節文也先王行禮之節文而清眀在躬志氣如神與天地同節故民莫不知和敬矣羽籥干戚以奏之屈伸綴兆以舞之金石絲竹以宣之翕純皦繹以成之樂之節族也先王奏樂之節族而淡而不傷和而不滛與天地同和故民莫不知和愛矣和而敬故秩然有文皆知尊其尊和而愛故雍然成象皆知親其親尊尊而親親則四海之内兆民之衆有不化行俗羙者乎自是厥後禮樂不修士生而目不睹進退揖讓之儀耳不聞六律五音之盛其有攻乎禮樂者縉紳之儒視為一藝朝廷之上亦視為末節而偶用之於祭祀宴饗其所謂和敬和愛者何在又安望其能導民而成教化哉故叔孫通之禮非先王之禮也祖孝孫之樂非先王之樂也欲治天下者必在於興禮樂興禮樂必在於修其親遜致其和愛是教化之極也
居蔀屋者不知天之髙登泰岱則知之泛潢池者不知水之大望滄海則知之修王道者欲得其門戸舍窮經曷由哉
先王之政固不可泥於必行要必識其為政之方與其所以施行之意而謹守之以為制治之夲故同一什伍之政也周先王用之以仁民使之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秦用之以虐民使之一人有姦隣里告之一人犯罪隣里坐之夫什伍之政豈能仁民虐民哉周𥘿之心各別耳
光武起自南陽甫誅新莾天下未定即思所以養治之方先訪卓茂授以太傅而封之且名曰褒徳侯光武豁達大度同符髙祖得人之盛不免遜於漢初然有善於髙祖者非獨能保全功臣也興教化重農桑使天下甫出兵戈焚溺之苦即有遂性樂生之心則又髙帝所不能而必待文景者也以創兼守吾於光武見之
太宰統百官其専司也而以九職任萬民則司徒之事而仍為太宰所統也太宰之均四海於凡九職之事九職之民莫不使之安其閭里足其衣食無㳺手以失職者無饑寒以失業者無背禮而棄義者無竒巧以惑衆者夫如是則敷天之下罔不率俾五榖以時庶物遂生所謂因民之利而利之而民之䝉利己無窮矣或謂周禮為理財之書雖太宰亦掌其事不知先王言利利在民後世言利利在官安可以後世附會之説謗先王之良法羙政哉
劉晏領度支凡事存經乆之見而不計小費推之以𣙜鹽鬻穀其出納之權必委士類以養民為先事必於一日中决之以防胥吏之弊用能為唐世言利諸臣之最論者有取焉則夫以義為利恵而不費國用以裕而民獲盈阜之賜者其經國大猷更何如耶君子是以讀大學而識生財之有大道也
周禮天府掌祖廟之守蔵與其禁令凡國之玉鎮大寳器藏焉獻民數榖數則受而藏之先儒以為重民穀之事與玉鎮大寳同而余則以為有過之無不及也何則國以民為夲民以食為天民食足而後教化興教化興而後國治安國治安而後祖宗之器得以常守而弗墜是民穀之數重於守器也且欲周知民情莫若周知民數欲周知民數又莫若周知穀數盖能周知穀數則嵗之豐歉可稽民之生齒可考由是均其土壌定其邑里秩其多寡平其政令舉天下之大而燭照數計兼并者無所容其巧也先王於其登獻之時必拜受而藏於天府不以是哉
月令所云来嵗之宜即象魏所布之政先王治民原不期於朝令而暮改也宋室行新法舉周官一嵗五嵗三十嵗皆有變更之法以附會其說謬矣
自古冇一治必有一亂有一盛必有一衰此天運循環未始不由人事致之也致治之主其兢業恒凛於板蕩之餘驕亡之君其奢泰常肆於宴安之日語曰君相不言命謂其有造命之權也若諉之天數之適然亦已過矣
孟子曰富嵗子弟多頼凶嵗子弟多暴國語敬姜曰沃土之民不材滛也瘠土之民莫不嚮義勞也語若相反而實相資孔子曰民可使由之夫可使由之則無論富凶之嵗沃瘠之土而皆可廸於善豈非牧民者之責乎牧民者能以父母視子弟之心視民則無論家之貧富年之豐歉皆欲𨗳之以善故嵗富而民不至於滛嵗凶而民反習於勞土沃而多頼以為善土瘠而不陷於暴亂若聴民之轉移而無以化𨗳之則嵗非富則凶土非沃則瘠必至無一為善之民矣孟子敬姜之言謂民之自為也余所論則牧民者也
論者咸曰井田必當復封建必當行鄉飲酒禮必不可廢三者之中尤以井田封建為要不知欲行井田而致亂者王莾也行封建而致叛者漢七國之難發於景帝也以鄉飲酒禮為可少緩而行之反無大弊者唐元宗之令州縣是也然考元宗時先王教養之法一事無有而獨取鄉飲酒禮行之是不過博遵古之羙名耳誠何益哉
軒轅氏命伶倫取嶰谷之竹斷兩節而吹之以為黄鍾之宫制十二筩以聴鳳之鳴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比黄鍾之宫而凖隔八之法以相生六律之義所由昉也六律定而度量衡莫不定焉六律所以為萬事根夲而黄鐘又六律之根夲也盖古之聖王其為民之計至深逺矣為之食以救其饑為之衣以禦其寒處之宫室以去其昏墊董之學校以化其澆漓猶恐其相欺也為之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衛之司徒修六禮以節民性眀七教以興民徳大司樂以成均之義教王胄子與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及凡民之俊秀所以作君作師既富方穀者也然其法天時興地利導人和以興作勞息莫不以六律為之根夲授時以歴而歴夲於律濟民以政而政本於律是故分至寒暑之各應其時而嵗月日時無差也九十分黄鐘之長一為一分各自其十以登於引則度之長短皆得也黄鐘之管容子糓秬黍中者一千二百為一龠十龠則合積而至於斛則量之多寡不忒也一龠之重十有二銖倍之則兩十六兩為斤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則衡之重輕不爽也黄鐘正則六律正六律正則萬事成夫天下至大也萬事至紛也以一人齊萬事執此以徃莫之或差也此古昔聖王所以能一道徳同風俗也與
周禮寓兵於農時無養兵之費然以戰陣之事教耕鑿之民日教之則勞月教之則踈而當時不見其害者以處之得其當也大司馬掌四時之田仲冬大閱前期群吏戒衆修戰法則春蒐夏苖秋獮視此矣數月之中而以數日修戰法則民不勞前期試之則民有餘暇必朝夕自試於坐作進退刺擊之法可知
常平社倉之設均貴乎得人然常平在官社倉在民在官者法立而事權畫一在民者情私而弊竇叢生其理易眀也且天下州縣不過千數百而州縣中村社何止數萬求千數百賢能之人猶難而况數萬乎使州縣皆得賢能之員察民之有灾而先為申報當民之饑饉而即行賑貸則常平之粟固足備而常平之利亦無窮社倉雖有利亦何必行之哉
宋曽鞏之議賑也以為有司建言請發倉廪壮者人日二升㓜者人日一升但日不可以數計人不可以枚舉如以十萬户待食十閱月将何以濟且給受之際有淹速有均否有誠偽會計之擾辦給之煩措置一差皆足致弊故鞏又曰不如一舉而賑之設遇此大祲當賜錢五百萬貫以完其居貸粟百萬石以給其食既免日日就食之勞且無胥吏侵漁之弊而農得以修其𤱶畆商得以治其貨賄流通轉移一切得復其業而生生之計不窮况貸之於今而収於後則儲蓄之實無損實費者為錢五百萬貫而已然五百萬貫之錢一百萬石之粟亦非荒嵗一時所能卒辦者必也藏富於民藏穀於社使饑荒有濟水旱無虞一遇嵗歉即以鞏之議行之此又在為政者平日經畫之得宜耳
唐開元二十九年立賑饑法令州縣有饑饉者不待奏報即便開倉給訖奏聞余嘗善之盖當賑而賑如救焚拯溺刻不容緩使奏報遲延曷有濟哉
宋韓琦請留沒入戸絶田不鬻募人耕而收其租以給老㓜貧疾謂之廣恵倉立法甚善其後王安石相神宗行新法鬻廣恵倉田以為青苖錢夲惟知利國而不知利民卒之民病而國亦無所利焉一廣恵倉也由魏公而置由安石而鬻相去奚啻千萬哉
自禹以歴山之金鑄幣救人之困湯以荘山之金鑄幣贖人之無𥼷賣子者而鑄金為幣之製興然初未詳其鎔冶之功為何如周郭之形為何式也自太公立九府圜法而錢有專司輕重以銖以賑救民民患其輕也於是乎有母權子而行若不堪重於是乎有子權母而行輕重得宜公私交便有無頼以相通軍國資以充裕此錢布之所以流通而無幣也自時厥後秦有八銖漢初有榆莢八銖失之太重榆莢失之太輕太重太輕非所以裕國計資民用也故武帝斟酌其宜鑄五銖錢周郭其質後世論者以為得輕重之宜盖銅出於山成於人若錢乏為質輕而可以多取貨人孰不盗鑄以圖利嚴刑宻法有不能禁者錢之為質重則銅炭之費鎔冶之工監督匠役設監置塲之所需一錢之用不足以償一錢之本國家又何頼於鑄錢哉故鑄錢必始於權輕重而輕重之得宜莫過於五銖誠倣漢法之五銖鼔鑄以利民則府庫以實而國用有儲乃得錢法之中總之鑄錢之弊在於輕重屢更屢更之弊三代以上無有也自秦以後始有之世道有隆替風俗有淳漓稽古君子所以致歎於三代以下也
私塩之害莫若巧法自利之大商與夫擁衆持兵之大梟然是二者非與胥吏汛兵相首尾勢不能行有司能輯軍𨽻則大弊立除其一二貧民私竊少許資以餬口者比之網之漏魚而不論斯上下均頼之政也
人禀五常而備五倫倫莫先於君親常莫要於仁義戰國時功利之説中人而倫常之理掃地矣惟利是求而遺棄其親者有之背叛其君者有之雖為其君親者亦惟利是視無怪其子若臣之遺已後已也故梁恵王首以利國問孟子而孟子即告之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盖仁義與利勢不兩立循乎利則至於不奪不饜遵乎仁義則人各親其親各敬其君而和順之風被乎天壤然則人何苦而不為仁義去功利哉
眀徳即慎徳也慎徳即所以眀徳也格致誠正各極其功而徳眀矣由是而有人有土有財有用即修齊治平之事也
天之於民呼吸相關毫釐不隔和氣致祥乖氣致異是以聖王敬天即以勤民重農事恵鰥寡所以諴萬民而動天鑒也樂記曰民有徳而五穀昌詩曰綏萬邦屢豐年盖以求天之貺必盡民之事而盡民之事又非徒促耕捕蝗之虚文也董戒勸勞之有方禮樂刑政之不忒則應感之符自有莫之或爽者然為上者知天人之響應而又必盡人事以代天工重懲游惰輕徭薄賦使民知惟力田為安利䟽川渠修塘堰以資灌溉然後農不督而自勤財不歛而自阜雖有旱乾水溢民無菜色若縱民暇逸而田疇荒倉廪匱即使五風十雨亦難望其自天降康矣
漢文帝除肉刑改為笞法然笞五百者率多死至景帝減其數定箠令以竹為之自是笞者得全史載死刑既重生刑又輕民易犯之余以為生者易犯輕刑較之生者或致於死不猶愈哉且既犯輕刑則非當死之罪眀矣而被笞至死仁者所不忍也文景並稱有以哉臯陶之稱舜曰好生之徳洽於民心言無刑之必本於仁也漢宣帝能用于定國為廷尉可謂得其人矣置廷尉平可謂稱其名矣而仁敬未孚本原未粹此其所以有趙盖韓楊之獄
司馬光曰春秋傳云兵事以嚴終為将者亦嚴而已矣傚程不識雖無功猶不敗傚李廣鮮不覆亡余謂用兵以得人心為本寛以濟猛猛以濟寛若徒以法繩之又安望其冒鋒刃而樂為用哉
文以治内豈内地絶不講武略武以治外豈外地絶不敷文徳哉若然則干戈起於肘腋何以克戡而延頸嚮化者終古不霑王澤矣惟夫文以濟武武以濟文而剛柔互施焉則折衝樽爼文非徒文也武在其中矣徳威惟畏武非徒武也文在其中矣
人君一日萬㡬布政出治端惟一心心欲其虚不欲其實虚則受益孔多實則忠讜莫入也唐太宗初年聴諫不違改過若决其後頗自以為是遼東之役力排衆議行之至於傷威損重始恨魏徵不在盖太宗能治其事之末不能治其心之本事可勉强於一時而心不能持之於永乆故其始也若是其虚受至治成則放焉究非虚其心者也虚其心則無内外無始終安止順則人欲無由而間之故為君者莫先正心
易云謙尊而光所謂謙者豈徒卑宫室罷貢獻辭尊號却瑞符已哉清眀在躬志氣如神事天之謙也闢門眀目舍已従人用人之謙也毋長傲毋縱欲毋極樂毋滿志莅政之謙也具此數者然後有以持盈保泰長此乂安昔魏徵當貞觀極治時上十漸疏可謂勸其君以有大而居謙蔡京當新法敗壊之餘猶進豐亨豫大之説以蠱惑君志賢奸之用心從可知矣
蘇軾有言麴蘖鹽梅和而不同也盖臣之於君不以阿諛為善亦不以激訐為髙惟視乎理之所在而已矣茍合乎理君是之而臣亦是之不入於同也茍背乎理君非之而臣亦非之不入於同也若君之所為合乎理而臣矯之以為非固不可倘君之所為背乎理而臣諛之以為是不更謬哉
天下至廣也萬事至𧷤也雖有智者博量卜度不能窮其然惟以誠行之則至簡至易易所謂乾以易知坤以簡能者覇者之驩虞豈無假仁義之政然而不誠也三代以下欲治之主多矣惟其不誠是以無禹湯文武之盛是知治天下者能致其一於智仁勇以行之乎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間而身不修家不齊國不治者未之有也推而達之天下而天下不平九經之績不舉者亦未之有也若夫舍誠而別有所資焉是猶北轅而適越
大田之詩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忠順之意形於禱祠親愛之心並非勉强及公田既渥私田亦霑婦子恬熙樂其樂而利其利仍歸於上之所賜耳自非上之恩徳素逮有以淪肌浹髓其孰能諴民心志至於大順如此哉夷考甫田之詩曰我田既臧農夫之慶即其恵下勞農之念所以感民者深則其施於政事者固不可考而必其漸仁摩義非嵗月之暫可知矣
遐方入貢梯山航海懸橦度索効㡬百千人之命力致之京師不過供一時觀玩已耳人君奉天子民雖日孜孜猶恐不逮况更怠荒其何以治秦皇令徐福徃海上求神仙終失千人無所得漢武令貳師将兵求大宛汗血馬費經百萬人亡過半得馬纔二十匹是二君者非儼然為民父母乎夫告父母以殺其子雖愚人不為豈二君智不及此良以逞已私則不顧人命也卒之秦忽而亡漢幸而免亦安能長享其樂哉
天下之治不生於富庶之日而常基於經營勞苦之時亂不肇於板蕩之秋而常伏於宴安逸樂之際是以人君憂勤則業成驕肆則政壊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無時不慎也敬之敬之天維顯思無事不慎也人情於可虞之際或致其矜持而當已安之日易生其忽畧於所易忽者而無所不用其慎斯所以制治保邦而永享鴻業也歟
日知薈説卷一
<子部,儒家類,御製日知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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