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屬東印度見聞雜記/第七章

　　三天以前我還來在德拿特（Ternate），——一個美麗的港灣，兩座火山扼其咽喉，這火山在這些小島上聳出蒼翠的圓錐峯。德拿特和替圖阿（Tidore）這兩個名詞本是十六，十七，和十八世紀震動人心的名詞。那時代的詩人隨時都要提起牠們來烘托東方的財富和繁華。如密爾頓（Milton），他就做過以二綴音代三綴音的詩，來歌詠牠。在當時歐洲人的想像中，東方的財富和繁華似乎都集中於牠們。這是十六世紀的一種突然的發現：就是從前漏過亞洲和地中海進至上古的羅馬和中古的歐洲的香料是從馬來羣島的東部小島而來。一五二二年麥哲倫的部屬在麥哲倫被戕於斐律賓羣島以後到了這兩個馳名的島嶼之間的海灣，從德拿特的蘇丹（sultan）手中買了一船香料。十年或十二年以前塞刻剌（Sequeira）雖已在麻剌甲見了從摩鹿加羣島過來的船隊裝運香料，並且在他以前又有意大利的旅行家發提馬（Varthema）到過香料羣島（Spice Islands），還有一小分隊軍艦由達布盧（d'Abreu）派遣到香料羣島去。但是激動葡萄牙人的貪心而見諸行動的導火線卻是麥哲倫艦隊那兩隻殘餘者所裝載的香料；從此以後，得布立托（de Brito）乃爲母國取得香料的羣島和香料的專利。

　　其時威尼斯已從這個財源得了幾百年的浸潤，做了東方貨物在歐洲貿易的中心。因爲牠從這個財源取了財富和權力的緣故，方纔有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探險家出去探尋南方海洋前往東方的新航線，而英吉利的探險家如尉羅比（Willougaby）等人則探尋北方海洋（北冰洋）前往的航線。葡萄牙和西班牙對於新發現的致富途徑嚴守祕密有了二三代，其時荷蘭人和英吉利人只得拿着分配東方香料於歐洲市場的利益來自慰。但是這事到底不能持久。葡萄牙人於十六世紀末葉擡高香料的價格；於是荷蘭人和英吉利人毅然從事破壞葡萄牙人的專利。哥尼流豪特曼（Cornelius Houtman）被囚於里斯本（Lisbon）時，得了一張前往東方的祕密航線的海洋圖，就在一五九五年環航了好望角，從此荷蘭人向前猛進竟在東方取了一片只比英領印度稍稍減色的殖民地。而英吉利人更在荷蘭人以前。德類克（Drake）早已追蹤了他的敵人——徒供犧牲的西班牙人——環航合恩角（Cape Horn），並且循着麥哲倫的路線於一五七三年到達德拿特，竟從蘇丹手中爲英格蘭取得蘇丹本國香料的專利。一世紀前阿剌伯人早已達到西洋人所奔赴的這個目的地，並且傳佈回教於德拿特和替圖阿這兩個大帝國。葡萄牙人用着海軍和歐式的鎗礮從阿剌伯人手中奪得這片地域；而西班牙人則又不顧金錢的酬謝屢次想從葡萄牙人手中奪取而去。其時條頓族的兩個海上強國現身於舞臺之上，經過長期的競爭以後，不列顚的與荷蘭的兩東印度公司就訂約爪分東方的領地。德拿特的蘇丹從前雖和德類克訂有條約，卻於一六一三年改訂條約將香料的專利轉送於荷蘭；後於一六八一年荷蘭又統治了摩鹿加羣島或香料羣島的全部。

　　於是歐洲人所做『黃金的東方』（"Golden Orient"）之夢乃遂開幕。香料的專利經營在中古時代的想像中彷彿是後來祕魯和墨西哥的銀礦對於西班牙，加利福尼亞的金礦對於合衆國，以及上世紀澳大利亞的金礦和慶伯利（Kimberley）的鑽石礦對於英格蘭一般。當時引誘冒險家去探檢東方的幻想就是香料。不論那個國家，只要捉得這疾飛的幻想，卽可變爲富裕，並且不須向前努力卽可使其國人富足。這正和買彩票一般，只有少數是幸運的驕子，其餘都是受騙者，而且社會上因爲追逐這種幻想所受的重傷一時也無從恢復。

大權的旁落

　　打破香料營業的迷夢費了幾百年的工夫。因爲這是專利的營業，攫得這種專利的國家立刻變爲『衆矢之的』。其他各國同時種起香料，以致價格一落千丈。十七世紀時荷蘭人出售肉荳蔻是八先令（shillings）一磅；直至今日降爲三便士或四便士。我在德拿特看見荳蔻樹底下狼籍着剖裂的荳蔻殼，竟沒有一人肯去取出裏面蓋有深紅色的肉荳蔻的美麗堅果。德拿特的光榮至今確已一去不返。她原有的大帝國從西里伯和桑結爾羣島以東伸至新基尼的洪保德灣（Humboldt's Bay），正與相鄰而相敵的替圖阿大帝國一般，現在變爲荷蘭的一個駐劄官轄地，或一個行省；雖則火山麓的小城有了駐劄官和喇查的屋宇，但是原有的偉大顯已成爲陳迹。孤寂寡歡的老喇查住在頹敗的宮中，——這王宮砌着石階，是他祖宗偉大事業的唯一遺物，——埋怨區區的津貼未能滿意。我們船上從西里伯沿岸帶回他的百來個臣民和他們的六隻漁船，這些漁船在構造上和首尾的高聳上顯出那坡里內西亞軍用獨木舟的模型。這些長板造成的船隻和所羅門羣島的獨木舟一般，不能抵抗東南信風的波濤；牠們只是一種輕便的競渡船。再則我們船上還有三個從德拿特過來的土人，同着他們的漁夫往那它彌尼海灣（Gulf of Tomini）中的烏那烏那羣島（Una Una Islands）而去。這些島民的主要產物不是香料，卻是魚類。而且三年前他們島上火山那次大爆發時，他們全體避到獨木舟上，預備永遠捨棄他們的老家。幸虧有一隻荷蘭的警備艦禁止了他們的遠颺。德拿特和替圖阿兩大帝國的中心險些兒就要回復到牠們原始的寂寞荒涼。他們一定是向來都受爆發和地震的苦痛的；但在從前他們卻有帝國民族的力量和膽略。現在他們已經失去心靈了；簡直禁不起什麼天災了。

香料與牛酪

　　但是我們的輪船所裝椰子乾核的船貨卻對他們的將來和這些熱帶島嶼的將來放射出新光明來。香料現已失其價值，因爲歐洲食品的淡泊無味已是過去的事情。我們穿行這些島嶼時候，所有食品若非攙入香料燜煮一番，總不甘美。這就是東方熱帶所以暢銷咖唎的理由，也就是加上許多香料的菜肉雜飯的起源，這種菜肉雜飯，本地的荷蘭僑民叫牠做「雷斯塔費兒」（Reistafel），很是通行。在各地新鮮的食品，水果和產物未曾應用冷藏法運輸到歐洲市場以前，只有最富的人家纔能不用香料的燜煮做起肴饌。至今冷藏法旣已通行，歐洲香料的市面竟致一蹶不振。但是麵包的用途推廣於一切民族以後，卻已產生了牛酪的浩大激增的市面。然而世界上並沒有這許多製酪原料或製酪區域足以供給這種需要。所以從脂肪從椰子乾肉取得的仿造牛酪（olemargarine）不得不去替代牛類乳房的產品。而且印度人所用的牛酪油也必須從椰子的乳汁製出。從前有若干代，那椰子油和肥皂就是椰子乾核的專有的用途，前者用於東方而後者用於西方。但是世界上還有這許多黑種人，所以肥皂的市面至今並沒有推廣到理想的程度。現在肥皂富豪（soap millionaires）的數目實在沒有將來牛酪富豪和椰子富豪那樣多。牛酪需要的激增對於熱帶所開的新方面甚且比橡皮需要所開的新方面還要廣大些。牠挫折了香料的老富源，尤其挫折了金礦和鑽石礦的財閥氣勢。這金礦和鑽石礦拿來和牠相比簡直是曇花泡影。卽在這個西里伯的北半島，——形如章魚的觸角遠伸於深海之中，——也有金礦的水泡直到晚近方纔破裂。並且在牠北岸和南岸至今還有幾處金礦存在。但是沒有一處付過眞正的紅利；所得的黃金大半都由巴塔維亞的證券交易所而來。有一處大礦叫做佩勒里（Palele），我去看過一次，現已歸於一個貸款的銀行所有，正在採掘礦脈的主眼以取償牠七萬鎊的貸款。在它彌尼海灣上我又看了三四處，有二三處已在十二年或十五年來逐漸的將資本折耗了。有一處是含金的蠻岩礦，和約罕湼斯堡（Johannesburg）的金礦相似；還有一處是脈礦，近來方纔開始採掘，——這是至今仍使股東懷挾希望的唯一金礦，無奈要去探採更深的材料卻需一具挖泥機（dredge）。

金礦藏於椰子

　　我所覿面的人們大半都已開始察覺這些地方的眞正金礦正和乳汁一樣，實在藏在椰子裏面。這個眞理現已逐步深深印入荷蘭投資者的心坎中，有如牠早已印入中國商人和阿剌伯商人的敏銳的心坎中一般。它彌尼海灣的沿岸，椰子栽植地現已放出異彩，我所搭坐的這隻四千噸輪船，航駛於各「坎蓬」（kampong）時都是裝滿椰子乾核，而且我又聽見商人預料三四年內須有兩倍噸數的輪船以爲後繼。荷屬東印度投資趨勢的一種最明顯的表示，就是在這新近平定的西里伯島，那首先使其北半島趨於繁盛的咖啡栽植地現已逐步衰落，逐步減少；朱古力樹（cacao）雖有種植，而面積不大；橡皮樹僅在北方有一小片栽植地，只有椰子樹逐步展佈於各處。在這馬來羣島上對於咖啡，朱古力，和茶葉，已從辛苦的經驗發生一種牢不可拔的不信任。甘蔗只出現於爪哇；稻和珍珠粉也只在爪哇種植很廣。並且種植橡皮樹是否可獲厚利至今尙有很大的猶豫。何況這種事業須有充分低廉而有訓練的勞工。卽在這裹熱帶地域，人工低廉，並可使其受某程度的訓練，但是這種人工在數量上仍舊難免極端有限的恐慌。凡是稍稍缺少低廉人工的地獄，橡皮事業一定不能獲利，——正和棉花一般。在那開孔取汁有如人手一般的機器尙未發明以前，種植橡皮可以獲利的地域總是有限，雖則土壤肥沃，氣候濕潤的熱帶很是廣大。

不經訓練不能養成勞働習慣

　　但是椰子乾核卻有特異之點；因爲森林旣經剷除，種子旣經播種以後，則保持栽植地的清潔，採集並剖開其堅果以攤曬椰子乾核，都只消少量的勞働。試就西里伯而論，自從海盗蕩平，托剌查族（Toradjas 野蠻的山居民族）投降以後，人口雖已逐漸加多，但到現在還是稀少。西里伯全島比爪哇要大的多，但是人口只有爪哇的十分之一。比較野蠻的民族都不喜歡固定的工作；那部季人（Buginese）向在海上經商，對於栽植地的操作旣不相宜；而北半島的土人受了半世紀有餘的歐化，做了基督教徒，則又不願從事薪金較優的勞働，而願受僱爲店員，因爲從此每逢節日可穿歐式的玄色衣服，平日也可穿了歐式的麻布衣服。所以西里伯的三百萬人對於栽植地的操作並無多大的貢獻，因爲他們從未經過帝國統治之下的訓練。在馬來羣島以內只有爪哇人，巴里人，和琅波克塞薩克人（Sassaks）傾向於固定的工作；他們——只有他們——在以前幾世紀中都受帝國的統治。

不勞而獲的財富

　　假使你們想看看椰子可以使不願作工的民族遠於繁昌的情形，你們應該採用我近來所作的旅行，環航了桑結爾羣島，——一帶活火山，北自西里伯極北端，南至斐侓賓羣島極南端。這些島嶼從海濱直到山頂都聳出椰子樹，並且最奇特的事實就是地位較高的栽植地比近海的栽植地出產更豐，這大約是由於火山每隔幾年就把肥料施給高岡，高坡，和高原的緣故，——這可說是火山損害房屋，樹木，和人命的賠償。我們可以看出這些栽植地都爲土人所有；因爲裏面的樹木密集得和刷子的剛毛一般；若在公司或投資者就要把各株至少空出二十呎，使得牠們出產最佳了。大桑結爾（Great Sanguir）的面積約當爪哇五百分之一，而有七萬人口，爲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域，因爲牠有幾百萬株椰子樹，每三四株可以供養一家，並且全年不須操作。那些土人對於製造的工作簡直比我們勞働組合裏面的有些分子還要不如。幾世紀以來，他們受了四周海盜帝國的宰割，成了最不顧後並且最不繁殖的民族；因爲養起小孩徒然供人宰殺或被賣爲奴實在沒有多大用處。這些海盜直到幾十年前方纔被荷蘭的礮艦所滅除，並且教士們也已開始曉諭土人以椰子栽植地的價值。現在椰子乾核的價格旣由十二鎊一噸漲到二十四鎊一噸，他們的興隆當然無限；至今這些島上貧窮的現象竟已絕跡；人口更有突飛的進步。

　　從這些島嶼所得的教訓旣然這樣顯著，所以椰子乾核的呼聲在荷屬東印度（Dutch Indies）到處流行。將來這椰子乾核就是熱帶繁昌的穩固根基如果澳大利亞能有先見之明，儘可取法於此。有一馬耳他人（Maltese），他父親是砸中的墨西哥人，母親是瑪德拉斯人（Madrassee）；他在新基尼有了一片發達的椰子栽植地。他對我說，椰子乾核不須多量的勞働，更不須熟練的勞働，而其善價則可操左劵；澳大利亞聯邦的勞働法將來對於橡皮影響雖大，而對椰子乾核則不大。因爲北部地方的濕熱帶並無類似椰子的致富之物；牲口可以做了一切淸除栽植地的勞働，不致損傷樹木或其產品；而椰子乾核旣爲二十四鎊一噸，幾十株椰子樹已可供養歐洲的一家人，此外再有幾十株則在炎夏儘可送全家人往悉德尼（Sydney）或墨爾本（Melbourne）避暑，而留一人在家照料栽植地。

　　這種生活眞是社會主義者的社會的理想生活，因爲那種社會旣是財產公有，兒童公育，所以各人爲其一己或一家謀生而從事工作之刺激不免隨之喪失。這種勞働上爲己的動機取消以後，如果單用國家利害關係的抽象觀念來補充牠，那末各人是否能够操作不輟或且偶然操作，眞是很難預料了。因爲他不免期望國家來照料他己和他一家，並且期望他人爲他自己而操作。在温帶上這種怠工的結果很是厲害。但有椰子或西穀的熱帶確實這種計畫惟一的理想地。澳大利亞的社會主義派如果急於實行，不免要去利導聯邦政府種植北部地方沿岸一帶的椰子和西穀，由是對全世界，尤其是對温帶的澳大利亞，宣示他們的社會計畫並不單是烏托邦；因爲他們在這種環境裏面，可以安然實現他們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