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寶訓/卷4
戒奢侈
[编辑]甲辰三月庚午,江西行省以陳友諒鏤金床進。太祖觀之,謂侍臣曰:「此與孟昶七寶溺器何異?以一床工巧若此,其餘可知。陳氏父子窮奢極靡,焉得不亡!」即命毀之。侍臣曰:「未富而驕,未貴而侈,此所以取敗。」太祖曰:「既富,豈可驕乎?既貴,豈可侈乎?人有驕侈之心,雖富貴,豈能保乎?處富貴者,正當抑奢侈,弘儉約,戒嗜欲,以壓眾心,猶恐不足以慰民望,況窮天下之技巧以為一己之奉乎?其致亡也宜矣。然此亦足以示戒,覆車之轍,不可蹈也。」
吳元年九月癸卯,新內成。太祖命博士熊鼎編類古人行事可為鑒戒者書於壁間,又命侍臣書《大學衍義》於兩廡壁間。太祖曰:「前代宮室多施繪畫,予用此以備朝夕觀覽,豈不愈於丹青乎?」是日,有言瑞州出文石,琢之可以甃地。太祖曰:「敦崇儉樸,猶恐習奢,好尚華靡,豈不過侈?爾不能以節儉之道事予,乃導予以侈麗,夫豈予心哉?但構為宮室,已覺作之者勞,況遠取文石,能不厲民乎?」言者大慚而退。
洪武元年十月甲午,司天監進元主所製水晶宮刻漏,備極機巧,中設二木偶人,能按時自擊鉦鼓。太祖覽之,謂侍臣曰:「廢萬機之務而用心於此,所謂作無益害有益也。使移此心以治天下,豈至亡滅!」命左右碎之。
洪武四年十一月庚申,時將士居京衛,閑暇有以酣飲費貲者。太祖聞,召諭之曰:「勤儉為治身之本,奢侈乃喪家之源。近聞爾等耽嗜於酒,一醉之費,不知其幾。以有限之資供無厭之費,歲月滋久,豈得不乏?且男不知耕,女不知織,而飲食衣服必欲奢靡。夫習奢不已,入儉良難,非保家之道。自今宜量入為出,裁省妄費,寧使有餘,毋令不足。」
洪武八年九月辛酉,詔改大內宮殿。太祖謂廷臣曰:「唐虞之時,宮室樸素。後世窮極侈麗,習尚華夷,去古遠矣。朕今所作,但求安固,不事華麗。凡雕飾奇巧一切不用,惟樸素堅壯,可傳永久,使吾後世子孫守以為法。至於臺榭花囿之作,勞民費財,以事遊觀之樂,朕決不為之。其飭所司如朕之志。」
洪武九年五月壬午,太祖謂侍臣曰:「淡泊可以養心,儉素可以養德。縱欲敗度,奢侈移性,故技巧哇淫、遊幸畋獵,皆役心損德之具。是以高臺深池,庸主攸亡;卑宮陋室,聖主攸興。朕觀元世祖在位,躬行儉樸,遂成一統之業。至庚申帝,驕淫奢侈,飫粱肉於犬豕,致怨怒於神人。故逸豫未終,敗亡隨至,此近代之事,可為明鑒。朕常以此訓諸子,使知所警戒,則可長保國家矣。」
太祖以大內宮殿新成,制度不侈,甚喜。因謂侍臣曰:「人主嗜好,所係甚重。躬行節儉,足以養性;崇尚侈靡,必至喪德。朕常念昔居淮右,頻年饑饉,艱於衣食,鮮能如意。今富有四海,何求不遂?何欲不得?然檢制其心,惟恐驕盈不可復制,夙夜兢惕,弗遑底寧。故凡有興作,必量度再三,不獲已而後為之,為之未嘗過度。宮壼之間,皇后亦能儉以率下,躬服浣濯之衣,皆非故為矯飾,實恐暴殄天物,剝傷民財,不敢不謹。」侍臣對曰:「奢侈者常情同欲,節儉者富貴所難。陛下安行節儉,無所勉強,誠宜為萬世子孫之法。」太祖曰:「節儉二字,非徒治天下者當守,治家者亦宜守之。爾等歲祿有限,而日用無窮,一或過度,何從辦集。侵牟剝削,皆原於此。須體朕懷,共崇節儉,庶幾無悔。」
勵忠節
[编辑]吳元年十月辛亥,太祖敕禮官曰:「自古忠臣義士,舍生取義,身歿而名存,有以垂訓於天下後世。若元右丞余闕守安慶,屹然當南北之沖,援絕力窮,舉家皆死,節義凜然。又若江州總管李黼,身守孤城,力抗強敵,臨難死義,與闕同轍。自昔忠臣義士必見褒崇於後代,蓋以勵風教也。宜令有司建祠肖像,歲時祀之。」
十二月丁卯,太祖諭山東所俘楊右丞等曰:「古之忠臣良將臨大事、當大任者,身貴而愈謙,權盛而愈下,敵勝而愈戒。故能立功於當世,流芳於無窮。王保保本一孺子,承李察罕餘烈,驟得重權,恢復山東、河南北諸郡,遽襲王爵,遂萌驕縱之心,豈有豪傑之見?使其能知禮義,欲為一代中興名將,則必盡忠於元。幾閫外生殺之權,專之可也。至於選法、錢糧,必歸之朝廷;重兵在手,攻戰守禦,必盡其心。若夫成敗利鈍,一聽於天。以此存心,足為忠臣。使其不能出此,分兵以守要地,多任賢智,去其險邪,釋其私忿,一心公忠,凡事稟於天子,不失君臣之禮,功成名立,此又其次也。今王保保不此之務,自除官職,其麾下稱左右丞、參政、院官者,不可勝數,而各處錢糧皆收入軍中,不供國用。此與叛亂何異?名雖為元,實則跋扈。若一旦為敵國所敗,天下後世將謂何?如是遺臭也,古之賢哲寧如是乎?」
報功
[编辑]甲辰四月丙申,命建忠臣祠於鄱陽湖之康郎山。太祖謂中書省臣曰:「崇德報功,國之大典。自古兵爭,忠臣烈士以身殉國,英風義氣,雖死猶生。予與陳友諒戰於鄱陽湖,將臣效忠死敵,昭然可數。然有功不報,何以慰死者之心而激生者之志哉!中書其議行之。」
洪武二年正月乙巳,命立功臣廟於雞籠山。敕中書省臣曰:「元末政亂,禍及生靈。朕倡義臨濠,以全鄉曲。繼率英賢渡大江,遂西取武昌,東定姑蘇,北下中原,南平閩廣,越十六載始克溷一。每念諸將相從,捐軀戮力,開拓疆宇。有共事而不睹其成,建功而未食其報。追思功勞,痛切朕懷。人孰無死?死而不朽,乃為可貴。若諸將者,生建忠勇之節,死有無窮之榮,身雖歿而名永不磨矣。其命有司立功臣廟於雞籠山,序其封爵,為像以祀之。」
十月甲子,賞平章廖永忠所部征南將校。太祖諭之曰:「論功行賞,國之常典。但府庫之積,皆民所供,是為天財,君特主之以待有功者耳,不敢分毫妄用也。今爾等為國效力,摧暴靖亂,以安天民。故出此以酬爾勞,非私恩也。爾等攻城略地,戰鬪於矢石之下,勤苦固多。然今日成功而受賞,亦可謂榮矣。」
洪武三年十二月戊辰,封右丞薛顯為永成侯,賜文綺及帛六十匹,俾居海南。時顯有專殺之罪,太祖召諸將臣諭之曰:「自古帝王有天下,必爵賞以酬功,刑罰以懲惡。故能上下相安,以致治也。朕效古帝王以制爵命,卿等明聽朕言:昔漢高祖非有功不侯,所以重封爵也,而功臣不免於誅戮。侯君集有功於唐,犯法當誅,太宗欲宥之,而執法者不可,卒以見誅。非高祖、太宗忘功臣之勞也,由其恃功驕恣,自冒於法耳。今右丞薛顯始自盱眙來歸,朕撫之厚而待之至,推心腹以任之。及其從朕征討,皆著奇績。自後破慶陽、追王保保、戰賀宗哲,其勇略意氣,迥出眾中,可謂奇男子也。朕甚嘉之。然其為性剛忍,朕屢戒飭,終不能悛,至於妄殺胥吏、殺獸醫、殺火者。及殺馬軍,此罪難恕。而又殺天長衛千戶吳富,此又不可恕也。富自幼從朕,有功無過。顯因利其所獲孳畜,殺而奪之。師還之日,富妻子服衰絰伺之於途,牽衣哭罵,且訴冤於朕。朕以欲加以極刑,恐人言天下甫定,即殺將帥;欲宥之,則富死何辜?今仍論功封以侯爵,謫居海南。分其祿為三:一以瞻富之家,一以瞻所殺馬軍之家,一以養其老母妻子。庶幾功過不相掩,而國法不廢也。若顯所為,卿等宜以為戒。」諸將巨皆頓首。
丁丑,太祖諭魏國公徐達等曰:「卿等連年征伐,犯霜露,冒矢石,臨危決機之際,死生以之。今天下既定,卿等宜少休息。可自今或三日、五日一朝,有大事,則召卿等議之。」達對曰:「臣等荷陛下威靈,仰奉成算,遂剪群雄。顧臣等愚陋,犬馬微勞,何足齒錄。伏蒙聖恩特加優禮,揆之於心,實深愧悚,豈敢自逸。」太祖曰:「朕固知卿不忘恭敬之意,但念卿等久勞於外,思有以慰卿之勞耳。」達等復固辭,弗許。
洪武十七年四月庚寅,大祖諭兵部臣曰:「曩以雲南諸蠻憑恃險阻,弗遵聲教,擾我疆場(埸),納我逋逃,邊都之民,薦罹其害。遂命將出師,討其不臣。今西南諸夷悉已平定,凡從征將士已各加封賞,酬其勛勞。獨念死者永違鄉土,不得收葬,誠可哀憫。爾兵部即移文有司,凡征南將士有死者,悉為收其遺骸,具棺葬之。」
洪武十八年二月庚申,太傅魏國公徐達既薨,太祖輟朝,愴然不樂,謂羣臣曰:「朕起自徒步,大將軍為朕股肱已膂,戮力行陣,東征西討,削平群醜,克濟大勛。今邊胡未殄,朕方倚任為萬里長城之寄,而太陰屢犯上將,朕不意遽殞其命。一旦至此大故,天何奪吾良將之速!朕夜來竟夕不寐,欷歔流涕,思盡心國家,為社稷之重,安得復有斯人!乃欲有以報之,無所用其情耳。但著其勛烈,宣宇金石,永垂不朽,使後世知斯人為國之元勛也。」
洪武二十年七月庚辰,詔凡內外武臣之家,如子孫已襲替而亡、再無應襲者,給全俸以瞻之。及有子孫坐事謫充軍者,亦宥之,令自立勛,仍給瞻其家。」兵部請以半俸給之。太祖曰:「內外武臣,昔皆捐軀相從,百戰以定天下,念其勞績,未嘗暫忘。其家有不得其所者,朕深憫之。夫厚祿所以報功,廣惠所以惇仁。故給之全俸,使有所瞻。爾心必曰:『全祿費財,半祿節用。』夫當予而予,則費不過度,當節而節,則用為適中。優以全祿,未為過也。」
洪武二十九年九月乙亥,大賚天下致仕武臣。太祖諭之曰:「元末兵爭,中原鼎沸,人不自保。爾諸將臣奮起從朕,效謀宣力,共平禍亂,勤勞備至。天下既定,論功行賞。使爾等居官任事,子孫世襲,永享富貴。朕思起兵時與爾等皆少壯,今皆老矣。久不相見,心恒思之。故召爾等來,所賜薄物,以資養老。爾等還家,撫教子孫,以終天年。」諸將叩首謝。太祖因嘆曰:「同歷艱難,致有今日。顧朕子孫,保有無窮之天下,則爾等子孫,亦享有無窮之爵祿。」諸將臣無不感激,至有墮淚者。
警戒
[编辑]甲辰三月戊辰,歸德侯陳理同羣臣朝,太祖深憐之。理退,因謂羣臣曰:「陳氏之敗,非無勇將健卒,由其上下驕矜,法令松弛,不能堅忍,恃眾寡謀,故至於此。使其持重有謀,上下一心,據荊楚之富,守江漢之險,跨像章,連閩越,保其民人,以待機會,則進足窺中原,退足以抗衡一方,吾安得而取之?舉措一失,遂致土崩,此誠可為鑒戒者也。」
丙午八月壬子,命博士許存仁進講經史。存仁講《尚書·洪範篇》,至休徵、咎徵之應,太祖曰:「天道微妙難知,人事感通易見,天人一理,必以類應。稽之往昔,君能修德則七政順度,雨陽應期,災害不生;不能修德,則三辰失行,旱潦不時,災異叠見,其應如響。箕子以是告武王,以為君人者之儆戒。今宜體此,下修人事,上合天道。然豈特為人上者當勉,為人臣者亦當修省,以輔其君。上下交修,斯為格天之本。」
吳元年二月丙午,太祖謂侍臣曰:「吾自起兵以來,凡有所為,意向始萌,天必垂象示之,其兆先見,故常加儆省,不敢逸豫。」侍臣曰:「天高在上,其監在下。故能修省者蒙福,不能(者)受禍。」太祖曰:「天垂象所以警乎下。人君能體天之道,謹而無失,亦有變災而為祥者。故宋公一言,熒惑移次。齊侯暴露,甘雨應期。災祥之來,雖曰在天,實由人致也。」
洪武元年正月丙子,太祖謂侍臣曰:「朕念創業之艱難,日不暇食,夜不安寢。」侍臣對曰:「陛下日覽萬幾,未免有勞聖慮。」太祖曰:「汝曹不知創業之初,其功實難。守成之後,其事尤難。朕安敢懷宴安而忘艱難哉!」
丁丑,太祖御奉天殿大宴羣臣,三品以上者皆升殿,餘悉列宴於丹墀。宴罷,因召羣臣諭之曰:「朕本布衣,以有天下,實由天命。當群雄初起,所在剽掠,生民惶惶不保朝夕。朕見其所為非道,心常不然。既而與諸將渡江,駐兵太平,深思愛民安天下之道。自是十有餘年,收攬英雄,征代四克,賴諸將輔佐之功,尊居天位。念天下之廣,生民之眾,萬幾方殷,朕中夜寢不安枕,憂懸於心。」御史中丞劉基對曰:「往者四方未定,勞煩聖慮。今四海一家,宜少紓其憂。」太祖曰:「堯舜聖人,處無為之世,尚猶憂之。矧德匪唐虞,治非雍熙,天下之民方脫於創殘,其得無憂乎?夫處天下者當以天下為憂,處一國者當以一國為憂,處一家者當以一家為憂。且以一身與天下、國家言之,一身小也,所行不謹,或至顛蹶,所養不謹,或生疢疾。況天下、國家之重,豈可頃刻而忘警戒哉!」
丁亥,太祖御東閣,御史中丞章溢、學士陶安等侍。因論前代興亡之事,太祖曰:「喪亂之源,由於驕逸。大抵居高位者易驕,處逸樂者易侈。驕則善言不入而過不聞,侈則善道不立而行不顧。如此者,未有不亡。今日聞卿等論此,深有儆於予心。古者今之鑒,豈不信歟?」
四月戊申,太祖命畫古孝行及身所經歷艱難、起家戰伐之事為圖,以示子孫。謂詩臣曰:「朕家本業農,祖父偕祖母世承忠厚,積善餘慶,以及於朕。今圖此者,使後世觀之知王業艱難也。」詹同等頓首曰:「陛下昭德垂訓,莫此為切。」太祖曰:「富貴易驕,艱難易忽,久遠易忘。後世子孫生長深宮,惟見富貴,習於奢侈,不知祖宗積累之難。故示之以此,使朝夕覽觀,庶有所警也。」
洪武三年六月壬申,百官上表賀平沙漠,太祖諭之曰:「卿等試言元之所以亡,與朕之所以興。」劉基進曰:「自古夷狄未有能制中國者,而元以胡人入主華夏,幾百年腥膻之俗,天實厭之。又況末主荒淫無度,政令墮壞,民困於貪殘,烏得不亡?陛下應天順人,神武不殺,救民於水火,所何無敵,安得不興?」太祖曰:「當元之季,君宴安於上,臣跋扈於下,國用不經,徵斂日促,水旱災荒頻年不絕,天怒人怨,盜賊蜂起,群雄角逐,竊據州郡。朕不得已起兵,欲圖自全。及兵力日盛,乃東征西討,削除渠魁,開拓疆宇。當是時,天下已非元氏有矣。向使元君克畏天命,不自逸豫,其臣各盡乃職,罔敢驕橫。天下豪傑曷得乘隙而起?朕取天下於群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今獲其遺胤,朔漠清寧,非天之降福,何以致此?《詩》曰:『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於周服。』天命如此,其可畏哉!」
洪武四年七月辛亥朔,《存心錄》成,太祖覽之,謂諸儒臣曰:「朕觀歷代賢君事神之道,罔不祗肅,故百靈效祉,休徵類應。及乎衰世之君,罔知攸敬,違天慢神,非惟感召災譴,而國之禍亂亦由是而致。朕為此懼,每臨祭。必誠必敬,惟恐未至。故命卿等編此書,欲示鑒戒。夫水可以鑒形,古可以鑒今。是編所以彰善惡,豈惟行之於今,將俾子孫永為法守。」
壬子,太祖謂丞相汪廣洋曰:「朕觀前代人君,多喜佞諛以飾虛名,甚至臣下詐偽瑞應以恣驕誣,至於天災垂戒,厭聞於耳。如宋真宗亦號賢君,初相李沆,日聞災異,其心猶存警惕,厥後澶淵郎盟,大臣首啟天書以侈其心,羣臣曲意迎合,茍圖媚悅,致使言祥瑞者相繼於途,獻芝草者三萬餘本。朕思凡事惟在於誠,況為天下國家而可以偽乎!爾中書自今凡祥瑞不必奏,如災異及蝗旱之事,即時報聞。」廣洋叩首曰:「陛下敬天勤民,孰大於此?非惟四海蒼生蒙福,誠為聖子神孫萬世之謨訓也。臣謹奉詔者。」
洪武五年九月丁巳,靖海侯吳禎自遼東遣人送故元平章高家奴、知秫密高大方、同僉高希古、張海馬、遼陽路總管高斌等至京。太祖謂羣臣曰:「昔元都既平,有勸朕即取遼陽者,朕謂力不施於所緩,威不加於所畏,遼地雖遠,不必用兵。天下平定,彼當自歸。已而元遼陽行省平章劉益果以其地來降,尚存一二桀驁徘徊顧望,朕亦不問。今高家奴等又相繼而至,不勞寸兵,坐底平定。朕思彼皆故元之臣,天運已革,故來納款。然自古興亡之道,與治亂相尋。《書》云: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元末君臣荒怠,紀綱廢墜,造亂之徒,相煽而起。一旦天命不保,此輩遂為朕臣僕。向使其君知天命可畏,兢兢業業,夙夜罔懈,何至淪喪?卿等宜鑒前軌,小心慎德,以匡朕不逮。凡朕有所為,勿以事小不言,使朕忽於所警也。」羣臣皆頓首曰:「陛下敬天勤民,聖德日新,而拳拳不忘警戒,誠宗社萬世之福。」
十一月辛未,靖海侯吳禎還京師。先是,禎督餉定遼,因完城練卒,盡收遼東未附之地,至是乃還。太祖曰:「海外之地,悉歸版圖,固有可喜,亦有可懼。」禎曰:「陛下威德加於四海,夫復何憂?」太祖曰:「自古人君之得天下,不在地之大小,而在德之修否。元之天下,地非不廣,及末主荒淫,國祚隨滅。由此觀之,可不懼乎!」禎對曰:「聖慮深遠,臣愚不及此。」
洪武六年三月癸卯朔,制中都城隍神主成。太祖自為文,遣兵部尚書樂韶鳳奉安之。太祖謂宋濂曰:「朕立城隍神,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則不敢妄為。朕則上畏天,下畏地,中畏人,自朝達暮,恒兢惕以自持。夫人君父天母地而為民父母者也,茍所為不能合天地之道,是違父母之心,不能安斯民於宇內,是失天下之心。如此者,可不畏哉!」濂頓首曰:「願陛下終始此心,則天下幸甚。」
是日《昭鑒錄》成,以頒賜諸王。太祖謂秦王傅文原吉等曰:「朕於諸子常切諭之,一舉動戒其輕,一言笑斥其妄,一飲食教之節,一服用教之儉。恐其不知民之饑寒也,嘗使之少忍饑寒;恐其不知民之勤勞也,嘗使之少服勞事。但人情易至於縱恣,故令卿等編輯此書,必時時進說,使知所警戒。然趙伯魯之失簡、漢淮南之招客,過猶不及,皆非朕之所望也。」
洪武七年九月己卯,翰林院奏進《回鑾樂歌》。先是,太祖以祭祀還宮宜用樂舞前導,命翰林儒臣選樂章以致敬慎監戒之意,諭之曰:「古人詩歌辭曲,皆寓諷諫之意;後世樂章,惟聞頌美,無復古意。夫常聞諷諫,則使人惕然有警。若頌美之辭,使人聞之意怠,而自恃之心生。蓋自恃者日驕,自警者日強。朕意如此,卿等其撰述,毋有所避。」
洪武九年十一月辛巳朔,太祖與侍臣論及古之女寵外戚、宦官權臣、藩鎮夷狄之禍。侍臣曰:「自古末世之君至於失天下者,常於此。然所以啟之者有漸也。女寵之禍,常始於干政。外戚之權,常始於蒙蔽。至於國勢不振,漢、唐以下覆轍可鑒矣。」太祖曰:「木必蠹而後風折之,體必虛而後病乘之,國家之事,亦猶是已。漢無外戚閹宦之權,唐無藩鎮夷狄之禍,國何能滅?朕觀往古,深用為戒。然制之有其道。若不惑於聲色,嚴宮闈之禁,貴賤有體,恩不掩義,女寵之禍何自而生?不牽於私愛,惟賢是用,茍干政典,裁以至公,外戚之禍何由而作?閽寺便習,職在掃除,供給使令,不假其兵柄,則無宦寺之禍。上下相維,大小相制,防耳目之壅蔽,謹威福之下移,則無權臣之患。藩鎮之設,本以衛民,使財歸有司,兵必合符而調,豈有跋扈之憂?至於禦夷狄,則修武備,謹邊防,來則禦之,去不窮追,豈有侵暴之虞?凡此數事,常欲著書,使後世子孫以時觀覽,亦社稷無窮之利也。」侍臣頓首曰:「陛下此言,誠有國之大訓,萬世之明法也。願著之常典,以垂示將來。」
洪武十年九月戊寅,太祖謂侍臣曰:「前代庸君暗主,莫不以垂拱無為藉口,縱恣荒寧,不親政事。孰不知天下者,無逸然後可逸。若以荒寧怠政為垂拱無為,帝舜何為曰耄期倦於勤,大禹何以借寸陰,文王何以日膳不食?且人君日理萬幾,怠心一生,則庶務壅滯,貽患不可勝言。朕即位有年,常以勤勵自勉,未旦即臨朝,晡時而後還宮。夜臥不能安席,被衣而起,或仰觀天象,見一星失次,即為憂惕。或量度民事,有當速行者,即次第筆記,待旦發遣。朕非不欲暫安,但只畏天命,不敢故爾。朕言及此者,但恐羣臣以天下無事便欲逸樂,股肱既惰,元首叢脞,民何所賴?《書》云『功崇惟志,業廣惟勤』爾。」羣臣皆頓首受命。
洪武十二年八月丁卯,太祖御華蓋殿,與侍臣論治身之道,太祖曰:「人之害莫大於欲。欲非止於男女宮室、飲食服飾而已,凡求私便於己者皆是也。然惟禮可以制之。先王制禮,所以防欲也,禮廢則欲肆。為君而廢禮縱欲,則毒流於民,為臣而廢禮縱欲,則禍延於家。故循禮可以寡過,肆欲必至滅身。」
十一月丁酉,太祖與翰林侍制吳沈論持身保業之道,太祖曰:「人無所不謹。事雖微而必慮,行雖小而必防。不慮於微,終貽大患,不防於小,終虧大德。謹小行而無已者,則可以成大善。忽細事而不戒者,則必至成大惡。常人且然,況人君乎!」沈對曰:「聖慮及此,誠社稷永安之道。」太祖曰:「安生於危,危生於安。安而不慮,則能致危。危而克慮,則能致安。安危治亂,在於能謹與否耳。」
洪武十八年五月戊子,太祖覽輿地圖,侍臣有言今天下一統,海外蠻夷無不向化,輿地之廣,誠古所未有。太祖曰:「地廣則教化難周,人眾則撫摩難遍。此正當戒慎。天命人心,惟德是視。紂以天下而亡,湯以七十里而興,所係在德,豈在地之大小哉!」
十一月甲子,太祖諭侍臣曰:「保國之道,藏富於民。民富則親,民貧則離。民之貧富,國家休戚係焉。自昔昏主恣意奢欲,使百姓困乏,至於亂亡。朕思微時兵荒饑饉,日食藜藿。今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未嘗一日忘於懷。故宮室器用一從樸素,飲食衣服皆有常供,惟恐過奢,傷財害民也。」
洪武二十二年六月庚子,太祖退朝,與侍臣論及守成之道。太祖曰:「人常慮危乃不蹈危,常慮患乃不及患。車行於峻阪而仆於平地者,慎於難而忽於易也。保天下亦如御車,雖治平,何可不慎。」
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辛巳,太祖御武英殿觀《書》,至「惠迪吉,從逆凶」,顧謂學士劉三吾曰:「凡人遭罹凶咎,皆己有以取之。及事窮勢迫,則僥幸百端,冀求茍免於患害,何益?」三吾對曰:「如此者,亦嘗聽命於天。」太祖曰:「心無所愧,可聽之於天;若其自取,於天何預?」
洪武二十七年四月癸未,太祖謂太子少保唐鐸曰:「帝王之於天下,體天道、順人心以為治,則國家基業自然久安。朕每思前代亂亡之故,未有不由於違天道、逆人心之所致也。天之愛民,故立之君以治之,君能妥安生民,則可以保天眷。卿與朕共事者久,夙夜左右,資弼良多。凡朕之事天子民有弗至者,卿即以為言,使知有所警。茍謂已安,不以為意,治亂係焉。」鐸頓首曰:「陛下敬天恤民之心拳拳如此,臣雖老悖,敢不盡心!」
洪武二十八年十一月癸亥,侍臣進講《尚書。無逸篇》。太祖曰:「自昔有國家者,未有不以勤而興,以逸而廢。勤與逸,理亂盛衰所係也。人君當常存惕厲,不可少怠,以圖其終。成王之時,天下晏然,周公輔政,乃作是書,反覆開諭。上自天命之精微,下至民生稼穡之艱難,以及閭里小民之怨詛,莫不具載。周公之愛君,先事而慮,其意深矣。朕每觀是篇,必反覆詳味,求古人之用心。嘗令儒臣書於殿壁,朝夕省閱,以為鑒戒。今日講此,深愜朕心,聞之愈益警惕。」
弭災異
[编辑]吳元年六月戊辰,大雨。先是,太祖因久旱,日減膳素食,宮中皆然,俟天雨復膳。既而雨,羣臣請復膳,太祖曰:「亢旱為災,實吾不德所致。今雖得雨,然苗稼焦損必多,縱肉食,奚能甘味?」廷臣對曰:「昔武王克商,屢獲豐年,詩人頌之曰:『綏萬邦,屢豐年。』主上平海內,拯生靈,上順天心,下慰民望,而憂勤惕厲,感茲甘雨,豐年之祥,其有兆矣。」太祖曰:「人事邇,天道遠,得乎民心,則得乎天心。今欲弭災,但當謹於修己,誠以愛民,庶可答天之眷。」乃詔免民今年田租。
洪武元年八月壬申,太祖謂中書省臣曰:「近京師火,四方水旱相仍,朕夙夜不遑寧處。豈刑罰失中,武事未息,徭役屢興,賦斂不時,以致陰陽乖戾而然耶?卿等同國休戚,宜輔朕修省,以消天譴。」參政傅瓛對曰:「古人有言:天心仁愛人君,則必出災異以譴告之,使知變自省。人君遇災而能警懼,則天變可弭。今陛下修德省愆,憂形於色,居高聽卑,天實鑒之。顧臣等待罪宰輔,有戾調燮,貽憂聖衷,咎在臣等。」太祖曰:「君臣一體,茍警懼,天心可回。卿等其盡心力,以匡不逮。」
洪武四年十月庚辰朔,太祖謂省臣曰:「祥瑞災異,皆上天垂象。然人之常情,聞禎祥則有驕心,聞災異則有懼心。朕嘗命天下勿奏祥瑞,若災異即時報聞。尚慮臣庶罔體朕心,遇災異或匿而不舉,或舉而不實,使朕失致謹天戒之意。中書其行天下,遇有災變,即以實上聞。」
洪武十四年九月丙午,太祖諭四輔臣王本等曰:「天道福善禍淫,不言而見,君有德則降祥以應之,不德則降災以警之。故天之於君,猶父之於子,子不善而父警之,安敢不懼?蓋謹懼無違,猶慮有非常之災;若恣肆不戒,豈能免當然之禍!朕與卿等皆當慎之。」
屏異端
[编辑]洪武元年正月癸巳,太祖與諸儒臣論學術,翰林學士陶安對曰:「道之不明,邪說害之也。」太祖曰:「邪說之害道,猶美味之悅口,美色之眩目,人鮮不為所惑。自非有豪傑之見,不能即去之也。戰國之時,縱橫捭闔之徒肆其邪說,遊說諸侯。當時諸侯急於功利者多從其說,往往事未就而國隨以亡,此誠何益?夫邪說不去,則正道不興,正道不興,天下焉得而治?」安曰:「陛下所言,深探其本。」太祖曰:「仁義,治天下之本也。賈生論秦之亡,不行仁義之過。夫秦襲戰國之餘弊,又安得知此。」
太祖頗聞公侯中有好神仙者,悉召至,諭之曰:「神仙之術,以長生為說,而又謬為不死之藥以欺人。故前代帝王及大臣多好之,然卒無驗,且有服藥以喪其身者。蓋由富貴之極,惟恐一旦身歿,不能久享其樂,是以一心好之。假使其術信然,可以長生,何故四海之內,千百年間曾無一人得其術而久住於世者?若謂神仙溷物,非凡人所能識,此乃欺世之言,切不可信。人能懲忿窒欲,養以中和,自可延年,有善足稱,名垂不朽,雖死猶生。何必枯坐服藥,以求不死!況萬無此理。當痛絕之。」
洪武五年五月己卯,中書右丞建昌王溥遣人來言,近督工取材木建昌蛇舌巖,眾見巖上有衣黃衣者歌曰:「龍蟠虎踞勢岧嶢,赤帝重興勝六朝。八百年終王氣復,重華從此繼唐堯。」其聲如鐘,歌已忽不見。太祖曰:「明理者非神怪可感,守正者非讖諱可干。漢之文成五利,足以為戒。事涉妖妄,豈可信耶!」
洪武二十八年七月戊午,有道士以道書獻,太祖卻之。侍臣請留觀之,或有可取。太祖曰:「彼所獻書,非存神固氣之道,即煉丹燒藥之說,朕焉用此?朕所用者聖賢之道,所需者治術,將躋天下生民於壽域,豈獨一己之長生久視哉!茍一受其獻,迂誕怪妄之士必爭來矣,故斥之,毋為所惑。」
評古
[编辑]甲辰四月甲午朔,太祖退朝與孔克仁等論前代成敗,因曰:「秦以暴虐,寵任邪佞之臣,故天下叛之。漢高起自布衣,能以寬大駕馭群雄,遂為天下主。今天下之勢不然,元之號令紀綱已廢弛矣,故豪傑所在蜂起,然皆不知修法度以明軍政,此其所以無成也。」因感嘆久之。又曰:「天下用兵,河北有孛羅帖木兒,河南有擴廓帖木兒,關中有李思齊、張良弼。然有兵而無紀律者河北也,稍有紀律而不振者河南也,道途不通饋餉不繼者關中也。江南則惟我與張士誠耳。士誠多奸謀而尚間諜,其御眾尤無紀律。我以數十萬之眾固守疆土,修明軍政,委任將帥,俟時而動,其勢有不足平者。」克仁頓首曰:「主上神武,當定天下於一,今其時矣。」
壬戌,太祖與起居註詹同等論三國時事,因言孫權題諸葛子瑜於驢面,與其子恪諧謔。太祖曰:「君臣之間,以敬為主。敬者,禮之本也。故禮立而上下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治矣。孫權蓋不知此,輕與臣下戲狎,狎其臣而褻其父,失君臣之禮。恪雖機敏有口才,不能正言自處,招辱於父,失孝敬之心。一諧謔,而君臣父子之道虧。舉動如此,何以示圳?大抵人君言動之際,不可不謹。」
五月丙子,太祖朝罷,退御白虎殿閱《漢書》,侍臣宋濂、孔克仁等在側,太祖顧謂濂等曰:「漢之治道不能純乎三代者,其故何也?」克仁對曰:「王霸之道雜故也。」太祖曰:「高祖創業之君,遭秦滅學之後,干戈戰爭之餘,斯民憔悴,甫就蘇息,禮樂之事,固所未講。獨念孝文為漢令主,正當制禮作樂,以復三代之舊。乃逡巡未遑,遂使漢家之業終於如是。夫賢如漢文,猶不為,將誰為之?帝王之道,貴不違時。有其時而不為與無其時而為之者,皆非也。三代之王,蓋有其時而能為之,漢文有其時而不為耳,周世宗則無其時而為之者也。」
九月戊寅,太祖坐便殿,問侍臣:「石勒、苻堅孰優?」詹同對曰:「石勒雖不學,而豪爽脫略,料敵制勝,舉無遺策。苻堅窮兵黷武,不量己力,淝水敗後,身為俘虜。以此言之,石勒為優。」太祖曰:「不然。石勒當晉室初亂,不逢勍敵,故易以成功。苻堅當天下爭戰日久,智勇相角,故難以為力。夫親履行陣,戰勝攻克,堅固不如勒;量能容物,不殺降附,勒亦不如堅。然堅聰察有餘而果斷不足,故馴致石季龍之禍;勒聰敏不足而寬厚有餘,故養成慕容氏父子之亂。俱未再世而族類夷滅,所謂匹夫之勇,婦人之仁也。」
乙巳正月壬申,太祖問起居住詹同曰:「孫武殺吳王二寵姬以教兵,其事何如?」同對曰:「此事載太史公書,或有之。」太祖曰:「夫以吳國之眾,豈無數十百人與武習兵,乃出宮人與之試,此闔閭之非也。當時武欲試其能,何必婦人哉!且其教吳王兵法,取勝之道果何在?」同對曰:「《春秋》載柏舉之戰,楚一敗之後,遂有吳入郢之師,此其效也。」太祖曰:「不然。太宰嚭、伍員皆楚人,先已在吳,其欲報怨於楚者非一日矣。故有入郢之師,豈孫武教兵之效哉!若謂入郢之師為武之功,何故不旋踵秦救楚,而有稷之敗?要之殺寵姬之事,亦司馬遷好奇之論也。至其十三篇,恐非自武作,抑亦有所授也。」
八月辛卯,太祖御左閣,觀《宋史》至趙普說太祖收諸將兵權,謂起居註詹同曰:「普誠賢相,使諸將不早解兵權,則宋之天下未必不五代若也。史稱普多忌刻,只此一事,功施社稷,澤被生民,豈可以忌刻少之!」
丙午三月戊戌,太祖與國子博士許存仁等論用人,太祖曰:「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臣。嘗觀漢高之興,首資三傑;光武之興,寇、鄧、耿、賈以為之佐。歷代以來,莫不皆然。天之生才,以為世用,甚不偶也。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古之帝王,君聖臣賢,可以當之。漢、唐以下,君臣可以當之否?」起居註詹同對曰:「三代以下,稱漢、唐、宋,其間名世之臣,亦可以當之。」太祖曰:「三代而上,純乎道德;三代而下,雜乎霸術。其間雖有名世之臣,要之如臯、夔、稷、契、伊尹、太公者鮮矣。吾方有事海內,憑賴英賢,輔翼成功,天下紛紛,未定於一者,何也?」存仁對曰:「主上聖智神武,天生不世之資,以平禍亂。今群賢畢出,佐隆大業,稽之於歷,自宋太祖至今,正當五百年之數,定天下於一,斯其時矣。」
九月乙巳,太祖問侍臣曰:「漢高祖、唐太宗孰優?」侍臣對曰:「太宗雖才兼文武,而於為善未免少誠。高祖豁達大度,規摹弘遠。先儒嘗論漢大綱正,唐萬目舉。以此觀之,高祖為優。」太祖曰:「論高祖豁達大度,世咸知之。然其記丘嫂之怨,而封其子為羹頡侯,內多猜忌,誅夷功臣,顧度量亦未弘遠。太宗規摹雖不及高祖,然能駕馭羣臣,及大業既定,卒皆保全。此則太宗又為優矣。」
吳元年十一月戊寅,太祖閱《漢書》,謂侍臣曰:「漢高以追逐狡兔比武臣,發蹤指示比文臣,譬喻最切,而語則偏重矣。朕謂建立基業,猶構大廈。剪伐斫削,必資武臣;藻繪粉飾,必資文臣。用文而不用武,是斧斤未施,而先加黝堊;用武而不用文,是棟宇已就,而不加塗塈。二者均失之。為天下者,文武相資,庶無偏陂。」
丙申,太祖御戟門,與侍臣論及郊祀,因言:「慕容超郊祀之時,有赤鼠大如馬之異。太史成公綏占之,以為信用奸佞、殺害賢良、賦斂太重所致。是則妖孽之召,實由人興。我嘗以此自警。如公孫五樓之輩,吾安肯用之。」起居註熊鼎等頓首曰:「慕容超信用奸佞,故賢良退而奸佞附之。今主上明聖,所用皆賢良。公孫五樓之徒何從至哉?」太祖曰:「汝等宜勉之,茍有所見,毋隱也。」
洪武元年閏七月戊辰,太祖與侍臣觀古帝王畫像,因歷論其賢否得失。至漢高祖、唐太宗、宋太祖,則展玩再三,諦視久之。至隋煬帝、宋徽宗,則速閱而過。曰:「亂亡之主,不足觀也。」至後唐莊宗,笑曰;「所謂李天下者,其斯人歟?上下之分瀆至於此,安得不亡?」
洪武二年二月壬辰,太祖謂翰林侍讀學士詹同曰:「以仁義定天下,雖遲而長久,以詐力取天下,雖易而速亡。鑒於周、秦可見矣。故周之仁厚可以為法,秦之暴虐可以為戒。若漢、唐、宋之政治,亦互有得失。但當取其所長而舍其所短。若概曰漢、唐、宋而不審擇於是非取舍,則得失溷淆矣。」
洪武四年九月甲寅,太祖與侍臣論《孫子》,或曰武之書自易以及難,其法先粗而後精,其言約而要,故叩之而不窮,求之而益隱。或曰武之術,其高者在於用常而知變,若實在彼則變而為虛,虛在此則變而為實,機妙莫測,此用武之權衡,千古不可易也。或又曰武之術以詭道勝,至於終篇而用間;曰計以情而生,情以間而得,茍遇不可間之君,無可乘之隙,將何以得其情哉?人各持其說。太祖曰:「以朕觀之,武之書雜出於古之權書,特未純耳。其曰『不仁之至,非勝之主』,此說極是。若虛實變詐之說,則淺矣。茍君如湯武,用兵行師,不待虛實變詐而自無不勝。然虛實變詐之所以取勝者,特一時詭遇之術,非王者之師也。而其術終亦窮耳。蓋用仁者無敵,恃術者必亡。觀武之言,與其術亦有相悖。蓋武之書,必有所授,而武之術則不能盡如其書也。」
九月丙辰,太祖觀《大學衍義》至晁錯所謂「人情莫不欲壽,三王生之而不傷」,真德秀釋之曰:「人君不窮兵黷武,則能生之而不傷。」顧謂侍臣曰:「晁錯之言,其所該者廣,真氏之言,其所見者切。古人云:『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朕每臨行陣,觀兩軍交戰,出沒於鋒鏑之下,呼吸之間,創殘死亡,心甚不忍。嘗思為君恤民,所重者兵與刑耳。濫刑者陷人於無辜,黷兵者驅人於死地。有國者所當深戒也。」
洪武十六年二月己亥,太祖觀唐太宗《帝範》謂侍臣曰:「此十二篇者,雖非帝王精微之道,然語意備至,曲盡物情,使唐之子孫克守其言,亦足為訓。自後女主竊柄,有乖君體;骨肉少恩,有乖建親;諂諛並進,有失求賢。忠諫者忌之,讒佞者悅之,驕奢縱佚,罔知戒懼。賞罰政令不行於天下,閹豎小人朋比於國中,卒召藩鎮之禍,而唐祚遂衰。有國家者,其可不守祖宗之法乎!」
三月庚戌,太祖與侍臣論歷代創業及國祚修短,侍臣皆曰:「前代祚運之長,莫逾成周,其次莫如漢。」諫議大夫唐鐸進曰:「三代以後,起布衣而有天下者,惟漢高帝及陛下而已。陛下祖宗積德累善,至於陛下,遂膺天命。以臣觀之,非漢高所及。漢高除秦苛法,雜伯道而不純。陛下去胡元弊政,一復中國先王之舊,所謂撥亂世反之正。漢高帝不事詩書,陛下留心聖學,告諭萬方,自為制命,卓然與典謨訓誥相表裏。漢高初欲都洛陽,聞婁敬之言,始都關中。陛下一渡江,即以金陵為定鼎之地,萬世之基固肇於此。故非漢高所及。」太祖曰:「周家自公劉、后稷,世積忠厚,至文王三分有二,武王始有天下。若使其後君非成、康,臣非周、召,益修厥德,則文、武之業何能至八百歲之久乎?《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使吾後世子孫皆如成康,輔弼之臣皆如周、召,則可以祈天永命,國祚繇昌。」侍臣頓首曰:「陛下之言,宗社萬年之福也。」
洪武十八年三月癸亥,太祖與侍臣論漢之諸帝,侍臣有言明帝亦聰明之主。太祖曰:「人主不以獨見為明,而以兼聽為聰,通於人情,明於是非,則聰明得其正矣。若屑屑於細故,則未免苛察。上苛察則下急迫,反有累於聰明也。」
六月庚戌,太祖閱《漢書》,謂詩臣曰:「漢文恭儉玄默則有之矣,至於用人,蓋未盡其道。初將相大臣迎文帝立之,自代邸入即位,首拜宋昌為衛將軍,張武為郎中令,而將相列侯、宗室大臣不先及之,非以示至公也。有一賈誼而不能用,至使憂郁憤懣而死;竇廣國賢有行,欲相之,以其皇后弟不可,曰恐天下以吾私廣國。夫以廣國之賢,其才可任為相,何避私嫌乎!此皆有未盡著。人君之於天下,當示人以至公,不可存一毫私意也。」
八月己酉,以賜進士出身方升、同進士出身梁德遠凡六十七人為六科給事中、六部試主事。太祖諭之曰:「忠良者國之寶,奸邪者國之蠹。故忠良進則國日治,奸邪用(則)國日亂。觀唐太宗之用房、杜,則致斗米三錢、外戶不閉之效;玄宗之用楊、李,則致安史之亂,有蒙塵播遷之禍。此可鑒矣。」
洪武十九年八月己酉,太祖覽《宋史》,見太宗改封樁庫為內藏庫,顧謂侍臣曰:「人君以四海為家,因天下之財供天下之用,何有公私之別?太宗宋之賢君,亦復如此,他如漢靈帝之西園,唐德宗之瓊林、大盈庫,不必深責也。宋自乾德、開寶以來,有司計度之所缺者,必藉其數以貸於內藏,俟課賦有餘則償之。凡有司用度,乃國家經費,何以貸為?缺而許貸,貸而復償,是猶為商賈者自與其家較量出入。及內藏既盈,乃以牙簽別名其物,參驗帳籍。晚年出簽示真宗曰:『善保此足矣。』貽謀如此,何足為訓?《書》曰:『慎厥終,惟其始。』太宗首開私財之端,及其後世,困於兵革,三司財帛耗竭,而內藏積而不發,間有發緡錢數十萬以佐軍資,便以為能行其所難。皆由太宗不能善始故也。」
洪武二十四年二月丙寅,太祖閱《漢書》賜民爵之令,謂侍臣曰:「漢高帝立社稷,施恩惠,賜民之爵,子孫相承以為法。或遇有事,輒賜民爵至二級者,又聽民轉移與子,甚無謂也。夫爵所以命有德。《禮》曰:『以賢制爵。』爵豈可濫及乎?且天下之人,無賢不肖,概賜以爵,則賢人君子何以為勸?高帝貽謀若此,誠未盡善。」
八月乙卯,太祖與侍臣論漢高帝聽張良之言,即銷六國印,太祖曰:「高祖聞一善言即能感悟如此者,安得不興?後之為君者少有及之。」侍臣曰:「漢高以後,若唐太宗亦能從善,故其為治亦有可稱。」太祖曰:「凡人有善,不可自矜,自矜則善日削;有不善不可自恕,自恕則惡日滋。太宗常有自矜自恕之心,此則不如漢高也。」
洪武二十七年六月癸酉,太祖燕閑與侍臣論古。太祖曰:「昔楚莊王謀事而當,羣臣莫能逮,朝而有憂色。魏武侯謀事而當,羣臣莫能逮,朝而有喜色。夫一喜一憂,得失判焉。以此見武侯之不如楚莊也。夫喜者矜其所長,憂者憂其不足。矜其所長則志滿,志滿則驕,驕則淫佚,敗日至矣;憂其不足者則志下,志下必能虛心以受人,則人孰不樂告以善道?故莊王卒伯諸侯以興楚國,武侯侵暴鄰國而魏業日衰。以此觀之,人君當遜志以納善,人臣當直道以事君。君臣之間各盡其道,則天下之事無不濟矣。」
洪武二十八年六月辛卯,太祖謂侍臣曰:「論禮樂者必原於德,此至論也。蓋德盛者禮樂明備,否德則禮樂不興。三代之德盛,故禮樂達於天下,後世德不如古,禮樂有其名而無其實。王通云:『如有王者出,三十年而後禮樂可稱。』此本孔子必世而後仁之說。朕居位已三十年矣,禮樂之文粗備,而政治不能如古,揆德涼薄。」侍臣對曰:「陛下武定禍亂,文致太平,天下翕然同風,咸蒙至化。所謂十年平之,十年當之,十年和之,真有其效矣。而聖德謙沖,不有其有,此其跨越於前代也。」
洪武二十九年丙寅,太祖觀《唐書》,至宦者魚朝恩恃功玩忽無所憚,謂詩臣曰:「當時坐不當使此曹掌兵政,故肆恣暴橫。然其時李輔國、程元振及朝恩數輩勢皆極盛,代宗一旦去之,如孤雛腐鼠。大抵小人竊柄,人主茍能決意去之,亦有何難?但在斷不斷爾。」又曰:「漢末之時,宦官雖號驕縱,尚無兵權,故凡所為,不過假人主之名以濁亂四海。至唐世以兵柄授之,馴至權勢之盛,劫脅天子,廢興在其掌握。大抵此曹只充使令,豈可使之當要路,執政操權,擅作威福?朕深鑒前轍,自左右服役之外,重者不過俾傳命四方而已。彼既無威福可以動人,豈能為患?但遇有罪,必罰無赦,彼自不敢驕縱也。」
仁政
[编辑]甲辰八月,是月,平章常遇春兵至贛州,熊天瑞固守不下,太祖令平章彭時中以兵會遇春等共擊之。又命中書右司郎中汪廣洋往參謀遇春軍事,諭廣洋曰:「汝至贛,如城未下,可與遇春等言,熊天瑞困處孤城,猶籠禽阱獸,豈能逃逸?但恐破城之日殺傷過多,要當以保全生民為心,一則可為國家用,一則可為未附者勸。且如漢鄧禹不妄誅殺,得享高爵,子孫昌盛,此可為法。向者鄱陽湖之戰,陳友諒既敗,生降其兵,至今為我用。縱有逃歸者,亦我之民。我前克湖廣,禁軍士毋入城,故能全一郡之民。茍得郡無民,何益?」廣洋至贛,見遇春等,傳太祖命。時天瑞拒守益堅,遇春乃浚濠立柵以困之。
正月己巳,太祖聞遇春克贛不殺,喜甚,遣使褒之曰:「予聞仁者之師無敵,非仁者之將不能行也。今將軍破敵不殺,是天賜將軍隆我國家,千載相遇,非偶然也。捷書至,予甚為將軍喜。雖曹彬之下江南,何以加之?將軍能廣宣威德,保全生靈,予深有賴焉。」
丙午五月壬午,太祖還自濠州,諭中書省臣曰:「吾昨往濠州,所經州縣,見百姓稀少,田野荒蕪。由兵興以來,人民死亡,或流徙他郡,不得以歸鄉里,骨肉離散,生業蕩盡,此輩寧(無)怨嗟?怨嗟之起,皆足以傷和氣。爾中書其命有司遍加體訪,俾各(還)鄉土,仍復舊業,以遂生息,庶幾斯民不致失所。」
洪武元年正月乙酉,太祖謂劉基曰:「曩者群雄角逐,生民塗炭,死亡既多,休養難復。今國勢已定,天下次第而平,思所以生息之道何如?」基對曰:「生息之道,在於寬仁。」太祖曰:「不施實惠而概言寬仁,亦無益耳。以朕觀之,寬仁必當聚民之財而息民之力,不節用則民財竭,不省役則民力困,不明教化則民不知禮義,不禁貪暴則民無以遂其生。如是而曰寬仁,是徒有其名而民不被其澤也。故養民者必務其本,種樹者必培其根。」基頓首曰:「陛下盡心如此,民其有不受惠者乎?《傳》曰:『以仁心行仁政。』實在於今日。天下之幸也。」
三月甲申,征虜大將軍徐達等奏所下山東州縣。時近臣因進言山東舊有銀場,可興舉者。太祖曰:「銀場之弊,我深知之,利於官者少而損於民者多。況今雕瘵之餘,豈可以此重勞民力?昔人有拔茶種桑民獲其利者,汝豈不知?」言者慚而退。
四月丁未,博興等縣民人高翼等五十二人來謝恩。先是,詔免山東郡縣租稅,至是翼等來謝。太祖召至前,諭之曰:「朕以爾民勞困,且逢饑饉,艱於衣食,故免租稅三年,欲爾民安也。今若等遠來,跋涉良苦,是以所安爾者反勞爾也,豈朕之本心?爾歸見鄉里長老,其以朕意告之,但心在朝廷足矣,不必來謝。」命禮部各給道里費而遣之,仍止其未來者。
七月辛卯,太祖將發汴梁,大將軍徐達等自陳橋入辭,太祖諭之曰:「朕與公等率眾渡江,誓除禍亂,以安天下。今士卒捨父母妻子,戰鬪於矢石之間,百死一生,久未休息。朕每念之,惕然於心,然非得已也。中原之民久為群雄所苦,死亡流離,遍於道路,天監在茲,朕不敢怠。故命爾等帥師北征,廓清中原,拯民艱苦。昔元起沙漠,其祖宗有德,天命人主中國,將及百年。今其子孫怠荒,罔恤民艱,天厭棄之。君則有罪,民復何辜?前代革命之際,兵戈相加,視如仇讎,肆行屠戮,違天虐民,朕實不忍。爾諸將帥當以為戒,克城之日,毋虜掠,毋焚蕩,毋妄殺人。必使市不易肆,民安其生。凡元之親戚,皆善待之。庶幾上答天心,下慰人望,以成朕伐罪救民之志。有不遵命者,必罰無赦。」諸將皆感激拜辭而退,相謂曰:「主上愛民若此,吾屬敢不敬承。」
八月壬午,大將軍徐達克元都表至,羣臣上表稱賀。禮畢,侍臣進曰:「自昔革命之際,以臣取君者多。惟漢高祖取秦,起自民間。今陛下不階尺土一民,以定天下,元主遁歸沙漠,兵不黷武,跨越千古。」太祖曰:「朕思三代及漢、唐、宋歷年多者,皆其祖宗仁厚,結於人心,植本深固,人不能忘故也。元自世祖溷一天下,寬恤愛人,亦可謂有仁心矣。但其子孫無承籍之德,不能以仁愛守之,故至於此。他日吾子孫能持仁厚之心,守而不替,社稷之福也。」
洪武二年三月丙午,太祖謂翰林侍讀學士詹同、待制秦裕伯等曰:「往者四方鼎沸,生民之禍極矣。天道厭亂,人心思治,故作難者皆底滅亡。今疆宇雖定,然中原不勝雕弊,東南雖已蘇息,而錢穀力役又皆仰之,果何時可以休息也?」同對曰:「陛下撫念創殘,憂勞於心,誠天下蒼生之福也。」太祖曰:「苦寒者思溫,執熱者思濯。今民之思治甚於寒之思溫,熱之思涼,正當有以濟之。」
五月己巳,太祖幸鐘山歸,由獨龍同步至淳化門,始騎而入,謂侍臣曰:「朕久不歷農畝,適見田者冒暑而耘,甚苦,因憫其勞,從步不覺至此。農為國本,百需皆其所出,彼辛勤若是,為之司牧者亦嘗憫念之乎?且均為人耳,身處富貴而不知貧賤之艱難,古人嘗以為戒。夫衣帛當思織女之勤,食粟當念耕夫之苦。朕為此故,不覺惻然於心也。」
洪武三年二月壬戌,太祖行後苑,見巢鵲卵翼之勞,喟然嘆曰:「禽鳥劬勞若是,況人母子之恩乎?」乃令羣臣有親老者許歸養。時故元鎮撫陳興被俘來京,恩待甚厚,興言有母在嵩州,年八十餘,欲求歸養。即賜白金、衣帽遣之。興辭,太祖顧謂侍臣曰:「孝弟之性,天下皆同。陳興雖武夫,聞朕言,即愴然思歸。朕始不知其有母,若知之,肯令其違遠耶?人壽不過百歲,今其母年已八十餘,萬一不得相見,興有無窮之痛。興歸,母子相見,其樂宜何如!」侍臣曰:「陛下以孝治天下,推惻人情,無微不燭,非惟一家之老者得所,天下之煢獨鰥寡皆蒙其惠矣。」太祖曰:「人情莫不愛其親,必使之得盡其孝。一孝而眾人皆趨於孝,此風化之本也。故聖王之於天下,必本人情而為治。」
八月乙酉,太祖謂中書省臣曰:「往者四方爭鬪,民不得其死者多矣。中原草莽,遣骸遍野,朕聞之惻然於心。宜遣人循歷水陸,悉收瘞之。」中書省臣曰:「陛下仁及朽骨,聖王之善政也。」太祖曰:「先王之世,人得以養生送死者,上得其道,下無夭閼。元季政荒,民困干戈,加以饑饑相尋,故死亡者眾。朕荷天命為億兆主,顧茲失所者,豈忍使之暴露哉!」
洪武四年三月戊申,贛州民有止宿逃囚者,初不知其囚,刑部逮問,坐之罪。太祖曰:「刑者,聖人設防於天下耳。深文重法,仁者不為。故凡斷獄,貴得其情,緣情而論罪,則刑當而民服。彼不知其為囚,舍宿者,人情之常也,何為罪之?如汝議,行路之人將無止宿矣。」遂命釋之,給道里費遣歸。
五月辛巳,太祖與廷臣論刑法,御史中丞陳寧對曰:「法重則人不輕犯,吏察則下無遁情。」太祖曰:「不然。法重則刑濫,吏察則政苛。鉗制下民,而犯者必眾。鉤索下情,而巧偽必滋。夫壘石之岡,勢非不峻,而草木不茂;金鑯之溪,水非不清,而魚鱉不生。古人立法置刑,以防惡衛善。故唐虞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不犯;秦有鑿顛抽脅之刑、參夷之誅,而囹圄成市,天下怨叛。所謂法正則民愨,罪當則民從。今施重刑而又委之察吏,則民無所措其手足矣。朕聞帝王平刑緩獄而天下服從,未聞用商韓之法可致堯舜也。」寧慚而退。
洪武五年六月壬寅,太祖以征西將軍馮勝等師征甘肅,命中書省臣預送戰襖三萬、鞋六萬八千輛以給之,因諭之曰:「甘肅苦寒,未冬而雪,非南方之比。朕居京師,每當隆冬時,衣重裘尚覺體寒,況軍士暴露邊庭,沖冒風雪,有裂膚墮指之患,豈能堪也?衣鞋宜預給之。」
十月丁酉,太祖念驛傳重繁,故元之民有役馬夫而至破家者,乃諭兵部臣曰:「善治者視民猶己,愛而勿傷;不善者徵斂銖求,惟日不足,殊不知君民一體,民既不能安其生,君亦豈能獨安厥位乎?譬之馭馬者,急銜勒,厲鞭策,求騁不已,鮮不顛蹶,人獨能無傷乎?元之末政,寬者失之縱,猛者失之暴,觀其驛傳一事,盡百姓之力而苦勞之,此與馭馬者何異也?豈可蹈其覆轍耶?自今馬夫必以糧富丁多者充之,庶幾其力有餘無損,有司務加存撫,有非法擾害者罪之。」
十二月甲申,時修浚京師城濠,太祖幸三山門觀之,見有役夫裸行水中,若探物狀。太祖令人問之,則督工吏擲其鋤水中,求之未得。太祖命別取償之,且復問之曰:「此類汝鋤乎?」對曰:「類。但比所擲者差短耳。」因命壯士赴水求得之,果如所言。太祖曰:「農夫供役月餘,手足皴裂,亦甚勞矣,尚忍加害乎?」即捕吏杖之。顧謂丞相汪廣洋曰:「今日衣重裘,體猶覺寒,況役夫貧困無衣,其苦何可勝道?」命罷其役。仍命臨濠行工部,惟留窯冶及燒石灰匠,其餘匠悉遣還家。
洪武六年三月乙卯,廣西衛卒王升因差遣還沂州,受親舊私遺,衛官以違法並逮其親舊三十四人,送都督府奏罪之。太祖曰:「人歸故鄉,孰無親故?慰勞饋贈,人情之常。」命皆釋之。因謂侍臣曰:「近來諸司用法,殊覺苛細。如大河衛百戶姚旺,因運糧偶見舊日僮僕,收之,至濟寧,民有言是其甥,不見已十年,百戶即以僕還之,因受絹一匹。此皆常情,法司亦以論罪。用法如此,使人舉動即罹刑網,甚失寬厚之意。」
九月丙辰,賜臨濠造作軍士七千五百人衣米。太祖諭中書省臣曰:「憂人者常體其心,愛人者每惜其力。朕嘗觀軍旅,備知其疾苦。凡有興造,未免資軍民之力。土木之工,亦甚難集。朕每進一膳,即思天下軍民之饑;服一衣,即思天下軍民之安。今臨濠營造之宜,各給米五石、衣一襲,庶不至饑寒也。」
十月癸巳,太祖謂兵部臣曰:「攘外者所以安內,練兵者所以衛民。凡中國之民安於畎畝衣食而無外侮之憂者,有兵以為之衛也。因思邊地八、九月中天已雨雪,況今十月,其寒可知。朕為天下主,每聞一夫之饑,食嘗為之不美,一民之寒,衣嘗為之不安。其塞上士卒,宜趣軍裝以給之,勿緩也。」
洪武八年正月癸酉,命中書省令天下郡縣訪窮民無告者,月給以衣食;無所依者,給以屋宇。仍諭之曰:「天下一家,民猶一體。有不獲其所者,當思所以安養之。昔吾在民間,目擊其苦,鰥寡孤獨、饑寒困踣之徒常自厭生,恨不即死。如此者宛轉於溝壑,可坐而待也。吾亂離遇此,心常惻然。故躬提師旅,誓清四海,以同吾一家之安。今代天理物已十餘年,若天下之民有流離失所者,非惟昧朕之初志,於天之工亦不能盡也。爾等為輔相,當體朕懷,不可使天下有一夫之不獲也。」
洪武九年五月壬戌,命工部給物故工匠槥櫝。太祖諭之曰:「今所作宮殿,但欲樸素堅固,不事華飾,不築苑囿,不建臺榭。如此經營,費已鉅萬,乘危負重,工匠甚勞。有不幸而死者,憂懸朕心。爾工部可各給槥櫝,令國子生送致其家,賜鈔以葬,蠲其家役三年。」復為文遣官即龍光山祭之,曰:「昔君天下者務在安民。然有不得已而勞民者,營造之類是也。比者營建宮殿,工匠有因疾而死者,有被傷而死者,有冒危險而死者,已敕官為槥櫝,送至於家。今復壇遣官以牲醴賜祭。爾等有知,咸諭朕意。」仍賜見役工匠鈔,凡六萬三百六十餘錠。
洪武十年二月辛酉,太祖敕兵部臣曰:「天下衛所軍士皆四方之人,鄉里既遠,貧乏者多,月給廩米,僅足自給。其有死亡,棺斂之費不能舉者必多。使其死無所歸,或至暴露,甚非憫下之道。朕聞文王埋朽骨,天下歸仁。況吾之壯士嘗宣力效勞,豈可使之失所乎?自今凡軍士死亡,家貧不能舉者,為給棺葬之。所司著為令。」
五月丙午,人有誣山西之民從故元四大王為寇者,捕獲至京,法司以聞。太祖曰:「刑罰所以威惡,施之必當其罪,則刑不濫而人心服。彼四大王以元之遺孽竄匿山谷,聚逋逃以為民患,山西之民邊其巢穴者,往往被其驅掠,迫脅為盜,皆不得已,豈真為盜者?古人云:『得其情則哀矜勿喜。』此之類也。今民相捕獲,將延蔓不已,是助之立黨而激之為亂也。其釋之,各給道里費遣還鄉里。」
洪武十五年四月庚辰,廉州巡檢王德亨上言:家本階州,界於西戎,有水銀坑冶及青綠紫泥,願得兵取其地,以歸於朝。太祖謂戶部臣曰:「盡力求利,商賈之所為;開邊啟釁,帝王之深戒。今珍奇之產,中國豈無?朕悉閉絕之。恐此塗一開,小人規利,勞民傷財,為害甚大。況控制邊境,貴於安靖,茍用兵爭利,擾攘不休,後雖悔之,不可追矣。此人但知趨利,不知有害,豈可聽也!」
四月癸巳,工部尚書趙俊奏飾東宮殿宇及公主府,所用青綠,請令民采辦。太祖曰:「姑隨所有用之,勿勞民也。」俊曰:「庫藏所貯,恐不足用。且令其采納,以價值給之,亦不傷民。」
太祖曰:「青綠產於深山窮谷,民豈能自採?必待販鬻而後得之。爾但知給以價值,不知有司急於取辦,所費(此下疑有缺文)。況貨殖之人乘時射利,高價以售,民受驅迫者急於應辦,轉相借貸,其弊百端,為害滋甚。豈可以彩飾之故而重擾民乎!」
五月丙子,廣平府吏王允道言:磁州臨水鎮地產鐵,元時嘗於此置鐵冶都提舉司,總轄沙窩等八冶爐丁萬五千戶,歲收鐵百萬餘斤,請如舊置爐冶鐵。太祖曰:「朕聞治世天下無遺賢,不聞天下無遺利。且不在官則在民,民得其利,則利源通,而有益於官;官專其利,則利源塞,而必損於民。今各冶鐵數尚多,軍需不乏,而民生業已定。若復設此,必重擾之,是又欲驅萬五千家於鐵冶之中也。」杖之,流海外。
洪武十六年九月甲辰,敕諭戶部曰:「數年以來,頗致豐稔。聞民間尚有衣食不足者,其故何也?豈徭役繁重而致然歟?抑吏緣為奸而病吾民歟?今歲豐而猶如此,使有荒歉,又將何如?四民之中,惟農最苦,有終歲勤謹而不得食者。其令有司務加存撫,有非法苛刻者重罪之。」
洪武十七年十月壬申,廣東都司械送蠻寇餘黨九十餘人至京,法司請治其罪。太祖曰:「蠻夷之人,相煽為非,一時詿誤。若悉治其罪,情有可矜。然既戮其首惡者,脅從之人不必窮治。其宥之。」又曰:「南人不耐寒。」命悉給冬衣而遣之。
洪武十八年三月壬戌,太祖諭戶部臣曰:「善為政者,賦民而民不困,役民而民不勞,故民力紓,財用足。今天下有司能用心於賦役,使民不至於勞困,則民豈有不足,田野豈有不安,爭訟豈有不息,官府豈有不清?如此,則民豈有不受其福者乎?民既受福,為官長者亦得以享其福矣。近來有司不以民為心,動即殃民。殃民者禍亦隨之。茍能憂民之貧而慮民之困,使民得以厚其生,此可謂善為政者。爾等勉之。」
洪武二十年正月丙子,府軍前衛老校丁成言:河南陜州地有上絞、下絞、上黃塘、下黃塘者,舊產銀礦,前代皆嘗采取,歲收其課。今錮閉已久,若復采之,可資國用。太祖謂侍臣曰:「君子好義,小人好利。好義者以利民為心,好利者以戕民為務。凡言利之人,皆戕民之賊也。朕嘗聞故元時,江西豐城之民告官采金,其初歲額猶足取辦,經久民力消耗,一州之民卒受其害。蓋土地所產,有時而窮,民歲課成額,徵取無已,有司貪為己功而不以言,朝廷縱有恤民之心,而不能知。此可以為戒,豈宜效之!」
四月丁酉,工部右侍郎秦逵言:寶源局鑄錢,請令郡縣收民間廢銅以資鼓鑄。太祖曰:「鑄錢本以便民,今欲取民廢銅以鑄錢,朕恐天下廢銅有限,斯令一出,有司急於奉承,小民迫於誅責,必至毀器物以輸官,其為民害甚矣。姑停之。」
四月壬寅,北平布政使司請以菽折鹽糧,而每斗加五升。太祖謂戶部臣曰:「以菽代穀者,為其輕可以便民。然菽亦穀也,而又加之,益損民矣。夫權變者當究其實,拯弊者當探其源,不知權變而昧其源,不幾於救跛而成瘺乎!」
五月癸酉,太祖謂兵部臣曰:「軍士月給米一石,僅可充食。身亡之後即罷給,或父母老無所依,或兒女幼無所賴,將何以自存?困而不恤者匪仁,勞而不報者匪義。爾兵部悉閱軍衛,凡軍士死亡,父母年老、兒女幼小無所依者,並優給之,毋令失所」
九月癸未,太祖諭左軍都督府臣曰:「前所遣囚徒往充遼東驛卒者,今天氣尚寒,恐道途凍餒,此輩本宥之以全其生,若不免死,是徒宥耳。且令就濟寧暫住,待春暖遣行。」
洪武二十二年正月丁亥,太祖御奉天門,退朝,召五軍都督府臣諭之曰:「軍士有從征亡死者,有疾病而死者,其父母妻子老弱無依,雖已優給,然遠違鄉里,終無所托。其有願還鄉依親者,悉遣其去,人給鈔五錠為道里費。」
十一月乙丑,太祖御謹身殿,翰林院學士劉三吾侍,因論治民之道,三吾言南北風俗不同,有可以德化,有當以威制。太祖曰:「地有南北,民無兩心。帝王一視同仁,豈有彼此之間?汝謂南方風氣柔弱,故可以德化;北方風氣剛勁,故當以威制。然君子小人何地無之?君子懷德,小人畏威,施之各有攸當,烏可概以一言乎!」三吾驚服頓首而退。
洪武二十三年正月戊子,中軍都督僉事蕭用、左都御史詹徽等奏:湖廣茶陵衛城庫隘,周圍四里,宜循城西排柵舊址開拓之,以壯一方形勢。太祖曰:「凡事有可已而不必為者,有不得已而必須為者,要皆合於時宜。今茶陵城池足以容眾,軍民相安,亦事之可已者,何用開拓?倘隳壞必須修理,亦俟秋成。」
洪武二十四年四月癸亥,太原府代州繁峙縣奏逃民三百餘戶,累歲招撫不還,乞令衛所追捕之。太祖諭戶部臣曰:「民窘於衣食,或迫於苛政則逃。使衣食給、官司無擾,雖驅之使去,豈肯輕遠其鄉土?今逃移之民不出吾疆域之外,但使有田可耕,足以自瞻,是亦國家之民也。即聽其隨地占籍,令有司善撫之。若有不務耕種,專事末作者,是為遊民,則逮捕之。」
七月戊申,禁罪人誣引良善。太祖謂刑部尚書楊靖曰:「善與惡異趨。廉者必不同貪,公者必不濟私。然惡或誣善,事雖可白,不免受辱,必嚴禁之,使有所勸懲。繼今犯法者,不許誣引良善。違者,所誣雖輕,亦坐以重罪。爾刑部其榜諭之。」
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庚戌,太祖御右順門,有近臣奏廄馬暴斃,請罪主典者。太祖曰:「凡有血氣者,必有死也。今廄馬自斃,何可罪人?得無輕人而重馬乎?其勿問。」
洪武二十七年三月甲子,陜西有士人上仁政書,太祖覽之,謂侍臣曰:「既言仁政,則必當愛民。何故所言皆勞民傷財之事,自相悖戾。彼山林儒生,不深究事體。然亦言有嘉也。不必指摘瑕疵,以杜言路。」
十月己丑,罷建岷王宮殿。太祖諭工部臣曰:「邊境土木之工,必度時量力,順民情而後為之。時可為而財不足,不為也;財有餘而民不欲,不為也。必有其時、有其財而民樂於趨事,然後為之,則事易集。今雲之(土)曠民稀,軍餉轉輸,民力甚勞。若復加以興造之役,非惟時力未可,於民情亦有所不欲。岷府姑為棕亭以居,俟十五年後民富力紓,作之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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