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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家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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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治學篇 曾國藩家書
第二章 修身篇
第三章 齊家篇 

註解

致澄弟溫弟沅弟季弟 十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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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長沙所發信,內途中日記六葉,外藥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後,余無日不憂慮,誠恐道路變故多端,難以臆揣。及讀來書,果不出吾所料,千辛萬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鄭伴之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實不勝感激。在長沙時,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為祖母買皮襖,極好極好,可以補吾之過矣。

  觀四弟來信甚詳,其發奮自勵之志,溢於行問。然必欲找館出外,此何意也?不過謂家塾離家太近,容易耽擱,不如出外較清淨耳。然出外從師,則無甚耽擱;若出外教書,其耽擱更甚於家塾矣。且苟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苟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淨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數奇,余亦深以為然。然屈於小試輒發牢騷,吾竊笑其志之小,而所憂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聖外王之業,而後不忝於父母之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六弟屈於小試,自稱數奇,余窮笑其所憂之不大也。

  蓋人不讀書則已,亦即自名曰讀書人,則必從事於〈大學〉。〈大學〉之綱領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了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藝取士,亦謂其能代聖賢立言,必能明聖賢之理,行聖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於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作官,與用牧豬奴作官何以異哉?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條目有八,自我觀之,其致功之處,則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誠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謂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窮其理也。如事親定省,物也;究其所以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隨行,物也;究其所以當隨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養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

之理,又博究其立齊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書,句句皆物也;切己體察、窮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謂誠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進,下學在此,上達亦在此。

  吾友吳竹如,格物工夫頗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工夫極嚴,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於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盡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著之於書。故所讀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藥。茲將艮峰先生日課鈔三葉付歸,與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馮樹堂與余同日記起,亦有日課冊。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將來必有所成。余向來有無恆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恆矣。蓋明師益友,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本欲鈔余日課冊付諸弟閱,因今日鏡海先生來,要將本子帶

回去,故不及鈔。十一月有摺差,准鈔幾葉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僩,令人對之肅然;吳竹如、竇蘭泉之精義,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吳子序、邵慧西之談經,深思有辨;何子貞之談字,其精妙處,無一不合,其談詩尤最符契。子貞深喜吾詩,故吾自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茲鈔二葉,付回與諸弟閱。馮樹堂、陳岱雲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鏡海先生,吾雖未嘗執贄請業,而心已師之矣。

  吾每作書與諸弟,不覺其言之長,想諸弟或厭煩難看矣。然諸弟苟有長信與我,我實樂之,如獲至寶。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記日課,念念欲改過自新。思從前與小珊有隙,實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談。十三日與岱雲合伙,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初,前隙蓋釋矣。

  金竺虔報滿用知縣,現住小珊家,喉痛月餘,現已全好。李筆峰在湯家如故。易蓮舫要出門就館,現亦甚用功,亦學倭艮峰者也。同鄉李石梧已升陝西巡撫。兩大將軍皆鎖拿解京治罪,擬斬監侯。英夷之事,業已和撫,去銀二千一百萬兩,又各處讓他碼頭五處。現在英夷已全退矣。兩江總督牛鑒,亦鎖解邢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續書。


            兄國藩手具十月二十六日(道光二十二年)

致澄弟溫弟沅弟季弟 十一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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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賢弟足下:

  十月二十七日寄弟書一封,內信四葉、鈔倭艮峰先生日課三葉、鈔詩二葉,已改寄蕭莘五先生處,不由莊五爺公館矣。不知己到無誤否。

  十一月前八日已將日課鈔與弟閱,嗣後每次家信,可鈔三葉付回。日課本皆楷書,一筆不苟,惜鈔回不能作楷書耳。馮樹堂進功最猛,余亦教之如弟,

知無不言。可惜九弟不能在京與樹堂日日切磋,余無日無刻不太息也。九弟在京半年,余懶散不努力。九弟去後,余乃稍能立志,蓋余實負九弟矣。余嘗語岱雲曰:「余欲盡孝道,更無他事,我能教諸弟進德業一分,則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諸弟進十分,則我之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則我大不孝矣。」九弟之無所進,是我之大不教也。惟願諸弟發奮立志,唸唸有恆;以補我不孝不罪。幸甚幸甚。

  岱雲與易五,近亦有日課冊,惜其識不甚超越,余雖日日與之談論,渠究不能悉心領會,頗疑我言太誇。然岱雲近極勤奮,將來必有所成。

  何子敬近待我甚好,常彼此做詩唱和。蓋因其兄欽佩我詩,且談字最相合,故子敬亦改容加禮。子貞現臨隸字,每日臨七八葉,今年已千葉矣。近又考訂《漢書》之訛,每日手不釋卷。蓋子貞之學長於五事:一曰《儀禮》精,二曰《漢書》熟,三曰《說文》精,四曰各體詩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傳於後。以余觀之,此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淺深究竟何如。若字,則必傳千占無疑矣。詩亦遠出時手之上,不能卓然成家。近日京城詩家頗少,故余亦欲多做幾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頗有面善心非之隙。唐詩甫亦與小珊有隙。余現仍與小珊來往,泯然無嫌,但心中不甚愜洽耳。曹西垣與鄒雲陔十月十六起程,現尚未到。湯海秋久與之處,其人誕言太多,十句之中僅一二句可信。今冬嫁女二次:一係杜蘭溪之子,一係李石梧之子入贅。黎樾翁亦有次女招贅。其婿雖未讀書,遠勝於馮舅矣。李筆峰尚館海秋處,因代考供事,得銀數十,衣服煥然一新。王翰城捐知州,去大錢八千串。何子敬捐知縣,去大錢七千串。皆於明年可選實缺。黃子壽處,本日去看他,工夫甚長進,古文有才華,好買書,東翻西閱,涉獵頗多,心中己有許多古董。何世兄亦甚好,沈潛之至,雖天分不高,將來必有所成。吳竹如近日未出城,余亦未去,蓋每見則耽擱一天也,其世兄亦極沈潛,言動中禮,現在亦學倭艮峰先生。吾觀何、吳兩世兄之姿質,與諸弟相等,遠不及周受珊、黃子壽,而將來成就,何、吳必更切實。此其故,諸弟能看書自知之,願諸弟勉之而已。此數人者,皆後起不凡之人才也。安得諸弟與之聯鑣並駕,則余之大幸也。

  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闋,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同年會課,近皆懶散,而十日一會如故。

  余今年過年,尚須借銀百五十金,以五十還杜家,以百金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長郡館公費,即在公項借用,免出外開口更好。不然,則尚須張羅也。

  門上陳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詩。現換一周升作門上,頗好。余讀《易‧旅卦》「喪其童僕」,象曰:「以旅與下,其義喪也。」解之者曰:「以旅與下者,謂視童僕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無情,則童僕亦將視主如逆旅矣。」余待下雖不刻薄,而頗有視如逆旅之意,故人不盡忠。以後余當視之如家人手足也,分雖嚴明而情貴周通。賢弟待人亦宜知之。

  余每聞摺差到,輒望家信。不知能設法多寄幾次否。若寄信,則諸弟必須詳寫日記數天,幸甚。余寫信,亦不必代諸弟多立課程,蓋恐多看則生厭,故但將余近日實在光景寫示而已,伏惟諸弟細察。


           兄國藩手具 十一月十六日 (道光二十二年)

致溫弟沅弟 三月初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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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弟、九弟左右:

  三月八日接到兩弟二月十五所發信,信面載第二號,則知第一號信未到。比去提塘追索,渠云并未到京,恐尚在省未發也。以後信宜交提塘掛號,不宜交摺差手,反致差錯。

  來書言自去年五月至十二月,計共發信七八次。兄到京後,家人僅檢出二次:一係五月計二十二日發,一係十月十六日發。其餘皆不見。遠信難達,往往似此。

  臘月信有「糊塗」字樣,亦情之不能禁者。蓋望眼欲穿之時,疑信雜生,怨怒交至。惟骨肉之情愈摯,則望之愈殷;望之愈殷,則責之愈切。度日如年,居室如圜牆,望好音如萬金之獲,聞謠言如風聲鶴唳;又加以堂上之懸思,重以嚴寒之逼人,其不能不出怨言以相詈者,情之至也。然為兄者觀此二字,則雖曲諒其情,亦不能不責之;非責其情,責其字句之不檢點耳,何芥蒂之有哉?

  至於回京時有摺弁南還,則兄實不知。當到家之際,門幾如市,諸務繁劇,吾弟可想而知。兄意調家中接榜後所發一信,則萬事可以放心矣,豈尚有懸掛者哉?來書辨論詳明,兄今不復辨。蓋彼此之心雖隔萬里,而赤誠不啻目見,本無纖毫之疑,何必因二字而多費唇舌?以後來信,萬萬不必提起可也。     

  所寄銀兩,以四百為饋贈族戚之用。來書云:「非有未經審量之處,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此二語推勘入微,兄不能不內省者也。又云:「所識窮乏得我而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為此慷慨,而姑為是言。」斯二語者,毋亦擬阿兄不倫乎?兄雖不肖,亦何至鄙且奸至於如此之甚?所以為此者,蓋族戚中,有斷不可不一援手之人,而其餘則牽連而及。

  兄己亥年至外家,見大舅陶穴而居,種菜而食,為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謂曰:「外甥做外官,則阿舅來作燒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長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婦來京。」余曰:「京城苦,舅勿來。」舅曰:「然。然吾終尋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饑寒之況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則大舅、五舅者,又能霑我輩之餘潤乎?十舅雖死,兄意猶當恤其妻子,且從俗為之延僧,如所謂道場者,以慰逝者之魂而盡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為可乎?

  蘭姊、蕙妹家運皆舛。兄好為識微之妄談,謂姊猶可支撐,蕙妹再過數年則不能自存活矣。同胞之愛,縱彼無觖望,吾能不視如一家一身乎?

  歐陽滄溟先生夙債甚多,其家之苦況,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喪,不能稍隆厥禮。岳母送余時,亦涕泣而道。兄贈之獨豐,則猶徇世俗之見也。

  楚善叔為債主逼迫,搶地無門,二伯祖母嘗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兒夜來淚注,地濕圍徑五尺也。」而田貨於我家,價既不昂,事又多磨。嘗貽書於我,備陳吞聲飲泣之狀。此子植所親見,兄弟嘗欷歔久之。

  丹閣叔與寶田表叔,昔與同硯席十年,豈意今日雲泥隔絕至此!知其窘迫難堪之時,必有飲恨於實命之不猶者矣。丹閣戊戌年,曾以錢八千賀我,賢弟諒其景況,豈易辦八千者乎?以為喜極,固可感也;以為釣餌,則亦可憐也。

  任尊叔見我得官,其歡喜出於至誠,亦可思也。

  竟希公一項,當甲午年抽公項三十二千為賀禮,渠兩房頗不悅。祖父曰:「待藩孫得官,第一件先復竟希公項。」此語言之已熟,特各堂叔不敢反唇相稽耳。同為竟希公之嗣,而菀枯懸殊若此。設造物者一旦移其菀於彼二房,而移其枯於我房,則無論六百,即六兩亦安可得耶?

  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婦孤兒,槁餓無策,我家不拯之,則孰拯之者?我家少八兩,未必遂為債戶逼取;渠得八兩,則舉室回春。賢弟試設身處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

  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貧,見我輒泣。茲王姑已沒,故贈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視王站之意也。騰七則姑之子,與我同孩提長養。各舅祖則推祖母之愛而及也。彭舅曾祖,則推祖父之愛而及也。陳本七、鄧升六二先生,則因覺庵師而牽連及之者也。

  其餘饋贈之人,非實有不忍於心者,則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討好沽名釣譽,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嗇,為此奸鄙之心之行也哉?

  諸弟生我十年以後,見諸戚族家皆窮,而我家尚好,以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與我家同盛者也。兄悉見其盛時氣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則大難為情矣。凡盛衰在氣象,氣象盛則雖饑亦樂,氣象衰則雖飽亦憂。今我家方全盛之時,而賢弟以區區數百金為極少,不足比數。設以賢弟處楚善、寬五之地,或處葛、熊二家之地,賢弟能一日以安乎?凡遇之豐嗇順舛,有數存焉,雖聖人不能自為主張。天可使吾今日處豐亨之境,即可使吾明日處楚善、寬五之境。君子之住嗇境,亦兢兢焉常覺天之厚於我,我當以所餘補人之不足。君子之處嗇境,亦兢兢焉常覺天之厚於我:非果厚也,以為較之尤嗇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謂境地須看不如我者,此之謂也。來書有「區區千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於我兄弟乎?

  兄嘗觀《易》之道,察盈虛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無缺陷也。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天有孤虛,地闕東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剝〉也者,〈復〉之幾也,君子以為可喜也。〈夬〉也者,〈姤〉之漸也,君子以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則由吝以趨於凶;既凶矣,則由悔以趨於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則時時求全;全者既得,而吝與凶隨之矣。眾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豈若是不公平?今吾家椿萱重慶,兄弟無故,京師無比美者,亦可謂至萬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闕齋」,蓋求缺於他事,而求全於堂上,此則區區之至願也。家中舊債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辦,諸弟所需不能一給,亦求缺陷之義也。內人不明此意,時時欲置辦衣物,兄亦時時教之。今幸未全備,待其全時,則吝與凶隨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賢弟夫婦訴怨於房闥之間,此是缺陷,吾弟當思所以彌其缺而不可盡給其求,蓋盡給則漸幾於全矣。吾弟聰明絕人,將來見道有得,必且韙余之言也。

  至於家中欠債,則兄實有不盡知者。去年二月十六接父親正月四日手諭,中云:「年事一切,銀錢敷用有餘。上年所借頭急錢,均已完清。家中極為順遂,故不窘迫。」父親所言如此,兄亦不甚瞭瞭,不知所完究係何項,未完尚有何項。兄所知者,僅江孝八外祖百兩、朱嵐暄五十兩而已。其餘如耒陽本家之帳,則兄由京寄還,不與家中相干。甲午冬借添梓坪錢五十千,尚不知作何還法,正擬此次稟問祖父。此外帳目,兄實不知。下次信來,務望詳開一單,使兄得漸次籌畫。如弟所云,家中欠債千餘金,若兄早知之,亦斷不肯以四百贈人矣。如今信去已閱三月,饋贈族戚之語,不知鄉黨已傳播否。若已傳播而實不至,則祖父受嗇吝之名,我加一信,亦難免「二三其德」之誚。此兄讀兩弟來書,所為躊躇而無策者也。茲特呈堂上一稟,依九弟之言書之,謂朱嘯山、曾受恬處二百落空,非初意所料,其饋贈之項,聽祖父、叔父裁奪。或以二百為贈,每人減半亦可;或家中十分窘迫,即不贈亦可。戚族來者,家中即以此信示之,庶不悖於過則歸己之義。賢弟觀之以為何如也?

  若祖父、叔父以前信為是,慨然贈之,則此稟不必付歸,兄另有安信付去。恐堂上慷慨持贈,反因接吾書而尼沮。凡仁心之發,必一鼓作氣,盡吾力之所能為。稍有轉念,則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則計較多,而出納吝矣;私心生則好惡偏,而輕重乖矣。使家中慷慨樂與,則慎無以吾書生堂上之轉念也;使堂上無轉念,則此舉也,阿兄發之,堂上成之,無論其為是為非,諸弟置之不論可耳。響使去年得雲、貴、廣西等省苦差,并無一錢寄家,家中亦不能責我也。

  九弟來書,楷法佳妙,余愛之不忍釋手。起筆收筆皆藏鋒,無一筆撒手亂丟,所謂有往皆復也。想與陳季牧講究,彼此各有心得,可喜可喜。然吾所教爾者,尚有二事焉。一日換筆。古人每筆中間必有一換,如繩索然,第一股在上,一換則第二股在上,再換則第三股在上也。筆尖之著紙者僅少許耳,此少許者,吾當作四方鐵筆用。起處東方在左,西方向右,一換則東方向右矣。筆尖無所謂方也,我心中常覺其方。一換而東,再換而北,三換而西,則筆尖四面有鋒,不僅一面相向矣。二日結字有法,結字之法無窮,但求胸有成竹耳。

  六弟之信,文筆拗而勁,九弟文筆婉而達,將來皆必有成。但目下不知各看何書,萬不可徒看考墨卷,汩沒性靈。每日習字不必多,作百字可耳。讀背誦之書不必多,十葉可耳。看涉獵之書不必多,亦十葉可耳。但一部未完,不可換他部,此萬萬不易之道。阿兄數千里外教爾,僅此一語耳。

  羅羅山兄讀書明大義,極所欽仰,借不能會面暢談。

  余近來讀書無所得,酬應之繁,目不暇給,實實可厭。惟古文、各體詩,自覺有進境,將來此事當有成就,恨當世無韓愈、王安石一流人與我相質證耳。賢弟亦宜趁此時學為詩、古文,無論是否,且試拈筆為之。及今不作,將來年長,愈怕醜而不為矣。每月六課,不必其定作時文也,古文、詩、賦、四六無所不作,行之有常。將來百川分流,同歸於海,則通一藝即通眾藝,通於藝即通於道,初不分而二之也。此論雖太高,然不能不為諸弟言之,使知大本大原,則心有定向,而不至於搖搖無著。雖當其應試之時,全無得失之見亂其意中,即其用力舉業之時,亦於正業不相妨礙。諸弟試靜心領略,亦可徐徐會悟也。

  外附錄〈五箴〉一首、〈養身要言〉一紙、〈求闕齋課程〉一紙。詩文不暇錄,惟諒之。·


           兄國藩手草  三月初十日 (道光二十四年)


五箴(并序 甲辰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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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不自立,荏苒遂洎今茲。蓋古人學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矣!繼是以往,人事日紛,德慧日損,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疢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僕以中材而履安順,將欲刻苦而自振拔,諒哉其難之與!作〈五箴〉以自創云。

立志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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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煌煌先哲,彼不猶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聰明福祿,予我者厚哉!棄天而佚,是及凶災。積悔累千,其終也已。往者不可追,請從今始。荷道以躬,輿之以言。一息尚活,永矢弗諼。

居敬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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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實曰三才。儼恪齋明,以凝女命。女之不莊,伐生戕性。誰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無成,慢人者反爾。縱彼不反,亦長吾驕。人則下女,天罰昭昭。

主靜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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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齋宿日觀,天雞一鳴。萬籟俱息,但聞鐘聲。後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懾,誰敢余侮?豈伊避人,日對三軍。我慮則一,彼紛不紛。馳騖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擾擾以終古。

謹言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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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語悅人,自擾其身。閑言送日,亦攪女神。解人不誇,誇者不解。道聽塗說,智笑愚駭。駭者終明,謂女實欺。笑者鄙女,雖矢猶疑。尤悔既叢,銘以自攻。銘而復蹈,嗟女既耄。

有恆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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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吾識字,百歷洎茲。二十有八載,則無一知。曩之所忻,閱時而鄙。故者既拋,新者旋徙。德業之不常,日為物牽。爾之再食,曾未聞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馬走。


養身要言 (癸卯入蜀道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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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陽初動處,萬物始生時。不藏怒焉,不宿怨焉。(右仁,所以養肝也。)

  內有整齊思慮,外而敬慎威儀。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右禮,所以養心也。)

  飲食有節,起居有常。作事有恆,容止有定。(右信,所以養脾也。)

  擴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裁之吾心而安,揆之天理而順。(右義,所以養肺也。)

  心欲其定,氣欲其定,神欲其定,體欲其定。(右智,所以養腎也。)

求闕齋課程 (癸卯孟夏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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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熟讀書十葉。看應看書十葉。習字一百。數息百八。記過隙影(即日記)。記〈茶餘偶談〉一則。(右,每日課。)

  逢三日寫回信。逢八日作詩、古文一藝。(右,月課。)

  熟讀書:《易經》、《詩經》、《史記》、《明史》、屈子、《莊子》、杜詩、韓文。

  應看書不具載。

致澄弟溫弟沅弟季弟 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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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老弟左右:

  昨二十七日接信,快暢之至,以信多而處處詳明也。

  四弟〈七夕〉詩甚佳,已詳批詩後。從此多作詩亦甚好,但須有志有恆,乃有成就耳。余於詩亦有工夫,恨當世無韓昌黎及蘇、黃一輩人,可與發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詩,用心思索,則無時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進德、修業兩事靠得住。進德,則孝弟仁義是也;修業,則詩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則我之尺也,得寸則我之寸也。今日進一分德,便算積了一升穀;明日修一分業,又算餘了一文錢。德業並增,則家私日起。至於功名富貴,悉由命定,絲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門生,為本省學政,託以兩孫當面拜為門生。後其兩孫歲考臨場大病,科考丁艱,竟不入學。數年後兩孫乃皆入,其長者仍得兩榜。此可見早遲之際,時刻皆有前定。盡其在我,聽其在天,萬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較諸弟更高,今年受黜,未免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橫慮,大加臥薪嘗膽之功,切不可因憤廢學。

  九弟勸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荊七遣去之後,家中亦甚整齊,問率五歸家便知。《書》曰:「非知之艱,行之維艱。」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莊嚴威厲,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後,當以九弟言書諸紳,而刻刻警省。

  季弟性,天性篤厚,誠如四弟所云:「樂何如之!」求我示讀書之法及進德之道,另紙開示。餘不具。


             國藩手草  八月二十九日 (道光二十四年)

致澄弟溫弟沅弟季弟 九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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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發信後,未接諸弟信,鄉間寄信,較省城百倍之難,故余亦不望也。

  九弟前信有意與劉霞仙同伴讀書,此意甚佳。霞仙近來讀朱子書大有所見,不知其言語容止、規模氣象何如。若果言動有禮,威儀可則,則直以為師可也,豈特友之哉?然與之同居,亦須真能取益乃佳,無徒浮慕虛名。人苟能自立志,則聖賢豪傑何事不可為?何必藉助於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為孔孟,則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學,人誰得而禦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則雖日與堯舜禹湯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與於我哉?去年溫甫欲讀書省城,吾以為離卻家門局促之地,而與省城諸勝己者處,其長進當不可限量。奶兩年以來看書亦不甚多,至於詩文,則絕無長進,是不得歸咎於地方之局促也。去年余為擇師丁君敘忠,後以丁君處太遠,不能從,余意中遂無他師可從。今年弟自擇羅羅山改文,而嗣後杳無信息,是又不得歸咎於無良友也。日月逝矣,再過數年則滿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進也。

  余受父教,而余不能教弟成名,此余所深愧者。他人與余文,多有受余益者,而獨諸弟不能受余之益,此又余所深恨者也。今寄霞仙信一封,諸弟可鈔存信稿而細玩之。此余數年來學思之力,略具大端。

  六弟前囑余將所作詩錄寄回。余往年皆未存稿,近年存稿者不過百餘首耳,實無暇鈔寫,待明年將全本付回可也。


               國藩草  九月十九日 (道光二十四年)

致澄弟溫弟沅弟季弟 三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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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侯、溫甫、子植、季洪足下:

  正月初十日發第一號家信,二月初八日發第二號家信,報升任禮部侍郎之喜,二十六日發第三號信,皆由摺差帶寄。三月初一日由常德太守喬心農處寄第四號信,計託帶銀七十兩、高麗參十餘兩、鹿膠二斤、一品頂帶三枚、補服五付等件。渠由山西迂道轉至湖南,大約須五月端午前後乃可到長沙。

  予尚有寄蘭姊、蕙妹及四位弟婦江綢棉外褂各一件,仿照去年寄呈母親、叔母之樣。前喬心農太守行時不能多帶,茲因陳竹伯新放廣西左江道,可於四月出京,擬即託渠帶回。澄弟〈岳陽樓記〉,亦即託竹伯帶回家中。

  二月初四澄弟所發之信,三月十八接到。正月十六七之信,則至今未接到。據二月四日書云,前信著劉一送至省城,共二封,因歐陽家、鄧星階、曾廚子各有信云云。不知兩次摺弁何以未見帶到。溫弟在省時,曾發一書與我,到家後未見一書,想亦在正月一封之中。此書遺失,我心終耿耿也。

  溫弟在省所發書,因聞澄弟之計,而我不為揭破,一時氣忿,故語多激切不平之詞。予正月覆溫弟一書,將前後所聞溫弟之行,不得已稟告堂上,及澄弟、植弟不敢稟告而誤用詭計之故一概揭破。溫弟驟看此書,未免恨我。然兄弟之間,一言欺詐,終不可久。盡行揭破,雖目前嫌其太直,而日久終能相諒。現在澄弟書來,言溫弟鼎力辦事,甚至一夜不寐,又不辭勞,又耐得煩云云。我聞之歡喜之至,感激之至。溫弟天分本高,若能改去盪佚一路,歸入勤儉一邊,則兄弟之幸也,閤家之福也。

  我待溫弟似乎近於嚴刻,然我自問此心,尚覺無愧於兄弟者,蓋有說焉。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於妻子而薄於兄弟,私肥於一家而刻薄於親戚族黨。予自三十歲以來,即以做官發財為可恥,以宦囊積金遺子孫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總不靠做官發財以遺後人。神明鑒臨,予不食言。此時侍奉高堂,每年僅寄些須,以為甘旨之佐。族戚中之窮者,亦即每年各分少許,以盡吾區區之意。蓋即多寄家中,而堂上所食所衣,亦不能因而加豐,與其獨肥一家,使戚族因怨我而並恨堂上,何如分潤戚族,使戚族戴我堂上之德而更加一番欽敬乎?將來若作外官,祿入較豐,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錢。廉俸若日多,則周濟親戚族黨者日廣,斷不蓄積銀錢,為兒子衣食之需。蓋兒子若賢,則不靠宦囊,亦能自覓衣飯;兒子若不肖,則多積一錢,渠將多造一孽,後來淫佚作惡,必且大玷家聲。故立定此志,決不肯以做官發財,決不肯留銀錢與後人。若祿入較豐,除堂上甘旨之外,盡以周濟親戚族黨之窮者。此我之素志也。

  至於兄弟之際,吾亦惟愛之以德,不欲愛之以姑息。教之以勤儉,勸之以習勞守樸,愛兄弟以德也;豐衣美食,俯仰如意,愛兄弟以姑息也。姑息之愛,使兄弟情肢體,長驕氣,將來喪德虧行,是即我率兄弟以不孝也,吾不敢也。我仕宦十餘年,現在京寓所有惟書籍、衣服二者。衣服則當差者必不可少,書籍則我生平嗜好在此,是以二物略多。將來我罷官歸家,我夫婦所有之衣服,則與五兄弟拈鬮均分。我所辦之書籍,則存貯利見齋中,兄弟及後輩皆不得私取一本。除此二者,予斷不別存一物以為宦囊,一絲一粟不以自私。此又我待兄弟之素志也。恐溫弟不能深諒我之心,放將我終身大規模告與諸弟,惟諸弟體察而深思焉。

  去年所寄親戚各項,不知果照單分送否。杜蘭溪為我買《皇清經解》,不知植弟已由省城搬至家中否。

  京寓一切平安。紀澤《書經》讀至〈冏命〉。二兒甚肥大。易南穀開復原官,來京引見。聞左青士亦開復矣。同鄉官京中者,諸皆如常。餘不一一。


            兄國藩手草  三月二十一日 (道光二十九年)

諭紀鴻 九月二十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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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諭紀鴻兒:


  家中人來營者,多稱爾舉止大方,余為少慰。

  凡人多望子孫為大官,余不願為大官,但願為讀書明理之君子。勤儉自持,習勞習苦,可以處樂,可以處約,此君子也。余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氣習,飲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風,極儉也可,略豐也可,太豐則吾不敢也。凡仕宦之家,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爾年尚幼,切不可貪愛奢華,無論大家小家、士農工商,勤苦儉約,未有不興,驕奢倦怠,未有不敗。爾讀書寫字,不可間斷,早晨要早起,莫墜高曾祖考以來相傳之家風。吾父吾叔,皆黎明即起,爾之所知也。

  凡富貴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學作聖賢,全由自己作主,不與天命相干涉。吾有志學為聖賢,少時欠居敬工夫,至今猶不免偶有戲言戲動。爾宜舉止端莊,言不妄發,則入德之基也。手諭。(時在江西撫州門外。)


            滌生手示  九月二十九夜 (咸豐六年)

致沅弟 正月初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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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甫九弟左右:

  十二月二十八日接弟二十一日手書,欣悉一切。

  臨江已復,吉安之克實意中事。克吉之後,弟或帶中營圍攻撫州,聽候江撫調度;或率師隨迪安北剿皖省,均無不可。屆時再行相機商酌。此事我為其始,弟善其終,補我之闕,成父之志。是在賢弟竭力而行之,無為遽懷歸志也。

  弟書自謂是篤實一路人,吾自信亦篤實人,祇為閱歷世途,飽更事變,略參些機權作用,把自家學壞了。實則作用萬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懷恨,何益之有?近日憂居猛省,一味向平實處用心,將自家篤實的本質還我真面、復我固有。賢弟此刻在外,亦急須將篤實復還,萬不可走入機巧一路,日趨日下也。縱火以巧詐來,我仍以渾含應之,以誠愚應之;久之,則人之意也消。若鈎心鬥角,相迎相距,則報復無已時耳。

  至於強毅之氣,決不可無。然強毅與剛愎有別。古語云:自勝之謂強。曰強制,曰強恕,曰強為善,皆自勝之義也。如不慣早起,而強之末明即起;不慣莊敬,而強之坐尸立齋;不慣勞苦,而強之與士卒同甘苦,強之勤勞不倦。是即強也。不慣有恆,而強之貞恆,即毅也。捨此而求以客氣勝人,是剛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謹。

  李雲麟氣強識高,誠為偉器,微嫌辨論過易。弟可令其即日來家,與兄暢敘一切。

  兄身體如常,惟中懷鬱鬱,恆不甚舒鬯,夜間多不成寐,擬請劉鏡湖三爺來此一為診視。聞弟到營後體氣大好,極慰極慰。

  九弟媳近亦平善,元旦至新宅拜年。叔父、六弟亦來新宅。余與澄弟等初二至白玉堂,初三請本房來新宅。任尊家酬完龍願三日,因五嬸腳痛所許,初四即散,僅至女家及攸寶庵,並未煩動本房。溫弟與迪安聯姻,大約正月定庚。科四前耍包銃藥之紙,微傷其手,現已全癒。鄧先生訂十八入館。葛先生擬十六去接。甲三姻事擬對筱房之季女,現尚未定。三女對羅山次子,則已定矣。劉詹巖先生(繹)得一見否?為我極道歉忱。黃莘翁之家屬近況何如?苟有可為力之處,弟為我多方照拂之。渠為勸捐之事嘔氣不少,吃虧頗多也。母親之墳,今年當覓一善地改葬。惟兄腳力太弱,而地師又無一可信者,難以下手耳。餘不一一,順問近好,諸惟心照。


               國藩手具  正月初四夜 (咸豐八年)


  再,帶勇總以能打仗為第一義。現在久頓堅城之下,無仗可打,亦是悶事。如可移紮水東,當有一二大仗開。第弟營之勇銳氣有餘,沈毅不足,氣浮而不斂,兵家之所忌也,尚祈細察。偶作一對聯箴弟云: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穩當,次求變化;辦事無聲無臭,既要精到,又要簡捷。賢弟若能行此數語,則為阿兄爭氣多矣。國藩又行。

致沅弟 三月初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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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甫九弟左右:


  初三日劉福一等歸,接來信,藉悉一切。

  城賊圍困已久,計不久亦可攻克。惟嚴斷文報是第一要義,弟當以身先之。

  家中四宅平安。季弟尚在湘潭,澄弟初二日自縣城歸矣。余身體不適,初二日住白玉堂,夜不成寐。溫弟何日至吉安?在縣城、長沙等處尚順遂否?

  古來言凶德致敗者約有二端:曰長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囂訟,即多言也。歷觀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敗家喪生。余生乎頗病執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筆下亦略近乎囂訟。靜中默省愆尤,我之處處獲戾,其源不外此二者。溫弟性格略與我相似,而發言尤為尖刻。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語加人,有以神氣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溫弟之神氣,稍有英發之姿,面色間有蠻很之象,最易凌人。凡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則達於面貌。以門地言,我之物望大減,方且恐為子弟之累;以才識言,近今軍中煉出人才頗多,弟等亦無過人之處,皆不可待。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篤敬,庶幾可以遮護舊失、整頓新氣。否則,人皆厭薄之矣。沅弟持躬涉世,差為妥叶。溫弟則談笑譏諷,要強充老手,猶不免有舊習,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聞在縣有隨意嘲諷之事,有怪人差帖之意,急宜懲之。余在軍多年,豈無一節可取?祇因傲之一字,百無一成,故諄諄教諸弟以為戒也。

  九弟婦近已全好,無勞掛念。沅在營宜整刷精神,不可懈怠,至囑。


              兄國藩手草 三月初六日 (咸豐八年)

諭紀澤 十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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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諭紀澤兒:

    接爾十九、二十九日兩稟,知喜事完畢。新婦能得爾母之歡,是即家庭之福。

    我朝列聖相承,總是寅正即起,至今二百年不改。我家高曾祖考相傳早起。吾得見竟希公、星岡公皆未明即起,冬寒起坐約一個時辰,始見天亮。吾父竹亭公,亦甫黎明即起,有事則不待黎明,每夜必起看一二次不等,此爾所及見者也。余近亦黎明即起,思有以紹先人之家風。爾既冠授室,當以早起為第一先務。自力行之,亦率新婦力行之。

    余生平坐無恆之弊,萬事無成。德無成,業無成,已可深恥矣。逮辦理軍事,自矢靡他,中間本志變化,尤無恆之大者,用為內恥。爾欲稍有成就,須從「有恆」二字下手。

    余嘗細觀星岡公儀表絕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頗重厚,蓋取法於星岡公。爾之容止甚輕,是一大弊病,以後宜時時留心。無論行坐,均須重厚。早起也,有恆也,重也,三者皆爾最要之務。早起是先人之家法,無恒是吾身之大恥,不重是爾身之短處,故特諄諄戒之。

    吾前一信答爾所問者三條:一,字中換筆;一,「敢告馬走」;一,注疏得失;言之頗詳,爾來稟何以并未提及?以後凡接我教爾之言,宜條條稟覆,不可疏略。此外教爾之事,則詳於寄寅皆先生看讀寫作一緘中矣。此諭。


             滌生手示 十月十四日(咸豐九年)

致沅弟季弟 九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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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季弟左右:

  恆營專人來,接弟各一信並季所寄乾魚,喜慰之至。久不見此物,兩弟各寄一次,從此山人足魚矣。


  沅弟以我切責之緘,痛自引咎、懼蹈危機而思自進於謹言慎行之路。能如是,是弟終身載福之道,而吾家之幸也。季弟信亦平和溫雅,遠勝往年傲岸氣象。

  吾於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進京故館,十月二十八早侍祖父星岡公於階前,請回:「此次進京,求公教訓。」星岡公曰:「爾的官是做不盡的,爾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滿招損,謙受益』,爾若不傲,更好全了。」遺訓不遠,至今尚如耳提面命。今吾謹述此語話誡兩弟,總以除「傲」字為第一義。唐虞之惡人曰丹朱,傲;曰象,桀紂之無道,曰強足以拒諫,辨足以飾非,曰謂已有天命,謂敬不足行,皆傲也。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儆無恆之弊,近來又力戒「傲」字。昨日徽州未敗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之見,既敗之後,余益加猛省:大約軍事之敗,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敗,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余於初六日所發之摺,十月初可奉諭旨。余若奉旨派出,十日即須成行。兄弟遠別,未知相見何日。惟願兩弟戒此二字,并戒各後輩常守家規,則余心大慰耳。


             兄國藩手草  九月二十四日(咸豐十年)

致澄弟 二月初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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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侯四弟左右:

  二月初一日唐長山等來,接正月十四日弟發之信,在近日可謂極快者。

  弟言家中子弟無不謙者,此卻未然。余觀弟近日心中即甚驕傲。凡畏人,不敢妄議論者,謙謹者也;凡好譏評人短者,驕傲者也。弟於營中之人,如季高、次青、作梅、樹堂諸君子,弟皆有信來譏評其短,且有譏至兩次三次者。營中與弟生疏之人,尚且譏評,則鄉間之與弟熟識者,更鄙睨嘲斥可知矣。弟尚如此,則諸子侄之藐視一切,信口雌黃可知矣。諺云:「富家子弟多驕,貴家子弟多傲。」非必錦衣玉食、動手打人而後謂之驕傲也,但使志得意滿,毫無畏忌,開口議人短長,即是極驕極傲耳。余正月初四信中言戒「驕」字,以不輕非笑人為第一義;戒「惰」字,以不晏起為第一義。望弟常常猛省,并戒子侄也。

  此間鮑軍於正月二十六大獲勝仗,去年建德大股,全行退出。風波三月,至此悉平矣。余身體平安,無勞繫念。


             兄國藩手草 二月初四日(咸豐十一年)

致沅弟季弟 五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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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季弟左右:

    帳棚即日趕辦,大約五月可解六營,六月再解六營,使新勇略得卻署也。擡小槍之藥與大炮之藥,此問並無分別,亦未製造兩種藥。以後定每月解藥三萬斤至弟處,當不致更有缺乏。王可陞十四日回省,其老營十六可到。到即派往蕪湖,免致南岸中段空虛。

  雪琴與沅弟嫌隙已深,難遽期其水乳。沅弟所批雪信稿,有是處,亦有未當處。弟謂雪聲色懼厲。凡目能見千里,而不能自見其睫,聲音笑貌之拒人,每苦於不自見,苦於不自知。雪之厲,雪不自知;沅之聲色,恐亦未始不厲,特不自知耳。曾記咸豐七年冬,余咎駱、文、耆待我之薄,溫甫則曰:「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難堪。」又記十一年春,樹堂深咎張伴山簡傲不敬,余則謂樹堂面色亦拒人於千里之外。觀此二者,則沅弟面色之厲,得毋似余與樹堂之不自覺乎?

    余家目下鼎盛之際,余吞竊將相,沅所統近二萬人,季所統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幾家?沅弟半年以來,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幾人?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吾家亦盈時矣。管子云:「斗斛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概之。」余謂天之概無形,仍假手於人以概之。霍氏盈滿,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諸葛恪盈滿,孫峻概之,吳主概之。待他人之來概而後悔之,則已晚矣。吾家方豐盈之際,不待天之來概,人之來概,吾與諸弟當設法先自概之。

  自概之道云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已。吾近將「清」字改為「廉」字,「慎」字改為「謙」字,「勤」字改為「勞」字,尢為明淺,確有可下手之處。沅弟昔年於銀錢取與之際不甚斟酌,朋輩之譏議菲薄,其根實在於此。去冬之買犁頭嘴、栗子山,余亦大不謂然。以後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銀回家,不多贈親族,此「廉」字工夫也。謙之存諸中者不可知,其著於外者,約有四端:曰面色,曰言語,曰書函,曰僕從屬員。沅弟一次添招六千人,季弟并未稟明,徑招三千人,此在他統領斷做不到者,在弟尚能集事,亦算順手。而弟等每次來信,索取帳棚、子藥等件,常多譏諷之詞,不平之語。在兄處書函如此,則與別處書函更可知已。沅弟之僕從隨員,頗有氣焰,面色言語,與人酬按時,吾未及見,而申夫曾述及往年對渠之詞氣,至今飲憾。以後宜於此四端痛加克治,此「謙」字工夫也。每日臨睡之時,默數本日勞心者幾件,勞力者幾件,則知宣勤王事之處無多,更竭誠以圖之,此「勞」字工夫也。

  余以名位太隆,常恐祖宗留詒之福,自我一人享盡,故將「勞」、「謙」、「廉」三字時時自惕。亦願兩賢弟之用以自惕,且即以自概耳。

  湖州於初三日失守,可憫可敬。


            兄國藩手示 五月十五日 (同治元年)

諭紀鴻 五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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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諭紀鴻兒:

  前聞爾縣試幸列首選,為之欣慰。所寄各場文章,亦皆清潤大方。

  昨接易芝生先生十三日信,知爾已到省。城市繁華之地,爾宜在寓中靜坐,不可出外遊戲征逐。茲余函商郭意城先生,在於東征局先兌銀四百兩,交爾在省為進學之用。如郭不在省,爾將此信至易芝生先生處借銀亦可。印卷之費,向例兩學及學書共三份,爾每份宜送錢百千。鄧寅師處謝禮百兩,鄧十世兄處送銀十兩,助渠買書之資。餘銀數十兩,為爾零用及略添衣物之需。

  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無一不與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霑染富貴氣習,則難望有成。吞忝為將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願爾等常守此儉樸之風,亦惜福之道也。其照例應用之錢,不宜過嗇(謝稟保二十千,賞號亦略豐。)謁聖後,拜客數家,即行歸里。今年不必鄉試,一則爾工夫尚早,二則恐體弱難耐勞也。此諭。


              滌生手示  五月二十七日 (同治元年)


  再,爾縣考詩有錯平仄者。頭場(末句「移」。),二場(三句「禁」。仄聲用者禁止、禁戒也,平聲用者猶云「受不住」也,諺云「禁不起」。),三場(四句「節儉仁惠崇」係倒寫否?十句「逸」仄聲。)五場(九、十句失黏。)過院考時,務將平仄一一檢點,如有記不真者,則另換一字。擡頭處亦宜細心。再諭。

致沅弟季弟 五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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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季弟左右:

  沅於「人概天慨」之說,不甚厝意,而言及勢利之天下、強凌弱之天下,此豈自今日始哉?蓋從古已然矣。

  從古帝王將相,無人不由自立自強做出。即為聖賢者,亦各有自立自強之道,故能獨立不懼,確乎不拔。昔余往年在京,好與諸有大名大位者為讎,亦未始無挺然特立不畏強禦之意。近來見得天地之道,剛柔互用,不可偏廢,太柔則靡,太剛則折。剛非暴虐之謂也,強矯而已;柔非卑弱之謂也,謙退而已。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開創家業,則當強矯,守成安樂,則當謙退;出與人物應接,則當強矯,入與妻孥享受,則當謙退。若一面建功立業,外享大名,一面求田問舍,內圖厚實,二者皆有盈滿之象,全無謙退之意,則斷不能久。此余所深信,而弟宜默默體驗者也。


             兄國藩手草 五月二十八日 (同治元年)

致沅弟 正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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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弟左右:

  十九日接弟十四日缄,交林哨官帶回者,具悉一切。 

  肝氣發時,不惟不和平,并不恐懼,確有此境。不特弟之盛年為然,即余漸衰老,亦常有勃不可遏之侯,但強自禁制,降伏此心。釋氏所謂「降龍伏虎」,「龍」即相火也,「虎」即肝氣也。多少英雄豪傑打此兩關不過,亦不僅余與弟為然。要在稍稍遏抑,不令過熾。「降龍」以養水,「伏虎」以養火。古聖所謂窒欲,即「降龍」也;所謂懲忿,即「伏虎」也。儒釋之道不同,而其節制血氣,未嘗不同,總不使吾之嗜欲戕害吾之軀命而已。

  至於「倔強」二字,卻不可少。功業文章,皆須有此二字貫注其中,否則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謂「至剛」,孔子所謂「貞固」,皆從「倔強」二字做出。吾兄弟皆稟母德居多,其好處亦正在倔強。若能去忿欲以養體,存倔強以勵志,則日進無疆矣。

  新編五營,想已成軍。郴桂勇究竟何如?殊深懸繫。吾牙疼漸愈,可以告慰。劉馨室一信鈔閱,順問近好。


                兄國藩手草 正月二十日(同治二年)

致沅弟 三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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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弟左右:

  二十三日張成旺歸,接十八日來緘。旋又接十九日專人一緘,具悉一切。

  弟讀邵子詩,領得恬淡沖融之趣,此是襟懷長進處。自古聖賢豪傑、文人才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達光明之胸大略相同。以詩言之,必先有豁達光明之識,而後有恬淡沖融之趣。如李白、韓退之、杜牧之則豁達處多,陶淵明、孟浩然、白香山則沖淡處多。杜、蘇二公無美不備,而杜之五律最沖淡,蘇之七古最豁達。邵堯夫雖非詩之正宗,而豁達、沖淡二者兼全。吾好讀《莊子》,以其豁達足益人胸襟也。去年所講「生而美者,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一段,最為豁達。推之即「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亦同此襟懷也。

  吾輩現辦軍務,係處功利場中,宜刻刻勤勞。如農之力穡,如賈之趨利,如篙工之上灘,早作夜思,以求有濟。而治事之外,此中卻須有一段豁達沖融氣象。二者並進,則勤勞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余所以令刻「勞謙君子」印章與弟者,此也。

  無為之賊十九日圍撲盧江後,未得信息。捻匪於十八日陷宿松後,聞二十一日至青草塥。盧江吳長慶、桐城周厚齋均無信來,想正在危急之際。成武臣亦無信來。春霆二十一日尚在泥汊,頃批令速援廬江。祁門亦無信來,不知若

何危險。少荃已克復太侖州,若再克昆山,則蘇州可圖矣。吾但能保沿江最要之城隘,則大局必日振也。順問近好。


                國藩手草 三月二十四日 (同治二年)

致沅弟 九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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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弟左右:

  接初五日戌刻來函,具悉一切。旋又接十九日所發摺片之批諭,飭無庸單銜奏事,不必咨別處。正與七年四月胡潤帥所奉之批旨相同。但彼係由官帥主稿會奏,飭令胡林翼無庸單銜具奏軍事,未禁其陳奏地方事件,與此次略有不同耳。

  弟性褊激,於此等難免怫鬱。然君父之命,祇宜加倍畏慎。余自經咸豐八年一番磨煉,始知畏天命、畏人言、畏君父之訓誡,始知自己本領平常之至。昔年之倔強,不免客氣用事。近歲思於「畏」「慎」二字之中,養出一種剛氣來,惜或作或輟,均做不到。然自信此六年工夫,較之咸豐七年以前已大進矣。不知弟意中見得何如?弟經此番裁抑磨煉,亦宜從「畏」「慎」二字痛下工夫。畏天命,則於金陵之克復,付諸可必不可必之數,不敢絲毫代天主張。且常覺我兄弟菲材薄德,不配成此大功。畏人言,則不敢稍拂輿論。畏訓誡,則轉以小懲為進德之基。余不能與弟相見,託黃南翁面語一切,冀弟毋動肝氣。至囑至囑。


                國藩手草 九月十一日 (同治二年)

致沅弟 正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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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弟左右:

  二十五日接十八日來信,二十六日接二十二夜來信。天保城以無意得之,大慰大慰。此與十一年安慶北門外兩小壘相似。若再得寶塔梁子,則火侯到矣。

  弟近來氣象極好,胸襟必能自養其淡定之天,而後發於外者,有一段和平虛明之味。如去歲初,奉不必專摺奏事之諭,毫無怫鬱之懷,近兩月信,於請餉請藥,毫無激迫之辭,此次於莘田、芝圃外家渣滓悉化,皆由胸襟廣大之效驗,可喜可敬。如金陵果克,於廣大中再加一段謙退工夫,則蕭然無與,人神同欽矣。富貴功名,皆人世浮榮,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用。余近年專在此處下功夫,願與我弟交勉之。

  聞家中內外大小及姊妹親族,無一不和睦整齊,皆弟連年籌畫之功。願弟出以廣大之胸,再進以儉約之誡,則盡善矣。喜極答函,順問近好。


                國藩手草 正月二十六日(同治三年)

致沅弟 六月十六日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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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弟左右:

  接弟十二夜信,知連日辛苦異常,猛攻數日,並未收隊,深為惦念。弟向來督攻,好往來於炮子如雨之中,此次想無二致也。少泉前奏至湖州一看,仍回蘇州。此次十六啟行,不知徑來金陵乎?抑先至湖州乎?「難禁風浪」四字壁還,甚好甚慰。古來豪傑,皆以此四字為大忌。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無剛」四字為大忌。故男兒自立,必須有倔強之氣。惟數萬人困於堅城之下,最易暗銷銳氣。弟能養數萬人之剛氣而久不銷損,此是過人之處,更宜從此加功。

  子彈日內裝就,明日開行,不知果趕得上否?余啟行之期,仍候弟一確信也。順問近好。


               國藩手草 六月十六日午初(同治三年)

諭紀鴻 七月初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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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諭紀鴻:

  自爾起行後,南風甚多,此五日內卻是東北風,不知爾已至岳州否。余以二十五日至金陵,沅叔病已痊癒。二十八日戮洪秀全之尸,初六日將偽忠王正法。初八日接富將軍咨,余蒙恩封侯,沅叔封伯。余所發之摺,批旨尚未接到,不知同事諸公得何懋賞,然得五等者甚少。余藉人之力以竊上賞,寸心不安之至。

  爾在外以「謙」「謹」二字為主,世家子弟,門第過盛,萬目所屬。臨行時,教以「三戒」之首末二條及力去「傲」「惰」二弊,當已牢記之矣。場前不可與州縣來往,不可送條子,進身之始,務知自重。酷熱尤須保養身體。此囑。


               滌生手示 七月初九日 (同治三年)


致沅弟 八月初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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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弟左右:

  初四夜接初一夜來函,具悉一切。

  貢院九月可以畢工,大慰大慰。但規模不可狹小,工程不可草率。吾輩辦事,動作百年之想。昨有一牘,言主考房後添造十八房住屋,須將長毛所造倉屋拆去另造,即不欲草率之意。此間所購木料,中秋前可到一批,九月再到一批。

  弟中懷抑鬱,余所深知。究竟弟所成就者,業已卓然不朽。古人稱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立德最難,而亦最空,故自周、漢以後,罕見以德傳者。立功如蕭、曹、房、杜、郭、李、韓、岳,立言如馬、班、韓、歐、李、杜、蘇、黃,古今曾有幾人?吾輩所可勉者,但求盡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萬難攀躋之人。弟每取立言中之萬難攀躋者,而將立功中之稍次者一概抹殺,是孟子「鈎金輿羽」、「食重禮輕」之說也,烏乎可哉?不若就現有之功,而加之以讀書養氣,小心大度,以求德亦日進,言亦日醇。譬如築室,弟之立功已有絶大基址,絶好結構,以後但加裝修工夫,何必汲汲皇皇,茫若無主乎?

  劉、朱兩軍,望弟迅速發來。必須安慶六縣無賊,兄乃可撐住門面,乃可速赴金陵。至要至要。弟所遣散之勇,皆今在長沙領補全餉,必辦不到。十八萬鹽本何能遽爾暢銷?須今過長沙時暫補一半(遣散者今年發全餉,則留者皆不願留。)餘則營官給一限期票與勇(余于蕭、毛兩軍擬用限期票札。)弟給一限期札與營官,明年再補可也。順問近好。


                國藩手草 八月初三日 (同治三年)

諭紀鴻 九月初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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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諭紀澤兒:

  三十日成鴻綱到,接爾八月十六日稟。具悉爾十一後連日患病,十六尚神倦頭眩,不知近已全癒否。吾於凡事皆守「盡其在我,聽其在天」二語,即養生之道亦然。體強者,如富人因戒奢而益富;體弱者,如貧人因節嗇而自全。節嗇非獨食色之性也,即讀書用心,亦宜檢約,不使太過。余「八本」匾中,言「養生以少惱怒為本」。又嘗教爾胸中不宜太苦,須活潑潑地,養得一段生機。亦去惱怒之道也。既戒惱怒,又知節嗇,養生之道,已盡其在我者矣。此外壽之長短,病之有無,一概聽其在天,不必多生妄想去計較他。凡多服藥餌,求禱神祇,皆妄想也。吾於醫藥、禱祀等事,皆記星岡公之遺訓,而稍加推闡,教示後輩。爾可常常與家中內外言之。

  爾今冬若回湘,不必來徐省問,徐去金陵太遠也。朱金權於初十內外回金陵,欲伴爾回湘。

  近日賊犯山東,余之調度,概咨少泉宮保處。澄、沅兩叔信附去查閱,不須寄去矣。此囑。


                滌生手示 九月初一日 (同治四年)

諭紀澤紀鴻 二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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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諭紀澤、紀鴻兒:

  二十日接紀澤在清江浦、金陵所發之信。二十二日李鼎榮來,又接一信。二十四日,又接爾至金陵十九日所發之信。舟行甚速,病亦大癒為慰。老年來始知聖人教「孟武伯問孝」一節之真切。爾雖體弱多病,然只宜清靜調養,不宜妄施攻治。莊生云:「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東坡取此二語,以為養生之法。爾熟於小學,試取「在宥」二字之訓詁體味一番,則知莊、蘇皆有順其自然之意。養生亦然,治天下亦然。若服藥而日更數方,無故而終年峻補,疾輕而妄施攻伐強求發汗,則如商君治秦、荊公治宋,全失自然之妙。柳子厚所謂「名為愛之,其實害之」,陸務觀所謂「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皆此義也。東坡〈遊羅浮〉詩云:「小兒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黃庭》。」下一「存」字,正合莊子「在宥」二字之意。蓋蘇氏兄弟父子皆講養生,竊取黃老微旨,故稱其子為有奇志。以爾之聰明,豈不能窺透此旨?余教爾從眠食二端用功,看似粗淺,卻得自然之妙。爾以後不輕服藥,自然日就壯健矣。

  余以十九日至濟寧,即聞河南賊匪圖竄山東,暫住此間,不遽赴豫。賊於二十二日已入山東曹縣境,余調朱星檻三營來濟護衛,騰出潘軍赴曹攻剿。須俟賊出齊境,余乃移營西行也。

  爾侍母西行,宜作還里之計,不宜留連鄂中。仕宦之家,往往貪戀外省,輕棄其鄉,目前之快意甚少,將來之受累甚大。吾家宜力矯此弊。餘不悉。


             滌生手示 二月二十五日 (同治五年)

諭紀澤記鴻 三月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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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諭紀澤、紀鴻:

  頃據探報,張逆業已回竄,似有返豫之意。其任、賴一股,銳意來東,已過汴梁,頃探亦有改竄西路之意。如果齊省一律肅清,余仍當赴周家口以踐前言。

  雪琴之坐船已送到否?三月十七果成行否?沿途州縣有送迎者,除不受禮物酒席外,爾兄弟遇之,須有一種謙謹氣象,勿恃其清介而生傲惰也。余近年默省之勤、儉、剛、明、忠、恕、謙、渾八德,曾為澤兒言之,宜轉告與鴻兒,就中能體會一二字,便有日進之象。澤兒天質聰穎,但嫌過於玲瓏剔透,宜從「渾」字上用些工夫。鴻兒則從「勤」字上用些工夫。用工不可拘苦,須探討些趣味出來。

  余身體平安,告爾母放心,此囑。(濟寧州)


             滌生手示 三月十四夜 (同治五年)

致沅弟 九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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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弟左右:

  九月初六接弟八月二十七八日信,初十日接初五樊城所發之信,具悉一切。

    順齋一事業已奏出,但望內召不甚著跡,換替者不甚掣肘,即為至幸。弟謂命運作主,余素所深信;謂自強者每勝一籌,則余不甚深信。凡國之強,必須多得賢臣工;家之強,必須多出賢子弟。此亦關乎天命,不盡由於人謀。至一身之強,則不外乎北宮黝、孟施舍、曾子三種。孟子之集義而慊,即曾子之自反而縮也。惟曾、孟與孔子告仲由之強,略為可久可常。此外鬥智鬥力之強,則有因強而大興,亦有因強而大敗。古來如李斯、曹操、董卓、楊素,其智力皆橫絕一世,而其禍敗亦迥異尋常。近世如陸、何、蕭、陳,亦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終。故吾輩在自修處求強則可,在勝人處求強則不可。福益外家,若專在勝人處求強,其能強到底與否尚未可知。即使終身強橫安穩,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賊匪此次東竄,東軍小勝二次,大勝一次;劉、潘大勝一次,小勝數次,似已大受懲創,不似上半年之猖獗。但求不竄陝、洛,即竄鄂境,或可收夾擊之效。余定於明日請續假一月,十月請開各缺,仍留軍營,刻一木戳,會辦中路剿匪事宜而已。餘詳日記中。順問近好。


              國藩手草 九月十二日 (同治五年)

致沅弟 正月初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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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弟左右:

  鄂督五福堂有回祿之災,幸人口無恙,上房無恙,受驚已不小矣。其屋係板壁紙糊,本易招火。凡遇此等事,祇可說打雜人役失火,固不可疑會匪之毒謀,尤不可怪讎家之奸細。若大驚小怪,胡想亂猜,生出多少枝葉,仇家轉得傳播以為快。惟有處處泰然,行所無事。申甫所謂「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星岡公所謂「有福之人善退財」,真處逆境者之良法也。

  弟求兄隨時訓示申儆,兄自問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訣。兄昔年自負本領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見得人家不是。自從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後,乃知自己全無本領,凡事都見得人家有幾分是處。故自戊午至今九載,與四十歲以前迥不相同,大約以能立能達為體,以不怨不尤為用。立者,發奮自強,站得住也;達者,辦事圓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來,痛戒無恆之弊。看書寫字,從未間斷;選將練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強能立工夫。奏疏公牘,再三斟酌,無一過當之語、自誇之詞,此皆圓融能達工夫。至於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則常不能免,亦皆隨時強制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學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後痛下箴砭,必有大進。

  「立」「達」二字,吾於己未年曾寫於弟之手卷中。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強,但於能達處尚欠體驗,於不怨尤處尚難強制。吾信中言皆隨時指點,勸弟強制也。趙廣漢本漢之賢臣,因星變而劾魏相,後乃身當其災,可為殷監。默存一「悔」字,無事不可挽回也。


             國藩手草 正月初二日 (同治六年)

致沅弟 二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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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弟左右:

  十八之敗,杏南表弟陣亡,營官亡者亦多,計親族鄰里中或及於難,弟日內心緒之憂惱,萬難自解。然事已如此,祇好硬心狠腸,付之不問,而壹意料理軍務。補救一分,即算一分。弟已立大功於前,即使屢挫,識者猶當恕之。比之兄在岳州、靖港敗後棲身高峰寺,胡文忠在奓山敗後舟居六溪口氣象,猶當略勝。高峰寺、六溪口尚可再振,而弟今不求再振乎?

  此時須將劾官相之案、聖眷之隆替、言路之彈劾,一概不管。袁了凡所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另起爐竈,重開世界,安知此兩番之大敗,非天之磨煉英雄,使弟大有長進乎?諺云:「吃一塹,長一智。」吾生平長進,全在受挫受辱之時。務須咬牙厲志,蓄其氣而長其智,切不可苶然自餒也。


                國藩手草 二月二十九日(同治六年)

致沅弟 三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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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弟左右:

  春霆之鬱抑不平,大約屢奉諭旨嚴責,雖上元之捷,亦無獎許之辭,用是怏快者十之四;弟奏與渠奏報不符,用是怏怏者十之二;而少荃奏省三敗挫,由於霆軍爽約,其不服者亦十之二焉。余日內諸事忙冗,尚未作信勸駕。向來於諸將有挾而驕者,從不肯十分低首懇求,亦「硬」字訣之一端。

  余到金陵已六日,應酬紛繁,尚能勉強支援,惟畏禍之心,刻刻不忘。弟信以咸豐三年六月為余窮困之時。余生平吃數大塹,而癸丑六月不與焉。第一次壬辰年發佾生,學臺懸牌,責其文理之淺。第二庚戌年上日講疏內,畫一圖甚陋,九卿中無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岳州、靖港敗後,棲於高峰寺,為通省官紳所鄙夷。第四乙卯年九江敗後,赧顏走入江西,又參撫、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紳人人目笑存之。吃此四塹,無地自容。故近雖忝竊大名,而不敢自詡為有本領,不敢自以為是。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從磨練後得來。

  弟今所吃之塹,與余甲寅岳州、靖港敗後相等,雖難處各有不同,被人指摘稱快則一也。弟力守「悔」字「硬」字兩訣,以求挽回。弟自任鄂撫,不名一錢,整頓吏治,外間知之者甚多,并非全無公道。從此反求諸己,切實做去,安知大塹之後無大伸之日耶?


              國藩手草 三月十二日(同治六年)

諭紀澤紀鴻 六月初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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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外國性情凶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叶。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余此行反覆籌思,殊無良策。余自咸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稟承。茲略示一二,以備不虞。

  余若長逝,靈柩自以由運河搬回江南歸湘為便。中間雖有臨清至張秋一節須改陸路,較之全行陸路者差易。去年由海船送來之書籍、木器等,過於繁重,斷不可全行帶回,須細心分別去留。可送者分送,可毀者焚毀,其必不可棄者,乃行帶歸,毋貪瑣物而花途費。其在保定自製之木器全行分送。沿途謝絶一切,概不收禮,但水陸略求兵勇護送而已。

  余歷年奏摺,令夏吏擇要鈔錄,今已鈔一多半,自須全行擇鈔。鈔畢後存之家中,留於子孫觀覽;不可發刻送人,以其間可存者絶少也。

  余所作古文,黎蒓齋鈔錄頗多,頃渠已照鈔一份寄余處存稿。此外,黎所未鈔之文寥寥無幾。尤不可發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壯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適以彰其陋耳。如有知舊勸刻余集者,婉言謝之可也。切囑切囑。

  余生平略涉先儒之書,見聖賢教人修身,千言萬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忮不常見,每發露於名業相侔、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發露於貨財相接、仕進相妨之際。將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謂「人能充無慾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將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謂「人能充無穿窗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忮不去,滿懷皆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污。余於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掃除淨盡。爾等欲心地乾淨,宜於此二者痛下工夫,并願子孫世世戒之。附作〈忮〉、〈求〉詩二首錄右。

  歷覽有國有家之興,皆由克勤克儉所致。其衰也,則反是。余生平亦頗以勤字自勵,而實不能勤。故讀書無手鈔之冊,居官無可存之牘。生平亦好以儉字教人,而自問實不能儉。今署中內外服役之人,廚房日用之數,亦云奢矣。其故由於前在軍營,規模宏闊,相沿未改;近因多病,醫藥之資,漫無限制。由儉入奢,易於下水;由奢反儉,難於登天。在兩江交卸時,尚存養廉二萬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轉瞬即已立盡。爾輩以後居家,須學陸梭山之法:每月用銀若干兩,限一成數,另封秤出;本月用畢,只準贏餘,不准虧欠。衙門奢侈之習,不能不徹底痛改。余初帶兵之時,立志不取軍營之錢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負始願。然亦不願子孫過於貧困,低顏求人,惟在爾輩力崇儉德,善待其後而已。

  「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凡所稱因果報應,他事或不盡驗,獨孝友則立獲吉慶,反是則立獲殃禍,無不驗者。

  吾早歲久宦京師,於教養之道多疏;後來展轉兵間,多獲諸弟之助,而吾毫無稗益於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之後,爾等事兩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從省嗇,獨待諸叔之家,則處處從厚。待堂兄弟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期於彼此有成,為第一要義。其次,則親之欲其貴,愛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諸昆季默為禱祝,自當神人共欽。溫甫、季洪兩弟之死,余內省覺有慚德。澄候、沅甫兩叔漸老,余此生不審能否相見。爾輩若能從「孝」「友」二字切實講求,亦足為我彌縫缺憾耳。


                  滌生手示 六月初四日


附〈忮〉、〈求〉詩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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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莫大於恕,德莫兇手妬。妬者妾婦行,瑣瑣奚比數?已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已若無事功,忌人得成務;已若無黨援,忌人得多助。勢位苟相敵,畏逼又相惡。已無好聞望,忌人文名著;已無賢子孫,忌人後嗣裕。爭名日夜奔,爭利東西騖。但期一身榮,不惜他人污。聞災或欣幸,聞禍或悅豫。問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爾室神來格,高明鬼所顧。天道常好還,嫉人還自誤。幽明叢詬忌,乖氣相回互。重者災汝躬,輕亦減汝祚。我今告後生,悚然大覺寤。終身讓人道,曾不失寸步。終身祝人善,曾不損尺布。消除嫉妬心,普天零甘露。家家獲吉祥,我亦無恐怖。(右〈不忮〉)



知足天地寬,貪得宇宙隘。豈無過人姿,多慾為患害。在約每思豐,居困常求泰。富求千乘車,貴求萬釘帶。未得求速償,既得求勿壞。芬馨比椒蘭,磐固方泰岱。求榮不知饜,志亢神愈忲。歲燠有時寒,日明有時晦。時來多善緣,運去生災怪。諸福不可期,百殃紛來會。片言動招尤,舉足便有礙。戚戚抱殷憂,精爽日凋瘵。矯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榮無遽欣,患難無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無倚賴。人窮多過我,我窮猶可耐。而況處夷塗,奚事先嗟愾?於世少所求,俯仰有餘快。俟命堪終古,曾不願乎外。(右〈不求〉)

論紀澤紀鴻 十一月初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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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惡,而不能實用其力,以為善去惡,則謂之自欺。方寸之自欺與否,蓋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故〈大學〉之「誠意」章,兩言「慎獨」。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力去人慾,以存天理,則〈大學〉之所謂「自慊」,〈中庸〉之所謂「戒慎」「恐懼」,皆能切實行之。即曾子之所謂「自反而縮」,孟子之所謂「仰不愧」、「俯不怍」,所謂「養心莫善於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斷無「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之時。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二曰主敬則身強。「敬」之一字,孔門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則千言萬語不離此旨。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工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氣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程子謂「上下一於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四靈畢至。聰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饗帝」,蓋謂敬則無美不備也。吾謂「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膚之會、筋骸之束。莊敬日強,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徵應。雖有衰年病軀,一遇壇廟祭獻之時、戰陣危急之際,亦不覺神為之悚,氣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強矣。若人無眾寡,事無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則身體之強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我與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於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於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饑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後知覺後覺之責。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養庶匯,是於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負甚大矣。

  孔門教人,莫大於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於「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立人自立不懼,如富人百物有餘,不假外求;達者四達不悖,如貴人登高一呼,群山四應。人孰不欲己立己達?若能推以立人達人,則與物同春矣。後世論求仁者,莫精於張子之〈西銘〉。彼其視民胞物與,宏濟群倫,皆事天者性分當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謂之人;不如此,則曰悖德,曰賊。誠如其說,則雖盡立天下之人,盡達天下之人,而曾無善勞之足言,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

  四曰習勞則神欽。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惡勞,無論貴賤智愚老少,皆貪於逸而憚於勞,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著之衣、所進之食,與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稱,則旁人韙之,鬼神許之,以為彼自食其力也。若農夫織婦,終歲勤動,以成數石之粟、數尺之布;而富貴之家,終歲逸樂,不營一業,而食必珍羞,衣必錦繡,酣豢高眠,一呼百諾,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許也,其能久乎?

  古之聖君賢相,若湯之昧旦丕顯,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繼日,坐以待旦,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勵。〈無逸〉一篇,推之於勤則壽考,逸則夭亡,歷歷不爽。為一身計,則必操習技藝,磨煉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慮,而後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為天下計,則必己饑己溺,一夫不獲,引為余辜。大禹之周乘四載,過門不入,墨子之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皆極儉以奉身,而極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稱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勞也。

  軍興以來,每見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艱苦者,無不見用於人,見稱於時。其絕無材技、不慣作勞者,皆唾棄於時,饑凍就斃。故勤則壽,逸則夭;勤則有材而見用,逸則無能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祇欽仰,逸則無補於人,而神鬼不歆。是以君子欲為人神所憑依,莫大於習勞也。

  余衰年多病,目疾日深,萬難挽回。汝及諸侄輩,身體強壯者少。古之君子,修己治家,必能心安身強,而後有振興之象,必使人悅神欽,而後有駢集之祥。今書此四條,老年用自儆惕,以補昔歲之愆;并令二子各自勖勉,每夜以此四條相課,每月終以此四條相稽,仍寄諸侄共守,以期有成焉。


               滌生手示 十一月初二日 (同治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