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KS君
KS兄:
我很感謝你的殷勤的慰問,但對於你所憤慨的兩點和幾句結論,我卻並不謂然,現在略說我的意見——
第一,章士釗將我免職,我倒並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他那對於學校的手段,我也並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因為我本就沒有預期章士釗能做出比現在更好的事情來。我們看歷史,能夠據過去以推知未來,看一個人的已往的經歷,也有一樣的效用。你先有了一種無端的迷信,將章士釗當作學者或智識階級的領袖看,於是從他的行為上感到失望,發生不平,其實是作繭自縛;他這人本來就只能這樣,有著更好的期望倒是你自己的誤謬。使我較為感到有趣的倒是幾個向來稱為學者或教授的人們,居然也漸次吞吞吐吐地來說微溫話了,什麼「政潮」咧,「黨」咧,仿佛他們都是上帝一樣,超然象外,十分公平似的。誰知道人世上並沒有這樣一道矮牆,騎著而又兩腳踏地,左右穩妥,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還是將自己的魂靈梟首通衢,掛出了原想竭力隱瞞的醜態。醜態,我說,倒還沒有什麼丟人,醜態而蒙著公正的皮,這才催人嘔吐。但終於使我覺得有趣的是蒙著公正的皮的醜態,又自己開出帳來發表了。仿佛世界上還有光明,所以即便費盡心機,結果仍然是一個瞞不住。
第二,你這樣注意於《甲寅週刊》,也使我莫明其妙。《甲寅》第一次出版時,我想,大約章士釗還不過熟讀了幾十篇唐宋八大家文,所以模仿吞剝,看去還近於清通。至於這一回,卻大大地退步了,關於內容的事且不說,即以文章論,就比先前不通得多,連成語也用不清楚,如「每下愈況」之類。尤其害事的是他似乎後來又念了幾篇駢文,沒有融化,而急於撏撦,所以弄得文字龐雜,有如泥漿混著沙礫一樣。即如他那《停辦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呈文》中有云,「釗念兒女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為政而人人悅之亦無是理」,旁加密圈,想是得意之筆了。但比起何栻《齊姜醉遣晉公子賦》的「公子固翩翩絕世未免有情少年而碌碌因人安能成事」來,就顯得字句和聲調都怎樣陋弱可哂。何撏比他高明得多,尚且不能入作者之林,章士釗的文章更於何處討生活呢?況且,前載公文,接著就是通信,精神雖然是自己廣告性的半官報,形式卻成了公報尺牘合璧了,我中國自有文字以來,實在沒有過這樣滑稽體式的著作。這種東西,用處只有一種,就是可以借此看看社會的暗角落裡,有著怎樣灰色的人們,以為現在是攀附顯現的時候了,也都吞吞吐吐的來開口。至於別的用處,我委實至今還想不出來。倘說這是復古運動的代表,那可是只見得復古派的可憐,不過以此當作訃聞,公佈文言文的氣絕罷了。
所以,即使真如你所說,將有文言白話之爭,我以為也該是爭的終結,而非爭的開頭,因為《甲寅》不足稱為敵手,也無所謂戰鬥。倘要開頭,他們還得有一個更通古學,更長古文的人,才能勝對壘之任,單是現在似的每週印一回公牘和游談的堆積,紙張雖白,圈點雖多,是毫無用處的。
鲁迅。八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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