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翁集/卷二十四附錄
家庭聞見錄
[编辑]府君以肅宗己亥九月二十一日辰時。降于漢陽興仁門外商山下紫芝洞第。方娠。皇考判書公夢。與皇妣貞夫人共觀天象。衆星畢出。又有月輪無數並出。天地照耀。夜色如晝。及驚姜之夕。貞夫人夢仙人乘雲輧。降于寢房之牕外。故府君旣長及冠。判書公錫名曰星慶。字曰夢瑞。後避眞宗表德。改以獻慶。葢因夢兆也。
三四歲時。纔解語而已多識字。一日皇妣駕往宗家。留置府君而去。府君題母去子悲四字於壁上。其夙慧已如此。判書公奇愛之。
五六歲。已能綴句。王考參判公晬日。命賦志喜詩。有小孫何所祝。簾外有南山之句。參判公大奇之。兒時以羸弱善病。久不敎書。八歲始授史記范睢傳。讀之大喜曰。不如此。不足謂文也。遂癖好之。不治他書。讀之多歷歲年。
七八歲時。開口成章。如人語興仁市。樵歌永道橋。白石通宵煮。靑松盡日看等句。大有唐人詩調。又嘗賦天子劒。有一揮萬方伏。旁運四時淸。挂之扶桑樹。光輝日月明之句。其他警句膾炙一世。蔡希菴先生聞而擊節曰。此唐人詩調也。嘗遇府君之再從兄弘慶謂曰。君家王子安無恙乎。吾欲一識此兒。早晩當往君家矣。菊圃姜公一日來訪。歸語藥山吳公曰。吾儕中異日大期待者。惟此兒也。異趣之中。爵秩高顯者。亦聞名而來訪。擧世稱之以神童國瑞。
十一歲時有詠鼠竇詩。其詩曰碩鼠巧穿竇。煙生屋四圍。喉開辛易入。眼合痛方微。欲墐先看曆。愁煤屢拂衣。古來譏食黍。終必死吾機云。而不入於集中。故錄于此。
十餘歲。已能解朞三百註。其夙悟如此。
十三四歲。隨侍判書公。出入場屋。多士聚觀。有如堵牆。名動一世已如此也。
十五六歲。學爲公車之業。詩賦表策。無所不能。
十七歲時。蘇厓柳正郞鼎茂以詩文名世。見府君程文謂曰。以君大才。專治科業。精工如此。殊非吾黨所期望也。府君慙其言。卽屛絶擧業。刻意攻苦。爲詩文力追古作者。
府君容貌端重。擧止安詳。自在童幼。謙恭簡默。莊矜自持。有識者皆偉視之。洪獻納尙寅以公輔之器目之。數枉騶過之。常曰此兒不大顯。吾不復相士矣。
判書公築室于巨黍縣治法華山下。府君別搆一書室。不滿一間。而閉戶端坐以讀者十餘年。雖祁寒盛暑。定省之外。不離此房。恐賓友之來妨工夫。只設一方席。兀然獨坐。餘不設席。客至以無坐席。立交數語而退。其攻苦勤學如此。
府君雖有出羣之才溢世之名。而每自菲薄。心不自多。肫肫退讓。口無夸辭。有一先輩戲謂府君曰。君謙嘿已甚。何無文人習氣也。府君對曰自知空疎。何敢無挾而加人。
嘗於讀書時。輒取經傳之微辭奧旨。百家之精華句語。細書于所居書室之壁上。櫛櫛成行。四壁無片隙。坐臥起居。常目觀省焉。
少時讀書鄕廬。罕至都下。年十九因事至都。偶入陞庠。及監試連得三魁。每一篇出。一都傳誦。咸驚怪之曰此非少年口氣。必古作者所搆也。及至累篇。體格皆同。然後始信服曰弱冠文章已成。兒時神童之稱。果不虛矣。當世文人才士。率皆推仰。莫可企及焉。
監試詩題。卽代魏其矦謝灌仲孺獨不失。而府君爲魁。其詩曰老僕屛居藍田宅。籍福昨求城南圃。張羅鳥下翟門秋。掉臂人走臨淄暮。世事一任頻仰屋。吾儂棄矣其誰顧。獨有慇懃灌氏子。握手重結吾心腑。將軍故宅任安在。孟嘗華堂馮鋏住。撫劒長歌一揚眉。有酒願澆平原墓。君不見平原不厭貧賤交。魏齊歸命邯鄲路。此道如土君獨慕。一言誓向君前吐。昨者客與榮利至。華葢盈門日如霧。王孫綠幘柳邊來。貴客銀鞍花外騖。富豪爭傳觀津竇。聲名肯倚河東布。逐臭尋香知幾人。相逢盡道生平故。朱門一掩葉落裏。故燕辭簾秋社雨。荒庭已絶繡轂塵。舊巷全稀珠履步。終南山下可逍遙。嘯坐無聊舊太傅。喜聽兒唱潁水淸。末路幸與君相遇。引繩排根共許與。傾葢豈異平生慕。猶曾不假李廣地。肯數生貴一小孺。當時只道子尋常。此日豈知吾同趣。愧我沾沾自喜人。託契底得賢豪附。回顧前鐘後旃蒙。可笑賓客爭來聚。噫相門白日嘯二鬼。老匠西厓興歎屢。
翌年戊午擢進士一等。及見大科。危得之者屢焉。先祖坡谷公以己亥生。擢戊午司馬。府君亦以己亥生。戊午小成。世皆歎異之。以爲文章名位。將克紹先武云。
二十五癸亥。英廟新定庭試初試取千額之規。府君嵬擢初試。殿試又得丙科及第。及坼名。上問李某誰也。在廷諸臣一辭對曰。此人故判書李誠中之後。而當世文章士也。
任參議珽以一代詞伯。考試公明。府君之再魁。皆任公所賞拔也。大加推奬。到處說項。府君感其知遇。相從甚密。及其歿也。致誄以哭之。
府君嘗曰。六經尙矣。雖難遽學。文之龍門昌黎。詩之老杜盛唐。皆其盛者也。餘不足學。宋明以下文章。多不留眼。恐其世近而易染也。雖歐蘇名篇。一再覽過而已。未嘗誦讀。所讀者秦漢以上之文。以夜繼晝。咿唔不輟者殆十五六年。唐以下最嗜杜詩韓文。多至千讀。時時自歎曰吾無由捨此二人軌轍。別成一體。世代之局耶。才調之不及耶。是可歎恨。後世之文。惟朱文公書疏。愛玩熟讀曰。義理明正。筆法峻整。經傳之次也。不可不多讀。平生不喜著述。惟嗜讀書。多積博發。源流浩汗。汪洋放肆。頃刻千言。無一毫艱難雕篆之態。而華贍秀拔。雄剛渾厚。偉然成大家語。
讀書每以浹洽爛熟爲主。如詩書庸學。多至五六百讀。如論語心經近思錄等書。未嘗一日不在案。沈潛義理。殆若日用飮食。
府君自八九歲。已知好讀書。通計讀書之日。殆近數三十年。雖中身以後。居家閑寂。則未嘗不讀。讀則輒至累百遍。晝夜不輟。殆忘寢食。後以咳喘不能作聲讀書。猶取周易日誦一卦。殆成日課。未見其少懈。
判書公學問本源六經四子。傍及濂洛關閩。尤致力於心經朱子書節要。以持敬二字。爲入德之第一義。府君自幼擩染薰陶。自然成就。父子之間。每論辨義理。或至竟晷達夜。沕然相合。言不牴牾。至比知己之友。如愚之高弟。德器之夙就。問學之深造。葢有所受焉。
府君天姿近道。莊重溫粹。幼被家庭之訓。服膺不忘。潛心經傳之旨。踐履亦熟。雖不以學者自處。其律己之嚴。操行之篤。爲知德者所景仰。
其對人接物。溫恭謙牧。口無乖激之語。而至於論辨義理。毫分縷解。未嘗少屈。其言甚厲。
其居家也。晨夕必上堂拜親。敬問起居後。退坐靜室。子弟以次進前拜。奴僕亦皆羅拜於堂下。內而婦女亦如之。少者拜長者受。女奴亦皆羅拜於家母。逐日如此。自成規模。
嘗書朱子敬齋箴,夙興夜寐箴。揭諸壁上。朝夕諷誦曰。持敬之要。莫緊於此矣。雖燕居之時。輒整襟危坐。儼然若思。少無懈怠放倒之容。
府君嘗曰。文與道貫。然後方可謂文。但務文詞之工。而不求吾道之正。則是道自道文自文。安足以爲文乎。朱夫子所謂卽文以講道則文與道兩得而一以貫之者。眞格語也。是以府君之詩文。詞理俱暢。自經術中出來。後之尙論者。就其文章而觀之則亦可以知其造詣之淺深也。
見人有善。輒亹亹稱道。見人短處。每掩覆之。雖如科文中一句表一句詩。見人有妙處則輒誦之不忘。取人爲善之意。亦可見矣。
其誨人誠意藹然。經傳之微辭奧旨。錙銖不遺。期其曉解。受學者無不懣然心服。
府君躳率以儉。家人化之。子弟不敢以華好之飾奢麗之服。見於府召。衣章佩飾。若或侈麗則必嚴呵禁之。
不肖嘗買一石鏡觀之。不滿楪子大。府君見之曰兒輩侈靡之心。將自此鏡而啓矣。不肖瞿然。遂屛棄之。不敢復畜。
冠婚喪祭。一依朱文公家禮。前後居喪。易慽兩至。誠孝所感。鄕里亦化。
府君奉祀之節。必誠必敬。雖篤老之後。未嘗一不參祀。每當忌日。必沐浴將事。罷祀之後。猶整衣端坐。僾然有如見之思。
府君嘗取兵書孫武子,三略等篇。時時披閱曰。錢穀甲兵。亦儒者事。不可不知。
嘗謂不肖等曰。吾兒時家甚貧窶。菽水時或不繼。而先考勸課猶篤。不使少懈讀書。輒至夜分不輟。先妣每預畜笮油荏滓。使之療飢。攻苦食淡。殆數十年。故俾得成就。今雖家契淸寒比余兒時可謂稍饒。汝輩豈可飽食暖衣。不思所以硬着做工夫耶。不肖等聞之瞿然。而學未能焉。
嘗聞府君在判書公鍾城任所時。判書公新經大賑。勞瘁成疾。患丹毒。累月濱危。府君左右扶侍。晝夜煎泣。雜試醫藥。竟得痊復。府君時年纔三十餘。而侍湯焦遑之餘。鬚髮爲之白。
府君性本恬退。不求聞達。故以溢世之盛名。久不登瀛選。十餘年浮沈臺閣。時有一相臣對人輒曰。李某文學。當世無倫。而仕不顯。極可歎惜云。爭名者聞益忌嫉。以詩一篇爲府君所作。槩是譏刺時相也。獻之相臣。相臣見詩曰。此詩體格。非李某所作。必贗作也。且余素知其恬雅之操。必不爲是也。或勸其辨白。府君曰相臣已知其贗作矣。吾若辨白則置獻詩者於何地。吾謹避之而已。自是益自韜晦。不爲進取之計。讀書林下。專意於爲己之學。
府君居鄕數十餘年。守拙固竆。讀書求道。喜怒不見於辭色。呵叱不及於奴隷。鄕里敬憚。莫敢聞以非義。凡有疑禮。必來取質焉。
府君中年以後。每夢拜紫陽先生。或講道體之微妙。或論時事之艱虞者非一再。故立春題門楣曰。吾禱由來久。何須春祝詞。愛君憂國意。先獲紫陽楣云。
嘗夢入場屋。賦詩一篇。自書其券。詩題雖不能記。而大意則親兄羽化爲鶴。送人蓬萊。問訊其兄之辭也。故詩一句有曰吾家仙鶴倘無恙。歲月蓬山丹頂深。旣寤府君診其夢而異之。居無何。府君之甥姪尹生克兼自京有書曰。泮課詩題出。仙鶴下人間。得占壯元云。考其日則正是府君得夢之時也。似若相感而然也。府君遂嘆曰仙鶴下人間。出於子美之詩。爲張曲江而作。以此推之。余之前生。豈以曲江爲兄耶。歎嗟而記之云。
嘗記府君廢處鄕廬之時。得詩一句曰。逢山立馬看桃李。宿寺同僧聽杜鵑。傍人諷詠曰。殊欠華麗豪宕之本色矣。府君笑曰。廢蟄之象。亦見於詩律耶云。
府君嘗夢得一句曰。三百里中堪納秸。一千淸後屬呈圖。其後多年廢處鄕廬。納秸之讖。果不虛矣。
丙申丁酉間。受知於當宁。連在玉署。一日持近思錄入侍經筵。講太極圖。備陳經義。大被天褒。自是眷遇日隆。屬呈圖之圖字。與太極圖之圖字。自相沕合。何其異哉。
當宁登極之初。府君自玉署入銀臺。大被殊知。晉塗方闢。時權姦國榮以知申事直宿衛所。府君晨夕赴公。直過宿衛所前而一不訪見。國榮又送人致其款洽之意。欲與相識。府君終不往謝。以是國榮大憾之。竟有北邑左遷之行。前後權貴。多聞府君盛名。欲爲引進。亦或有勸之從遊。以圖進取者。府君曰竆達命也。我自有良貴。豈可毁所守也。輒事逡巡。若將浼焉。及其覆轍之相尋。人始服其先見之明操守之嚴也。
府君凡四典州郡。而皆有遺愛。其任襄陽也。視事未幾。闔境大治。府有老吏戒其僚屬曰。官雖仁愛有餘。濟以剛明。愼莫欺毫末也。葢其理民也。先之以惠愛。布之以誠信。大得吏民心。而若或犯法則亦不饒貸。
襄陽俗習猶僻陋。府君簿牒之暇。誘掖生徒。誠意勤懇。勸課詩賦之外。每設小學問目。論辨義理。其中俊秀之民。多所聞道興起者。亦可見推己及人之一端也。及其遭艱西還也。一邑章甫爲致奠賻。且定送有司一員。護喪西來。及至大小朞。每送一章甫以助奠需。致其慕仰之私。久而不衰。
其任北靑也。時當大饑。設賑賙救。民無捐瘠。邑乃北塞要衝也。有步撥軍。軍雇價每歲徵斂民戶。以是民不支堪。府君欲除其弊。自備千餘金。又多般拮据。得錢二千餘金。得米三百餘斛。付之官庫。以爲歲取殖而給雇價。吏民至今賴之。
其任三陟也。邑僻少事。淸淨爲治。課試諸生。訓誨勤摯。人皆知學。文風大振。旣去州人立碑題之曰興學善政云。邑有巨山多松木。國家封爲黃腸山。木品最稱於國中。前後守宰。多所犯禁。府君曰吾乃國家之山直也。敢斫一松。其時按使以淸操益勵。美頌遠播爲褒題。及其遞歸。爲之設宴餞別曰。爲三陟倅而不取一板。獨見於公。極口歎服。可知其淸德善政。有以服人心也。
其任淮陽也。淸簡爲治。吏懷民安。公堂淸寂。惟靜坐看書。嘗得二聯詩曰。黃簾影靜官僮睡。畵角聲喧吏隱栖。秋後倉儲皆火稅。花時僧牒以詩題。其治成制定嘯詠優閑之趣。可見於詩也。
莅淮之明年。歲旱蝗蟲大熾。食穀苗幾盡。府君作罵穀蟲文以禳災。吏民爭誦其文於壠畒之間。俄而大雨。蝗蟲旋卽消滅。苗勃然復興。歲遂大熟。州人服其神明。
府君屢莅外邑。每値歉歲。或私自營賑。或方便賙救。民無捐瘠。莅任之翌年則歲輒大登。無處不然。葢其誠意有足以感格神明。曰雨而雨。曰暘而暘。無不徯志。客或謂府君曰。公遇旱而禱。輒得大霈。公之文章。必能使風師雨伯。鼓舞而感悅也。府君曰文豈能哉。凡余事神治民。動以誠信。書所謂至諴感神之妙。或能乃爾耶云。
其在秋曹也。時當審理京外殺獄。議啓文字。逼盡情僞。議讞之外。間附箴警之義。上大嘉納之。泰安有崔允己之獄。允己本洪州人。爲載稅穀。欲執留泰安人劉那貴之船。相與詰難於船板之上。鬪鬨之際。那貴竟至致命。證人金水京以爲允己敺打那貴項肩之間。仍以其足蹴踢那貴之胷膛。墜蹶船中數丈之下。仍爲致死。獄旣成。訊推屢年不決。府君議啓曰。船上狹長之板。橫架數丈之高。則雖船格之慣熟登陟者。亦皆愼足而行。擇安而蹈。今此允己與那貴。共登板上。如引虛空之步。俯臨高深之勢。危墜之慮。彼此惟均。允己安能偏任一足。又以一足踢人之胷膛高處。如平地上人乎。水京覆檢招。又以爲足踢肩胛。此則比胷膛尤高。危板之上。擧足高踢則渠將先倒。何以踢人。推之事理。恐不如此。且一踢雖猛。必不能使之卽斃。則那貴之當日致死。必由於墜落撲傷。今以胷膛傷處。歸之於允己蹴踢。而謂不由於墜落所傷。亦非的論也。允己之隱伏巖穴。雖似出於知罪恐怯。抑有一事可譬者。今有二人。一來一去。相値於獨木橋上。方其磨肩側身而過也。雖非推擠。偶然蹉跌。一人幸而不墜。一人不幸而墜死。則墜死者之父母妻子。必當歸咎於不墜之人。將欲結縛而告官。則其不墜者雖自知非罪。安得不恐入殺獄。逃避而隱匿乎。允己之事。與此相類。五十人中拈出允己一人。則允己與那貴板上詰難。固可想得。畢竟咎怨。捨允己而誰執。水京之拈出允己。允己之避匿巖穴。勢所必至。一船沙格。必當數多。洪州之民。亦至五十餘人。此欲脫免。彼欲挽執。相與紛挐之際。易致傷人之患。而俱無必殺之心。偶致無妄之厄。則以初覆檢各異之詞證。置殺人元犯之重科。容有可疑云云。判付有曰。昨春審理時。朝家於此獄案。反復參究。未得十分的當之疑端。不得已措辭判下。仍令如式同推。觀此參議跋辭。無疑處起疑。起疑之說。無不鑿鑿中窾。且其敷陳諸條。宛轉方便。無甚礙滯。加以道盡事情。往往有令人刺骨處。所謂濯去舊見。以來新意者。正是此獄準備語。朝家豈可先入爲主。不念轉環之義乎。允己特令該道加刑放送。其後入侍。上誦其跋辭。以爲令人可讀。任實又有金德文獄事。德文敺打從兄。竟至致命。府君議啓以爲。農家借貰之牛。彼雖薄情而奪還。同堂至親之間。何至深嫌而起鬧。以弟敺兄。事已傷倫。臨死託妻。語以報讎。則德文之爲此獄正犯。昭然無疑。而金得一招內。父子之親雖重。兄弟之義亦重。已死之德觀。今無奈何。而同生之獨子。告官正罪。實所不忍云者。雖在常賤無識之類。亦可見良心之不泯矣。殺人償命之法。必使死者解寃。生者稱快。然後方合於刑之衷。而此則德文雖至取服正法。屍親得一之心。必將不以爲快。反以爲慽。參究設法制刑之本意。恐未知如何云云。上大加褒奬。以爲深得廷尉奏當之體。因有德文減死之命。議啓之若此類甚多。而不能遍記。而議讞文字。裒輯成書。有哀敬錄數卷。
其居官也。廉白爲治。請託不行。所至有冰蘗聲。人莫敢干以私。在襄陽時。有親切人來留衙中。受下隷數十金。爲請差任。府君不聽。使之還給其金。及其歸也。治送盤纏之外。加給之金如前日受囑之數。其人慙服。
府君以刑曹參議。自春至秋九朔未遞。其時判堂卽當路之時宰也。時宰嘗語人曰。吾與李某同居一司已過半年。幾乎逐日相對。而無一毫求官干進之語。李某恬雅之操淸苦之節。世無其匹。對之眞能使人不覺敬服而斂袵也云。
府君以爾雅扁其軒。作爾雅解題壁上曰。余以爾雅名軒。客問其解。余應曰爾者邇也。近於俗也。雅者正也。一於道也。爾而不雅則流。雅而不爾則隘。爾而雅。吾所操履也歟云。
府君自弱冠時。已憂西學之誤蒼生。每嘗憂歎。及耳溪洪尙書之聘于燕也。作序以送。盛斥天主之說。未幾其書果來東方。東方之人多惑信而誦慕之。其勢駸駸將日熾而月盛。人始服其先見之明。其後又著天學問答。斥之甚嚴而闢之廓如也。識者以爲功不在闢楊墨之下。耳溪洪公爲府君作爾雅軒記。以盛斥西學。爲一篇之宗旨。且曰爾者邇也。雅者正也。此中庸之義也。夫邇而易行者。豈非庸乎。正而不偏者。豈非中乎。爾而不雅則流於俗。雅而不爾則病於迂。有能兼之。中庸可幾矣。今公有見乎是。宜其明於審幾而嚴於衛正也。公之爲文章。亦主乎爾雅。斯可以見其學矣云云。嚴於衛正者。葢指斥西學而衛吾道也。
府君嘗自述己志。揭于壁上曰。漢郭有道。孤立之士。奚淸奚濁。義之與比。我思其人。高山仰止云。此可見府君守道之正。處世之義。而平生不爲危言激論。與人交。其淡如水。不或靡隨也。不或左右也。以此世之疑怒不及焉。
府君作肥對曰。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子夏義勝故肥。余少也淸羸。晩覺敷腴。客問其解。余以此對云。
一日嶠南士友有抵書於府君曰。吾鄕士族有棄家學佛者。頗聰明能詞律。有遺集數卷。其徒欲得弁卷之文於執事。備禮幣西上。幸惠之一言。府君卻之曰。儒釋異道。吾黨之所深斥。余豈可作釋子文集序耶。遂溫辭而斥退。其闢異之微意深矣。
府君位至正卿。而依舊寒士㨾。居處湫隘。菽水蕭然。家人或以子孫計爲言。府君曰淸寒自是儒者本色。而古人曰遺子黃金滿籯。不如敎子一經。吾有書籍。可以遺子孫矣。且富樂則易驕傲。安逸則是鴆毒。吾恐子孫之不淸寒。豈可復營產業。以啓子孫驕侈之心耶云。
府君自奉儉薄。疏糲不厭。雖至非肉不飽之年。食不重味。仕宦五十年。章服諸具。無一華好之飾。
府君嘗好飮酒。而微醺卽止。若遇詩朋則必置樽賦詩。雖通宵竟日。詩樽迭酬。而未嘗至醉。
府君少時自號玄圃散人。其後搆小亭於巨黍。扁曰白雲亭。取以爲號。又嘗號西亭。晩年取兼山之義。又號艮翁。仍以艮翁行于世。
易簀之前夕初昏。有大星墜於廟洞寓第祠宇之東庭。光彩散地。中有一抹晶光。直上于天。家人莫不驚怪憂遑。外舍婢僕望見火光。至疑內屋之失火。及其奔救則無見也。吁亦異矣。
府君下世後。洛中章甫諸人將謀遺集刊行之役。而以財詘擧贏。通文于嶠南校院。以爲同聲合力之計。其通文略曰。竊念文章者。貫道之器也。道不外於經學。故爲文章者必深得乎經傳學術之間。然後其章炳蔚。其味雋永。播之當世。而視之如祥麟瑞鳳。傳之後世。而仰之若泰山北斗。非若騷人才子之雕繢吟哢。夸耀於一時。而湮沒於身後者也。苟有如是之文。則雖其人已遠。其世已久。猶且臨文興感。寶若拱璧。凡可以發揮傳信之道。靡不用極。况在吾儕之所推尊。耳目之所薰炙。而德儀未遠。剩馥空留。則其所以闡揚幽光。翼衛吾道者。此豈非小子後生之責乎。以生等所聞見艮翁李先生之文章。實自經術中出來。傑然爲有德者之言。而吾黨無祿。斯文不幸。竟使先生奄然騎箕。殄瘁之悲。山頹之痛。儕流同然。京鄕何間。以言其經學則天姿近道。莊重溫粹。律己甚嚴。矩法斬然。其學本源六經四子。傍及濂洛關閩。尤致力於心經,朱子書節要。探索義理。殆若日用飮食。以持敬二字爲入德之第一義。雖燕居幽獨之時。正襟端坐。無懈惰放倒之容。造次顚沛之間。未嘗有疾言遽色。望之儼然。皆知爲君子人。事親而盡其誠孝則士友賞之。事君而盡其忠貞則國史書之。至於經筵進講。敷陳道體之微妙。經義之蘊奧。上下之酬酢如響。朝夕之啓沃有助。以我聖上高明之學。猶許以經學之士。致誄文字。自是代撰王言。傳後信筆。而亦有本之經術。發爲文章。延英討論太極理賾之句。則先生之經學。可謂精且邃矣。以言其文章則自十餘歲。詩調淸絶。動合格律。其中警句。膾炙一世。擧世以神童國瑞稱之。葢其詩文多積博發。源流浩汗。汪洋放肆。頃刻千言。無一毫艱難雕篆之態。華贍秀拔。雄剛渾厚。偉然成大家語。所讀者秦漢以上之文。以夜繼晝。咿唔不輟者殆十五六年。天才旣高。性又好讀書。此所以下筆成章。如長江大河之滔滔不竭。當世之詩豪詞伯。非不林立也。莫不推先生爲笙鏞黼黻之文。則先生之文章。可謂宏且博矣。若夫方娠之日。星月入於妣夢。則李靑蓮長庚謫降之祥也。易簀之夕。大星墜於廟庭。則韓魏公櫪馬皆驚之異也。信乎先生卽天地之間氣所鍾。而千百載雄偉宏傑之人也。樊巖蔡相公以詩哭之曰。奎星如月落祠堂。驚怪全家夜裏忙。來去實關天地運。始知東國有文章。洪尙書良浩之輓曰。倡言闢西學。深爲吾道憂。生以文星降。去與文星收。姜判尹世晃之輓曰。碑板直探韓子髓。詩篇剩占杜陵䧺云爾。則一代名公巨卿之所推重而尊尙者。果何如也。推此以譚。則先生醇正之學。雄渾之文。固不容泯沒於身後。而今此巾衍之藏。無非貫道之器。傳信之具。則豈可使埋沒塵篋。蟠鬱之氣。上干斗墟也哉云云。此可見當世公議之不誣。而南中士林中。亦有能誠篤慕賢義高購文者。相與竭力經紀。以圖不朽。剞劂之役。因此就緖。則非特私門之幸也。抑亦吾道之幸歟。
凡人聞有賢者。必問其長短肥瘦。想像其人。則况嘉言善行之有足以範一世而詔後人哉。不肖服事府君二十餘年于玆。其實行懿德之擩染于身心。嘉謨媺訓之著存乎耳目者。懼其無述而終至泯滅。玆敢箚錄平日之所聞見。一以爲型家範俗之資。一以寓愾然如見之思。而苫塊泣血之中。神識荒迷。十遺八九。殆同以蠡測海。不過勺水。而在不肖寓終身之慕。在後人起曠世之感。則抑有賴於是錄。故竊附于集末。以備遺忘。覽者庶或恕其僭妄而憐其哀慕之情云爾。
歲辛亥仲春。孤孫升鎭泣血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