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春色
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一(並敘跋)
[编辑]- 〖曩嘗讀《漢書·孝惠張皇后傳》,疑其敘述稍略。蓋傳中所記,皆呂太后事也。既又讀《五行志》,其記惠帝四年織室淩室之災,以為張后失德之徵,幽廢之兆,則又病其傅會太過,若誕嫚不足信。夫宮室之災,事所恒有,而無端歸其咎于初立之張后,不已傎乎?后以童稚入宮,而又早寡,微特不與聞外事,即宮中事,亦呂太后主之。大臣以呂氏之故,遷怒張后,幽置北宮,亦既枉矣。作史者,復以其見幽,而加以失德之咎,則又枉之枉焉!予用是閔然傷之,乃潛究史漢諸紀傳,博考諸史,旁搜稗乘,兼及小說,諸所甄采,凡五十餘種,為作《外傳》一篇。越十年,未敢出以問世。適聞永嘉之際,盜發漢陵,有獲漢高、惠、文、景四朝禁中起居注者,流傳至於江左。亟訪得之,又得許負《相女經》三卷,《相漢宮后妃記》二卷,及《關中張氏世譜》,合而讀之,間取以附益前傳。而張后絕世之容德,與當日被誣幽廢之故,始纖悉無隱情。匪敢矜考古之詳,亦聊以抒伸枉表微之志云。〗
漢孝惠皇后張氏,名嫣,字孟媖,小字淑君。惠帝姊魯元公主之長女也。初帝為亭長時,娶呂后,生一女一男。男為孝惠皇帝,女即魯元公主。高帝二年,漢兵敗于彭城,呂后為楚所虜。高帝道逢惠帝及公主,載之以行,馬疲,虜在後。帝蹶兩兒欲棄之,滕公常下收,載之徐行。面雍樹乃馳,卒得脫於下邑之間,遂攜入關。是時惠帝方六歲,公主年十二矣。
六月,漢都櫟陽,立太子,令諸侯子為宿衛。公主性甚賢淑,高帝鍾愛之。帝曰:「當為之擇一佳婿。」張耳之子敖,方在漢宿衛,年十四,儀容俊雅甚都。許負相之云:「當為王而侯,且生一德色兼絕之女。」敖未之信。帝愛敖篤謹,乃以公主字之。五年夏四月,敖尚公主。秋七月,嗣為趙王,移家之趙,公主為王后。六年三月三日,生一女於邯鄲。有五色雲蓋王宮,隱隱聞空中仙樂聲。敖以其生而嫵媚,名之曰嫣。數歲,即溫默貞靜,未嘗見齒,足不下閣。張敖嘗語公主曰:「阿嫣善氣迎人,舉止端重。他日福未可量,但恐性過慈淑,將受人欺耳。」九年,張敖廢為宣平侯,家屬皆徙長安。會高帝用婁敬策,將以魯元公主嫁匈奴。公主日夜對張敖流涕,阿嫣亦牽公主衣而泣。高帝聞而憐之,呂后復力言於上,乃止。
阿嫣當五六歲時,容貌娟秀絕世。每從其母出入宮中,高帝常令戚夫人抱之,啖以果餌,謂夫人曰:「汝雖妍雅無雙,然此女十年以後,迥非汝所能及也。」惠帝為太子時,娶功臣女某氏為妃,妃亦常抱阿嫣以為樂。及惠帝即位,以未除三年喪,不及立后,而妃旋薨。帝感人彘之變,專自韜晦,以酒色自娛。後宮美人甚多,又寵美僮閎孺,與同臥起。惠帝時,郎侍中皆傅脂粉,貝帶鵔鸃冠,化閎孺之習也。
時帝方議立后,欲訪名家貴族之女容德出眾者。太后常憐敖之廢,欲為重親,以敖女配帝,乃謂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貴種,實無其匹。且容德超絕古今。吾選婦數年,無逾此女。」帝曰:「如乖倫序何,且彼年尚幼。」太后曰:「年幼不當漸長邪,且甥舅不在五倫之列,汝獨不聞晉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從命,詔群臣議納皇后禮。
三年春,太后遣長樂少府及宗正為皇帝納采,用束帛雁璧,馬四匹,並求見女。傅姆八人扶女,盛服南面立。年方十歲,太后恐人議其幼也,使自稱為十二歲,其問名告廟諸禮皆然。然嫣體質修嫮,亦已儼如十二三矣。望見者,皆凝睇撟舌,以為神仙中人。還奏,言宣平侯女秉姿懿粹,夙嫻禮訓,有母儀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廟。丞相參、太尉勃、御史大夫堯、及太卜太史等,用太牢告廟,以禮卜筮吉月日。其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典禮隆備,皆太傅叔孫通所定也。聘儀用馬十二匹,黃金二萬斤,自古所未有也。由是漢天子立后者,必稽孝惠皇帝納后故事云。后弟偃尚幼,見黃金累累在堂上,奔入告曰:「嫣姊,皇帝買汝去矣。」魯元公主叱之曰:「孺子毋多言。」偃乃挽姊手曰:「姊何不出觀?」嫣用好言遣之,遽遁入房,閉戶不出。
漢沿秦制,每納后妃,必遣女官知相法者審視。秋八月,詔鳴鴜侯許負至宣平侯第。許負者,河內老媼,以善相封侯者也。負引女嫣至密室,為之沐浴,詳視嫣之面格,長而略圓,潔白無瑕,兩頰豐腴,形如滿月;蛾眉而鳳眼,龍准而蟬鬢,耳大垂肩,其白如面,厥顙廣圓,而光可鑒人;厥胸平滿,厥肩圓正,厥背微厚,厥腰纖柔,肌理膩潔,肥瘠合度;不痔不瘍,無黑子創陷,及口鼻腋足諸私病。許負一一書之冊,催嫣拜謝皇帝萬年。嫣忸怩不應,勸之數四,始徐拜,低聲稱「皇帝萬年」。負以狀密呈太后及惠帝,帝覽而大悅,付宮史掌之。
冬十月壬寅,詔丞相參、御史大夫堯,迎皇后宣平侯第。皇后禮服,上紺下縹,深領廣袖,鞏帶霞帔,衣長曳地,不見其足;首戴龍鳳珠冠,黃金步搖,簪珥步搖,拜辭于張氏之廟。理妝之時,循例當用假髢,傅姆以后鬒髮如雲,請于魯元公主而去之。張敖抱女登車,稱警蹕,入未央宮前殿。天子臨軒,百官陪位,皇后北面。禮官讀冊文畢,皇后六肅三跪三拜。女官引后至帝前謝恩,后拜伏,久無音響,女官附耳教之,后乃稱「臣妾張嫣賀帝萬年」。其幽韻若微風振簫,又如嬌鶯初囀。帝為動容,后起退立。太尉勃授璽綬,中常侍太僕跪受,轉授女官,女官以帶皇后。皇后拜伏,復稱「臣妾謝恩」訖,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禮退,皇后乘軟輿入中宮。群臣以帝立后,不娶于功臣之家,而自私其外甥,皆有不平之色。
后至中宮,四壁皆塗以黃金,椒芬撲鼻,綴明珠以為簾,琢青玉以為幾,旃檀為床,鑲以珊瑚,紅羅為帳,飾以翡翠,錦衾繡枕,皆有織金龍鳳。其它陳設諸寶玩,五光璀璨,不可名狀。帝與后行合巹禮。后從女官之教,奉觴於帝,自稱:「女甥阿嫣賀舅皇陛下萬年。」帝笑曰:「汝尚仍前稱耶。」亦以金樽酌后。后赧然,辭不能飲,勉盡一樽。及夕,后端坐床上。帝秉燭諦視,見后首垂雙鬟,清矑神彩煥發,不傅脂粉,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帶雨,諸體位置,各極其妙。后羞畏俯首,兩旁口輔,微暈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帝乃謂后曰:「吾向以汝外甥之故,恒避嫌疑,未嘗迫視。不料汝怡人心目,至於此極也。」當是時,后年始十歲,雖正位中宮,而帝未嘗留宿。宮中之政,俾後宮美人年長者攝之。後宮見后無權,嘗侵侮之,且私議曰:「張淑君雖居尊位,實一童女耳。且入宮後於吾輩,將何畏焉。」后五日一朝太后,奉案上食,鞠躬屏氣,愉然肅然。帝以后東朝長樂宮,每行經街衢,數蹕煩民,乃築復道,屬之長樂宮。后每將出,侍女先移輦入內室,后坐其中,施簾幔焉,乃舁以行。雖宦官宮人,或未能一見后面。后每清晨對鏡理妝,有一小鳥,五彩畢具,飛集簾外啼囀,若云「淑君幽室裹去」,「淑君幽室裹去」,如是者十餘年。及后徙北宮後,鳥始不復至。
四年春三月,惠帝二十,后年十一,帝行冠禮,率皇后見於高廟。宮中孔雀及白鶴,見后過必舞。魯元公主入宮視后,后送迎如家人禮,有依依戀母之意。公主指后向惠帝曰:「阿嫣頗如意否?」帝曰:「阿嫣不類大姊,而酷類宣平侯,使朕六宮粉黛,為之減色。其端靜慧願之性,則與大姊同。」時后弟張偃在側,帝抱而弄之曰:「此兒體格頗似其姊,若為女子,亦一佳人也。」帝每晨起,特至椒房,觀后盥靧。嘗語宮人曰:「皇后之色,欲與白玉盤匜爭勝矣。」又曰:「皇后神態儼然一宣平侯,但形模較小耳。」因戲呼之曰「張公子」。傅姆見帝將至,必先捧金唾盂,盛紫薇露進后,以漱檀口。帝常抱后置膝上,為數皓齒,上下四十枚,又研朱以點后唇,色如丹櫻,猶覺點朱之淡也。一日帝至後宮,后方卸裳服,兩宮人為后洗足。帝坐面觀之,笑曰:「阿嫣年少而足長,幾與朕足相等矣。」又謂宮人曰:「皇后脛跗圓白而嬌潤,汝輩誰能及焉。」
五年夏六月,天時溽暑。一夕帝在宮中,不能成寐,夜分復起。帝有所最寵美人居東宮,帝思之,乃召宮婢數人,授以錦衾一,紅帕一。俾攜至東宮,並畀以符驗,曰:「美人若睡,當裹以來,夜深勿有所驚也。」東宮者,與後宮相近,宮婢誤以為中宮也,乃徑叩宮門,傳帝命。侍女啟戶數重以入,宮婢戒勿聲,徑趨后榻,以錦衾裹之,並以帕蒙后首。后驚醒問故,答曰:「帝命也。」遂負后疾趨。后曰:「既奉帝召,當容我稍整服飾,今無狀若此,豈可以見皇帝。」宮婢曰:「帝命也,且已出宮矣,願皇后勿聲。」后既無可奈何,乃寂然無聲。須臾至帝所,帝揭帕視之,則嫣然張皇后也。帝乃笑拊之曰:「驚汝夢否?」后不答,若有微嗔者。帝命置后御榻上,宮婢既退。帝呼后字曰:「淑君怒我乎?」后徐答曰:「妾忝備位中宮,陛下既有召命,當先一日傳宣,豈可輕脫若此,使妾為宮中妃嬪所竊笑,他日何面目以母儀天下乎?」帝謝曰:「吾過也,吾召汝非他,聊以消暑耳。」時后年僅十二,帝與清談。及黎明,侍女皆至。后命取裳服,修容還宮。於是諸美人忌者,皆言后中夜自奔帝所。語浸尋達于外,諸大臣怨呂太后者,皆私議曰:「張皇后實太后外孫,果非佳種。且年幼即若是,他日必無端莊之德,當何以承宗廟乎?」
六年秋,后年十三,人道始通。而惠帝后宮美人,已生子四人。太后性不喜妃妾承寵,甚欲皇后生子,遣使禱祠山川百神,與醫錢數千萬,俾后服藥求子。每夕遣人諷帝宿中宮,后以帝多病,力勸帝靜養,仍異榻而寢,而太后未之知也。惠帝嬖僮閎儒者,年十五,有殊色,請于惠帝曰:「臣聞皇后容貌無雙,願一望見。」帝許之。適值中秋節,皇后駕幸上苑,觀秋海棠。帝使閎孺服飾一如皇后,先至上苑。宮人見其絕麗,皆大驚疑,以為真皇后也。閎孺登假山,見皇后下輦步行,旋登樓憑欄眺望,雲髻峨峨,長袖翩翩,羅衫澹妝,足踐遠遊之繡履,履高底長約七八寸,其式與帝履略同。后偕五六美人同行,而年最幼亦最端麗,其行步若輕雲出岫,不見其裙之動也。閎儒還見惠帝,俯首自慚,且曰:「陛下有中宮若此,何用臣等與後宮美人為?」帝曰:「皇后雖頎然如成人,然年齒過稚,性憨未知人事,若五年以後,汝輩當皆罷黜矣。」
后性喜種花,而有潔癖,又喜讀書。帝至後宮,聞誦聲清婉達戶外。笑謂后曰:「汝不聞秦始皇焚書之事乎?胡為亦效腐儒所為。」后起立曰:「曩聞妾父張敖嘗言:『秦之速亡,半由於此。』且陛下聖明天縱,而猶用亡秦之律,竊為陛下惜之。」帝感其言,乃除挾書律,自是古書稍稍出矣。后於宮中雜植梅、蘭、桂、菊、芍藥、芙蓉之屬,躬自澆灌,每諸花秀髮,羅置左右,異香滿室。其寢榻及文幾,陳設精絕,不許侍女近之,惡其不潔也。宮中有沉香木溺器,后每將溲溺,惡其鏗然有聲,墊以落花之瓣,起則隨令侍女滌之。
七年春正月,惠帝獵于上苑。俾皇后及諸美人皆騎以從,裝束皆如男子,其袍色或絳或黃或綠。后身御狐白裘,服色深青,裳色純黃,外披紅錦大袍,以紅綃抹額。馳驅交錯,花草生光,皆翩翩如二八美公子,見者不知為后妃也,而后尤驚艷獨絕。旋卸裝登廁,一野彘突入犯后,碎其下衣,后尻有微傷。帝方驚惋失措,后引劍刺彘殺之,諸美人皆稱賀。后下衣既毀裂,倉猝露體不自覺,帝笑而指之曰:「何肥白也。」后方驚悟,羞赧無所措。急呼侍女進下衣,兩頰暈赩,默然無言者半日。
夏四月,皇后親蠶,御禮服,盛飾以出。乘鸞輅,駕駟馬,張青羽,蓋龍旗九斿。太尉妻驂乘,太僕妻御前,長安令奉引。金鉦黃鉞,鹵簿鼓吹,虎賁羽林騎導前。皇后躬採桑于蠶宮,手三盆於繭館,禮畢還宮。是日長安觀者如堵,諸功臣家婦女皆嘖嘖嘆羨曰:「張敖之女乃有此福,特恨未能一睹其面也。」
初,辟陽侯審食其得幸于太后,惠帝聞之,怒辟陽侯,下之獄,將殺之,既而釋之。太后慚怒,又以皇帝無子,而後宮美人多子,愈不懌,乃議盡斥諸美人,蓋欲令皇后得顓房寵也。帝憂甚,無以為計,乃哀懇于皇后,俾謀寢其事。后性渾厚,不知妒忌,又素得太后驩心,為泣言:「諸美人無罪,妾嫣自以薄祜,不能生子也。」太后乃止。五月,太后聞後宮美人有娠,復發怒,將殺之。后為力請。太后忽生一計,使后佯為已有身數月者,將俟美人生男,即名為皇后所生,立為太子。后不得已從之,退語其母魯元公主曰:「嫣於狐媚委瑣之事,素所深恥。然嫣無子,則太后終不樂,而諸皇子亦危,帝益將鬱鬱增疾矣。所以靦顏為此者,上以娛太后,下以保皇子,中以調和兩宮,而安帝躬耳。」太后下詔:「皇后孕將達月,可免朝朔望。」帝亦累月不至後宮。后深居習靜,不出寢闥一步。侍女有黠者,竊相語曰:「皇后將育太子,而腹不大,何也?」六月美人生男,太后使取之,裹以文褓,送匿後宮,而殺其母。即日,太后使宮娥教皇后佯稱腹痛,頃之,則呱呱者已在抱矣。告祭宗廟,立為太子,群臣奉表稱賀。越三日,皇后使賜美人以藥物文綺,黃金百斤。或言太后已殺之矣,后驚怛,涕泗交頤,紅袖盡濕,密告惠帝曰:「妾所以隱忍為此者,欲救此人耳。今仍見殺,豈非命邪。」是時,惠帝後宮已有六子,其名為后所生者,乃其最幼者也。后撫之皆如己出,並以時調護其母。
是歲,帝弟淮南王來朝,王之母,故張敖家美人也。敖獻之高帝而生王,故與張氏最親善。至是請于惠帝,願朝皇后。帝曰:「汝嫂年未及笄,樸訥畏人,猶童女也,其可以已乎?」固請,乃許之。王跪拜盡恭,后答拜於簾內,環佩聲璆然。起而肅曰:「九叔無恙。」遂端坐無一言,亦未嘗仰視。王退而語人曰:「吾嫂古今第一麗人,亦第一善人也。」
八月帝不豫,皇后問疾。帝忽使后登床,捫其乳而歎曰:「阿嫣今已長成,令人愛不忍捨。然汝凝脂竟體,恐後日為我消瘦矣。有如此人,而不能一日為夫婦之樂,亦命也夫。」戊寅,帝崩于未央宮,年二十三。后年方十四,哭踴如禮,沐浴如禮。方斂,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東向,太子西向,皆伏哭。諸妃嬪公主宗婦,皆從皇后伏哭殿上,不下百餘人。魯元公主亦與焉。群臣遙聞之,聲音嬌細,而哭盡哀。遠望之,則年最幼,而色絕艷,蓋皇后也。后兩目已紅腫如桃,屏去容飾,縗麻滿身,轉益靚麗,光彩照耀,殿之上下,皆使聳動。
太子即位,太后臨朝稱制,從居未央宮正殿。后稱孝惠皇后,仍居中宮之椒房。每日一朝太后,太后欲乘此時盡誅功臣,后苦諫而止。其語秘,外人不知也。是時大謁者張卿用事,出入太后臥內。后每朝太后,張卿窺見,后循循如處女,不問不敢對,不命之坐不敢坐,口操趙音。卿出語人,以為圖畫中所未睹也,且曰:「欲識張皇后,但觀后弟張偃,蓋已十得五六矣。」
后年十五,魯元公主薨,太后使后歸臨母喪。后既幼弱嫠居,愁悶悲思,乃作歌,辭曰:「繄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遠先皇。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徂良宵兮華燭,羨飛鴻兮雙翔。嗟富貴兮奚足娛,不如氓庶之糟糠。長夜漫漫兮何時旦,照弱影兮明月涼。聊支頤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飄風回而驚覺兮,意忽忽若有亡。搴羅帳兮拭淚,躧履起兮彷徨。群雞雜唱而報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腸。冀死後之同穴兮,儻覲地下之清光。」
於是太后命辟陽侯以右丞相監未央宮,居宮中侍太后,宮中事無钜細皆屬焉。辟陽侯追怨惠帝,于孝惠皇后服用起居飲食,裁抑過半。又以后少艾,欲蠱之以報惠帝。乃賂后侍女,問后燕私之事甚悉。一侍女嘗言曰:「我事皇后最久,知之頗詳。皇后立不跛倚,坐無惰容,起居有常時,行止有常處,飲食之量,亦中人以上。服玩之好,與時俗不同。咳唾在地,每生芝草,芳澤不御,若有蘭香。雖盛暑無微汗,糞無微臭,寐無鼾聲。待吾輩整肅而和藹,未嘗以疾聲相加。然稍有戲言,則正色呵止之。性至孝,聞父母有微疾,每彷徨不能食。自惠帝崩後,未嘗飲酒食肉,我所見者,如是而已。」辟陽侯偵知后性畏暑,有一室,后每避暑其中,屏左右獨坐,辟陽侯乃曲折作復道屬之椒房之後,潛營一室,鑽穴隙以窺之。每見后兀坐揮扇,俄起而徐步,有風肅然,所御衫襦,皆明紗之極薄者,日光穿漏,雪膚映現,全體畢睹。后肌體豐艷,衣內別有黃絹障胸腹間,項下懸七寶金縷鎖,臂約碧玉條脫,皆希世絕寶,外間所未有也。辟陽侯微述所見以語人,既而后漸覺之,嚴訊侍女,盡斥諸侍女之受辟陽侯賂者,乃泣訴于太后。太后敕辟陽侯自新,益增中宮守門宦者。
少帝立四年,年五歲,而后年僅十八。少帝怪母年幼,密詢左右,乃自知非皇后所生。出言曰:「太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壯,必為吾母報仇。」太后聞言而幽殺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為後少帝,年九歲。
后每歲寒食,必詣安陵,東向舉哀,柔聲悽楚。飛雁見后光艷,咸翔舞而下,攫后釵釧以去,如是者數次,乃張青羽蓋焉。
是時太后稱制,諸呂擅權,后寂處深宮,絕不與聞外事。呂產、呂祿,以太后春秋高,欲先自結於後,乃與后父張敖交驩,歲時必有饋獻入宮,后悉卻之。或勸后結納諸呂,他日可繼太后臨朝,后曰:「吾聞婦人無外交,我未亡人也。可與權臣往來乎?」先是,太后以惠帝六子殤逝幾半,乃取呂氏子太,名為惠帝遺腹幼子,封平昌侯,進封呂王,大臣益不平之。於是惠帝兄弟齊悼惠王已前卒,趙王如意、趙王友、梁王恢、燕王建,皆身死國除,惟代王、淮南王尚存。太后嘗召張皇后謀曰:「我已年老,而宗族尚強。我死,惠帝諸子必不安,吾欲盡去諸王何如?」后力諫曰:「不可。妾聞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昔孝惠皇帝常憂兄弟之不多,無以藩衛皇室,今諸死者過半矣,若復自剪其枝葉,恐漢之天下,非復劉氏有也。」其後太后每有陰謀,后輒沮之。代王、淮南王等遂獲無恙,蓋張皇后保全之力為多云。
後少帝四年七月,太后病篤。召張皇后告之曰:「吾病若不起,汝可臨朝稱制,大將軍產、祿皆可屬以大事,祿女可配帝為皇后。汝善教之,善自珍愛,勿哭泣過節,勿為他人所圖,勉之。」時后年二十二,涕泣固辭,自言才略素短,不足以臨制天下。且絳侯、曲逆侯等,皆高皇帝舊臣,若畀以夾輔之權,必可以安社稷。呂產言于太后曰:「皇后太稚、貌太姝,性太慈,臨朝實非所宜。」太后乃以國事屬產、祿。辛巳,太后崩于未央宮。既葬,張皇后徒居長樂宮,呂產怨后之不附己也。乃曰:「張敖之女年少寡居,吾當有以試之。」乃選美男子數人,為長樂宮宦者,既而侍女密說后曰:「宦官某某等,年少貌俊,何不召之入侍,且昔太后逾六十。而辟陽侯等入侍者尚十數,皇后年華甚富,而長甘守此寂寞,誰知之者?」后窮詰之,盡識其名,乃命宮正盡逐此數人,而譴侍女。
呂產畏大臣圖己,欲先作亂,與其黨謀,欲先入據長樂宮,挾孝惠皇后以臨大臣。或曰:「后若不從,奈何?」產曰:「鸞鳳羈於樊籠,慮其不仰哺於人耶?」乃使人說后曰:「皇后若與相國同心,可以長保富貴,不然,必見廢于大臣矣。」后咈之,盡斂兩宮管鑰,申警守備,令毋入相國產殿門。少帝欲尊后為皇太后,又以有生母在,或謂宜並尊,或謂宜獨尊生母,詔下群臣議,議未上而變作。
九月庚申,大臣舉兵誅諸呂。呂產知長樂宮有備,走叩未央宮,徘徊不得入。乃以奉孝惠皇后密詔誅群臣為名,號召徒眾,莫之應者。乃走,劉章逐而殺之。遂矯少帝符節,斬長樂衛尉呂更始,以兵入宮,圍守孝惠皇后。辛酉,誅呂祿、呂須及樊伉,廢后弟魯王張偃為庶人。初,惠帝二年,齊悼惠王欲媚太后,獻城陽一郡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太后欲以封張敖為魯王。及后初立,惠帝以問后,后曰:「不可,外間皆謂太后削宗室以崇外戚,若封妾父,是斂怨而叢謗也。且取兄弟之邑以封后父,天下後世,其謂陛下何?」帝悅曰:「汝年雖幼,才識在我之上。」乃言于太后而止。
- 〖跋曰:《孝惠皇后外傳》凡有兩篇,此其前篇也。得諸傳鈔,不傳作者姓氏,但知為東晉時人所撰,旁搜博采,為班史翻案,為阿嫣雪冤,洋洋千言,洵大觀焉。合後篇觀之,殆為一人手筆,可並讀也。 〗
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二(並敘跋)
[编辑]- 〖曩嘗裒集群書,作《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一篇,既又讀得漢時遺書,不下十餘種,其所紀張后事蹟,雖大指頗合,亦往往互有異同,究無以辨其孰為是非也。茲重作外傳一篇,其同者約而書之,其異者表而出之,以俟後世洽聞之士云。〗
孝惠皇后張氏,惠帝之女甥也。名嫣,字淑君,父宣平侯張敖,尚帝姊魯元公主,以高帝四年三月生一女。年數幾,有異人相之曰:「此大貴人也。」敖問其故,異人曰:「昔楚漢之際,有仙女張麗英者,居豫章之南,金精山下。衡山王吳芮聞其美,將聘為妃。儀從至山下,麗英忽升山頂,謂其人曰:『我至此不得復下,當為我鑒磴通道。』王乃發卒治道。道既通,則麗英不復見,已飛升矣。麗英飛升之後,上帝以漢室將有大變,特令降生人世,以扶漢室。且其塵緣未斷,使之再受磨折,劫盡則復升仙矣。」言畢,異人忽不見。敖使人至豫章訪之,果有其事,並有仙女廟云,因別字女曰「麗英」。
女年十二,端麗窈窕,絕世無雙。惠帝即位三年,年已十九,未立皇后。太后選女于呂氏,無當意者。於是太后與帝皆屬意張氏女,乃循舊制,詔鳴雌侯許負至宣平侯弟,引女嫣於密室相之。還奏帝,大悅。太后以嫣容德異于常女,特遣丞相等用太牢告廟,以禮卜筮吉月日。太常叔孫通定六禮,遣長樂少府及宗正為皇帝納采,束帛雁璧,馬十二匹,聘用黃金二萬斤,自古所未有也。冬十月壬寅,詔丞相參、御史大夫堯,迎皇后于宣平侯第。后拜辭于父母,及張氏之廟,稱警蹕,入未央宮前殿。天子臨軒,百官陪位,女官扶皇后降輿。禮服紺上縹下,深領廣袖,鞶帶霞帔,衣長曳地,不見其足。首戴龍鳳冠,黃金步搖,簪珥步搖,冠首碼珠旒十二,北面就位。人觀者,咸嘖嘖私語,驚歎不置,或曰:「皇后真宣平侯之肖女矣,如此方不愧為天下母。」或曰:「皇后眉嫵妍秀,他日必少威權,然其顙廣圓而絕艷,其准豐隆而絕美,宜其為天下母。」於是執事者數百人,環立聳視,但見皇后蛾眉鳳眼,蝤領蟬鬢,兩頤豐腴,耳白如面。其溫淑之氣,溢於言表,似長公王;而面格長圓,似宣平侯。或但遙見其肩背,即已歎為絕代佳人。禮官讀冊文畢,皇后三肅三跪三叩,稱臣妾謝恩,起立,太尉勃授璽綬。宦官跪授女官,女官跪以帶皇后。后復拜伏,低聲稱:「臣妾張氏謝恩」,其韻若嬌鶯初囀,又如微風振簫。帝為動容。后起立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禮訖。
帝與皇后入中宮,行合巹禮。中宮皆以椒塗壁,巍煥軒敞,陳設絕麗,供以名花異卉。傅姆導后獻爵,教之稱「臣妾張嫣祝皇帝萬年」。帝飲畢,酌酒賜后,傅姆捧觴使后飲之。后整襟端坐,以目視鼻,未嘗旁睨。帝注視皇后,見后明眸皓齒,倩輔微暈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不傅粉黛,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帶雨。兩頰有微斑十餘點,小逾芥子,其色淡黃,非咫尺以內不能見也,然彌覺姝艷絕倫。諸體位置,亦各極其妙。帝出,語後宮人曰:「皇后嫣然之質,無忝嘉名。然朕所重者,又不在色而在德,觀其靜愨之氣,如渾金璞玉,令人竟日對之不厭也。」
先是,太后以后年幼,而帝素稱好色,乃戒帝曰:「奇花不先時而折,明珠必應候而剖。皇后年齒稍稚,必待長成,方能生子,汝知之乎?」帝由是多幸後宮美人。每晨起至椒房,觀皇后盥靧,對鏡理妝。帝指鏡中曰:「汝自視與宣平侯有毫髮異乎?」后不覺對影而自笑。漢制,皇后五日一上食帝宮,留宿,惟張皇后即夕還中宮。諸美人咸笑后性之憨,而感其德。
四年春正月,皇后見於高廟,三月,帝行冠禮。帝入宮,見后讀書,用后言除挾書律,自是古書稍稍出矣。皇后五日一朝太后于長樂宮,舉案上食,孝敬甚備。太后常稱長公主之能教女也。於是以四十縣為皇后湯沐邑。其璽文同天子,金螭虎紐,特設大長秋家令等官屬。掌財用,則有少府,掌鹵簿,則有太僕,皆優其秩,自是終漢世為定制云。后溫默屬慎,內有慧心,雖以呂太后之猜忍,后能將順其意旨,終身無間言。會中元節,長公主入宮,帝命皇后設宴如家人禮。公主從容謂帝曰:「皇后少不更事,性又樸訥,願陛下寬假而督教之。」帝曰:「皇后年少德茂,有大家風範,皆大姊之教也。」后弟偃亦從入宮,宮人戲之,呼后為舅母云。
五年夏四月,皇后行親蠶禮,乘鸞略,張青羽,蓋龍旗九斿。太尉妻驂乘,太僕妻御前,金鉦黃鉞,鹵簿鼓吹,虎賁羽林騎為前導,執法御史在前。皇后躬採桑于蠶宮,手三盆於繭館。禮畢還宮,長安觀者填駢於衢,但見夾道張紅錦步障,竟未望見鸞輅。太尉妻與后同車,但覺后芳馨滿體,太僕妻掖后登輿,覺后身輕可舉,而並不瘠弱。皆退相謂曰:「今日得瞻仰天人,奚啻登仙。」且曰:「張皇后之美,端重者遜其淑麗,妍媚者讓其莊嚴,明艷者無其窈窕,雖古莊姜、西子,恐僅各有其一體耳。」
當是時,後宮有何美人,最得寵于惠帝,常以皇后入宮在後,侵侮之。每夕自至帝宮留宿,使其左右拒諸美人,紿之曰:「皇后已在內矣。」事浸聞於外,群臣皆竊議曰:「張皇后年甫十四,已不自貴重,而淫佻若是,何以承宗廟乎?」冬十月,太后偵知后人道始通,亟望后生子,乃諷帝常宿椒房。帝多內寵,己生皇子五人,外有嬖僮閎孺等。后年尚少,簡靜無欲。見帝日漸多病,勸帝靜養一年,須宿疾良巳,始敢承恩幸。帝愛慕后容德,不得已,屏絕內外寵色,專宿椒房養疾。后仍與帝異床而寢,而太后不知也。方謂皇后寵己顓房,旦夕可得孕,遣使禱祠山川百神,與醫錢數千萬,俾后服藥求子。諸臣亦益訾議皇后,以為擅寵。或微諷張敖曰:「艷女必多淫。」后聞之曰:「使帝疾果愈,諸臣雖斥我為淫妒,我無憾矣。」
六年三月,帝疾漸愈,召諸美人有殊色者同游上苑。諸美人誇妍鬥艷,服飾麗都,光映花木。帝遣使召皇后,須臾,后澹妝靘飾,珊然來前,行步如輕雲出岫,不見其裙之動也。帝目逆之,曰:「神仙中安得有此人。」諸美人亦目眩神馳,爽然若自失者。帝軀體素秀偉,后與帝並立,約短二寸云。
其秋,后有微疾,太后疑有孕,召太醫診脈,宦者引醫入椒房。施黃絹為帷帳,醫跪帷外。俄聞環佩聲鏘然自內而出,宦者奏曰:「請切脈。」侍女捧后手置帷外,醫見后手如柔荑,美白不可名狀,悟為大貴之相。診畢,奏請望舌色,旋聞帷內嚶然有聲,若云「無庸」者,侍女固請,乃始搴帷,瞥見皇后紅衫黃裙,端坐於內,翩若驚鴻,皎如秋月,唇色如朱櫻一點。后閉目張口示之,轉瞬則帷已下矣。醫乃奏于太后,言皇后氣體,非不能生子,但其脈尚似處女,殆無孕也。
九月,太后聞後宮美人有娠,大怒曰:「皇帝養病方愈,此輩復蠱惑之,不可宥也。」皇后涕泣,為之請命,太后忽曰:「然則吾以與汝為子,汝當佯為有娠,不可違我言。」后欲救美人,且慰太后而調和兩宮,不得巳從之。帝亦佯若信后有娠者。后初見帝疾漸瘳,許帝以明年三月為合歡之期,及稱有娠,遂深居習靜,並不與帝相見。宮人黠者頗疑之曰:「皇后將生太子,而腹不大,何也?」七年六月,美人生男,太后取送皇后養之,佈告中外,立為太子,是時后年十六,大臣疑后不能生子,謂為實年十四,蓋誣之也。太后慮太子生母尚在,或不利於皇后,乃潛遣人縊殺之。皇后趨救,則無及矣。
帝宿疾復發,每召皇后侍湯藥。秋八月戊寅,帝疾大漸,皇后及諸美人環繞御榻,帝使后坐榻,帝熟視之,曰:「太后愛汝,俾汝稚年入宮。誤汝非淺,將使汝終身為處女矣。然婦人以夫為天,汝既為嫠女,恐將受侮於人,奈何。」頃之帝崩,年二十三,后哭踴如禮,沐浴如禮。大斂,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東向,諸美人公主宗婦,皆從皇后伏哭。后豐容頎體,兩目已紅腫如桃,哭音嬌細而淒婉,雲鬢如蓬,麻衣如雪,轉益靘麗。殿之上下,皆為聳動,咸私語曰:「惠帝棄全盛之天下,尚不足惜,獨惜其棄此幼艷之中宮耳。」太子即位,太后臨朝稱制,徙居未央宮,行天子事,后仍居椒房,稱孝惠皇后。太后欲盡誅諸功臣,后諫止之。
呂后元年,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右丞相,監未央宮,如郎中令,居宮中侍太后。辟陽侯追怨惠帝,以張皇后少艾,欲蠱之,乃先結歡于張敖。一日,辟陽侯在敖第,見后遣婢二人還家,問之曰:「汝等事皇后司何事?」對曰:「司糞溺。」辟陽侯曰:「嗟乎,吾每見皇后朝太后,儼若天仙,汝輩何修,而得常見其糞溺也。」敖告公主,入白皇后,使善為之備。既而辟陽侯賂后侍女,使獻錦襪錦袴于皇后。后大怒,焚之。立譴侍女,且泣訴于太后。太后乃責辟陽侯,而嚴為之防衛,后始得保完節。后幼有潔癖,几榻無纖塵。平時御左右,無疾言遽色,雖盛暑在內寢,必整襟端坐,未嘗袒裼,熱無微汗,寐無鼾聲。一日偶入浴室,召侍女濯背。侍女見后全體豐艷,其肌膚如凝脂,如美玉,項下懸七寶金縷鎖,臂約碧玉條脫,皆惠帝所賜希世絕寶也。后身不御薌澤,而滿體芬馥如芝蘭。侍女戲后背曰:「美哉!皇后,妾猶愛慕不忍釋,惜乎先帝之早逝也!」后叱之曰:「毋多言。」少帝立四年,年五歲。張皇后年二十矣。少帝每與后同寢,見后乳猶如處女,怪之,問左右,乃自知非皇后子,出言曰:「皇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壯,即為變。」太后聞而幽殺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為後少帝。太后又欲除代王、淮南王等,后涕泣苦諫。呂氏之人慍曰:「張皇后稚年守寡,而力護諸叔,不知避嫌耶,」然諸王竟賴以無恙。
后年二十四,太后疾篤,召張皇后,欲使臨朝,后固辭,乃以后事屬呂產,呂祿以祿女為少帝后。七月辛巳,太后崩,少帝聽政。或言宜尊張皇后為太后,諸大臣弗聽,乃遷后於長樂宮。呂更始為衛尉,禁后母家毋許有人出入。后塊處宮中,並不知內外消息。相國呂產謀入據長樂宮,挾孝惠皇后以令群臣,謂人曰:「張皇后孱弱無能,乃掌握中物耳。」因使人說后與相國同心,后不從。悉斂兩宮諸門鑰,戒毋納相國產殿門。呂氏卒,無內援以敗。九月庚申,朱虛侯既殺呂產,遂矯少帝符節,馳斬長樂衛尉呂更始,分兵守宮門。辛酉,捕斬呂祿,及少帝之後,誅呂媭、樊伉而廢后弟魯王偃。諸大臣相與陰謀曰:「惠帝諸子,若年長用事,吾屬無類矣。可並誣為呂氏子誅之,所謂去草當芟其根也。」乃遣使迎代王。後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長安即位。夏侯嬰與東牟侯興居入清宮。載少帝出就舍,其夜有司分部誅滅少帝,及諸王于邸。諸大臣復相與聚謀所以處孝惠皇后者,或議誣以淫僻殺之,或議出后使大歸張氏,或欲送后入織室,或曰:「孝惠皇后煢獨可憫,且惠帝聘以殊禮,母儀天下,未嘗失德,豈臣下所宜擅廢,今天子繼惠帝之統,于皇后親則嫂叔,義則臣子也。似宜有崇奉之禮,與太后皇后列為三宮,則恩義兼盡矣。」或曰:「昔孝惠皇后殺美人而奪其子,殆一險悍婦人也,若留孝惠皇后于漢宮,是猶蓄雌虎于深山,後必見噬矣。」或曰:「吾聞后有懿德,殺美人者,呂太后也,且惠帝諸子已被誅,若復置后於死地,吾輩且蒙不韙之名,不如奏天子使自處之。」東牟侯曰:「若奏之天子,此以慚德貽君父也,我請獨受其名。」
黎明,東牟侯入長樂宮,遷張皇后,后臥未起,宦者使宮人趣后起,后盥洗既畢,方欲整理衣物,不許,乃灑泣登車。東牟侯收其印綬,分宦官宮女五十人,使隨侍皇后。其宮中法物、鹵簿,及皇后祭服、朝服,皆令有司守之,遂送后入北宮。觀者夾道,后乘素車,有兩侍女驂乘,后兩足在簾下,其履式圓頭方底,與帝履略同,織以翠羽,飾以金葉,綴雙明珠,履長約七八寸。忽風吹簾動,隱約見后半面,咸駭曰:「天人也。有此福德之相,何以見廢。」既而曰:「惠帝在位七年,不失為令主,今陵土未乾,而諸臣欺其孤兒寡婦,亦太甚矣。」因相與歎息泣下,朝士有掛冠去者。后至北宮,東牟侯擇殿後幽室,閉后與侍女數人于其中,扃鐍深固,飲食糞溺皆從一穴出入。選老宮人二人監之,號為宮正。乃奏言:「后党于呂氏,罪宜幽廢,謹已便宜從事。」制曰:「可。」
文帝元年,立竇皇后,推恩封薄昭為軹侯。齊王母舅駟鈞,淮南王舅趙兼,亦皆封侯。帝心知張皇后無罪,乃封后弟張偃為南宮侯,以慰后心,亦慮后之自殺也。后居幽室三年,每佳辰令節,宮正以鑰啟戶,許出片時。值惠帝忌日,亦許后一出祭拜,拜畢,復入。文帝三年六月,濟北王興居反,敗死。文帝曰:「興居所為皆悖埋,曩者朕初即位,興居擅幽孝惠皇后。朕聞后為人甚賢淑,無微過。」乃命竇皇后往北宮省之。
竇后名猗房,惠帝時以良家女選入宮,侍張皇后。后待之甚厚,其後出以賜代王。既立為皇后,數為帝言張皇后之賢,帝惻然憐之,且知后孤弱無能為,故欲出后於幽室云。宮正聞竇后將至北宮,謂張皇后曰:「汝敝衣垢面,何以見皇后。」乃使侍女為后沐浴理妝,飾以盛服。竇后至前殿坐定,侍女扶后出自幽室。竇后左右咸指目之曰:「如此美人,而久閉此室,可惜也。」竇后見后行禮畢,因訴積年契闊之衷。且曰:「妾向者辭皇后出宮,皇后年僅十五,今倏忽已十二年矣。而皇后貌益豐,顏益少,善氣盎於面背,想見涵養之功,非妾所及也。」因請入觀皇后寢帳,后赧然,若有慚色者。侍女導入幽室,竇后見室中之狀,大驚,召宮正責之曰:「此事皇帝初不知,皆汝輩所為也。」宮正對曰:「此奉大臣及東牟侯之命,謂已奏之天子,妾等安敢違乎?」竇后命速掊其戶,引張皇后居於正殿。還奏文帝,帝亦歉然曰:「如此,朕何面目以對惠帝。」乃詔群臣議崇奉孝惠皇后之禮,將設北宮衛尉及太僕、少府、家令等官。群侯恐后一旦得勢,且修前怨,交諫以為不可。帝惑於群議,乃詔有司曰:「孝惠皇后嘗為天下母,其起居服膳皆視后禮之半,並增北宮侍女。」然亦寥落與家居無異。有司供用不饒,皇后至手刺女紅以濟用。侍女見后失勢,又賞賜微薄,不盡聽后使令,惟后初立時媵婢獨忠於后云。是時,惠帝后宮美人千餘,皆在北宮,與后比室而居,頗疑后已被廢,因狎侮之,竊稱之曰「張廢后」,或曰:「后乃惠帝之元配,舉天下皆其臣子,誰得廢之。」乃隱指之曰「幽室中人」。或直稱為「張敖之女」。后聞之,泣曰:「何為牽及吾父名。」一美人與后語,數視后腹,后問之,對曰:「妾愛后腰腹纖妙,麗人體格,不當如是耶。然未知后昔年佯為有娠時,腹亦僅如是大乎?」后變色,拂衣而起。
后年二十九,值薄太后六十生辰。諸妃公主命婦皆上壽,北宮宦者及侍女欲求媚於帝,紿后出房,挾以登輿,強扶后往朝賀,儽然就諸貴人命婦之列。又強挾以朝文帝,帝與太后皆悚然降禮,然頗心訝之,以為出自后意也。后歸而慍甚,鞭笞其旁侍御,悄然不見齒者累月。南宮侯夫人,亦于朝賀時見后,歸以語張偃。偃曰:「自大姊退處北宮,人皆誤謂之廢黜,而淒涼況味,亦復難堪,傷哉!吾姊以如此仙姿淑性,而棄擲埋沒於空室之中,此由吾母一時之誤,俾入漢宮故也。」
既而匈奴為嫚書遺漢曰:「昔孝惠皇帝與單于為兄弟,交誼至隆也。今聞其子皆已被誅,皇后張氏貞靜幽嫻,溫恭淑惠,而無故幽廢北室,如忌此人,何不送入匈奴,俾獲早睹天日。昔高帝嘗以魯元公主見許,已而爽約。今其女既配惠帝,單于豈敢有所侵犯,竊願奉迎供養,事以母禮,以答惠帝之厚誼。」其語皆中行說教之也。說背漢降匈奴,數繩張皇后之美,以誘單于,使為嫚書以愧漢人。漢得書不答,遣使諭之曰:「孝惠皇后為漢國母,誰能廢之?皇帝篤親親之恩,奉之離宮,禮數亞于太后,單于幸勿過聽。」單于私問使者曰:「吾聞張敖之女,為塞南第一麗人,信乎?」使者紿之曰:「孝惠皇后非以色選,只緣帝甥得立。聞其兩目蒙視,面大而多黑斑。惠帝憎之,終身不答,以至無子。今復年逾三十,頭童齒豁,宮婢出述其狀貌,殆下中之姿也。」單于笑曰:「汝毋誣汝國母。」
文帝十二年,后年三十六矣。而惠帝后宮美人有逾四十者,帝憫其怨曠,皆令出嫁。諸美人有侮后者,紿之曰:「天子憐后,以童女寡居,實未嘗伉儷先帝,聞亦將出而嫁之,以和陰陽之氣。」后大怒曰:「汝等敢戲侮無禮,速去無來見我。」既而諸美人詣竇后拜謝。左右告后曰:「方今世態炎涼,令人悒悒,彼諸美人皆事惠帝。惠帝既崩,則皇后乃一家之主,竟不一來拜辭,而獨謝竇太后,何也?」后曰:「若輩以我為死久矣。惠帝一生仁厚,而諸子無端被害。諸美人復相率以去,僅留我衰朽之身,為守空宮,旦暮入地。他時逢惠帝忌日,宮中誰復設祭者!」因泣下沾襟。諸美人聞之,相率詣后拜辭。后仍罄所有私財,各賜黃金數斤,以為嫁資,皆退而歎曰:「張皇后聖德,安可及哉!」明年,竇太后檢椒房法物服玩,將祭服、朝服十餘篋,皆極華麗,而尺寸短小,如十二三歲女子之服。竇后猶識之曰:「此皆張皇后初立時,惠帝精心營制者也。」乃悉令送還北宮。
又明年,匈奴大入蕭關,會有蜚語,謂單于欲攻長安,襲取孝惠皇后者,或言惠帝巳絕嗣無後,所娶張氏女,猶在漢宮,乃尤物也,宜速賜之死。帝曰:「孝惠皇后,賢人也。有大功於漢,且彼自默處深宮,不知外事,何罪之有。」怒斥言者,越二年,后年四十。竇后與后同歲生,值二月生辰。群臣奉表稱賀,四方貢獻,珍奇交錯。諸公主命婦皆詣中宮,賞賚優渥。及后三月三日生辰,北宮闃寂無人聲,惟侍女為后稱慶而已。文帝有寵姬慎夫人,宮中推為第一國色,夙聞孝惠皇后淑美,欲與之競,乃托上壽詣北宮。北宮侍女皆驚喜。慎夫人艷飾盛服,顧影徘徊。是時,后身長漢尺七尺三寸,慎夫人長七尺一寸,望見后貌端艷靜逸,驚而卻步。行禮既畢,夫人見后柔訥可侮,起立后前,熟視后面,曰:「始疑皇后為年已長,今乃如未滿三十者。吾觀皇后豐神,殆處女也。」退謂左右曰:「吾始聞孝惠皇后,微有雀斑,以為瑕疵,豈知得此點綴,轉益美艷,然年已四十,而猶羞澀持重,不敢舉首視我,真可憐也。」夫人左右,亦掉舌流涎相顧曰:「今日夫人如孔雀之朝鸞鳳矣。」
是歲,后謁安陵歸,忽夢見惠帝如平生,呼后名曰:「阿嫣,汝無日不念我,自汝徙北宮,我神魂依汝至此,每在空中觀汝,獨愛汝之誠壹也。汝體貌備四時之氣,春宜鼓琴,宜澆花,宜折柳,宜晨起梳妝,宜倚案讀書,宜搴簾而出,行步珊珊;夏宜圍棋,宜揮團扇,宜披葛納涼,宜竹下小立,宜憑樓眺望,宜臨荷沼,面映水中;秋宜對月,宜折桂,宜賞菊,宜以承露盤盥手,宜七夕望牽牛,宜倚紅窗課宮人刺繡;冬宜玩雪,宜折梅,宜圍爐,宜焚香靜坐,宜剪燭清談,宜披狐裘、御珠冠錦袍受朝賀。汝之豐趣,惟我領之最深。我早年棄汝,俾汝百端受侮,乃天所以養汝之德,將玉汝于成也。今汝名系仙籍,吾亦待汝同行矣。」后以夢語左右,左右問曰:「皇后見先帝已老乎?」后曰:「未也。」左右笑曰:「然則向者后年幼於先帝七年,今先帝年幼於后十八年矣。」后默然不應。后自二十五歲以後,有幽憂之疾。文帝后元年三月,肝風驟發,宦者奏請敕太醫診之。會長公主嫖有微疾,醫官奔走,未及赴北宮,不數日后薨,年四十一。侍女聞空中奏樂聲,異香數日不散。后既無骨肉懿親在側,小斂時,侍女為后沐浴,驗視后之下體,皆曰:「可憐哉,后真處女也。」宮人皆愛后體之美艷,不肯遽斂,裸而觀之,曰:「過此不能復見矣。」或量后諸體之钜細長短志之,乃至隱微之處,無不歎美,閱一日始得斂。
帝詔群臣議喪禮,不以后禮治喪,去其珠襦玉匣,帝與群臣皆不成服,不送葬。初惠帝時營安陵,皇后塋域與帝陵對峙,惠帝以張皇后性愛花,特命多樹花木。至是不用合葬之禮,廢其故塋為墟,葬后於安陵諸美人塚次,故去塋二里許,不祔廟,不起墳。《漢書·文帝後元年紀》書曰:「春三月,孝惠皇后張氏薨。」不書葬,不成喪也。不書日,以不發喪,官失其日也。不曰崩而曰薨,以其退處北宮也。已廢之后,死不書于帝紀,而張皇后獨書,且仍大書曰孝惠皇后者。惠帝既崩,后無微罪,非臣子所得廢也。后廢居凡十有七年,群臣以呂太后之故,遷怒於后,且欲自文前慝,乃多造誣謗,加以失德之名。其後史官不察,復襲其說,識者病之。后薨百五十餘年,赤眉入長安,發掘漢諸陵,凡用玉匣者,屍皆不壞,面如生,賊乃汙呂后屍。后妃年少者,多被污辱,群盜妒爭相殺,至數十百人。惟孝惠皇后以無墳,故竟免發掘。魏晉間,關中民祀后為蠶神,或祀為花神,多立廟焉。
贊曰:后勸惠帝除挾書律,澤被千古,偉矣。其在漢室,有三大功。勸太后勿誅諸功臣,與謀害代王,及斂諸門鑰,使相國產不得入殿門,呂氏就誅,此其功之最盛者也。代王既立,后乃幽廢,竟無崇奉之禮,蓋地處嫌逼,雖賢如文帝,不能無介然於懷,故待后恩禮頗儉云。夫古聖后賢妃多矣,然容與德皆極美而幽廢者,惟漢張皇后一人。但賦性柔願,才略稍短耳。於戲!坤道以靜為體,以有德而無才為正,此后之所以為至德歟?
- 〖跋曰:《孝惠皇后外傳》,凡有兩篇,此乃其後篇也。玩其敘意,乃是一人所作。蓋當時甄采群書,旁及稗史,不免互有異同,因而兩存其說耳。今觀此文,似較前篇更雅練而翔實。即從千載下設身置想,殆無非確有之情事。爰並錄之,皆足以垂不朽焉。〗
漢魯元公主外傳
[编辑]魯元公主者,高帝之長女也。母呂后,生一女一男,女即公主,男為孝惠皇帝。高帝為亭長時,家貧,呂后攻苦食淡。公主年七歲,即能代母操作,抱哺幼弟,呂后甚賴其力。或盛夏治田,母女皆跣足蓬首,汗流浹面,不知其悴。一日,呂后與公主居田中耨,置惠帝坐田畔,有一老父過求飲,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又相公主曰:「此女圓准故多財,豐下故多後福,廣顙故不久當大貴,豈長困於隴畝者哉!」呂后頗心異之。
及高帝起兵,為沛公,旋封漢王,其家屬皆居沛。漢二年四月,敗于彭城,高帝使人收家室,太公呂后已為楚所虜,道逢惠帝及公主,載之以行,馬疲,追者在後,帝蹶兩兒欲棄之,夏侯嬰常下收載之,既登車,嬰以面向兩兒,使各抱其頸而立,乃馳,卒得脫於下邑之間。是時惠帝年六歲,公主年十三矣。公主頗知避嫌,以布蒙面。既而往道旁溲溺,追者將至,高帝怒,又欲棄之,嬰固請載之,竟免於難。六月,漢都櫟陽,立惠帝為太子。令諸侯子為宿衛,並冊封公主,傅姆贊禮,諸妃嬪觀之。曰:「公主德性窈窕,周旋進退,亦頗楚楚可觀,惟素居鄉野,不慣為容飾耳。」既而高帝出關,與楚相持,諸姬皆從去。呂后又在楚未歸,宮中無主。公主專攝宮中事,端詳慎默,曲有條理,以時護調太子,飲食寒暖,皆不使失節,高帝以為賢。
三年正月,帝由滎陽馳入關,選諸侯子尚公主,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內廷聽選。張耳之子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狀貌雅麗,儀度翩翩。帝見之曰:「美哉!古之子都徐公,不能過也。」屆期,諸侯子入內殿,設鵠射之,帝召公主垂簾觀焉,用秦制也。公主羞畏不肯出,高帝罵之,乃出。坐于簾內,默然俯首,未嘗仰視。張敖連射皆中的,其餘中者四人。帝先以問公主,皆不答。帝指張敖曰:「此真佳公子矣。」公主不覺舉眸一望,若微解頤者。戚夫人曰:「公主已心許之矣。」帝乃以敖尚公主。
公主體修頎,面如滿月,其色微似紫棠,澤以紛黛,彌形端潔。性溫愨,有淑行。漢沿秦制,凡公主下降,必選宮人年老者傅之,謂之家令。尚公主者,雖欲入房侍公主,家令不許,不敢擅入也。敖尚公主,惟合巹之夕,得侍寢榻,既而數月不得入。一夕,伺家令入宮,敖竊侍公主,公主遂有娠。明日家令知之,對公主詬誶張敖,公主為之泣下。其後公主受制于家令,口欲言而忸怩,終不敢留敖宿也。明年三月三日,公主生一女。張敖之母朱氏趨往視之。朱氏者,外黃富人之女也。有國色,少時誤嫁庸奴,不相得,遂去之。其父之客為擇婿,使嫁張耳,生子敖。年已三十有六,尚如二八麗人。謂公主曰:「余昨夢天上諸神仙送女,儀仗甚盛。一美人冠服莊嚴,端坐輿中,降于余家。此女殆天上謫仙人也。」自往摩其頂,女忽對之嫣然一笑,朱氏驚呼公主視之,因名之曰「嫣」,左右皆謂女貌酷似祖母,朱氏亦以其類己也,愛之如掌上珍。
其秋九月,楚歸呂后於漢,公主入宮省母。呂后詢知家令隔絕張敖,雅憐公主,因怒家令,言于高帝,罷去之,著為令。自後公主與敖伉儷日篤。敖侍公主亦甚謹,公主有微疾,敖為按摩肢體,親抱公主登廁,公主雖辭之,而敖不倦也。留侯子張不疑謂敖曰:「子之事妻,無乃太勞。」敖曰:「天家貴女,一喜一怒,家之興廢系之,且公主甚賢,其姿貌雖非絕麗,而舉止大方,氣象溫雅,靚如秋雲之吐華月,藹如春風之拂名花,實世所罕覯也。」於是高帝呂侯皆寵敖甚厚。立敖父張耳為趙王,時人為之語曰:「不願封侯十萬戶,但願身侍長公主。」明年七月,趙景王張耳薨。敖嗣為趙王,都襄國,尊母朱氏為王太后,公主為王后。高帝六年十二月,帝自邯鄲過趙,趙王執子婿禮甚恭,上箕踞慢罵之。公主抱其女出見,上撫玩良久,呼為玉女云。公主尚無子,乃謂敖曰:「妾惟有一女,王當為似續計,盍置侍姬。」敖固辭,公主飾美姬二人,使侍敖寢,遂連生二子。曰侈、曰壽。
八年九月,高帝患匈奴強盛,劉敬說上曰:「陛下誠能以嫡長公主妻之,彼貪漢重幣,必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因使辯士諷諭以禮節,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可無戰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女詐稱公主,彼亦知之,不肯貴近,無益也。」高帝曰:「善」。遣使征公主于趙。公主時年十九,與趙王日夜對泣,遷延未行。呂后亦泣曰:「妾惟太子與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中。」帝不得已,先使劉敬往結和親約。其冬十二月,趙相貫高等謀反,事覺,逮捕張敖,至長安繫獄。詔有司錄送敖家屬,別遣宦者先迎公主。公主顧念其女年幼,又見其姑朱氏豐神美艷,恐為吏卒所侵辱,欲與姑女偕行,有司不許。公主乃厚賞吏卒,灑泣而別。吏卒羈送張敖家屬,每止傳舍。敖母朱氏與諸姬妾及敖女嫣同處一室。從吏或夢明月出於室中,夜起望之。其上常有雲氣,為五彩龍鳳形。一卒或從室外窺之,見敖母方去冠理髮,豐麗端艷,儼若神仙,不覺心動,欲乘夜犯之。將入戶,則見敖女寢榻前,紅光滿室,如是數四,驚怖而止。既至長安,獄吏議夷張敖三族,自公主而外,皆當從坐。公主入宮泣訴張敖無罪。呂后見高帝,數言張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帝怒曰:「使張敖踞天下,豈少而女乎?」會貫高等力白張敖不反。九年春正月,赦趙王敖,廢為宣平侯,是月公主適生子偃,帝欲奪公主嫁匈奴。呂后諫曰:「中國不能自強,專恃薦女以為得計,恐貽笑於天下。」帝乃使敖尚公主如故。匈奴屢寇邊索公主,漢使者或紿單于,曰:「公主有一女甚美,他日年長,可代母遠行。」單于信之,始不為寇。
十一年九月,酈侯呂台娶婦,魯元公主往賀,宴於內室,公卿列侯宴堂上,酒酣樂作,忽見一美公子立屏後,面目秀麗,舉止端嚴。公卿咸視宣平侯曰:「此必足下令子,」競起視之,問年幾何?婢答云八歲。饋以果餌,不受,或欲執其手,驚走入內。既復詢之,宣平侯曰:「此敖長女也,以素愛之故,飾以男子之服,然其性純愨而畏人,而於男女之辨尤嚴,故亟走耳。」公卿皆嘖嘖嘆羨。頃之,公主傳呼將歸第,宣平侯倉猝離席而去。
明年四月,高帝崩,公主率女嫣入哭甚哀,送葬長陵。五月惠帝即位。冬十月,齊悼惠王來朝,恐太后害之,謀所以自全者,乃獻城陽一郡,為長公主湯沐邑,尊公主為王太后,太后大悅。惠帝二年,匈奴為嫚書遺太后,太后大怒。召樊噲議擊之,季布諫而止,乃遣宦者張澤奉書,遜辭報之。單于謂使者曰:「吾欲索長公主以踐前約。」使者對曰:「長公主早嫁張敖,高帝時猶可奪之,今天子乃公主之弟,豈有奪己嫁之姊,以予單于者哉。」單于曰:「然則公主之女,可來代之。」使者歸報,太后憐愛外孫女,不忍遣。三年春,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而聘女嫣以配惠帝,所以杜匈奴之望也。公主廣市長安大梁美婢百人,以媵皇后,會稽仙人朱仲詣闕,獻大珠徑三寸。太后用為聘禮,公主復以黃金七百斤購之。仲不受金,復獻大珠徑四寸,光明如月,公主用飾皇后禮冠。冬十月,惠帝立皇后張氏,時公主年二十六。惠帝年十九,皇后年十二,公主既以后母,益貴寵,而彌自謙抑,當世以為賢后。
立四年,惠帝崩。太后憐后幼弱嫠居,召公主入椒房,與皇后同臥起,后寢至夜深,必起坐溺器,颼飀有聲,公主左右窺見后睡容初醒,如春日海棠,素衫素袴,首不加冠,而盤髻如旋螺,額可鑒人,端艷之色,與燭光相照耀,后微咳數聲。公主呼后曰:「吾兒得無冒寒乎?」后既登床,母子絮絮對語。公主私問曰:「汝配先帝數年,果獲一侍枕席乎?」后不答,固問之。后嬌音若泣者良久,乃曰:「自我入宮,彼已多病矣。」公主曰:「以汝如此身貌,而終身為處子,吾每念之,肝腸如割。」又問曰:「汝糞溺有芳馨何也?」后曰:「我初入宮,即飲花露,想以此獲效,然初不自覺也。」公主愛后如嬰兒,調護其眠食。居半年,公主始歸第,私謂后曰:「吾聞辟陽侯為人邪僻,今方以右丞相居宮中。汝宜謹自守身,戒侍女勿妄出入。」后如其教,人罕得見其面者。
呂后元年夏四月,公主薨。太后命孝惠皇后歸臨母喪成服。后年十七,哭盡哀,居喪次兩旬,送葬還宮。又六年,宣平侯張敖卒,賜諡曰「魯元王」,諡公主曰「魯元太后」,封公主子張偃為魯王。其後太后以魯王偃年少孤弱,封其兄侈為新都侯,壽為樂昌侯,以輔魯王。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廢魯王偃,遂廢孝惠皇后,幽之北宮。文帝元年,乃封張偃為南宮侯,續張氏。二年,釋孝惠皇后,出自幽室,復以后禮供養。魯元公主塚,在惠帝安陵東三十里,次東有張敖塚,與公主同域云。
- 〖評曰:魯元固千古賢公主,此文用筆奇麗,亦千古妙文,與孝惠皇后傳雖分兩篇,而事蹟自相貫穿,作者姓氏不可知,合而觀之,其妙可見。〗
- 湖南蔣君,名嘉棟,字嘯霞,辛酉舉人。博覽書史,長於歌詩,性謹厚,不妄言。壬戌癸亥間,在京師,與余交甚洽。嗣聞蔣君從戎甘肅,洊保同知直隸州,不見將十年矣。同治壬申六月,忽遇之揚州逆旅,握手甚驩。問無恙外,相與沽酒對酌,譚至夜分不倦。蔣君歷訴近年艱難勞苦之狀,既而各述異聞。蔣君曰:
余向讀稗史,每疑所記非實事,乃以今所親歷證之,始知宇宙之大,無所不有,神鬼之說,非盡荒唐也。余以去年二月催餉至西安,久居無事,每策騎閒遊,遍訪秦漢古陵。但見荒煙蔓草,心竊慨之,作詩憑弔,至數十首。一夕,月明如晝,余酒後乘興步月,獨行數里外。忽有安車八乘,自後而至。華轂蒲輪,珠簾錦幔,璀璨耀目,不類人世所乘者,車中人捲簾玩月。余驟窺之,皆絕代麗人也。車前各有兩侍女掛轅,輿夫在地,傍車疾趨,頗類宦者裝束。其行甚迅,而絕不聞人馬聲。余盡氣追奔,約行十許里,見一大宮殿,八輿倏忽不見,皆已入門矣。余急隨之入,經門戶數重。車中人始皆降輿,服飾似非近世人。入一大殿,共坐笑語。殿上椽燭輝煌,陳設絕麗,亦非生平所見。余欲上殿,覺有人呵止。殿下有一叟,亦宦者裝束,導余坐東廊下。余叩以姓名,此人自言田姓,漢文帝時,為北宮宦者。至武帝時,以正直忤江充,被讒而死。上帝憐之,命在此間,永給使令。余問此何宮殿,曰「未央宮也」。問殿上何人,曰「漢宮后妃」,問何以至今尚在,曰「皆為花神。凡天下名花,百餘種,各有一神司之。其歷代后妃,以至民間淑媛,或生前容德兼美,菁英未散,或抱沉冤以沒,精靈不泯者,皆為花神。前漢后妃為神者,僅九人。今其八人在殿上,其一為花神之主,總領天下花神,俄頃即至矣。」余問諸神在此何事?曰:「今日為品花勝會,諸神各以其花獻於品花之主。如受而玩賞之,則此花在天下,必馥鬱蕃盛,否則須俟五年之後,重為品題。今日良會,子所以得至此者,蓋以子博古多情,襟懷風雅,故特令子一瞻斯會,以示造化之機耳。」因歷指殿上人告予:
其纖腰綽約,顧眄生姿,手執桂花者,戚夫人也;
其長眉豐頰,修短適中,手執海棠者,武帝陳皇后,即長門買賦者也;
其體長而秀,貌妍而逸,手執芍藥者,李夫人也;
其貌略同李夫人,而體更豐整,手執芙蓉者,邢夫人也;
其頭上有雙髻,而儀容婀娜,諸美畢具,不可殫述,手執牡丹者,為王昭君,蓋出塞後早亡,魂依中國,仍返漢宮云;
其淡妝靚服,顏若朝霞,手執菊花,為班婕妤;
其身小面圓,眉嫵間略有愁容,手執蘭花者,為哀帝傅皇后;
其舉止矜莊,默然端坐,手執梅花者,為平帝王皇后。
八人中以王昭君、陳皇后、李夫人、邢夫人為最麗,戚夫人、班婕妤次之,然亦並世所未見也。傅后、王后,則貌略勝中人而已。
余方凝神熱望,忽空中仙樂嘹亮,有仙輿冉冉而降,諸后妃皆出迓。輿中人降輿入殿,舉步姍姍,如輕雲之出岫。厥服上紺下黃,深領廣袖,珠冠繡帶,鳴佩鏘然。厥體頎碩而俊俏,厥面稍長而兩頤圓滿,如世所謂鵝蛋臉者。廣顙隆准,雲鬢蛾眉,口如含櫻,齒如編貝,嫣然一笑,頰輔有圓暈如指痕。亦莊亦麗,亦澹亦雅。蓋王昭君、陳皇后輩,雖及其姝艷,而重厚或不逮也。余因問叟:「此何人也?」曰:「惠帝張皇后也。」后既入殿,就正位南面坐。諸后妃皆旁坐,各以其花進獻。后獨接蘭梅各一枝,插於坐右瓶內,復與諸后妃笑語久之。余以目注殿上,而默憶《漢書·孝惠張皇后傳》,因問叟曰:「張皇后並未以容德見稱,《漢書》本傳且有貶辭,何以獨為花神之主?」叟曰:「吁,子何見之拘也。自古瓊姿麗質,或埋沒於窮巷之中;淑德佳人,或幽閉深宮之內。當時無所知名,史冊不及紀載者,何可勝道。其或以中人之姿,而遇一勢焰烜赫者,深寵而極愛之,則往往幸獲美名,後人不能辨也。張皇后容德兼美,本為漢代后妃之冠。而史家必貶抑之者,以其見廢也。」余乃詳問張皇后事,叟曰:「后乃魯元公主之長女,惠帝之甥,實以淑美得配惠帝,入宮時年僅十一二。惠帝多寵後宮美人,后幽閒貞靜,絕無妒寵爭妍之事。及惠帝崩,而后無子,呂太后立惠帝后宮之子,名為張皇后所生。是時,后年尚幼,而諸呂擅權,后寂處深宮,絕不與聞外事。然心弗善諸呂所為,隔絕不與相通。及大臣誅諸呂,並除惠帝之后,迎立文帝。獨念惠帝皇后尚在,恐有後患,因相與廢張皇后,幽之北宮;復加以失德之名,誣以党呂之惡,佈告天下。此皆大臣之陰謀也,文帝從大臣之請,未為昭雪。史家不察,因而害之。其冤不白於後世者,逾二千年。然在人世被抑甚者,則天之償之也獨厚。張后廢在北宮,幽居十有七年,澄心靜攝,得悟大道,此所以為天下花神之主也。」言未已,忽聞傳呼之聲,諸后嬪送張后升輿,紅雲一朵,冉冉向東而去。余問后往何處?叟曰:「先至洛陽,蓋歷代舊都,皆歷代后嬪之所會。今夕品花,太抵周歷六七處云。」
頃之,諸后嬪亦各登輿而去,殿內闃然。叟催余出門。月斜雞唱,余悵惘慘栗,獨行十餘里,返寓,則東方已曙。明日復往求所謂宮殿者,邈不可得。披榛掃苔,讀一殘碑,乃知為未央宮舊址。余於是連夕攜僮步月,躑躅荒郊,冀再有所見,而終無一遇。今年四月,道出西安,余復為停車數月,嘗夜至其處,仍寂寂無睹也。然余每憶斯事,至今猶在心目中,聊一為子述之如此。
- 青溪居士曰:此事驟聽甚奇,然世間異事,往往無意中遇之。如子所言,登諸稗乘,非特以廣異聞,亦且有裨史學。此考古之士,所樂聞也。因為敘其顛末而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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