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蘭香/第5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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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祭中元春畹傷生 悲重九雲屏謝世
[编辑] 來去人生類轉環,小星獨見彩衣班。
餘田饒有國香在,落葉空林自改顏。
卻說耿順自生耿佶,一家歡喜非常。作三朝,辦滿月,十分鬧熱。誰知傷因喜至,樂極悲生。本月十五,節又中元。小戶大家,俱都拜掃。是日雲屏、愛娘、春畹仍是會齊,一同上墳。春畹因得了孫兒,在棠夫人、耿朗墳前痛哭兩場。回至半途,恰又在燕御史墳前經過。春畹獨自拜過墳墓,又看那各處的林亭,想起當年與夏亭、秋階、冬閣隨著小姐來墳上時,看他們在何處放煙火,在何處打鞦韆,在何處抖風箏,在何處鬥花草,在何處捕蝴蝶,在何處招螞螂,在何處黏蜩蟬,在何處挖蟋蟀,少年情事,宛然如昨。轉眼間好似一場春夢。看墳人奉上茶水,春畹飲畢,又到夢卿昔日題詩的所在。但見那牆上石灰,光如玉版,亮似銀盞。棠花照舊紅,蕉葉依然綠,與昔日光景一毫不差,又不覺淒然淚下。又望北看見一帶新牆,數間新屋,叢叢矮樹,細細小山的去處,知是全內相移葬的佳城。
春畹令恃女鋪了拜褥,遠遠的拜道:「老公公生前正直,死後靈明。家小姐受恩未報,今日當令耿順走拜墓下。但既告病在家,不便招搖耳目。無奈何,春畹替拜了罷?」拜畢,猶自流連不捨。性瀾、情圃再三勸解,方坐橋回家。才進城,便有家人迎著稟道:「季親家太爺在任病重,副將不善調度,海寇猖撅,朝內有人舉薦大爺前往署理,若朝命一下,便要起身了。」春畹得知,即刻到家向耿順道:「此莫非又是曹、石奸計?你若仍以病辭,他必以托病規避題參。你若出頭應命,他又必以少年喜事劾奏。況且曹、石兩家子弟現俱擁兵列鎮,何必用此閒散世職?你須索由他罷了。」不兩日,果然有旨宣耿順入朝。
才到東華門,早有邊報,奏到季狸病已大癒,指揮各鎮大奏勝功。用耿順不著,耿順依舊回家。曹、石因參耿順:「今日聞命趨朝,可見從前患病是假,理宜革退,以警愚頑。但平素奉職尚無大惡,著罰俸祿十年,家居省過,候旨起用。」耿順得了此旨,正好韜光養晦,自在逍遙。春畹卻因中元上墳出城受了早寒,又遇發汗過多,正合著「汗為病之媒,風為汗之本」的話,成了一個瘧疾。臥牀一月有餘,至八月中秋以後方始平復。雲屏、愛娘接去過重陽佳節,愛娘笑道:「四十八,養個母癩瓜。今日的花糕菊酒,恰好改作湯餅會了。」雲屏當真的教侍女取了各色菊酒,各色花糕,與一切肴撰,在百花台與愛娘、春畹賞菊。只見依欄繞砌,或栽盆內,或種畦間,換卻東籬淡泊,作成金谷風流。
真是酒美花香,人正在金翠團裏。飲酒中間,愛娘取了白菊一朵,插在春畹的鬢邊,道:「白菊可以延年益壽,六娘雖是半邊人,卻有了孫孫,就戴枝素花,諒亦無妨。」春畹道:「想那年九月中旬,二娘令我送給大娘、三娘玉繡球,可惜那一種上品,如今竟不見了。」言未畢,只見雲屏歎息道:「正統九年九月九日,是與官人起病。今年九月九日,又與六娘起病。他們四個先後辭世,如今只剩你我三人,又皆半老。景物一般,心情頓改。總覺得當年是楓影流丹,桐蔭迭綠。今日是蕉寒碎雨,竹冷淒風。從今以後,又不知誰留誰去,誰有誰無?古人云:『明年此日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安得不令人傷感!」說畢,淚珠兒不覺亂滾。愛娘、春畹亦都悽愴。三個人回至正樓下,才用過飯,忽地猛風驟起,真乃濤鳴階下,雷轉簷頭。鐵馬敲殘,金鉤擊斷。將庭左邊梧桐的正乾枝尖吹為兩截。愛娘隨令家丁收拾,雲屏益發不樂。一夜未睡,至次日昏昏沉沉的一天,晚間醒來道:「才夢見二娘坐了轎來按我,說官人與四娘、五娘反目,屢次要送回娘家。因有了兒子,難以遽絕,務要我去和解。我說,你又有子有孫,且係受聘在先,何難料理定須要我?他必不依。一定教去。又說,告訴宣家姐姐田家妹妹,俟豬鼠之年,再行相見。大約我亦不久於人世了,我誓不服藥,我死後諸事從儉,切不可招搖耳目。你兩人亦不必過於傷心,我到耿家,雖無生男育女,卻在嫡母之位,不愁祭享。所恨者,空生一世,碌碌無能,不及六娘處處用心耳。」愛娘、春畹千方百計勸進藥餌,再不依允,遂於第三日終於正寢,享年五十歲。愛娘、春畹扶屍大痛,一面訃聞親友,一面料理喪事。因遵雲屏臨終之言,一切外事俱皆從儉。
又有曹、石之黨參耿順道:「耿順雖已出嗣,而林氏實其本生。且諸弟幼弱,名為分居,卻乃專擅。今喪葬從薄,心術可知。祈正其罪,以為不孝不友者之戒。」奏入,眾論沸然。有的說,劉景升兒子豚犬耳,作事憒憒,誠不及前人,何足置齒牙間哉!有的說,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惡而婉,美而狠,耿順之謂也。有的說,人言紛紛,何所信?耿伯宣被參而神守舉止有如平日,吾知其所由來矣。有的說,吾聞伯宣之居喪也,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泣之目盡腫。紛紛之論,不足以塵明德。因為有這些議論,當事的一時不能斷決。又有林承祖、宣繼宗代為辯駁,方得無事。而林、宣卻以此忤了當事的人,遂致終身不得大用。這是後事不提。
再說愛娘自雲屏死後,獨自一人領著三個兒子度日。長接了春畹來住在一處,朝夕相聚,不亞當年,此時愛娘住在康夫人的屋內,將三樓東配樓西配樓,東一所的九畹軒、九迴廊、九臯亭、葡萄園、萱花坪,西一所的目耕樓、臥游軒、如斯亭、蕉鹿庵,百花台,東廂的曉翠亭、午夢亭、晚香亭,西廂的攬秀軒、看山樓等處,重加修整。又將雲屏、夢卿、香兒、彩雲的小影,俱都掛在各人原住的屋內。一日午後,春畹獨自在萱花坪閒走,順步過橋南,從游廊來到櫻桃樹下,玫瑰叢邊。時乃天順三年,春末夏初時候。櫻桃又見垂珠,玫瑰復將吐秀。想起當年晾繡鞋掛金鈴,多少情事,不覺令人心孔欲迷,眼皮發縐。又走到西內屋的窗外,才待揭起雨幕,覺得窗內似有鼻息的光景,又覺得有腳步的光景,仿彷彿佛,又象用火箸在爐內添香的光景。忽然一陣微微的香氣透出窗外,春畹吃一大驚,暗道:「莫非真有魂魄以棲於此?得見一面,死亦可樂!」便將紙窗用手戳破,望裏一看,得見西壁上灰塵細細,南窗外日影溶溶。急忙忙蜘蛛結網,漫騰騰苉贏依牆。春畹見此光景,不覺得一聲長歎。立了多時,又走到廡座的門前,只見門框上銅環猶在,隔扇邊鐵線依然。又彷彿二娘坐在屏風前大牀上面,只聽不見剪刀牙尺的聲音。在欄杆上坐了片刻,再從東遊廊繞到前邊的院門之外,望裏一看,但見後種的荊花,難比前時的茂盛,新栽的蕉葉,未如舊日的青蔥。珠簾高卷,不聞鸚鵡呼茶。繡戶虛聞,但見烏衣喚婢。忒楞楞風吹窗紙,彷彿琴聲。蕩悠悠日射簷鉤,依稀劍影。戶外徒悲此日,房中空處多年,春畹一發流連,含淚難捨。正在徘徊,忽聽得東角門邊有人叫道:「春姑娘,大爺回來了!」春畹回頭看時,卻是愛娘。愛娘道:「我看你淡淡梳妝,漠漠獨立,大有二十年前光景,我才喚你,你不要想癡了,適才有季親家燕舅爺兩處遠信寄至,我和你一同去拆了看來。」這一來有分教:
奇男繼美,有子又且有孫。淑女貽謀,難兄更兼難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