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集/卷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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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苑進劄狀七首
[编辑]【論修河第一狀〈至和二年〉】
[编辑]右臣竊見朝廷近因臣寮建議,欲塞商胡,開橫壟,回大河於故道,已下三司,候今秋興役,見令京東計度物料次。臣伏以國家興大役、動大眾,必先順天時、量人力,謀於其始而審,然後必行,計其所利者多,乃能無悔。伏見比年以來,興役勤眾,勞民費財,不精謀慮於厥初,輕信利害之偏說,舉事之始,既已倉惶,群議一搖,尋復悔罷。臣不敢遠引他事上煩聖聰,只如往年河決商胡,是時執政之臣不慎計慮,遽謀修塞。科配一千八百萬梢芟,搔動六路一百有餘州軍,官吏催驅,急若星火,民庶愁苦,盈於道塗。或物已輸官,或人方在路,未及興役,遽已罷修,虛費民財,為國斂怨,舉事輕脫,為害若斯。雖既往之失難追,而可鑒之蹤未遠。今者又聞復有修河之役,聚三十萬人之眾,開一千餘里之長河,計其所用物力,數倍往年。當此天災歲旱之時,民困國貧之際,不量人力,不順天時,臣知其有大不可者五:
蓋自去秋以及今春,半天下苦旱,而京東尤甚,河北次之。國家常務安靜振恤之,猶恐飢民起而為盜,何況於此兩路,聚大眾,興大役?此其必不可者一也。河北自恩州用兵之後,繼以凶年,人戶流亡,十失八九。數年以來,人稍歸復,然死亡之餘,所存無幾,瘡痍未斂,物力未完,今又遭此旱歲。京東自去冬無雨雪,麥不生苗,已及莫春,粟未布種,不惟目下乏食,兼亦向去無望。而欲於此兩路興三十萬人之役,若別路差夫,則遠處難為赴役,就河便近,則此兩路力所不任。此其必不可者二也。臣伏見往年河決滑州,曾議修塞,當時公私事力,未如今日貧虛,然猶收聚物料,誘率民財,數年之間,方能興役。況今國用方乏,民力方疲,且合商胡塞大決之洪流,此自是一大役也。鑒橫壟,開久廢之故道,此又一大役也。自橫壟至海一千餘里,歸岸久已廢壞,頓須修緝,此又一大役也。往年公私有力之時,興一大役,尚須數年。今並三大役,倉卒興為於災旱貧虛之際,此其必不可者三也。就令商胡可塞,故道可回,猶宜重察天時、人力之難為。何況商胡未必可塞,故道未必可回者哉。臣聞鯀障洪水,九年無功。禹得《洪範》五行之書,知水趨下之性,乃因水之流,疏決就下,而水患乃息。然則以大禹之神功,不能障塞其流,但能因勢而疏決爾。今欲逆水之性,障而塞之,奪洪河之正流,斡以人力而回注,此大禹之所不能,此其必不可者四也。橫壟湮塞,已二十年,商胡決流,又亦數歲,故道已塞而難鑿,安流已久而難回。昨聞朝廷曾遣故樞密直學士張奎計度,功料極大,近者再行檢計,減得功料全少。功料少則所開淺狹,淺狹則水勢難回,此其必不可者五也。
臣伏見國家累歲災譴甚多,其於京東,變異尤大。地貴安靜,動而有聲。巨山摧,海水搖蕩,如此不止僅乎十年,天地警戒,必不虛發。臣謂變異所起之方,尤宜加意防懼。今乃欲於凶旱之年,聚三十萬之大眾,於變異最大之方,臣恐地動山搖,災禍自此而始。方今京東,赤地千里,飢饉之民,正苦天災,又聞河役將動,往往伐桑拆屋,無復生計。流亡盜賊之患,不可不虞。欲望聖慈特降德音,速罷其事,當此凶歲,務安人心。徐詔有司審詳利害,縱令河道可復,乞候豐年餘力,漸次興為。臣實庸愚,本無遠見,得於外論,不敢不言。謹具狀奏聞。
【論修河第二狀〈至和二年〉】
[编辑]臣伏見學士院集兩省台諫官議修河事,未有一定之論。蓋由賈昌朝欲復故道,李仲昌請開六塔,互執一說,莫知孰是。以臣愚見,皆謂不然。言故道者,未詳利害之原;述六塔者,近乎欺罔之繆。何以言之?今謂故道可復者,但見河北水患,而欲還之京東。然不思天禧以來,河水屢決之因,所以未知故道有不可復之勢。此臣故謂未詳利害之原也。若言六塔之利者,則不攻而自破矣。且開六塔,既雲減得大河水勢,然今恩、冀之患,何緣尚告危急?此則減水之利,虛妄可知。開六塔者又云,可以全回大河,使復橫壟故道。見今六塔只是分減之水,下流無埽,已為濱、棣、德、博之患,若全回大河以入六塔,則其害如何?此臣故謂近乎欺罔之繆也。
臣聞河本泥沙,無不淤之理。淤澱之勢常先下流,下流淤高,水行不快,乃自上流低下處決,此其常勢也。然避高就下,水之本性,故河流已棄之道,自是難復。臣不敢遠引書史,廣述河源,只以今所欲復之故道,言天禧以來屢決之因。初,天禧中,河出京東,水行於今所謂故道者。水既淤澀,乃於滑州天台埽決,尋而修塞,水復故道。未幾,又於滑州南鐵狗廟決。〈今所謂龍門埽者也。〉其後數年,又議修塞,令水復故道。已而又於王楚埽決,所決差小,與故道分流,然而故道之水終以壅淤,故又於橫壟大決。是則決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復,不久終必決於上流者,由故道淤高,水不能行故也。及橫壟既決,水流就下,所以十餘年間,河未為患。至慶曆三、四年,橫壟之水又自下流先淤,是時臣為河北轉運使,海口已淤一百四十餘里。其後,游、金、赤三河相次又淤,下流既梗,乃又於上流商胡口決。然則京東、橫壟兩河故道,皆是下流淤塞河水已棄之高地。京東故道,屢復屢決,理不可復,其驗甚明,則六塔所開故道之不可復,不待言而易知。臣聞議者計度京東故道功料,止云銅城已上地高,不知大抵東去皆高,而銅城已上乃特高耳,其東比銅城已上則似低,比商胡已上則實高也。若云銅城已東地勢斗下,則當日水流宜決銅城已上,何緣而頓淤橫壟之口,亦何緣而大決也?然則兩河故道,既皆不可為,則河北水患何為而可去?
臣聞智者之於事,有不能必,則較其利害之輕重,擇其害少者而為之,猶勝害多而利少,何況有害而無利。此三者,可較而擇也。臣見往年商胡初決之時,議欲修塞,計用一千八百萬梢芟,科配六路一百有餘州軍。今欲塞者乃往年之商胡,必須用往年之物數。至於開鑿故道,張奎元計功料極大,後來李參等減得全少,猶用三十萬人。然欲以五十步之狹,容大河之水,此可笑也。又欲增一夫所開三尺之方,倍為六尺。且闊厚三尺而長六尺,已是一倍之功,在於人力,已為勞苦。若云六尺之方,以開方法算之,乃八倍之功,此豈人力之所勝?是則前功浩大而難興,後功雖小而不實。大抵塞商胡、開故道,凡二大役,皆困國而勞人,所舉如此,而欲開難復屢決已驗之故道,使其虛費,而商胡不可塞,故道不可復,此所謂有害而無利者也。就使幸而暫塞暫復,以紓目前之患,而終於上流必決,如龍門、橫壟之比,重以困國勞人,此所謂利少而害多也。若六塔者,於大河有減水之名,而無減水之實。今下流所散,為患已多,若全回大河以注之,則濱、棣、德、博河北所仰之州,不勝其患,而又故道淤澀,上流必有他決之虞,此直有害而無利耳,是智者之不為也。今若因水所在,增治堤防,疏其下流,浚以入海,則可無決溢散漫之虞。今河所歷數州之地,誠為患矣;堤防歲用之夫,誠為勞矣。與其虛費天下之財,虛舉大眾之役,而不能成功,終不免為數州之患,勞歲用之夫,則此所謂害少者,乃智者之所擇也。大抵今河之勢,負三決之虞:復故道,上流必決;開六塔,上流亦決;今河下流若不浚使入海,則上流亦決。臣請選知水利之臣,就其下流,求其入海之路而浚之。不然,下流梗澀,則終虞上決,為患無涯。臣非知水者,但以今事目可驗者而較之耳。言狂計愚,不足以備聖君博訪之求。此大事也,伏乞下臣之議,廣謀於眾而裁擇之。謹具狀奏聞,伏候敕旨。
【論修河第三狀〈至和三年〉】
[编辑]右臣伏見朝廷定議開修六塔河口,回水入橫壟故道。此大事也,中外之臣皆知不便,而未有肯為國家極言其利害者,何哉?蓋其說有三:一曰畏大臣,二曰畏小人,三曰無奇策。今執政之臣用心於河事亦勞矣,初欲試十萬人之役以開故道,既又舍故道而修六塔,未及興役,遽又罷之。已而終為言利者所勝,今又復修,然則其勢難於復止也。夫以執政大臣銳意主其事,而又有不可復止之勢,固非一人口舌可回。此所以雖知不便,而罕肯言也。李仲昌小人,利口偽言,眾所共惡。今執政之臣既用其議,必主其人。且自古未有無患之河,今河浸恩、冀,目下之患雖小,然其患已形;回入六塔,將來之害必大,而其害未至。夫以利口小人為大臣所主,欲與之爭未形之害,勢必難奪。就使能奪其議,則言者猶須獨任恩、冀為患之責,使仲昌得以為辭,大臣得以歸罪。此所以雖知不便,而罕敢言也。今執政之臣用心太過,不思自古無不患之河,直欲使河不為患。若得河不為患,雖竭人力,猶當為之。況聞仲昌利口詭辯,謂費物少而用功不多,不得不信為奇策,於是決意用之。今言者謂故道既不可復,六塔又不可修,詰其如何,則又無奇策以取勝。此所以雖知不便,而罕肯言也。眾人所不敢言而臣今獨敢言者,臣謂大臣非有私仲昌之心也,直欲興利除害爾。若果知其為患愈大,則豈有不回者哉?至於顧小人之後患,則非臣之所慮也。且事欲知利害,權重輕,有不得已則擇其害少而患輕者為之,此非明智之士不能也。況治水本無奇策,相地勢,謹堤防,順水性之所趨爾,雖大禹不過此也。夫所謂奇策者,不大利,則大害。若循常之計,雖無大利,亦不至大害,此明智之士善擇利者之所為也。今言修六塔者,奇策也,然終不可成而為害愈大;言順水治堤者,常談也,然無大利亦無大害。不知為國計者欲何所擇哉?若謂利害不可必,但聚大眾,興大役,勞民困國以試奇策,而僥幸於有成者,臣謂雖執政之臣亦未必肯為也。
臣前已具言河利害甚詳,而未蒙採聽。今復略陳其大要,惟陛下詔計議之臣擇之。臣謂河水未始不為患,今順已決之流,治堤於恩、冀者,其患一而遲。塞商胡復故道者,其患二而速。開六塔以回今河者,其患三而為害無涯。自河決橫壟以來,大名金堤埽歲歲增治,及商胡再決,而金堤益大加功。獨恩、冀之間,自商胡決後,議者貪建塞河之策,未嘗留意於堤防,是以今河水勢浸溢。今若專意並力於恩、冀之間,謹治堤防,則河患可御,不至於大害。所謂其患一者,十數年間,今河下流淤塞,則上流必有決處。此一患而遲者也。今欲塞商胡口使水歸故道,治堤修埽,功料浩大,勞人費物,困弊公私,此一患也。幸而商胡可塞,故道復歸,高淤難行,不過一二年間上流必決。此二患而速者也。今六塔河口雖云已有上下約,然全塞大河正流,為功不小。又開六塔河道,治二千餘里堤防,移一縣兩鎮,計其功費,又大於塞商胡數倍。其為困弊公私,不可勝計,此一患也。幸而可塞,水入六塔而東,橫流散溢,濱、棣、德、博與齊州之界咸被其害。此五州者,素號富饒,河北一路財用所仰,今引水注之,不惟五州之民破壞田產,河北一路坐見貧虛,此二患也。三五年間,五州凋弊,河流注溢,久又淤高,流行梗澀,則上流必決。此三患也,所謂為害而無涯者也。今為國誤計者,本欲除一患而反就三患,此臣所不諭也。至如六塔不能容大河,橫壟故道本以高淤難行而商胡決,今復驅而注之,必橫流而散溢,自澶至海二千餘里,堤埽不可卒修,修之雖成,又不能捍水。如此等事甚多,士無愚智,皆所共知,不待臣言而後悉也。
臣前未奉使契丹時,已嘗具言故道、六塔皆不可為,惟治堤順水為得計。及奉使往來河北,詢於知水者,其說皆然,雖恩、冀之人今被水患者,亦知六塔不便,皆願且治恩、冀堤防為是。下情如此,誰為上通?臣既知其詳,豈敢自默?伏乞聖慈特諭宰臣,使更審利害,速罷六塔之役,差替李仲昌等不用。選一二精乾之臣與河北轉運使、副及恩、冀州官吏,相度堤防,並力修治,則今河之水,必不至為大患。且河水天災,非人力可回,惟當順導防捍之而已,不必求奇策立難必之功,以為小人僥冀恩賞之資也。況功必不成,後悔無及者乎!臣言狂計愚,惟陛下裁擇。
【薦王安石呂公著劄子〈至和中〉】
[编辑]臣伏見陛下仁聖聰明,優容諫諍。雖有狂直之士犯顏色而觸忌諱者,未嘗不終始保全,往往亟加擢用,此自古明君賢主之所難也。然而用言既難,獻言者亦不為易。論小事者既可鄙而不足為,陳大計者又似迂而無速效,欲微諷則未能感動,將直陳則先忤貴權。而旁有群言,奪於眾力,所陳多未施設,其人遽已改遷。致陛下有聽言之勤,而未見用言之效,頗疑言事之職,但為速進之階。蓋緣台諫之官,資望已峻,少加進擢,便履清華。而臣下有厭人言者,因此亦得進說,直云此輩務要官職,所以多言。使後來者其言益輕,而人主無由取信,辜陛下納諫之意,違陛下賞諫之心。臣以謂欲救其失,惟宜擇沉默端正、守節難進之臣置之諫署,則既無干進之疑,庶或其言可信。伏見殿中丞王安石,德行文學,為眾所推,守道安貧,剛而不屈。司封員外郎呂公著,是夷簡之子,器識深遠,沉靜寡言,富貴不染其心,利害不移其守。安石久更吏事,兼有時才,曾召試館職,固辭不就。公著性樂閒退,淡於世事。然所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者也。往年陛下上遵先帝之制,增置台諫官四員。已而中廢,復止兩員。今諫官尚有虛位,伏乞用此兩人,補足四員之數,必能規正朝廷之得失,裨益陛下之聰明。臣叨被恩榮,未知報效,苟有所見,不敢不言。取進止。
【薦張立之狀】
[编辑]臣伏見朝廷之議,常患方今士人名節不立,民俗禮義不修,所以取士多濫而浮偽難明,愚民無知而冒犯者眾。蓋由設教不篤,而獎善無方也。伏見徐州進士、同三禮出身、見守選人張立之,能事父母,有至孝之行,著聞鄉里。本州百姓、僧道列狀稱薦,前後長吏累次保明,安撫、臣寮亦曾論奏,至今未蒙朝廷甄擢。其人母年八十,無祿以養。銓司近制,於選人只許入邊遠官。立之家居,則患祿不逮親;欲就遠官,則難於扶侍。有至孝之行而進退失所,有累薦之美而褒勸不及,於立之養親之志所希至少,於朝廷獎善之道所施至多。伏望聖慈特下銓司,採閱本人行止及前後論薦跡狀,與一本州合入官。所貴旌一士之行,勸一鄉之人。伏以古今致理,先於孝子,勸賞最勤。今孝悌之科,久廢不舉,旌表之禮,久闕不行。欲乞今後應有孝行著聞、累被薦舉者,與一本州官,令自化其鄉里,仍乞著為永式。其張立之,如允臣所奏,乞送銓司施行。
臣聞人臣之能盡忠者,不敢避難言之事;人主之善馭下者,常欲聞難言之言。然後下無隱情,上無壅聽,奸宄不作,禍亂不生。自古固有伏藏之禍、未發之機,天下之人皆未知,而有一人能獨言之,人主又能聽而用之,則銷患於未萌、轉禍而為福者有矣。若夫天下之人共知,而獨人主之不知者,此莫大之患也。今臣之所言者,乃天下之人皆知,而惟陛下未知也。今士大夫無貴賤,相與語於親戚朋友,下至庶民無愚智,相與語於閭巷道路,而獨不以告陛下也,其故何哉?蓋其事伏而未發,言者難於指陳也。
臣竊見樞密使狄青,出自行伍,號為武勇,自用兵陝右,已著名聲,及捕賊廣西,又薄立勞效。自其初掌機密,進列大臣,當時言事者已為不便。今三四年間,雖未見其顯過,然而不幸有得軍情之名。推其所因,蓋由軍士本是小人,面有黥文,樂其同類,見其進用,自言我輩之內出得此人,既以為榮,遂相悅慕。加之青之事藝實過於人,比其輩流又粗有見識,是以軍士心共服其材能。國家從前難得將帥,經略招討常用文臣,或不知軍情,或不閒訓練。自青為將領,既能自以勇力服人,又知訓練之方,頗以恩信撫士。以臣愚見,如青所為,尚未得古之名將一二。但今之士卒不慣見如此等事,便謂須是我同類中人,乃能知我軍情而以恩信撫我。青之恩信亦豈能遍及於人,但小人易為扇誘,所謂一犬吠形,百犬吠聲,遂皆翕然,喜共稱說。且武臣掌機密而得軍情,不唯於國家不便,亦於其身未必不為害。然則青之流言,軍士所喜,亦其不得已而勢使之然也。
臣謂青不得已而為人所喜,亦將不得已而為人所禍者矣。為青計者,宜自退避事權,以止浮議,而青本武人,不知進退。近日以來,訛言益甚,或言其身應圖讖,或言其宅有火光,道路傳說以為常談矣,而惟陛下猶未聞也。且唐之朱泚,本非反者,倉卒之際,為軍士所迫爾。大抵小人不能成事而能為患者多矣,泚雖自取族滅,然為德宗之患,亦豈小哉?夫小人陷於大惡,未必皆其本心所為,直由漸積以至蹉跌,而時君不能制患於未萌爾。故臣敢昧死而言人之所難言者,惟願陛下早聞而省察之耳。如臣愚見,則青一常才,未有顯過,但為浮議所喧,勢不能容爾。若如外人眾論,則謂青之用心有不可知者,此臣之所不能決也。但武臣掌機密,而為軍士所喜,自於事體不便,不計青之用心如何也。伏望聖慈深思遠慮,戒前世禍亂之跡,制於未萌,密訪大臣,早決宸斷,罷青機務,與一外藩,以此觀青去就之際,心跡如何,徐察流言,可以臨事制變。且二府均勞逸而出入,亦是常事。若青之忠孝出處如一,事權既去,流議漸消,則其誠節可明,可以永保終始。夫言未萌之患者,常難於必信;若俟患之已萌,則又言無及矣。臣官為學士,職號論思,聞外議喧沸而事系安危,臣言狂計愚,不敢自默。取進止。
【論水災疏〈至和三年〉】
[编辑]七月六日,翰林學士,朝散大夫、尚書吏部郎中、知制誥、充史館修撰、判太常寺兼禮儀事、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臣歐陽某,謹昧死再拜上疏於體天法道欽文聰武聖神孝德皇帝陛下。臣伏睹近降詔書,以雨水為災,許中外臣寮上封言事,有以見陛下畏天愛人、恐懼修省之意也。竊以雨水為患,自古有之,然未有水入國門,大臣奔走,淹浸社稷,破壞都城者,此蓋天地之變也。至於王城京邑,浩如陂湖,衝溺奔逃,號呼晝夜,人畜死者不知其數。其幸而免者,屋宇摧塌,無以容身,縛筏露居,上雨下水,累累老幼,狼藉於天街之中。又聞城外墳塚,亦被浸注,棺槨浮出,骸骨漂流。此皆聞之可傷,見之可憫。生者既不安其室,死者又不得其藏,此亦近世水災未有若斯之甚者。此外四方奏報,無日不來,或云閉塞城門,或云衝破市邑,或云河口決千百步闊,或云水頭高三四丈餘,道路隔絕,田苗蕩盡。是則大川小水,皆出為災,遠方近畿,無不被害。此陛下所以警懼莫大之變,隱惻至仁之心,廣為諮詢,冀以消復。
竊以天人之際,影響不差,未有不召而自至之災,亦未有已出而無應之變。其變既大,則其憂亦深。臣愚謂非小小有為可以塞此大異也,必當思宗廟社稷之重,察安危禍福之機,追已往之闕失,防未萌之患害,如此等事,不過一二而已。自古人君必有儲副,所以承宗社之重而不可闕者也。陛下臨御三十餘年而儲嗣未立,此久闕之典也。近聞臣寮多以此事為言,大臣亦嘗進議,陛下聖意久而未決。而庸臣愚士知小忠而不知大體者,因以為異事,遂生嫌疑之論,此不思之甚也。且自古帝王有子至三二十人者甚多,材高年長羅列於朝者亦眾。然為其君父者,莫不皆享無窮之安,豈有所嫌而斥其子邪?若陛下鄂王、豫王皆在,至今則儲宮之建久矣。世之庸人,偶見陛下久無皇子,忽聞此議,遂以云云爾。且《禮》曰:「一有元良,萬國以正。」蓋謂定天下之根本,上承祖宗之重,亦所以絕臣下之邪謀。自古儲嗣,所以安人主也。若果如庸人嫌疑之論,則是常無儲嗣則人主安,有儲嗣則人主危,此臣所謂不思之甚也。臣又見自古帝王建立儲嗣,既以承宗廟之重,又以為國家美慶之事。故每立太子,則不敢專享其美,必大赦天下,凡為人父後者皆被思澤,所以與天下同其慶喜,然則非惡事也。漢文帝初即位之明年,群臣再三請立太子,文帝再三謙讓而後從之。當時群臣不自疑而敢請,漢文帝亦不疑其臣有二心者,臣主之情通故也。五代之主,或出武人,或出夷狄,如後唐明宗尤惡人言太子事,群臣莫敢正言。有何澤者,嘗上書乞立太子。明宗大怒,謂其子從榮曰:「群臣欲以汝為太子,我將歸老於河東。」由是臣下更不敢言。然而文帝立太子之後,享國長久,為漢太宗,是則何害其為明主也?後唐明宗儲嗣不早定,而秦王從榮後以舉兵窺覬,陷於大禍,後唐遂亂。此前世之事也。況聞臣寮所請,但欲擇宗室為皇子爾,未即以為儲貳也。伏惟陛下仁聖聰明,洞鑒今古,必謂此事,國家大計,當重慎而不可輕發,所以遲之耳,非惡人言而不欲為也。然朝廷大議,中外已聞,不宜久而不決。昨自春首以來,陛下服藥於內,大臣早夜不敢歸家,飲食醫藥侍於左右,如人子之侍父,自古君臣未有若此之親者也。下至群臣士庶、婦女嬰孩,晝夜禱祈,填咽道路,發於至誠,不可禁止。以此見臣民盡忠,蒙陛下之德厚,愛陛下之意深,故為陛下之慮遠也。今之所請,天下臣民所以為愛君計也,陛下何疑而不從乎?中外之臣既喜陛下聖躬康復,又欲見皇子出入宮中,朝夕問安侍膳於左右,然後文武群臣奉表章為陛下賀,辭人墨客稱述本支之盛,為陛下歌之頌之,豈不美哉!伏願陛下出於聖斷,擇宗室之賢者,依古禮文,且以為子,未用立為儲副也。既可以徐察其賢否,亦可以俟皇子之生。
臣又見樞密使狄青出自行伍,遂掌樞密,始初議者已為不可。今三四年間,外雖未見過失,而不幸有得軍情之名。且武臣掌國機密而得軍情,豈是國家之利?臣前有封奏,其說甚詳,且具述青未是奇材,但於今世將率中稍可稱耳。雖其心不為惡,而不幸為軍士所喜,深恐因此陷青以禍而為國家生事。欲乞且罷青樞務,任以一州,既以保全青,亦為國家消未萌之患。蓋綠軍中士卒及閭巷人民,以至士大夫間,未有不以此事為言者,惟陛下未知之爾。
臣之前奏,乞留中而出自聖斷。若陛下猶以臣言為疑,乞出臣前奏,使軌政大臣公議。此二者,當今之急務也。凡所謂五行災異之學,臣雖不深知,然其大意可推而見也。《五行傳》曰:「簡宗廟則水為災。」陛下嚴奉祭祀,可謂至矣,惟未立儲貳。《易》曰:「主器莫若長子。」殆此之警戒乎?至於水者,陰也,兵亦陰也,武臣亦陰也,此推類而易見者。天之譴告,苟不虛發,惟陛下深思而早決,庶幾可以消弭災患而轉為福應也。臣伏睹詔書曰「悉心以陳,無有所諱」,故臣敢及之。若其他時政之失,必有群臣應詔,為陛下言者。臣言狂計愚,惟陛下裁擇。臣昧死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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