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譜 (陳鼎)

荔枝譜
作者：陳鼎　清

荔枝譜　　　　粟香室叢書

　　　　江陰　陳鼎　定九

重刻荔支譜序

　　荔支之有譜，自宋蔡君謨所撰七篇始，特為閩產而作，粵、蜀所產得名較早，竟未之及。其後徐𤊹、鄧慶寀、宋珏、曹蕃厯有撰述，或近傳奇，或不脫小品習氣，皆不足錄。吾鄉陳定九先生嘗合四省所產而譜之，為方志及數典者所徵引。余宦游嶺南，有坡公日啖三百之癖，閱此譜而證荔之品目，且以知閩與蜀之不同，　君謨所譜專誇鄉味者異矣。先生在　國初時著書三十餘種，此譜觸余所嗜，特首梓之，為刻先生遺著嚆矢焉。光緒十九年十月，江陰金武祥。

荔枝譜序

　　天之生物也，生於春夏而成於秋冬，月令同則所生之物宜無不同，然而，此之所有或為彼之所無，彼之所饒恒為此之所乏，則何也。蓋物之生也，天主其半，地主其半，得天分多者固莫不相似，得地分多者往往互相殊絕，良以土壤有剛柔、燥濕之分，山川有靈蠢、清濁之異，又何怪乎物產之不齊哉。譬之于人，同為一父之子，智愚、賢不肖判若天淵，亦以稟之母性者有不同耳。予于植物之中，嘗以荔枝為果中尤物，非見而知之也，亦祇聞而知之，所恨天各一方，不能親嘗異味。吾友陳子定九忽以荔譜索序，讀其所記，不禁朶頤，何陳子與予其目之，幸與不幸一至此乎。聖天子宰制萬邦，守臣畢獻方物，年來取荔枝樹馳送京師，計日而達，斯以知百靈效順，卽一物之微，亦欲自靖於廟堂之上，猗歟休哉，何道之隆也。然則人亦顧所樹立者何如耳，果能如荔枝之超軼羣品，安知不有人焉推轂於京師耶。雖然荔有佳有劣，吾願讚是編者甯為翰墨香，慎毋為墨荔也。心齋張潮撰。

福建

　　福建荔枝種類甚多，絕品則十八娘、狀元紅、將軍紫，皆皮薄，核小，肉厚，⽢如瓊漿，啖數百顆不饜，雖多食亦不傷脾。糝鹽少許入醫家，能令人精神充溢，肌膚潤澤。熟時錦綴枝頭，遠望如曉霞射⽬，不覺涎之垂也。

　　⽟帶束佳⼈。明萬曆初，產螺⼥江南⽢果山中。上下俱紅，中⼀道⽩如雪若帶狀，⼜名美⼈腰帶。紅啖⼗顆，輙酩酊如中酒，⼜名醍醐荔。及神廟崩，此荔數百本俱槁。嗟呼，明代⾄萬曆朝可謂極盛矣，⾄治之世，天不愛瑞，地不愛寶，山川草木皆有休禎，此醍醐荔所由⽣及其衰也，宜乎醍醐荔之竭也。

　　⻑⽣棗。產泉州紫帽山下。⻑三寸，圍五寸，上下銳如棗狀。皮⾊黑紫，肉如黃⾦，味⽢香。每株⽌結八十⼀枚，初，主人怪之，不敢食。有道士從終南來，見之，曰：此神仙長生棗也，食之可以辟穀。令家人各食三枚，皆七日不飢。每歲實如前數，主人惡其獲息寡，盡伐之，易植他荔，此種遂絕，惜哉。

　　探花紅。產興化烏石山。甘實繁碩，其味甘滑，與羣荔不同，殆與十八娘、狀元紅、將軍紫為匹者矣。烏石素產荔，以宋家香為上，然其種元時卽絕，今惟此種為上。

　　保和枝。產泉郡北陳巖山蓮花峰，共十本。實大，色黃，甘美異常，啖之可消胸膈煩悶，調逆氣，導營衛。其核燒灰，酒下，可己痢，止腹痛。後為海寇砍伐殆盡。

　　太極圖。產泉郡壺公山，山形方銳如圭，上有盤陀石、法瓶泉、濯纓沼，沼旁太極圖產焉。形圓而扁，半紅半綠如太極圖狀。味甘，性溫，多啖不熱。舊止三株，今已無矣。

　　蓮花幢。產南安縣梅花山下。及蒂半寸許色青，如華蓋狀，上則赤如丹砂。味甘，肉厚。土名法幢，數百本中止有一二本，不下十八娘也。

　　赤命符。產同安文圃山。皮色如夜光珠，中有委曲綠文如符篆狀，而味大殊眾荔。國初，一荔上有文曰「清受命」三字，未幾，監國唐王敗亡，而八閩犬定，豈非天哉。

　　秋露紅。產德化鳳翥山僧舍，止一株。高三四丈，碧葉扶疏可愛。至秋分方熟，味甘而核小，但實不大而色不豔，以是不知名。

　　休明荔。產安溪縣文廟中，止二株，本大如拱，其來久矣。平年不實，如遇邑中士子登科第則實繁碩，甘香可匹狀元紅也。甲子秋，在會城唔安溪令，問其樹。答曰：今夏為雷火所薄，二樹槁矣。嗟乎，材之美者亦為造物所忌耶。

　　漳州荔種極盛，而漳浦為最。紫微山中產相袍紫、馬上嬌，味甘而色麗，實大而核小。啖百顆則腑臟清慮，滓穢蕩盡，兩腋風生，飄然欲仙矣。或曰荔性太熱，惟此二種性極溫，故多啖鼻不衂。

　　鳳毛荔。產丹霞嶼中。其色五彩，陸離可觀，土人呼為落得看。以其味澀而酸，不堪咀嚼，止落得看也。嗟乎，文人無行者類此荔矣。

　　回春果。產康仙祠中，止一株。長數丈，大數圍，枝皆下覆，葉大如掌而色翠，與眾荔殊。其實味苦澀酸辣，不可口，采以浸酒，能已風去病，治癩如神，葉亦然。後為刼火所滅。

　　萬年枝。產鎮海衛陳氏園中，又名海角春，洪武初生，止有一株。青花，朱實，黃肉，白漿，黑核，備五行之色焉。其味如蜜，其香如柑，啖一枚口馥三日。陳氏寶之，非佳客不得啖也，每歲熟二百七十餘枚。明亡，其樹亦死，陳氏寥落。嗚呼，是荔又與有明為興滅者矣。

　　海底月。產漳郡西湖綠蘿庵中，止一樹。其實圓而扁，色如渥丹，核如赤小豆，味甘皮薄。每歲實不足數十顆，為比邱所寶，以是人罕得嘗。

　　翰墨香。產銅山黃石齋先生花圃中，圃為先生大父所築，中有赤石一塊，長數丈，大數圍，其足如斗，風來則搖動如鈴，名曰風動石。母夫人夢石墜而誕先生，故長號曰石齋。先生誕之年，風動石旁不植而生荔一株，十歲而生實三百六十五枚，味甘滑，色潤澤，其臭如墨，故名。時先生已通易學矣，每歲實如前數，及先生鄉薦，捷南宮，入翰林，俱倍之。先生死，樹亦枯。

　　匏瓜荔。產漳郡城北君子亭，亭為朱文公所建，歷朝好事當道俱修葺以為遊觀地。荔味苦澀不可啖，然實碩大圓潔，色澤可觀，熟時芬香觸鼻，差足愛人。嗟乎，朱子生當宋季，不能見用，如匏瓜繫而不食，豈其所建亭旁產荔亦然耶，吾於是而感慨係之矣。或曰此荔曝乾，甘香蘊藉，可與宋家香埒。

四川

　　荔枝成都亦有之，不實者多有。一種海棠秋，碩大甘美，不下閩廣之佳者，立秋後方熟。或曰自獻賊亂後荔種已絕，惜哉。

　　馬蹄金。產敘州府山中。上小下大如馬足，皮如金色，味甚佳，核小肉厚，為敘郡冠。

　　玉真子。產重慶府涪州，唐時最盛，有妃子園荔五百株，為楊貴妃所嗜，因名玉真子。馬上七日夜至京師，卽此荔也。故唐詩有「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之句。此種久絕，今有班家娘者，其味當可與玉真子匹。

　　並頭歡。產眉州山中，開並蒂花，結並頭果，一囊雙核，色紫，味甘，皮香，乃川中絕品也。峨眉、洪雅、夾江、犍為、榮州俱有，但樹不盛，果亦希有。

　　瀘州多瘴癘，三四月感之必死。然產荔一種，號紫玉環，味甘肉厚，香美特出。曝乾，啖一枚可除瘴癘，卽早行大霧中，嵐氣不得侵也。

　　夜半香。產黎州土司中，止有一樹，相傳至明末已五百歲矣。成熟時，每至午夜，香發如清秋丹桂，可聞十里，但味不甘而微酸，為不佳耳。

廣東

　　廣州荔亦最盛，以掛綠為第一品，實碩大，味甘香，核細如菀豆。其殼，上赤如丹砂，下綠如澄波，故名。掛綠與十八娘並驅，未知孰得上駟也。

　　玉露霜。產新會厓門山。白殼，丹肉，不摘經冬不落，其味甘酸，啖之止𠻳，降肺火，療怯病。

　　明月珠。產南海番禺山中。在掛綠之次，其色如火，味同掛綠而皮厚少遜。然不過數株，俱產大姓家，遊客不惟不得食，且不得見也。

　　妃子笑。產佛山。色如琥珀，有光，大如鵝卵。其甘如蜜，其臭如蘭，皮薄而肉厚，核小如豆，漿滑如乳。啖之能除口氣，使齒牙香經宿，宜乎妃子見之而笑也。止一株，亂離以來亦為刼灰矣，悲哉。

　　萬里碧。產東莞戴家園，皮色碧如中秋雨後天，與葉色不同。味甘香，肉潤滑，成熟皮色不變。

　　驪項珠。產順德龍巖山中。圓大而色如血，每成熟時，一葉數果，不見葉但見朱實垂垂，望之如錦覆枝頭，燦爛奪目，味甘香。

　　珊瑚樹。產清遠山中蔡家，止一樹。高數丈，每至熟時葉俱脫，望之如數仞珊瑚，但實小，然漿甚多，每二枚可滓一甌，味甘而香滑。

　　牟尼光。產潮州大捕山中，為潮郡第一品，大如雞卵，每一顆可清漿一甌，其味如乳，飲之功同參苓。

　　瓊瑤彈。小如彈丸而無核，味甘如蜜，有梅花香。皮薄如紙，亦香甜不澀，可並啖也。出程鄉山中。

　　若草春。產惠來山中。皮香如橘，肉亦如之，味甘而厚。已上三種皆為潮陽最，然不可多得也。

　　琥珀光，又名火齊。出雷州海康林氏宅內。實大如柑，味甘，性最熱，食不過五枚，過五則鼻衂如注。

　　水晶毬。止一樹，在潮陽平湖書院中。白花白殼，白肉白核，而漿如血，味甘而香沁肺腑，亦異種也。

　　公孫。產東莞。每蒂一大一小，土人呼為公領孫。皮薄，核小，肉厚，甘香可並狀元紅也。

廣西

　　粵西荔種亦多，雖無粵東之盛，然亦有絕品，如中秋月一種，味甘，皮薄，肉滑，不下東粵掛綠、牟尼光也。

　　黃袍子。產廣西東蘭州，有四五株散於各山中，俱為豪家所有。黃花，黃殼，白肉，紫漿，青核，故曰黃袍子。味甘性溫，啖之快脾，每啖十枚可倍加餐。

　　墨荔。產平樂萬山中。皮、肉、核俱黑如墨，味臭而苦辣不可啖。或曰出賀縣山中，或曰荔蒲、修仁二邑山中多有，人皆棄之，以其味惡也。或曰味臭而且有毒，悞食之令人心腐爛而死。嗟乎，墨荔，墨吏也。

右荔四十三種，除墨吏可為戒，不可食外，餘皆奇品也。他如猫兒眼、夜光珠、獅子鼻皆平平無奇，及不可治病者約百餘種，悉不入譜。

荔枝譜跋

　　余向以未食鮮荔枝為虛生此口，旣而又思之此非我口之罪，乃我足之罪耳。使我親歷閩、蜀、甌、越諸地，安知不與陳子定九同其飽餐耶，定九足跡徧天下，不特多嘗異味，亦且多睹異物，勞雙足之力以博口耳之歡，誠善自娛樂者矣。心齋居士題。

附錄粟香五筆卷四

　　余旣刻陳定九《茘支譜》，蓋合粵東西、閩、蜀四省所產譜之。嗣見鶴山吳孝廉應逵所著《嶺南茘支譜》，有補正陳譜數條。第一條，以掛綠為第一品，其殼，上赤如丹砂，下綠如澄波，故名云云。吳譜云：「掛綠，一名綠蘿，楊萬里詩註所謂五羊茘支上上者為綠蘿是也。出增城沙貝，蒂旁一邊突起稍高，謂之龍頭，一邊突起稍低，謂之鳳尾，熟時紅紫相間，一綠線直貫到底，故名。又云：紅中有綠，或在于肩，或在于腹，綠十之四，紅十之六。又有一種遠看如丹茘，近觀有細點如點苔，間有小核。諸說最確，無有上紅下綠者，定九雖嘗至粵，實未得見挂綠，特豔其名而為此臆說耳。嶺右人說端硯，得之耳聞，加以臆說，其可笑大率類此。」　第四條，妃子笑。吳譜有尚書懷一種，產增城白岡沙一帶，又可植盆盎中結實。余閱至此，適汪憬吾孝廉來，云：相傳為湛甘泉懷核歸植，故名尚書懷，可對妃子笑也。　第十二條云水晶毬，止一樹，在潮陽云云。吳譜云：「水晶丸，俗名糯米餈，出番禺鹿步司之北村。肉厚而靭，香液與掛綠絕似，而實大核小，食之令人暢然意滿，吳石華擬之鰣魚無骨，阮雲臺宮保云此嶺南第一品也，自此人以一品茘稱之。」余按，水晶毬與水晶丸種類自異，以其名相似，且近時亦常食此種，故附著之。　第十三條云公孫，產東莞，甘香可並狀元紅云云。吳譜云：「狀元紅，最多亦最賤，下品也。」余按，狀元紅特美其名耳，其出最早，定九誤為佳品，以比公孫亦未細攷。　又，陳譜廣西止三條，余攷劉恂《嶺表錄異》云：「梧州江前有火山，上有茘支，四月先熟，〈原注：以其地熱，故曰火也。〉核大，味酸。」《廣東新語》云：「凡山枝皆可謂之火山，或云火山自有一種。」陳譜云：「凡平平無奇者不入譜。」故未載火山一種歟。

　　東坡詩：茘實周天兩歲星。自註云：茘支至難長，二十四五年乃實。《嶺南茘支譜》云：近用博接之法則四年可以結實，人巧可奪天工耳。《廣東新語》云：「博之法，當花發時，以其枝削去青皮寸許，傅之以土，子結後，枝卽生根，乃落之為栽。接之法，以核漏出萌芽，長至三四月為栽，乃以龍眼之枝屈而接之。」徐渤《茘枝譜》云：「接枝之法，取種不佳者，截去元樹枝莖，以利刃微啟小隙，將別枝削鍼， 插固隙中，皮肉相向，用樹皮封繫，寬緊得所，斟酌裹之。凡接枝必待時暄，葢欲藉陽和之氣，一經博接，二氣交通，則轉惡為美也。 」余按，博字無接之之義，粵俗近書作駁，傷科接骨亦書駁骨，均不可解，豈博為縛之省，「樹皮封繫」事近于縛歟。

　　《果譜》茘枝以龍眼為奴。余嘗為龍眼稱屈，《廣雅》云：益智，龍眼也。《本草》云：茘枝性熱，龍眼性和平，蓋資益以龍眼為良也，《濟生方》用之。故余咏赤溪署中花木云：龍眼能益智，廣雅詞非誣，我為正厥名，茘枝為君奴。〈吳都賦〉李善注云：「龍眼味甘勝茘枝。」又不僅言性之優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