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浦先生傳
先生名宗道,字伯修,楚之公安人也。其上世世為武弁,自蘄、黃徙荊,屯田於邑之長安里。至曾祖處士公,負氣,以武勇聞。正德中,天下亂,群盜起湖湘間,公以兵法勒里中子弟自衛,盜賊不敢至。長令壯之,署以賊曹,所擒捕甚夥。後賊盜報仇者數百人突至,公逐之於雙田,盡殲之,水為之赤。子左溪公,改其先行,斌斌為退讓君子;性慷慨,周人之急,每得糶直,擇其贗金擲之,秤金於人,昂則喜。嘉靖中,邑大饑,公出母粟二千石,金千兩,以饑盡焚其券,家遂落。明年,予大人七澤公生。有老奴竊歎曰:「活寶出矣!」後娶方伯公女,實為吾母龔孺人,生先生。
初,先生降生之夜,祖母余夢一美人頭自天飛來,若今所畫天人菩薩之飾,寶絡交垂,以襟承之。甫覺,而先生生,實嘉靖庚申二月十六日也。先生生而慧甚,十歲能詩,十二列校。見鄉先達祠,曰:「吾終當俎豆其間。」二十舉於鄉。不第歸,益喜讀先秦、兩漢之書。是時,濟南、郎琊之集盛行,先生一閱,悉能熟誦。甫一操觚,即肖其語。弱冠,已有集,自謂此生當以文章名世矣。性耽賞適,文酒之會,夜以繼日。逾年,抱奇病,病幾死。有道人教以數息靜坐之法有效,始閉門鼻觀,棄去文字障,遍閱養生家言。是時海內有譚衝舉之事者,先生欣然信之,謂神仙可坐而得也。移家長安里中,栽花藥,不問世事。癸未,大人強之赴試,行至黃河而返。還至荊門,舍於逆旅,夜半夢有神人語之曰:「公速起!」如是者三,先生醒,復寐。神人又語之曰:「公何不起?吾老人為公特來,何得不見念也?」微以杖敲其足,足隱隱痛,擁被大呼而出。甫出屋崩,床碎為塵。人以此識先生非常人。然先生亦翻然若有所悟,曰:「吾其以幾死之身,修不死之道也!」歸而妻死,不復娶。大人強之娶,則娶田家女,曰:「吾求可與偕隱者耳。」先生習靜久,體氣愈充。大人謂之曰:「昔淨名依於忠孝,自古之衝舉者,豈盡枯槁耶!」先生曰:「諾。」時復拈筆為製舉義,窮工極變。丙戌,遂舉會試第一,年甫二十七耳。
先生官翰院,求道愈切。時同年汪儀部可受,同館王公圖、蕭公雲舉、吳公用賓,皆有志於養生之學,得三教林君艮背行庭之旨,先生勤而行焉。己丑,焦公竑首制科,瞿公汝稷官京師,先生就之問學,共引以頓悟之旨。而僧深有為龍潭高足,數以見性之說啟先生,乃遍閱大慧、中峰諸錄,得參求之訣。久之,稍有所豁。先生於是研精性命,不復談長生事矣。是年,先生以冊封歸裏。仲兄與予皆知向學,先生語以心性之說,亦各有省,互相商證。先生精勤之甚,或終夕不寐。逾年,偶於張子韶與大慧論格物處有所入,急呼仲兄與語。甫擬開口,仲兄即躍然曰:「不必言!」相與大笑而罷。至是,始復讀孔孟諸書,乃知至寶原在家內,何必向外尋求。吾試以禪詮儒,使知兩家合一之旨。遂著《海蠡篇》。既報命,旋即乞歸。七八年間,先生屢悟屢疑。癸巳,走黃州龍潭問學,歸而復自研求。
戊戌,再入燕。先生官京師,仲兄亦改官,至予入太學。乃於城西崇國寺蒲桃林結社論學。往來者為潘尚寶士藻、劉尚寶日升、黃太史輝、陶太史望齡、顧太史天峻、李太史騰芳、吳儀部用先、蘇中舍惟霖諸公。先生見地愈明,大有開發。當是時,海內談妙悟之學者日眾,多不修行。先生深惡圓頓之學為無忌憚之所托,宿益泯解為修同學者矯枉之過,至食素持珠,先生以為不可,曰:「三教聖人根本雖同,至於名相施設,決不可相濫。」子時益悟陽明先生不肯徑漏之旨,其學方浸浸乎如川之方至,而先生卒矣!
先生素切歸山之志,以東宮講官不獲補,僅得三人。先生曰:「當此危疑之際,而拂衣去,吾不忍也。」是時,東宮未立,中外每有煩言。先生聞之,私泣於室,體經病後,遂不堪勞。自丁酉充東宮講官,雞鳴而入,寒暑不輟。庚子秋,偶有微恙,強起入直,風色甚厲,歸而病始甚。明日,復力疾入講,竟以憊極而卒。先生為人修潔,生平不妄取人一錢。居官十五年,不以一字干有司。讀書中秘,貧甚。時鄉人有主銓者,謂所知曰:「我知伯修貧,幸主銓,可為地,千金無害也。」所知以語先生,先生笑而謝之,某邑令以三百金交,期為汲引,竟不發函,急還其人。時予偶見,問何令。先生秘之,竟不知為何如人也。生平卻百金者累累。或饋遺至十金,則惶愧不受。卒於官,棺木皆門生斂金成之。檢囊中,僅得數金。及妻孥歸,不能具裝,乃盡賣生平書畫几硯之類,始得歸。歸尚無宅可居,其清如此。
然先生為人平恕,亦不以此望人,且自多也。興致甚高,慕白樂天、蘇子瞻為人,所之以「白蘇」名齋。居官,省交遊,簡酬應,蕭然栽花種竹,掃地焚香而已。每有月,則邀同學諸公步至射堂看月,率以為常。耽嗜山水,燕中山刹及城內外精藍,無不到。遠至上方、小西天之屬,皆窮其勝。詩清潤和雅,文尤婉妙。然性懶不多作,著有《白蘇齋集》若干卷。先生得年僅四十一,有兩子一女,皆先後卒,竟無子,以予子祈年為嗣。蓋壽不如樂天,而無子則似之矣,傷哉!先生與同學友黃公輝交若兄弟,先生死,黃公哭之甚慟。及葬,黃公請告,迂道登壟哭之,為誌其墓。逾年,先生舊社友董公其昌視學政,因諸生之請,祠於學宮,卒如其素志云。
中道曰:先生平粹縝密,而遇事燭照。萬曆丁酉、戊戌間,有東倭關白之警,時議封貢。先生歎曰:「石尚書其不免乎!」李卓吾刻《藏書》成,先生曰:「禍在是矣!」已而皆然。如此者不可枚舉,大都量與識皆全者也。天不假以年,未得盡抒其用世之略,惜哉!先生書法遒媚,畫山水人物有遠致;作小詞樂府,依稀辛稼軒、柳七郎風味。舊有傳奇二種,置之笥中,為鼠子嚼壞,鳳毛龍甲,竟不存於世,可為永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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