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溪漁隱叢話/前集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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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编辑]東坡云:「世傳桃源事,多過其實。考淵明所記,止言先世避秦亂來此,則漁人所見,似是其子孫,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殺雞作食』,豈有仙而殺者乎?舊說南陽有菊水,水甘而芳,居民三十餘家,飲其水皆壽,或至百二三十歲。蜀青城山老人村有五世孫者,道極嶮遠,生不識鹽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龍蛇,飲其水,故壽,近歲道稍通,漸能致五味,而壽亦益衰。桃源蓋此比也。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則已化為爭奪之場久矣。常意天壤之間,若此者菩眾,不獨桃源。」苕溪漁隱曰:「東坡此論,蓋辨證唐人以桃源為神仙,如王摩詰、劉夢得、韓退之作《桃源行》是也。惟王介甫作《桃源行》,與東坡之論暗合,今具載其詞云:
望夷宮中鹿為馬,秦人半死長城下,避世不獨商山翁,亦有桃源種桃者。
此來種桃經幾春,採花食實枝為薪,兒孫生長與世隔,雖有父子無君臣。
漁郎漾舟迷遠近,花間相見驚相問,世上惟知古有秦,山中豈料今為晉。
聞道長安吹戰塵,春風回首一沾巾,重華一去寧復得,天下紛紛經幾秦。
洪駒父云:『桃源非神仙,予素知狀,此來見東坡《和淵明桃源詩序》,論其非神仙,暗與人意合。』其敢妄言如此,豈非預先偷子一聯詩乎。」
《高齋詩話》云:「荊公《桃源行》云:『望夷宮中鹿為馬,秦人半死長城下。』指鹿為馬,乃二世事,而長城之役,乃始皇也。又指鹿事不在望夷宮中,荊公此詩,追配古人,惜乎用事失照管,為叮恨耳。」
唐子西《語錄》云:「唐人有詩云:『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及觀元亮詩云:『雖無紀曆志,四時自成歲。』便覺唐人費力。如《桃源記》言:『尚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可見造語之簡妙。蓋晉人工造語,而元亮其尤也。」
山谷云:「東坡在潁州時,因歐陽叔弼讀《元載傳》,歎淵明之絕識,故作詩云:
淵明求縣令,本緣食不足。東帶向督郵,小屈未為辱。
翻然賦歸去,豈不念窮獨。重以五斗米,折腰營口腹。
如何元相國,萬鍾不滿欲。胡椒銖兩多,安用八百斛?
以此殺其身,何翅抵鵲玉。往者不可悔,吾其反自燭。
淵明隱約栗裡柴桑之間,或飯不足也。顏延年送錢二十萬,即日送酒家,與蓄積不知紀極,至藏胡椒八百斛者,相去遠近,豈直睢陽蘇合彈與蜣蜋糞丸比哉?」
韓子蒼云:「以《淵明傳》及詩考之,自庚子歲始作建威參軍,由參軍為彭澤令,遂棄官歸,是歲乙巳,凡為吏者六歲,故云『疇昔居上京,六載去還歸。』然淵明乙巳歲三月尚為參軍,十一月去彭澤,而云『家貧耕植不足自給』,何也?傳言:『淵明以郡遣督郵至,即日解印綬去。』而淵明《自序》以程氏妹喪去奔武昌。余觀此士,既以違己交病,又愧役於口腹,意不欲仕久矣,及因妹喪即去,蓋其孝友如此。世人但以不屈於州縣吏為高,故以因督郵而去。此士識時委命,其意固有在矣,豈一督郵能為之去就哉?躬耕乞食,且猶不恥,而恥屈於督郵,必不然矣。」
東坡云:「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惡其不情也。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貪,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苕溪漁隱曰:〔余嘗三復斯言,可謂至論。而《冷齋夜話》輒竄易其語,雜以漢高帝之事,決非東坡議論也。吾故表而出之。」
東坡云:「余舊好誦陶潛《歸去來》,嘗患其不入音律,近輒微加增損,作《般涉調哨遍》,雖微改其詞,而不改其意,請以《文選》及本傳考之,方知字字背非創入也。詞曰:『為米折腰,因酒棄家,身口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俱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雲暮鴻飛,雲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清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內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奚疑。且乘流遇坎還止。』」
東坡云:「陶潛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採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景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蓋滅沒於煙波間耳,而宋敏求謂予云:『鷗不解沒,改作波字。』二詩改此兩字,覺一篇神氣索然也。」
《冷齋夜話》云:「老杜『白鷗波沒蕩』,今誤作『浩蕩』,非惟無氣,亦分外閒置波字。」苕溪漁隱曰:「《禽經》云:『鳧善浮,鷗善沒。』以沒字易波字,則東坡之言益有理。冷齋以沒字易浩字,其理全不通。浩蕩謂煙波也,今云波沒蕩,亦不成語,此言無足取。」
《雞肋集》云:「詩以一字論工拙,如『身輕一鳥過』,『身輕一鳥下』,過與下,與疾與落,每變而每不及,易較也。如魯直之言,猶碔砆之于美玉是也。然此猶在工拙精粗之間,其致思未失也。記在廣陵日,見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採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採菊又望山,意盡於此,無餘蘊矣,非淵明意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採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景遠,此未可於文字精粗間求之,以比碔砆美玉不類。』」
蔡寬夫《詩話》云:「『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其閑遠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字為望字,若爾,便有褰裳濡足之態矣。乃知一字之誤,害理有如是者,《淵明集》世既多本,校之不勝其異,有一字而數十字不同者,不可概舉,若『只雞招近局』,或以局為屬,雖於理似不通,然恐是當時語。『我土日以廣』,或以土為志,於義亦兩通,未甚相遠。若此等類,縱誤,不過一字之失,如見與望,則並其全篇佳意敗之,此校書者不可不謹也。」
東坡云:「『平疇交晚風,良苗亦懷新。』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予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
東坡云:「《乞食詩》云:『銜戢如何謝,冥報以相貽。』淵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謝主人,哀哉哀哉,此大類丐者口頰也。非獨余哀之,舉世莫不哀之也。饑寒常在身前,功名常在身後,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窮也。《讀史述九章》,夷齊箕子,蓋有感而云,去之五百餘載,吾猶識其意也。《詠二疏》詩,淵明未嘗出,二疏既出而知返,其志一也。或以謂既出而返,如從病得愈,其味勝於初不病,此或者顛倒見耳。《飲酒詩》云:『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寶不能過軀,軀化則寶亡矣。人言靖節不知道,吾不信也。」
《冷齋夜話》云:「李格非善論文章,嘗曰:『諸葛孔明《出師表》、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詞》、李令伯《乞養親表》,皆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見斧鑿痕。』是數君子在後漢之末,兩晉之間,初未嘗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詞意超邁如此,是知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老杜詩過人,在誠實耳。誠實著見,學者多不曉,如玉川子《醉詩》:『昨夜村飲歸,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菩,莫嗔驚著汝。』又荊公《扇詩》云:『玉斧修成寶月團,月邊仍有女乘鸞,青冥風露非人世,鬢亂釵橫特地寒。』」
山谷云:「陶淵明《責子詩》曰:『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觀淵明此詩,想見其人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慧,而淵明愁歎見於詩耳。」又云:「杜子美詩:『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篇,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生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子美困頓於山川,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於生事,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故聊解嘲耳,其詩名曰《遣興》,可解也。俗人便為譏病淵明,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
《遯齋閑覽》云:「六一居士推重陶淵明《歸去來》,以為江左高文,當世莫及。涪翁云:『顏、謝之詩,可謂不遺爐錘之功矣;然淵明之牆敗仞,而不能窺也。』東坡晚年,尤喜淵明詩,在儋耳遂盡和其詩。荊公在金陵,作詩多用淵明詩中事,至有四韻詩全使淵明詩者。又嘗言其詩有奇絕不可及之語,如『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由詩人以來,無此句也。然則淵明趣向不群,詞彩精拔,晉、宋之間,一人而已。」苕溪漁隱曰:「荊公詩云:『先生歲晚半田園,魯叟遺書廢討論。問訊桑麻憐已長,案行松菊喜猶存。農人調笑追尋壑,稚子歡呼出候門。遙謝載醪祛惑者,吾今欲辨已忘言。』所謂四韻全使淵明詩者,即此詩是也。」
《石林詩話》云:「魏、晉間人詩,大抵專工一體,如侍宴、從軍之類,故後來相與祖習者,亦但因所長而取之耳。謝靈運《擬鄴中七子》與江淹《雜擬》是也。梁鍾嶸作《詩品》,皆云:『某人詩出於某人。』亦以此為然。論陶淵明乃以為出應璩,此語不知其所據。應璩詩不多見,惟《文選》載其《百一詩》一篇,所謂『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者,與陶詩了不相類。五臣注引《文章錄》云:『曹爽多違法度,璩作詩以刺在位,若百分有補於一者。』淵明正以脫略世故,超然物外為適,顧區區在位者,何足概其心哉?且此老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效之?此乃當時文士與進取而爭長者所為,何期此老之淺,蓋嶸之陋也。江淹《擬湯惠休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古今以為佳句,然謝靈運『圓景早已滿,佳人猶未適』,謝玄暉『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即是此意。嘗怪兩漢間所作騷文,初未嘗有新語,直是句句規模屈、宋,但換字不同耳。至晉、宋以後,詩人之辭,其弊亦然。若是,雖工亦何足道。蓋當時祖習,共以為然,故未有譏之者耳。」
山谷云:「『正賴古人書』,『正爾不能得』,『正宜委運去』,皆當時語,而或者改作『上賴古人書』,『止爾不能得』,甚失語法。又《述酒詩》一篇,有其義而亡其辭,似是讀異書所作,其中多不可解。獨『羊勝喪其身』,當是『芏勝』,羊勝、白公也,諸梁、葉公也。」
韓子蒼云:「陳述古《題述酒詩後》云:『意不可解,恐其讀異書所為也。』余反復之,見『山陽舊國』之句,蓋用山陽公事,疑是義熙以後有所感而作也,故有『流淚抱中歎,平王去舊京』之語,淵明忠義如此。今人或謂淵明所題甲子,不必皆義熙後,此亦豈足論淵明哉!唯其高舉遠蹈,不受世紛,而至於躬耕乞食,其忠義亦足見矣。」
《陶淵明集》云:「《文選》五臣注《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中詩》云:『淵明詩,晉所作者皆題年號,入宋所作,但題甲子而已,意者恥事二姓,故以異之。』思悅考淵明之詩,有以題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間只九首耳,皆晉安帝時所作也。中有《乙巳歲三月為建成參軍使節都經前溪作》,此年秋乃為彭澤令,在官八十餘日,即解印綬,賦《歸去來兮辭》。後一十六年庚申,晉禪宋,恭帝{元熙二年也。蕭德施《淵明傳》曰:『自宋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於淵明出處,得其實矣。甯容晉未禪宋前二十年,輒恥事二姓,所作詩但題甲子而自取異哉?矧詩中又無有標晉年號者,其所題甲子,蓋偶記一事耳。後人類而次之,亦非淵明之意也。」
山谷云:「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於為詩也。至於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雖然,巧於斧斤者,多疑其拙;窘於檢括者,輒病其放。孔子曰:『甯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淵明之拙與放,豈可為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說者曰:『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淵明之詩,要當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