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仲尼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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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之門人,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是何也?曰:然。彼誠可羞稱也。齊桓,五伯之盛者也,言盛者猶如此,況其下乎。伯,讀爲霸。或曰:伯,長也,爲諸侯之長。《春秋傳》曰「王命內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爲侯伯」也。前事則殺兄而争國;兄,子糾也。內行則姑姊妹之不嫁者七人,閨門之內,般樂奢汏,般,亦樂也。汏,侈也,音太,下同。以齊之分奉之而不足;分,半也,用賦稅之之半也。《公羊傳》曰︰「師喪分焉。」外事則詐邾,襲莒,并國三十五。詐邾,未聞。襲莒,謂桓公與管仲謀伐莒,未發,爲東郭牙先知之是也。并國三十五,謂滅譚、滅遂、滅項之類,其餘所未盡聞也。其事行也若是其險汙淫汏也,事險而行汙也。行,下孟反。彼固曷足稱乎大君子之門哉!

若是而不亡,乃霸,何也?曰:於乎!夫齊桓公有天下之大節焉,夫孰能亡之?於乎,讀爲嗚呼,歎美之聲。大節,謂大節義也。倓然見管仲之能足以託國也,是天下之大知也。倓,安也,安然不疑也。大知,謂知之人之大也。倓,地坎反。安忘其怒,出忘其讎,遂立爲仲父,是天下之大決也。安,猶內也。出,猶外也。言內忘忿恚之怒,外忘射鉤之讎。仲者,夷吾之字,父者,事之如父,故號爲仲父。大決,謂斷決之大也。立以爲仲父,而貴戚莫之敢妬也;不敢妬其親密。與之高、國之位,而本朝之臣莫之敢惡也;高子、國子,世爲齊上卿,今以其位與之。本朝之臣,謂舊臣也。《春秋傳》曰︰「管仲曰︰『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書社,謂以社之戶口書於版圖。《周禮》︰「二十五家爲社。」距與拒同,敵也。言齊之富人莫有敢敵管仲者也。貴賤長少,秩秩焉莫不從桓公而貴敬之,是天下之大節也。秩秩,順序之貌。諸侯有一節如是,則莫之能亡也;桓公兼此數節者而盡有之,夫又何可亡也?其霸也,宜哉!非幸也,數也。其術數可霸,非爲幸遇也。然而仲尼之門,五尺之竪子言羞稱五伯,是何也?曰:然。彼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致,至極也。非綦文理也,非極有文章條理也。非服人之心也。非以義服之也。鄉方略,審勞佚,鄉,讀爲向,趨也。審勞佚,謂審知使人之勞佚也。畜積修鬬而能顛倒其敵者也。畜積倉廩,修戰鬬之術,而能傾覆其敵也。詐心以勝矣。彼以讓飾争,依乎仁而蹈利者也,爲讓所以飾争,非真讓也。行仁所以蹈利,非真仁也。小人之傑也,彼固曷足稱乎大君子之門哉!前章言五霸救時,故裦美之,此章明王者之政,故言其失。《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彼王者則不然。致賢而能以救不肖,致彊而能以寬弱,戰必能殆之而羞與之鬬,必以義服,不力服也。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委然,俯就之貌。言俯就人,使成文理,以示天下。而曓國安自化矣,有災繆者然後誅之。有災怪繆戾者然後誅之,非顛倒其敵也。故聖王之誅也,綦省矣。省,少也,所景反。文王誅四,四,謂密也,阮也,共也,崇也。《詩》曰︰「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春秋傳》曰:「文王聞崇德亂而伐之,因壘而降。」《史記》亦說文王征伐,與此小異。誅者,討伐殺戮之通名。武王誅二,《史記》云︰「武王斬紂與妲己。」《尸子》曰︰「武王親射惡來之口。親斫殷紂之頸,手汙於向,不溫而食。當此之時,猶猛獸者也。」周公卒業,周公終王業,亦時有小征伐,謂三監、淮夷、商奄也。至於成王則安以無誅矣。言其化行刑措也。故道豈不行矣哉!以此言之,道豈不行,人自不行耳,故又以下事明之。文王載百里地而天下一,所載之地不過百里而天下一,以有道也。桀、紂舍之,厚於有天下之埶而不得以匹夫老。桀、紂舍道,雖有天下厚重之埶,而不得如庶人壽終。故善用之,則百里之國足以獨立矣;不善用之,則楚六千里而爲讎人役。善用,謂善用道也。讎人,秦也。楚懷王死於秦,其子襄王又爲秦所制而役使之也。故人主不務得道而廣有其埶,是其所以危也。

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論人臣處位,可終身行之之術。主尊貴之,則恭敬而僔;僔與撙同,卑退也。主信愛之,則謹慎而嗛;嗛與欺同,不足也,言不敢自滿也。《春秋穀梁傳》曰︰「一穀不升謂之嗛。」主專任之,則拘守而詳:謹守職事,詳明法度。主安近之,則慎比而不邪;謹慎親比於上,而不囘邪諂佞。主疏遠之,則全一而不倍;不以疏遠而懷離貳之心。主損絀之,則恐懼而不怨。貴而不爲夸,夸,奢侈也。信而不處謙,謙,讀爲嫌。得信於主,不處嫌疑間,使人疑其作威福也。任重而不敢專,財利至則善而不及也,必將盡辭讓之義然後受,善而不及,而,如也,言己之善寡,如不合當此財利也。福事至則和而理,禍事至則静而理,理,謂不失其道。和而理,謂不充屈。静而理,謂不隕穫也。富則廣施,貧則用節,可貴可賤也,可富可貧也,可殺而不可使爲姦也,君雖寵榮屈辱之,終不可使爲姦也。是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也。雖在貧窮徒處之埶,亦取象於是矣,夫是之謂吉人。徒處,徒行。或曰︰獨處也。雖貧賤,其所立志亦取法於此也。《詩》云:「媚茲一人,應侯順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此之謂也。《詩》,《大雅‧下武》之篇。一人,謂君也。應,當。侯,維。服,事也。鄭云︰「媚,愛。茲,此也。可愛乎武王,能當此順德,謂能成其祖考之功也。」「服,事也。明哉武王之嗣,行祖考之事,謂伐紂定天下」也。引此者,明臣事君,亦猶武王之繼祖考也。

求善處大重,理任大事,大重,謂大位也。擅寵於萬乘之國,必無後患之術:莫若好同之,好賢人與之同者也。援賢博施,除怨而無妨害人。除怨,不念舊惡。能耐任之,則慎行此道也。耐,忍也。慎,讀爲順。言人有賢能者,雖不欲用,必忍而用之,則順己所行之道。耐,乃代反。能而不耐任,有能者不忍急用之。且恐失寵,則莫若早同之,推賢讓能而安隨其後。如是,有寵則必榮,失寵則必無罪,是事君者之寶而必無後患之術也。或曰︰《荀子》非王道之書,其言駁雜,今此又言以術事君。曰:不然。夫荀卿生於衰世,意在濟時,故或論王道,或論霸道,或論彊國,在時君所擇,同歸於治者也。若高言堯、舜,則道必不合,何以拯斯民於塗炭乎?故反經合義,曲成其道,若得行其志,治平之後,則亦堯、舜之道也。又荀卿門人多仕於大國,故戒以保身推賢之術,與《大雅》「既明且哲」豈云異哉!故知者之舉事也,滿則慮嗛,嗛,不足也。當其盈滿,則思其後不足先時而先防之。平則慮險,安則慮危,曲重其豫,猶恐及其旤,是以百舉而不陷也。委曲重多而備豫之,猶恐其及旤。旤與禍同。孔子曰:「巧而好度必節,勇而好同必勝,知而好謙必賢。」此之謂也。巧者好作淫靡,故好法度者必得其節。勇者多陵物,故好與人同者必勝之也。愚者反是。處重擅權,則好專事而妬賢能,抑有功而擠有罪,志驕盈而輕舊怨,擠,推也,言重傷之也。輕舊怨,謂輕報舊怨。以𠫤嗇而不行施道乎上,爲重招權於下以妨害人,雖欲無危,得乎哉!施道,施惠之道。欲重其威福,故招權使歸於己。是以位尊則必危,任重則必廢,擅寵則必辱,可立而待也,可炊而傹也。炊與吹同。「傹」,當爲「偃」。言可以氣吹之而僵仆。傹,音竟。是何也?則墮之者衆而持之者寡矣。墮,許規反。

天下之行術:可以行於天下之術。以事君則必通,以爲仁則必聖,立隆而勿貳也。仁,謂仁人。聖,亦通也。以事君則必通達,以爲仁副則必有聖知之名者,在於所立敦厚而專一也。此謂可行天下之術也。然後恭敬以先之,忠信以統之,慎謹以行之,端愨以守之,頓窮則從之疾力以申重之。以敦厚不貳爲本,然後輔之以恭敬之屬。頓,謂困躓也。疾力,勤力也困戹之時,則尤加勤力而不敢怠惰。申重,猶再三也。君雖不知,無怨疾之心;功雖甚大,無伐德之色;省求,多功,愛敬不勌;如是,則常無不順矣。省,少也。少所求,卽多立功勞。省,所景反。以事君則必通,以爲仁則必聖,夫之謂天下之行術。少事長,賤事貴,不肖事賢,是天下之通義也。有人也,埶不在人上而羞爲人下,是姦人之心也。志不免乎姦心,行不免乎姦道,而求有君子聖人之名,辟之是猶伏而咶天,救經而引其足也。辟,讀爲譬。咶與舐同。經,縊也。伏而舐天,愈益遠也。救經而引其足,愈益急也。經音徑。說必不行矣,俞務而俞遠。俞,讀爲愈。故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在下則爲下,必當其分,安有埶不在上而羞爲下之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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