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論
苻堅、王猛,君臣相得,以成伯[1]功。雖齊桓、管仲,不能過也。猛之將死也,堅問以後事。猛曰:「晉雖僻處吳越,然正朔相承,親仁善鄰,國之寶也。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鮮卑羌虜,我之仇讎,終為人患,宜漸除之,以寧社稷。」言終而死。堅不能用,卒大舉伐晉,敗於淝上。歸未及國,而慕容垂叛之。既反[2]國而姚萇叛之,地分身死,終斃於二人之手。故後世皆多猛之賢,而咎堅之不明。吾嘗論之,堅雖有伯[3]者之略,而懷無厭[4]之心,以天下不一為深恥。雖滅燕、定蜀,並秦、涼,下四域,而其貪未已,兵革歲克[5],而不知懼也。晉雖微弱,謝安、桓沖為之將相,君臣相安,民未患晉,而欲以力取之,稽之天道,論之人情,雖內無垂、萇之釁,而堅之敗,必不免矣。然堅以夷狄之餘,而有帝王之度,其滅慕容、姚萇,收二姓之子弟,錄其才能而官使之,佈滿中外,凡其舊臣無不疑者。若以世俗言之,則以漸除之,如猛之計得矣;若以帝王之事言之,則堅之意,未必過也。 《大雅》之稱文王曰:「殷之子孫[6],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7]于京。厥作祼將,常服黼冔[8]。」文王用人,其廣如此,而堅何尤焉!德雖不若文王,而竊慕焉,顧其所以處之何如耳。文、武既沒,周公、成王之際,殷之遺孽,猶與管、蔡間周之隙,曰:「『予復!』反鄙我周邦。」[9]故周公既克殷,改封微子於宋,而遷其頑民於雒邑,保釐東郊,作《多士》而撫寧之,所以慮其變者至矣。至君陳、畢公,皆迭居成周,而董師之,故康王之命畢公曰:「周公毖殷頑民,遷于雒邑,密邇王室,式化厥訓。既歷三紀,世變風移,四方無虞,予一人以寧。然猶曰:『邦之安危,惟茲殷士。』」由此觀之,文王之用殷人,豈苟然而已哉!今堅畜養豺虎於其腹心,而貪功務勝,不顧其後,宜其斃於垂、萇也哉!使堅信猛之策,南結鄰好,戢兵保境,與民休息,雖有垂、萇百人,安能動之。文王雖未可覬,然亦非王猛之所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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