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洲可談/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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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萍洲可談
卷一
卷二 

元豐間,彧先公為右史,神考遣使治楚州新河,面戒之曰:「東南不慣興大役,卿且為朕愛惜兵民。」大哉王言,簡而有體。

元豐六年冬祀,先公導駕,既進輦,輦中忘設衾褥,遽取未至。上覺之,乃指顧問他事。少選褥至,遂升輦。以故官吏無罪,聖度如此。

舅氏胡宗堯,嘉祐初引見改官,舉將十七員,仁宗問其家世,或奏樞密使胡宿之子,即有旨「更候一任回改官」。時又有因失人死罪連坐,於條合展舉將員改次第等官,上宣諭未令改官,凡三引見,幾十餘年。大臣或以為言,上曰:「此人曾殺朕百姓,不可改官。」

三省俱在禁中,元豐間移尚書省於大內西,切近西角樓,人呼為「新省」。崇寧間,又移於大內西南,其地遂號「舊省」,以建左右班直。或云,舊省不利宰相,自創省至廢,蔡確、王珪、呂公著、司馬光、呂大防、劉摯、蘇頌、章惇、曾布更九相,唯子容居位日淺,亦謫罷,餘不以存沒,或貶廣南,或貶散官。

祖宗故事:宰相呼相公;節度使帶開府儀同三司,元豐官制前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亦呼相公,謂之使相;三公正真相之任,呼公相,尚書改令廳為公相廳。蔡京首以太師為公相,其子攸自淮康軍節度使除開府儀同三司,遂父呼公相,子呼相公。時傳京父子入侍曲宴,上云:「相公公相子。」京對云:「人主主人翁。」際遇之盛如此。

宰相禮絕庶官,都堂自京官以上則坐,選人立白事;見於私第,雖選人亦坐,蓋客禮也。唯兩制以上點茶湯,入脚牀子,寒月有火罏,暑月有扇,謂之「事事有」,庶官只點茶,謂之「事事無」。

茶見於唐時,味苦而轉甘,晚採者為茗。今世俗客至則啜茶,去則啜湯。湯取藥材甘香者屑之,或溫或涼,未有不用甘草者,此俗遍天下。先公使遼,遼人相見,其俗先點湯,後點茶。至飲會亦先水飲,然後品味以進。但欲與中國相反,本無義理。

朝,辨色始入,前此集禁門外。宰執以下,皆用白紙糊燭燈一枚,長柄揭之馬前,書官位於其上,欲識馬所在也。朝時自四鼓,舊城諸門啟關放入,都下人謂「四更時,朝馬動,朝士至」者,以燭籠相圍繞聚首,謂之「火城」。宰執最後至,至則「火城」滅燭。大臣自從官及親王駙馬,皆有位次,在皇城外仗舍,謂之待漏院,不與庶官同處。「火城」每位有翰林司官給酒果,以供朝臣,酒絕佳,果實皆不可咀嚼,欲其久存。先公與蔡元度嘗以寒月至待漏院,卒前白有羊肉酒,探腰間布囊,取一紙角,視之,也。問其故,云「恐寒凍難解,故懷之」。自是止令供清酒。

本朝置大宗正寺治宗室,濮邸最親,嗣王最貴,於屬籍最尊,世世知大宗正事。自宗晟迄宗漢,皆安懿王子,兄弟相繼,宗字行盡死,諸孫仲字行復嗣爵判宗正寺,人人謹厚練敏,宗子率從其教誨。崇寧初,分置敦宗院於三京,以居踈冗,選宗子之賢者蒞治。院中或有尊行,治之者頗以為難。令郯初除南京敦宗院,入對,上問所以治宗子之略,對曰:「長於臣者以國法治之,幼於臣者以家法治之。」上稱善,進職而遣之。令郯既至,宗子率教,未嘗擾人,京邑甚有賴焉。

嗣濮王宗晟,伯仲第十二,英廟親兄也。元豐間,神考將詣睦親宅澆奠近親,嗣王欲邀車駕幸舊邸,會日逼不及造朝。故事:戚里近屬,許獻時新,即於東華門投進。時邸中無新果,求得丁香荔枝數百枚函之,附短奏云:「來日乞詣安懿王影堂燒香。」進入,上果喜曰:「十二自來曉事。」即降處分,暨至濮邸,望見祠貌,下輦去繖,灑淚而入。既已,延見近族,慰勞諸父,加恩各遷使相郡王。

嘉王顥,裕陵親弟也,好讀書。元豐間,數上疏論政事,記室或諫之曰:「大王為天子弟,無狗馬聲色之好,游心方冊,固是盛德,而數干廷議,非所以安太后也。」王矍然亦悟。爾後惟求醫書,與其僚講湯液方論而已。朝廷果賢其好古,降詔襃諭。至今醫家有《嘉王集方》。

熙寧間,始命宗室應科舉;大觀間,內臣有赴殿試者;政和八年,帝子亦赴殿試。宗子及第,始於令鑠;內臣及第,始於梁師成;親王及第,始於嘉王楷。故事:有官人應舉謂之鎖廳,例不作廷魁。戊戌榜,嘉王第一人,登仕郎王昴第二人,顏天選第三人,上宣諭:「嘉王楷有司考在第一,不欲以魁天下,以第二人為牓首。」鎖廳人作廷魁,自王昴始。

帝女號公主,壻為駙馬都尉,近親號郡主、縣主,而壻俗呼郡馬、縣馬,甚無義理。近世宗女既多,宗正立官媒數十人掌議婚,初不限閥閱。富家多賂宗室求婚,苟求一官,以庇門戶,後相引為親。京師富人如大桶張家,至有三十餘縣主。

宣和殿,燕殿也,中貴人官高者皆直宣和殿。始置學士命蔡攸,置直學士命蔡翛、蔡鯈,置待制命蔡絛,後又置大學士命蔡攸,自盛章、王革、高佑皆相繼為學士,班秩比延康殿學士為加優。凡外除則換延康,蓋宣和職親地近,非他比。己亥歲改保和殿。

本朝五等之爵,自公、侯、伯、子、男,皆帶本郡縣開國,至封國公者則稱某國公。初封小國,次移大國,以為恩數。亦有久不徙封者。文彥博初封潞國公,三十年不徙封。王安石初封舒國公,後徙荊國,既死,追封舒王,凡二國。蔡京初封嘉國,徙衛國、楚國、魯國,凡四國,復加陳、魯二國,公辭不拜。何執中初封榮國公,五年不徙封,薨於位,追封清源郡王,此僅事也。元祐初,司馬光封溫國公,議者以其剛厲,宜濟之以溫,東坡行麻詞,亦云「封國於溫,用旌直德」。崇寧初,曾布自相府以賄貶授廉州司戶參軍,議者以其貪墨,故箴之以廉,執筆者果有意乎?

自元符、紹聖以前,大臣罕有除在京宮觀者。兩府召還為宮使侍讀,甚稀闊。從官左遷,重者外移,輕者易職事。時有八座改樞密承旨、獨座改工部侍郎,皆不美也。王震自吏部尚書移知開封府,又除樞密都承旨,王嘗語先公曰:「震所謂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復至於齊者也。」政和間,近臣罷執政官,即授提舉在京宮觀,既體貌之,而名實相副。以罪去者,固自有法。

典制:寄祿官三品紫衣金魚,五品緋衣銀魚;職事官雖高,非特賜不得預,雖特賜而寄祿未至本品,則帶賜魚在銜內,寄祿官已至本品則不入銜;外任官或借衣色者不佩魚,銜內稱借色,有賜色者仍稱賜色,轉運使副、提點刑獄、知州軍並借紫,本衣綠者止借緋,轉運判官、通判州軍並借緋。自崇寧初增置提舉官不一,惟學事與常平借緋,餘衣本色。其合借衣色者,勅上云「候迴日依舊服色」,自朝辭出國門,則衣借色,迴入國門,則衣本色。近制借色仍佩魚。江公著曾任知州,借紫,後除轉運判官,勅上不帶借紫,公著仍衣紫。馬餘慶知彭州,借紫,替迴赴部,方理通判資序,懼失借色,不肯受本等官,請宮祠歸,仍衣紫。凡勅上不帶借衣者,自不合著。

典制:左降官不追勳賜,雖貶竄,遇恩復官,即依舊勳賜。政和間,方省勳,舒亶在元豐時被擢用,由台州臨海縣尉改官,驟遷兩制,賜金紫,未經郊禮,不得勳。後坐事除名,更沛敍初授官,仍復前台州臨海縣尉,賜紫金魚袋。鄒浩建中靖國中除通直郎、中書舍人,賜金紫,未經郊禮,不得勳。後貶新州,丙戌赦除黨籍,以得罪輕重叙官,或得郡宮祠,或未有差遣,鄒降三官敍,乃復承奉郎,賜紫金魚袋,無差。凡降官與職,並稱降授,責散官並稱責授,散官如節度副使、團練副使,雖號武官,皆依舊物。頃見元祐臣僚責授副使者,兩制已上仍衣紫,從官以下元衣綠者仍衣綠,唯責授長史、別駕已下者,不以舊官高卑並衣綠。故宰相貶嶺南司戶參軍,衣綠。東坡初責惠州團練副使,再貶儋耳,授瓊州別駕。元符末首復朝奉郎、提舉玉局觀。得報便北歸,至廣州猶未受告,會先公至,東坡先折簡與公曰:「頭間生瘍妨巾裹,欲着帽相見。」蓋不欲青衣耳。坡於外物宜不能動,惜其猶以此介胸中。

故事:節度使初除小鎮,次中鎮,後大鎮。紹聖間,見呂吉甫建節,初除保寧軍婺州,移武昌軍鄂州,移鎮南軍洪州,其序如此。崇寧間,蔡元長自司空左揆建節,初除安遠軍節度使安州,亦小鎮。政和以來,帝子繁衍,宗室、近戚、大臣、中貴、邊將加恩者眾,諸路節鎮除祖宗潛藩外,止六十餘處,幾無虛位。薛昂罷執政,初除彰信軍節度使相州,中鎮也。蔡攸自宣和殿大學士初除淮康軍節度使蔡州,大鎮也。豈是時小鎮適無闕員乎?刺史、防禦、團練使正任則本州繫銜,與知州敍官,每州止一員,不除則闕。任他官兼領防禦、刺史者謂之遙郡,本州不繫銜,往往取美名,如康、榮、雄、吉諸州,一州或有數員,大率邊將多帶雄州,戚里多帶榮州,醫官多帶康州。

著令:朝奉郎至朝請郎致仕,則得任子。疾困及暴卒者,往往旋求致仕,至有匿哀或詐為日前文書,冒法狼狽。大觀初,吏部尚書張克恭建言員郎亡即與推恩,遂革此風。

州縣選人,有般家人二名,日給雇錢人二百,往往遠指程驛,務多得雇錢。於法須沿路官司批券為驗,蓋防詐偽,然無不偽為者。余以為不若以官資定錢數給之,聽其自便,既免欺誕,且省刑憲,當路者殊不論此。

在京百官席帽,宰執皇親用繖,呼為重蓋。舊日兩制以下至寺監官出入,馬後擁大圓扇,用以遮日色。紹聖間,上在角樓望見庶官馬後有大扇,因問其名,內侍誤云是掌扇,上云:「掌扇非人臣宜用。」遂禁止之。

政和間,有提舉學事官上殿劄子,論庶官或用玉斧,同於斧扆之義,乞革去。勘合得乃是人間所用柱拂子,或名柱斧,以水晶或銅鐵為之,制度無僭。言者坐所論不實罷,遂不果禁止。

狨座,文臣兩制、武臣節度使以上許用,每歲九月乘,至三月徹,無定日,視宰相乘則皆乘,徹亦如之。狨似大猴,生川中,其脊毛最長,色如黃金,取而縫之,數十片成一座,價直錢百千。背用紫綺,緣以簇四金鵰法錦,其制度無殊別。政和中,有久次卿監者,以必遷兩制,預置狨座,得躁進之目,坐此斥罷。或云,狨毛以藉衣不皺。先公使遼時,已作兩制,乘狨座;副使武臣,乘紫絲座。故事:使雖非兩制,亦乘狨座張繖,金帶金魚,重將命也。大觀中,國信以禮部尚書鄭允中充使,奉寧軍節度使童貫充副使,遂俱乘狨座。

呂嘉問自熙寧中躋要顯,徧歷名藩。紹聖末,以雜學士守成都,被誣搆,遂不可辨。獄成,大理寺定斷贓罪絞。典制:官吏贓罪笞,已為終身之累。呂以貴品得議,責散官安置。適皇上登極大沛,復官,頻更赦令,漸復職,竟符舊物,領宮祠二十年,前後磨勘及八寶特恩轉寄祿官,以正議大夫八十餘歲病卒。復以先朝舊臣,高資久次,特贈資政殿學士,視執政官。

呂吉甫在熙寧時用事,多所建明。元祐初被罪,異意者欲誅之,貶福州,甚危。紹聖復先政,章惇忌其才,以為延安帥,雖除觀文殿學士,建節鉞,終不得近京師。在延安六七年,戎人圍城六日,城中無備,吉甫設方略,僅能解圍。元符末,乃得知杭州,頗優游。會子淵交狂人,事連吉甫,追捕至國門,貶鄂州。數年復官。平生患難,如此者最大,然有以處之,非所病也。

章惇性豪恣,忽略士大夫。紹聖間作相,翰林學士承旨蔡京謁惇,惇道衣見之。蔡上言狀,乃立宰相見從官法。王安禮尚氣不下人,紹聖初起廢,帥太原,過闕許見。時樞府虛位,安禮銳意,士亦屬望。將至京師,答諸公遠迎書,自兩制而下皆摺角一匾封,語傲禮簡。或於上前言其素行,既對,促赴新任,怏怏數月而死。

曾布當軸,唯自營,於國事殊無可否。季父出其門,因以書切責之,其間有云:「如某事鄒浩能言之,相公不言也!」布大沮,竟以此敗。

先公在元祐背馳,與蘇轍尤不相好。公知廬州,轍門人吳儔為州學教授,論公延鄉人方素於學舍,講三經義,轍為內應,公坐降知壽州。後在廣州,與東坡邂逅,各出詩文相示。既得罪,范致虛行責詞云:「諂交軾、轍,密與唱和;媚附安、李,陰求進遷。」或以轍事語范,范曰:「吾固知之,但不欲偏枯却屬對。」范學於先公,或疑其背師,蓋國事也,范操行非希指下石者。

元祐初,呂惠卿責建州,蘇軾行詞有云:「尚寬兩觀之誅,薄示三危之竄。」其時士論甚駭。聞紹聖初蘇軾再責昌化軍,林希行詞云:「赦爾萬死,竄之遐陬。雖軾辯足以惑眾,文足以飾非,自絕君親,又將誰憝?」或謂其已甚,林曰:「聊報東門之役。」

錢遹德循為侍御史,元符末,攻曾布,章數上,正急。會其子病,明日將對,夜艾子死,德循即跨馬入朝,不復內顧,既歸,然後舉哀。朝廷頗知之。布敗,德循遂除中丞,訓詞有云:「方蹇蹇以匪躬,子呱呱而弗恤。」未幾,德循轉工部尚書,失言路,其僚頗攻擊,竟論匿哀之事,德循由是得罪,責詞數其躁進,至云「匿哀請對,褻瀆軒墀」。德循投閑久之,領宮祠而終。

舒亶為臨海尉,弓手醉呼於庭,舒笞之,不受,乃加大杖;益厲聲願杖脊,舒叱吏決脊;又大呼「爾不敢斬我」,舒即起刃斷其頭。被劾,案上,朝廷方求人材,頗壯之,令都省審察。舒狀貌甚偉,博學有口辯,王荊公一見大喜,薦對稱旨,驟擢,未幾至御史中丞,彈擊不少恕。宰相王珪自京尹執政,曾攜官浴桶入東府,舒文致以為之罪。後舒敗坐獄,以用臺中官燭於私室計贓,神考薄其罪,因言:「亶豈盜此?」或對云:「舒亶不愛蠟燭,王珪豈愛木桶!」乃抵罪除名勒停。居鄉里,甚貧,聚徒教授,資束脯以營伏臘,凡十八年。中間元祐政出帷箔,務姑息,置訴理所,湔滌先朝嘗得罪者。羣小競自辨,不逞之人,至於指斥熙、豐濫刑,以迎合國政。舒獨無一言辨雪,坐此久廢。紹聖復辟,稍還舒官,又為羣怨所沮。庚辰龍飛,始得軍壘,會荊蠻作過,乃移南郡帥、除待制,未受而卒。

慈聖光獻皇后嘗夢神人語云:「太平宰相項安節。」神宗密求諸朝臣,及遍詢吏部,無有是姓名者。久之,吳充為上相,瘰癤生頸間,百藥不瘥。一日立朝,項上腫如拳,后見之告上曰:「此真項安癤也。」蔣之奇既貴,項上大贅,每忌人視之。為六路大漕,至金山寺。僧了元,滑稽人也,與蔣相善,一日見蔣,手捫其贅,蔣心惡之,了元徐曰:「沖卿在前,穎叔在後。」蔣即大喜。

故事:宰相薨,駕幸澆奠,褰帷視尸,則所陳尚方金器盡賜其家,不舉帷則收去。宰相吳充,元豐間薨於私第,上幸焉,夫人李氏徒跣下堂,叩頭曰:「吳充貧,二子官六品,乞依兩制例持喪,仍支俸。」詔許之。然倉卒白事,不及褰帷。駕興,諸司斂器皿而去,計其所直,與二子特支俸頗相當,因謂官物有定分,不可妄得如此。

京畿士人王庭鯉,嘗與邊將作門客,得軍功,補軍將,因詣闕論父祖文臣,及身嘗應進士舉,乞換文資。當路頗有主之者,得上達。王默念自軍將累勞數十年方轉使臣,改文資即可權注州縣差遣,大喜。洎告下,乃得石州攝助教,不理選限,終身不釐務。大凡爵祿,豈可以計取哉?

先公素貧,元豐間,久於右史,奉親甘旨不足,求外補。神考知之,將冊貴妃,故事,兩制奉冊,執政讀冊,乃躐用先公為奉冊官,門下侍郎章惇為讀冊官。中貴馮宗道密謂公言:「上知公貧,此盛禮也,必有厚賜。」既事,檢會無冊妃支賜例,止賜酒食而已。

近歲帝子蕃衍,宮闈每有慶事,賜大臣包子銀絹各數千匹兩。雖師垣尊寵冠廷臣,然自辛巳、乙酉、己丑三次,亦有不預賜者。唯何執中以藩邸舊恩,由承轄為宰相,首尾未嘗去位,不問其他錫賚,皇子帝姬六十七人,包子無遺之者,家貲高於諸公。天性節儉,未嘗妄費一錢,為三公,奉養如平時。

余表伯父袁應中,博學有時名,以貌寢,諸公莫敢薦。紹聖間,蔡元度引之,乃得對。袁鳶肩,上短下陋,又廣顙尖頷,面多黑子,望之如灑墨,聲嘎而吳音。哲宗一見,連稱大陋,袁錯愕不得陳述而退,搢紳目為「奉勅陋」。

朝士王迥,美姿容,有才思。少年時不甚持重,間為狎邪輩所誣,播入樂府,今《六么》所歌「奇俊王家郎」者,乃迥也。元豐中,蔡持正舉之可任監司,神宗忽云:「此乃『奇俊王家郎』乎?」持正叩頭謝罪。

近制:中外庫務、刑獄官、監司、守令、學官,假日許見客及出謁,在京臺諫、侍從官以上,假日許受謁,不許出謁,謂之「謁禁」。士大夫以造請為勤,每遇休沐日,齎刺自旦至暮,遍走貴人門下。京局多私居,遠近不一,極日力只能至數十處,往往計會閽者納名刺上見客簿,未敢必見也。閽者得之,或棄去,或遺忘上簿。欲人相逢迎權要之門,則求賂,若稍不俯仰,便能窘人。興國賈公衮自京師歸,余問物價貴賤,賈曰:「百物踴貴,只一味士大夫賤。」蓋指奔競者。嘗聞蔡元長因閱門下見客簿,有一朝士,每日皆第一名到,如此累月。元長異之,召與語,可聽,遂薦用至大官。太醫學顏天選第三人及第,欲謁元長,未得見,乃隨職事官入道史院。元長方對客,將命者覺其非本局官,揖退之,天選不肯出,吏稍掖之,天選抱柱而呼曰:「顏天選見太師!」與吏相持,幘忽墮地,元長命引至前,語之曰:「公少年高科,乃不自愛惜!道史與國史同例,奈何闌入此耶!」天選整幘而出,吏執送開封府鞫罪,特旨除名,送宿州編管,自此士風稍革。

太學生每路有茶會,輪日於講堂集茶,無不畢至者,因以詢問鄉里消息。

祖宗時進士殿試,詩、賦、論三題用親札。熙寧三年,殿試用策,仍謄錄,蓋糊名之法,以示至公,當防弊於微也。近歲宰執子弟,多占科名。章惇作相,子持、孫佃甲科;許將任門下侍郎,子份甲科;薛昂任尚書左丞,子尚友甲科;鄭居中作相,子億年甲科。或疑糊名之法稍踈,非也。廷試策問朝廷近事,遠方士人未能知,宰執子弟,素熟議論,所以輒中爾。

蔡景蕃與晏元獻,俱五六歲以神童侍仁宗於東宮。元獻自幼耿介,蔡最柔媚,每太子過門闑,蔡伏地令太子履其背而登。既踐阼,元獻被知遇,至宰相。蔡竟不大用,以舊恩常領郡,頗不循法令,或被劾取旨,上識其姓名,必曰:「藩邸舊臣,且令轉官。」凡更四朝,元符初致仕,已八十歲矣。監司薦之,乞落致仕與宮祠,其辭略云:「蔡某年八十歲,食祿七十五年。」余謂人生名位固可得,罕得綿長如此者。

政和壬辰牓唱名,有饒州神童赴殿試中第,纔十數歲,又侏儒,既釋褐,衛士抱之,於幕上作傀儡戲,中貴人大笑。次日特奏名人唱第,皆引近殿陛,恣其所陳,有自愬病者,出尚藥珍劑賜之。

饒州杜神童釋褐,父攜之謝政府,纔八九歲,客次中士大夫皆孩之,或戲云:「來學政事文字否?」答曰:「非也,待告相公,求一堂除差遣。」言者大慚。

元豐間,特奏名陛試,有老生七十許歲,於試卷內書云:「臣老矣,不能為文也,伏願陛下萬歲萬萬歲。」既聞,上嘉其誠,特給初品官,食俸終其身。

禁中應奉者多避語忌。大觀中,主文柄者專務奉上,於是程文有疑似之禁,雖無明文,犯必黜落,舉子靡然成風。如「大哉堯之為君」、「君哉舜也」,皆以與災字同音,並不用;「反者道之動」,易反為復,「九變而賞罰可言」,易變為更,此類不一。能文者執筆不敢下,憸夫善逢迎,往往在高第。政和初,言者論之,降詔宣諭:「雖暗於大體者,或以為忠,然愛君果在玆乎!」嘗侍先公,聞說元豐時歲歉,流民過國門,閩人鄭俠監新城門,圖其狀以諫。既不可上達,乃作邊檄,夜傳入禁中。適永樂失律,上常西顧,檄至無敢遏,方秉燭啟封,見圖畫饑民餓殍無數,窮愁寒態不一,罔測何事,良久始知俠所上諫書也。翌日降旨,投俠廣南。不識忌諱,又有如此者。

姚祐元符初為杭州學教授,堂試諸生,《易》題出《乾為金坤亦為金何也》。先是,福建書籍刊板舛錯,「坤為釜」遺二點,故姚誤讀作金。諸生疑之,因上請,姚復為臆說,而諸生或以誠告,姚取官本視之,果「釜」也,大慚,曰:「祐買著福建本!」升堂自罰一直,其不護短如此。

先公嘗言,昔在修撰經義局,與諸子聚首,介甫見舉燭因言:「佛書有日月燈光明佛,燈光豈足以配日月?」吉甫曰:「日煜晝,月煜夜,燈煜晝夜,日月所不及,其用無差別。」介甫大以為然。吉甫所言中理,歷歷可記類如此。

杜甫詩雖屢經校正,然有從來舛謬相襲者,後人欽其名,更不究義理,如「己公茅屋」詩一聯云:「江蓮搖白羽,天棘夢青絲。」二語是何情理?「搖」對「夢」,輕重不稱,讀者未聞商搉,亦好古之癖也。余竊謂當作「蔓青絲」,此類亦多,未可徧舉。

東坡自云:嘗夢至帝所,見侍女月娥仙,為作裙帶詩,其詞曰:「百疊漪漪水皺,六銖纚纚雲輕。植立廣寒深殿,風來環佩微聲。」

子瞻曾為先公言:「書傳間出疊字,皆作二小畫於其下。樂府有《瑟二調歌》,平時讀作『瑟瑟』,後到海南,見一黥卒,自云元係教坊瑟二部頭,方知當作『瑟二』,非『瑟瑟』也。」子瞻好學,彌老不衰,類皆如此。余嘗訪教坊瑟二事,云每色以二人,如笛二、箏二,總謂之「色二」,不作「瑟」字,不知果如何。

姓氏之學,近世不復講,以名諱改者,多失其旨。錢鏐據吳越,改劉為金,姓譜自有金氏,後世不知其源者,金與劉通婚姻。本朝改殷為商或湯,改敬為文或苟,一姓分為二,後世可通婚姻乎?又不協舊音,如「文苟」為敬,太覺踈脫,蓋一時任其自改,所以失之。近制改匡為康,天為軒,以聲音相近為例,且從上令也。政和間有營卒天安,差隸陳彥以聞,乃詔改之。勘會到天安父尚在,未聞此姓所出,豈異種乎?氏族之學久廢,小人或妄改,或相傳舛繆至於此,亦不可不知也。

施結大夫,更鄱陽、興國、廬陵郡守,性好蓄古今人押字。押字自唐以來方有之,蓋亦署名之類,但草書不甚謹,故或謂之草字。韋陟署名五朵雲,此押字所起也,其後不復與名相類,而陰陽家又生吉凶之論。施所蓄甚多,如唐末藩鎮所署,極有奇怪者,跋扈之徒,事事放恣。本朝前輩雖官尊,尤謹小,可以此觀人度量。施盡以刻石,每移徙,用數人負之而行,其癖如此。光州馬大夫知彭州還鄉,凡私居文書,紙尾皆署「使」字押號。溱州牧孫偉,賞言見太師府揭示,承令寺監官兩員以上許見宰相,紙尾署「官」字,公相押號。

吳處厚善屬辭,知漢陽軍,每謂鸚鵡洲沔、鄂佳處,欲賦詩未就。一日視事,綱吏來告覆舟,吳問所在,吏曰:「在鸕鷀堰。」吳拊案連唱大奇,徐曰:「吾一年為鸚鵡洲尋一對未得,天庇汝也。」因得末減。王梅運勾,骨立有風味,朋從目之為風流骸骨。崇寧癸未,余在金陵府集,見官妓中有極瘦者,府尹朱世英語余曰:「亦識生色髑髏否?」余欣然為王得對。

元豐間,御史中丞舒亶以罪除名勒停,及僦客舟東歸,時有詔召僧慈本住慧林,許馳驛,輕薄者以「中丞賃航船出京,和尚乘遞馬赴闕」為對,以見異事。

大觀間,翰苑進春帖子,有一學士撰詞云:「神衹祖考安樂之,草木鳥獸裕如也。」以鳥獸對祖考,非所宜,竟以是得罪。

蔡持正自左揆責知安州,嘗作《安陸十詩》,吳處厚捃摭箋注,蔡坐此貶新州。其詩有云:「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處厚注云:「未知蔡確此時獨笑何事。」先公帥廣,崇寧元年正月遊蒲澗,因越俗也。見遊人簪鳳尾花,作口號,中一聯云:「孤臣正泣龍鬚草,遊子空簪鳳尾花。」蓋以被遇先朝,自傷流落。後監司互論,乃指此句以為罪,其誣注云:「契勘正月十二日,哲宗皇帝已大祥,豈是孤臣正泣之時!」鞫獄竟無他意,讒口可畏如此。

宣和初,荊州掾見僧房有異花不知名,僧云:「花氣酷烈不可近。」掾因題詩云:「山花紅與綠,日暮顏色足。無名我不識,有毒君莫觸。」後有人譖掾於蘇漕,指此詩曰:「湖南漕憲俱衣緋,餘皆衣綠,無衣紫者。蘇漕最老,又獨無出身,數發摘官吏,故掾託意山花,實以嘲漕。」蘇大怒,竟捃摭掾。

王介甫居金陵,作《謝公墩》詩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蓋晉謝安故地也,謝字安石,介甫名安石。

蘇子瞻責黃州,居州之東坡,作雪堂,自號「東坡居士」,後人遂目子瞻為東坡,其地今屬佛廟。子瞻元祐中知杭州,築大堤西湖上,人呼為蘇公堤,屬吏刻石榜名。世俗以富貴相高,以堤音低,頗為語忌。未幾,子瞻遷責。時孟氏作后,京師衣飾畫作雙蟬,目為孟家蟬,識者謂蟬有禪意,久之后竟廢。

元豐間詔僧慈本住慧林禪院,召見賜茶,以為榮遇。先公侍上,見宣諭慈本云:「京師繁盛,細民逐末,朕要卿來,勸人作善。」別無他語。建中靖國元年,召詣禁中,賜十字師號及御製《僧惟白續燈錄叙》。釋徒尤以為盛事。其後賜僧楷四字禪師號,楷固不受以釣名,推避之際頗不恭,朝廷正其罪,投之遠方,無他異,術窮情露,教遂不振。又狂逆不道,伐冢誘略,多出浮屠中,宣和初乃譯正其教,改僧為德士,復姓氏,完髮膚,正冠裳,盡革其故俗云。

都下市井輩,謂不循理者為「乖角」,又謂作事無據者為「沒雕當」。入聲。喪儀間摺蕟,以一竿揭之,名「乖角」;衛士順天幞頭有一脚下垂者,其儕呼為「雕當」,不知名義所起,記之以俟識者。

京師買妾,每五千錢名一箇,美者售錢三五十箇。近歲貴人,務以聲色為得意,妾價騰貴至五千緡,不復論箇數。既成券,父母親屬又誅求,謂之「徧手錢」。本朝貴人家選壻,於科場年,擇過省士人,不問陰陽吉凶及其家世,謂之「榜下捉壻」。亦有緡錢,謂之「繫捉錢」,蓋與壻為京索之費。近歲富商庸俗與厚藏者嫁女,亦於榜下捉壻,厚捉錢以餌士人,使之俯就,一壻至千餘緡。既成婚,其家亦索「徧手錢」,往往計較裝槖,要約束縛如訴牒,如此用心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