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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鑒論/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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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讀通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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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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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無正論,不可以立。睿宗表章死於武、韋之禍者,太子重俊與焉,韋湊斥之為亂賊,請奪其節湣之諡,論之正者也。

重俊之惡,非但蒯瞆之比也。或曰:韋氏不誅;而中宗弒,禍深於南子;三思逸產、祿之誅,而亂天下,惡劇於宋朝;重俊誅之;視蒯瞆為愈矣。曰:非然也。君子之惡惡也,誅其意;而議刑也,必以其已成之罪,而不可先其未事早施以重辟。三思謀篡於武氏之世,既不成矣,韋氏之行弒,在重俊死後之二年,當其時,篡弒未形而億其必然,以稱兵響闕,欲加刃於君母,其可乎?且夫重俊之起,非果憂社稷之危,為君父除伏莽之賊也。韋氏以非其所出而惡之,三思、崇訓逢其惡而欲廢之,重俊不平,而快一朝之忿,恐不得立而持兵君父以爭之,據鞍不下,目無君父,更何有於嫡母?充其惡之所至,去商臣、劉劭也無幾,非但如蒯瞆之惡醜聲而逆行也。則重俊之惡,浮於蒯瞆,奚容以韋氏、三思之罪為之末減哉?

韋氏淫縱以蟲上,三思、崇訓懷逆以思逞,其已露也,人得而誅之,非但臨淄王也;其未露也,唐有社稷之臣,廢韋氏,討諸武,法之所得行也,而獨重俊則不可。甲生自靖而不得諡為孝,重俊何節之可稱,而奚足湣乎?

夫韋氏、一思之謀危宗社,重俊興兵之名也。茍有其名,子得以犯父而殺母,亂臣賊子誰則無名,而大逆安所幾乎?韋湊之論,所以大正人紀而杜亂萌也,惜乎睿宗之知而不能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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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情之言揚於廷,人子之心喪於室矣。蠅蚋不嘬生而嘬死,有以召之也,而況紛呶自辯以與公論相仇!史嵩之、李賢、張居正、楊嗣昌之惡,滔天而無可逭矣。

唐欲奪蘇延之情,李日知銜睿宗之命至延家諭之,日知見其哀毀,不敢發言,人子於此,豈更有言之可出諸口乎?耳聞命而心裂,目對客而神傷,人且自疚曰:斯言也,胡為而至於我之前?君不我諒我之為臣可知矣;友不我恤,我之為子可知矣;我誠禽獸也乎;而忍使吾親有禽獸之子乎?至於敦趣不已,而待我之固辭,罪已通於天矣。又從而為之辭,以冀茍留,則大豕不食其余,弗問人也。

夫人之惡,有待吹求而始顯者,有不得吹求而無不著者。奪情之惡,一言以折之峰、念奄、幼玄之參劾,其猶贅辭乎!子曰:「女安,則為之。一奚足辯哉?喪親若蘇延者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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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謀危太子,宋璟、姚元之請令於東都安置,睿宗曰:「朕唯一妹,豈可遠置東都。」悲哉其言之乎!自武氏之殄唐宗,慘殺其子而不恤,於是高宗之子姓,上及於兄弟,芟夷向盡,所僅存者三人而已。父闇而不能庇其生,母憯而不難置之死,又繼以韋氏、宗楚客之淫兇,睿宗之與公主,其不與中宗同受刃者,幸也。原隰之裒,伊誰相惜,雕殘已盡,僅保一人。詩不雲乎:將恐將懼,惟吾與汝。」況其在同氣之親乎?故姚、故姚宋之言,社稷之計也;睿宗之盡然傷心,亦詎可決於一旦哉?

公主之習於悍戾也,耳習於牝雞之晨,目習於傾城之哲,貞士且不保其貞,而況婦人?其蔑視宮闈,操廢置之權,朝章家法,亦未可遽責以順者。雖然,豈遂無以處之哉?公主之忌太子也,尚含惡怒而未發。竇懷貞以遠州長史遽起不軌之心,導其邪而為之結黨,俄而遷侍中矣,同三品矣,為左仆射平章軍國重事矣,於是崔湜、蕭至忠、岑義競起比附以取相,李日知、韋安石衰老庸沓而無能正,劉幽求孤立以爭而流竄及之。於斯時也,姚、宋位大臣,系物望,得與睿宗之密勿,夫豈不可早聲懷貞之惡,以弭湜、羲、至忠之奸?而黨援未削,遽欲取睿宗患難倚存之一妹,正國法以擯斥之,睿宗之心戚,而群奸之計得矣。無懷貞、湜、羲、至忠,則公主之惡不足以發,徒遠公主,而群奸在位,翟茀方涉蒲州,召命旋還京邸,其必然之勢矣。

睿宗之不忍於公主者,性之正也,情之不容已也,患難與偕,義之不可忘也。若懷貞輩之於唐,九牛之一毛耳,無德望之系人心,無勛勞之在社稷,流放竄殛,旦命下而夕伏辜,一白簡之勞而已。姚、宋何憚而不為乎?卒使睿宗不能保其恩,玄宗不能全其孝,公主不能免於死,群奸惡已盈而始就誅,唐之社稷又岌岌矣,姚、宋不能辭其咎矣。

唐初之習氣,士大夫過惜其類而相容忍,賢奸並列而不相妨,寧得罪於天子,而不結怨於僚友,以宋璟之剛,弗能免也,元之之智以圖全,又何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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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察使之設,自景雲二年始,觀李景伯、盧俌之言,則所遣者御史也。時議分天下為十道,道遣一使按察;又分二十四都督,糾察所部刺史以下善惡。嗣以景伯、俌上言生殺之柄任太重、用非其人、為害不小而罷之。罷之誠是也,而景伯、俌謂御史秩卑望重,奸宄自禁,則有未當者。何也?官之得人與不得,不系乎秩之崇卑也。唐之刺史,漢之太守也,守郡而兼刺察之任,其權重矣。任重秩尊,而使卑秩者臨其上以制之,則爵輕;爵輕則不足以立事,而規避以免責。刺史懷規避之心,則下吏侮之,豪民脅之,而刑政不修。新進之士,識不足以持大體,而樂毛擊以詫風裁;賢者任私意而虧國計民生深遠之永圖,不肖者貪權利而無持綱挈領匡扶之至意,秩卑者望奚重哉?徒獎浮薄以灰牧守之心。故景伯、俌之言,非治理之經也。命卿貳以行,但任以糾察,而不授以生殺兵戎財賦之權,又何任太重而專私為害之憂乎?

按察使之設,後世踵之,而其法有二:一專官也,一特遣也。專官者,任之久而官於其地,其利也,久任則足以深究民情、博考吏治,不以偶爾風聞、瞥然乍見之得失而急施獎抑;其害也,與郡邑習處而相狎,不肖之吏,可徐圖訴合以避糾劾。特遣者,出使有時,復命有程,閑行亟返,不與吏親,事止參糾,他無適掌,使畢仍復其官。其利也,職有專司,威有獨伸,無狎習比昵之交,無調停遷就之弊;其害也,風土未諳,利病不親,據乍然之聞見,定臧否於一朝,賢者任氣,而不肖者行私。此二者利害各半,而收其利,免其害,則無如特遣而緩之以期,任之大臣而不以為升遷之秩;則代天子以時巡而民不勞,代諸侯之述職而事不廢,因時制宜,慎擇人而飭法以簡,斯為得中之道乎!

若夫過任都督,使之畸重,則天下且不知有朝廷,而唯知有都督。節度分疆:而唐室以裂;行省制命,而元政不綱;皆此繇也。則景伯、俌之請罷之,誠定論也。

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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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治道者,至於法而難言之矣。有宋諸大儒疾敗類之貪殘,念民生之困瘁,率尚威嚴,糾虔吏治,其持論既然,而臨官馭吏,亦以扶貧弱、鋤豪猾為己任,甚則醉飽之愆,簾幃之失,書箑之,無所不用其舉劾,用快輿論之心。雖然,以儒者而暗用申、韓之術,將仁恕寬平之言,堯、禹、湯、文、孔、孟其有獎亂之過與?

仁而弱,寬而縱,祟情以骩法,養奸以病民,誠過矣。然使其過也,果害於國,果賊於民,則先王既著之於經,後世抑守之以律,違經破律,取悅於眾,而自矜陰德,則誠過矣。欲謝其過,抑豈毛舉瘢求、察人於隱曲,聽惰民無已之怨讀,信士大夫不平之指擿,辱薦紳以難全之名節,責中材以下以不可忍之清貧,矜纖芥之聰明,立難攖之威武也哉?老氏以慈為寶,以無為為正,言治言學者所諱也。乃若君子不忍人、曰哀矜而勿喜,自與老氏之旨趣相似而固不同科,如之何以羞惡是非之激之言,曰寬、曰簡、曰不忍人、曰哀矜而勿發妨其惻隱邪?

絕人之腰領,死者不可復生矣;輕人之竄逐,棄者不可復收矣;壞人之名節,辱者不可復榮矣。唯夫大無道者,怙終放恣,自趨死而非我殺之,自貽辱而非我辱之,無所容其欽恤耳。茍其不然,於法之中,字櫛而句比之;於法之外,言吹而行索之;酒漿婢妾之失,陷以終身,當世之有全人者,其能幾也?惡非眾惡,害未及人,咎其已往,億其將來,其人雖受罰而不服,公議亦或然而或否,欲堅持以必行而抑自詘矣。徒為繁密之深文,終以沮撓而不決,一往惡惡之銳氣,亦何濟於懲奸,而只以辱朝廷羞當世之士邪?

夫曰寬、曰不忍、曰哀矜,皆帝王用法之精意,然疑於縱弛藏奸而不可專用。以要言之,唯簡其至矣乎!八口之家不簡,則婦子喧爭;十姓之閭不簡,則胥役旁午;君天下,子萬民,而與臣民治勃溪之怨,其亦陋矣。簡者,寬仁之本也;敬以行簡者,居正之原也。敬者,君子之自治,不以微疵累大德;簡者,臨民之上理,不以苛細起紛爭。禮不下於庶人,不可以君子之修,論小人之刑辟;刑不上於大夫,不可以胥隸之禁,責君子以逡巡。早塞其嚴刻之源,在法者之善為斟酌而已。

玄宗初親政,晉陵尉楊相如上言曰:「法貴簡而能禁,刑貴輕而必行。小過不察,則無煩苛;大罪不漏,則止奸慝。斯言也,不倚於老氏,抑不流於申、韓,洵知治道之言乎!後世之為君子者,十九而為申、韓,鑒於此,而其失不可揜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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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茍欲自全其誌行以效於國,則樂黨淫朋以敗官常也,必其所不欲為。乃立身無玷,而於邪佞終不得而遠,究以比匪受傷,勢成於無可如何,而正誌不伸、修名有累者,抑何多也!張九齡抱忠清以終始,乎為一代泰山喬嶽之風標,為李林甫所側自,而遊冥寥以消矰弋,觀其始進奏記於姚崇,可以得其行己待物之大端矣。其言曰:「君侯登進未幾,而淺中弱植之徒,已延頸企踵而至,豈不有才,所失在於無恥。」至哉其言之乎!

夫以鴻才偉望,一旦受天子之知,爰立三事,隆隆炎炎,熏蒸海內,物望之歸,如夏雲之矗興,春流之奔湊,所不待言矣。於斯時也,有所求而進者進矣,無所求而進者進矣。有所求而進者,誌在求而無難窺見其隱也;無所求而進者,徐而察之,果無所求也;是其為樂我之善,玉我於成,以共宣力於國家者乎?於是樂與之偕,而因以自失。夫惡知無所求而進者,為熏蒸之氣所鼓動,不特我不知其何求,使彼自問,亦不知其何以蕓蕓而不自釋也;無他;淺中者其量之止此,而弱植者自無以立,待人而起者也。俄而勢在於此,則集於此矣,俄而勢在於彼,則移於彼矣,害不及而避其故也如驚,福不及而奔其新也如醉。君子小人一伸一屈,數之常也,言為之易其臧否,色為之易其顰笑,趾為之易其高下,則凡可以抑方屈而揚方興者,無所不用,與斯人居,而上不病吾君、下不病吾民、中不貽他日之恥辱者,鮮矣。故天下之可賤、可惡、君子遠之必夙者,唯此隨風以驅、隨波以逝、中淺而不知事會之無恒、植弱而不守中心之所執者也。

生於教衰行薄之日,履物望攸歸之位,習尚已然,弗能速易,惟有杜門卻跡,寧使怨謗,勿與周旋,以自立風軌而已耳。天下方亂而言兵,天下初定而言禮,時急於用而言財,乃至教興道顯而相倣以談性學,皆中之淺、植之弱,足以玷君子之修名,而或一違時、則反唇相詆而不遺余力者也。乍與周旋,容其旅進,一為其所顛倒,欲不病於而國、累於而身、敗於而名也,其可得乎?司馬溫公失之於蔡京,唯察此之未精耳。九齡唯早曙於此也,故清節不染於濁流,高蹈不傷於鉗網。其詩曰:「弋者何所慕。」無可慕也,鴻飛之冥冥,所以翔雲逵而為羽儀於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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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多才臣,而清貞者不少概見,貞觀雖稱多士,未有與焉。其後如陸贄、杜黃裳、裴度,立言立功,赫奕垂於沒世,而寧靜淡泊,固非其誌行之所及也。唯開元之世,以清貞位宰相者三:宋璟清而勁,盧懷慎清而慎,張九齡清而和,遠聲色,絕貨利,卓然立於有唐三百余年之中,而朝廷乃知有廉恥,天下乃藉以又安,開元之盛,漢、宋莫及焉。不然,則議論雖韙,法制雖詳,而永徽以後,奢淫貪縱之風,不能革也。

抑大臣而以清節著聞者,類多刻覈而難乎其下,掣曳才臣以不得有為,亦非國民之利也。漢、宋之世,多有之矣,孤清而不足以容物,執競而不足以集事,其於才臣,如水火之相息、而密雲屯結之不能雨也。乃三子之清,又異於是,勁者自疆,慎者自持,和者不流,而固不爭也。故璟與姚崇操行異而體國同;懷慎益不欲以孤介自旌,而礙祟之設施;九齡超然於毀譽之外,與李林甫偕而不自失,終不與競也。唯然,而才臣不以己為嫌,己必不替才臣以自矜其素履,故其清也,異於漢、宋狷急之流,置國計民生於度外,而但爭涇渭於苞苴竿牘之閑也。嗚呼!偉矣!楊震也,包拯也,魯宗道也,斬輗、海瑞也,使處姚崇、張說、源乾曜、裴耀卿之閑,能勿金躍於冶、冰結於胸否邪?治無與襄,功無與立,徒激朋黨以啟人主之厭憎,又何賴焉?

夫三子之能清而不激,以永保其身、廣益於國者,抑有道矣。士之始進也,自非猥鄙性成、樂附腥羶者,則一時名之所歸,望之所集,爭托其門庭以自處於清流之選,其誌皆若可嘉,其氣皆若可用也。而懷清之大臣,遂欣受之以為臭味,於是乎和平之度未損於中,而激揚之情遂移於眾,競相獎而交相持,則雖有邊圉安危之大計,黎民生死之遠圖,宗社興衰之永慮,皆不勝其激昂之眾誌,而但分流品為畛域,以概為廢置。夫豈抱清貞者始念之若斯哉?唱和叠增,勢已成而弗能挽也。於是而知三子者之器量遠矣,其身不辱,其誌不骩,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但以率其固然之儉德,而不以此歆召天下,奉名節為標榜,士固無得而附焉。不矜也,亦不黨也,不黨則不爭矣。

嗚呼!士起田閑,食淡衣麤,固其所素然矣。若其為世祿之子,則抑有舊德之可食,而無交謫之憂;讀先聖之書,登四民之上,則不屑以身心陷錐刀羶薉之中,豈其為特行哉?無損於物,而固無所益,亦惡足以傲岸予雄而建鼓以求清流之譽聞乎?天下之事,自與天下共之,智者資其謀,勇者資其斷,藝者資其材,彼不可驕我以多才,我亦不可驕彼以獨行,上效於君,下逮於物,持其正而不厲,致其慎而不浮,養其和而不戾,天下乃賴有清貞之大臣,磽磽者又何賴焉?故君子秉素誌以立朝,學三子焉斯可矣。有伯夷之廉,而驕且吝,亦人道之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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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人被發,而誣發奸者以罪,其罪不貰:兩俱有奸,而因人之發,還相為發,則後發者之罪,姑置勿論,而先發之奸,罪在不貰;誠彼之有奸也,奚不早聲其罪以論奏之,而待己慝已彰,乃相反噬乎?

京兆尹崔日知貪墨不法,御史李傑糾之,日知反搆傑罪。勿論傑罪之有無也,傑不可以日知之言而坐,日知不可以訐傑而寬。玄宗納楊瑒之言,釋傑而竄日知,允矣。雖然,有說焉。御史、京兆尹,皆法吏也。尹之貪暴,御史之所必糾;御史汰縱於輦轂,尹亦習知,而執官守以論劾之。假令傑敗官箴、藏奸宄、以下撓尹權,知日知之必擿己愆,而先掇拾其過以鉗制之,將亦唯傑之搏擊而捫日知之舌乎?則楊玚所雲「糾彈之司,奸人得而恐喝,則御史臺可廢」者,亦偏護臺臣之黨,而非持平之論也。

夫日知之罪,不可以搆傑而減,固也;而傑罪之有無,抑不可以不察。傑果無罪,則日知既以貪暴抵法,而益之以誣賢之惡,加等之刑,不但貶為丞而足蔽其辜;若傑而有罪也,亦不可以糾日知故而概不加察。今瑒不辨傑罪之有無,但以護臺臣而護傑;且當開元之始,羣賢皆有以自見,而傑無聞焉,傑之為傑,亦可知矣。玚為御史臺存綱紀,而不為朝廷別賢奸,非平允之論也。天子虛衷以詳刑,則奸人自無所藏奸;士人正己以匡世,則小人自弗能置喙;又非可以禁恐喝斥、反搆一切之法彈壓天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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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與臣為謔,則朝無章;朝無章,則邪佞玩而巧讎其慝。故聞以道裁物者矣,其次則以,法禁下矣;道不可揆,法無所飭,君謔其臣而以資淺人之慶快,慶快者,淺人也;乘之以交謔者,奸人也。道法之君子,知其不足以君天下,而奚快焉?

鄭銑、郭仟舟投匭獻詩,述遊仟之旨,以媟上聽,按法而竄殛之,或姑貸而斥罷之,允矣。堂堂為天下君,弗能秉道以飭法,懲奸止邪,乃度之為道士,聊與之謔,以供淺人之一笑,然則貪人聚斂而賜之金粟,淫人勸薉而畀以少艾乎?且銑與仟舟奉敕而為道士矣,惡知其不栩栩然集徒眾、建樓觀、采鉛汞、以鳴得意而獵厚利哉?玄宗之為此,聊以謔也;小人得天子之謔,而以謔為榮,無知者競榮之;未數年而張果、葉法善、邢和璞輻輳於天子之廷,非此致之哉?

君可以謔其臣,臣抑可謔其君,交相謔,則上無章而下無忌。蕭瑀,大臣也,太宗聽其出家,亦謔也;此唐之所以無政也。論者快之,謂足以懲奸而警俗,國憲官箴法律刑紀皆可不用,而以謔懲奸,天下其誰警哉?淺人之所快,君子之所羞稱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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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皎與誅逆之功,玄宗聞宋璟之諫,放之歸田,下制曰:「南陽故人,以優閑自保。」其於劉幽求、鍾紹京,胥此道也。徇國亦為其所可為者而已,過此未有不以召憎惡於明主者。若遇猜忍之君,則裏克、寧喜之服刑,亦其自取,而不可但咎其君之刻薄。明乎此,君知所以待有功之臣,臣知所以立節而全身矣。此篇疑有脫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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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國之遠圖,存乎通識。通識者,通乎事之所繇始、弊之所繇生、害之所繇去、利之所繇成,可以廣恩,可以制宜,可以止奸,可以裕國,而鹹無不允。於是乎而有獨斷。有通識而成其獨斷,一旦毅然行之,大駭乎流俗,而庸主具臣規目前之損益者,則固莫測其為,而見為重有損,如宋璟發太府粟及府縣粟十萬石糶之,斂民閑惡錢送少府銷毀是已。

散粟於民,而取其值,疑不足以為仁之惠;君與民市,疑不足以為義之宜;以粟易錢而銷毀之,徒取值於民而無實於上,疑其病國而使貧;一旦為之,不可測而可駭,庸主具臣聞言而縮舌,固其所必然矣。以實求之,夫豈然哉?取值不有,而散十萬之粟於待食之人,不費之惠也;下積惡錢,將隨敝壞,上有餘粟,將成紅朽,而兩易之,制事之宜也。乃若大利於國者,則尤非淺見褊衷之所易知也。惡錢之公行於天下,奸民與國爭利,而國恒不勝,惡錢充斥,則官鑄不行;人情趨輕而厭重,國錢之不能勝私鑄久矣。惡錢散積於人閑,無所消歸,而欲人決棄之也,雖日刑人而不可止;發粟以收惡錢者,使人不喪其利而樂出之也。銷毀雖多未盡,而民見上捐十萬粟之值付之一炬,則知終歸泯滅而不肯藏,不數年閑,不待棄捐而自不知其何往矣。惡錢不行則國錢重,國錢重則鼓鑄日興,奸民不足逞,而利權歸一,行之十年,其利百倍十萬粟之資,暗償之而贏餘無算,又豈非富國之永圖乎?

乃當其時,愚者不測也,吝者不決也,非玄宗之倚任,姚崇、蘇頲之協恭,則璟言出而訕笑隨之矣。司國計而知大體者之難;小人以環堵之識,惜目睫之錙銖,吝於出而急於納,徒以削民斂怨,暗耗本計於十年之後,而吮之如蜜,王安石之以病宋者此也。不耕而思獲,為盜而已,為乞而已;盜與乞,其可與託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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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正昏姻而父子定,周禮,父在為母服齊,以體黃帝之精義,而正性以節情,非聖人莫能制也。武氏崇婦以亢夫,而改為斬裏,於是三從之義毀,而宮闈播醜,禍及宗社。開元七年,敕五服並從禮傳,乃士大夫議論紛起,各從其意,迷先聖之典,逆時王之命,褚無量歏曰:「俗情膚淺,一紊其制,誰能正之?」傷哉!言之而無能知也,知之而無能信也,信之而無能從也,聖人不足以垂訓,天子不能以行法,天下之錮人心、悖天理者,莫甚於俗,莫惡於膚淺,而奸邪悖道者不與焉,有如是哉!

奸邪悖逆之壞法亂紀也,其惡著,其辨不能堅,勢盡情窮,及身而止,無以亂天下後世也。俗則異是。其始為之倡者,亦懷奸耳,亦行邪耳,亦悖王章、逆天理、以逞其私耳;乃相沿而成,末流之氾濫,則見以為非而亦有其是也,見以為逆而亦有其順也。其似是而順乎人情者,何也?人莫不所溺而利以為歸也。夫人之用愛也易,而用敬也難;知情者眾,而知性者少;於養也見恩,而於德見憚;皆弱也。而不但此也。出而議禮於大庭,入而謀可否於妻子,於是而父之得與母同其尊親,亦僅存之法紀使然耳。不然,伸母以抑父,父齊而母斬,又豈非其所可為、所忍為者哉?於是親繼父而薄繼母,怙母黨以賊本支,茫然幾不知為誰氏之子。「何知仁義,以享其利者為有德」,猶且自詡孝慈以倡率天下,中國之不狄、人之不禽也,幾何哉?

天性者,藏密者也,非引聞見以歸心、潛心以體性、順性以窮理者,不能喻也。膚淺以交於人倫,十姓百家浮動之誌氣,違天理而與奸邪悖逆者之情相合,所必然已。故曰:惡莫大於俗,俗莫偷於膚淺。無量之歡,垂之千年,而帝王不能正,士大夫不能行,嗚呼!人道之淪亡,吾不知其所終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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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魯莊公者曰:「母不可制,制其侍禦之人。」以此而事不順之父母,未盡善也,以施之不令之兄弟,則義正而恩全,道莫尚焉。舜使吏治象國,而不得暴其民,聖人亦如是而已。不謂玄宗之能及此也。駙馬都尉裴虛己私從岐王遊,挾圖識,坐流新州,離其婚,法嚴而無所貸;於岐王則不以此懷疑,而慰安之如故。夫虛己挾邪說以私交,而岐王客之,王豈無罪乎?而虛已之辟既伸,則遊王門者鹹知畏忌。以生長深宮之帝子,居宦官宮妾之閑,旦歌夕飲以其邪心,固不待加威而自安侯服矣。

無左吳、趙賢,則淮南不能謀逆,無宇文述、楊素,則楊廣不能奪嫡;無張公謹、尉遲敬德,則太宗不能殺兄;天下之亂,釀成於僥幸功名者之從臾者類然也。博望啟,而戾太子之項縣於湖城;天策開,而隱太子之血流於玄武;事成則禍及於國,不成則殃及於身。玄宗日遊諸王於雞吹笛之閑,而以雷霆之威,亟施之挑激之小人,諸王保其令祚,王室無所震驚,不亦休乎!不能殛逐爚亂之奸,繼乃摧殘其同氣,睿宗所以縱竇懷貞而僅存一妹,終以傷心也。周公以頑民授管叔,固不如舜之與象以天子之吏治其國,而永保其恩也。故曰:「聖人人倫之至也。」法其一端,可以盡倫,可以已亂,堯、舜之道,人皆可學,亦為之而已矣。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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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之太守,去古諸侯也無幾,辟除賞罰兵刑賦役皆得以專制,而縣令聽命如其臣,故宣帝詔曰:「與我共天下者,其一千石乎!」太守之權重,則縣令之任輕,故天子詳於二千石之予奪,而治道畢舉矣。唐、宋以降,雖有府州以統縣,有稟承稽核之任,而誅賞廢置之權不得而專,縣令皆可自行其意以令其民,於是天下之治亂,生民之生死,惟縣令之仁暴貪廉是視,而縣令之重也甚矣。玄宗敕在京官五品以上、外官刺史四府上佐、各舉縣令,誠重之也。重之於舉之之始,必將以保任分功罪,其得也,但得文飾治具之士,葸弱免咎,而無以利民;其失也,舉主畏連坐之罰,而互相揜蔽以蓋其奸;則保舉之法,不足以肅官常、澤民生,固已。重之者,豈徒在選舉之日乎?

夫縣令之任重矣,而其秩則卑,故後世多以為筮仕之官,才不才非有前效之可驗,欲先辨而使克副其職,雖具知人之鑒者未易也。然士當初受一命,初試一邑,茍非繇胥史異途而升,則其不畏清議、廿為敗類、以病國虐民者,固鮮矣。無以激之,其濁不懲;無以揚之,其清不展;軋於上官,其用不登;責以奔趨,其節不立;夫亦存乎上之所以用之者耳。重憲紀以糾其不若,則有所戒也;縣清要以待其拔擢,則有所勸也。成法之外,許以因地而便民,則權可任也;供頓驛遞之役,委之簿尉,而弗效褻役之勞,則節可礪也。夫然,則賢者誌得,而不才者亦勉而自惜;若其尤不肖者,固比類相形,愆尤易見,持法以議其後,亦不患稂莠之難除矣。何事於未試之前,以不可保之始終繩薦舉者,而責以所難知哉?

開元之制,乍行之以昭示上意之所重,可也;據以為法,而弊即在焉。重者,用之重也,非一選舉而可畢任賢養民之道也,用之重而治可幾矣。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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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兵必有所歸,兵罷而無所歸,則為盜、為亂。張說平麟州叛胡,奏罷邊兵二十萬人,而天下帖然,蓋其所罷者府兵也,府兵故農人也,歸而田其田、廬其廬,父子夫婦相保於穹窒栗薪之閑,故帖然也。於是而知府兵之徒以毒天下而無救於國之危亂,審矣。

說之言曰:「臣久在疆場,具知其情,將帥茍以自衛及役使營私而已。」夫民之任為兵者,必佻宕不戢、輕於死而憚於勞之徒,然後貪釃酒椎牛之利、而可任之以效死。夫府兵之初,利租庸之免,而自樂為兵,或亦其材勇之可堪也。迨其後著籍而不可委卸,則視為不獲已之役,而柔弱願樸者,皆垂涕就道以赴行伍。若此者,其鈍懦之材,既任為役,而不任為兵,畏死而不憚勞,則樂為役以避鋒鏑,役之而無不受命,驕貪之將領,何所恤而不役以營私邪?團隊之長役之矣,偏裨役之矣,大將役之矣,行邊之大臣役之矣;乃至紈袴之子弟、元戎之仆妾役之矣;幕府之墨客,過從之遊士,彈箏擊築、六博投瓊、調鷹飼犬之徒,皆得而役之。為兵者,亦欣然願為奴隸以偷一日之生。嗚呼!府兵者,惡得有兵哉?舉百萬井疆耕耨之丁壯為奴隸而已矣。縱遣歸田,如奴隸之得為良人,而何弗帖然邪?

無彊悍不受役之氣,有偷安不恤役之情,因其有可役之資,而幸收其效役之利,行則役於邊臣,居則役於長吏,一時不審,役以終身,先世不謀,役及後裔,天下之苦兵也,不待矢石相加、骴骼不返、而後怨毒填胸矣。是張說所奏罷之二十萬人,無一人可供戰守之用,徒苦此二十萬之農民於奉拚除、執虎子、築毬場、供負荷之下。故軍一罷,而玄宗知其勞民而弱國也,而募兵分隸之議行,漸改為長從漸改為獷騎。窮之必變,尚可須臾待哉?而論者猶責玄宗、張說之改制異於古法,從事於君子之道以垂法定制而保國安民者,不宜如此之鹵莽也。

所患者,法弊已極,習相沿而難革,雖與更張,害猶相襲。故自說罷邊兵而邊空,長從彍騎制未定而不收其用,邊將承之,畜私人,養番兵,自立軍府,以釀天寶之亂。蓋自府兵調戍之日,早已睥睨天下之無兵,而一旦撤歸,芻糧贏余,唯其所為,而朝廷固莫之能詰也。數十年府兵之流禍,而改制之初受之,乃舉而歸過於召募,胡不度人情、循事理,而充耳塞目以任浮遊之說輕談天下事邪?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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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議也,而以私與其閑,則成乎私而害道。唐、宋以下所稱持大體、務遠圖之大臣,未有不雜公私以議國事者,故忮主奸臣倒持之以相撓而相脅。

玄宗與宰相議廣州刺史裴伷先之罪,張嘉貞請杖之,張說曰:「刑不上大夫,為其近於君也,且所以養廉恥也。」其言韙矣,允為存國體、勸臣節之訏謨矣。既而又曰:「宰相時來則為之,大臣皆可笞辱,行及吾輩。」此與宋人「勿使人主手滑」之說同。茍懷此心以倡此說,傳之上下,垂之史策,人主將曰:士大夫自護其類以抗上而避害,蓋古今之通習,其為存國體、獎士節,皆假為之辭,不可信也。賈誼以不辱貴大臣諫文帝,亦與說略同,而誼以新進小臣,非絳、灌之伍,自可昌言而無諱。說懷「行及我輩」之心,與同官噂沓以語,則不可令人主聞,而開後世臣主猜防之釁。念一移而言隨得咎,過豈在大哉?

且夫士之可殺不可辱者在己也,非挾持以覬上之寬我於法也。居之以淡泊,行之以寧靜,絕賄賂之門,飭子弟之汰,謝遊客之邪,息黨同之爭,卓然於朝右,而奚笞辱之足憂?誠有過也,則引身以待罪;言不庸也,則辭祿以歸耕。萬一遇昏暴之主,觸婦寺權奸之忌,而辱在不免,則如高忠憲攀龍之池水明心,全肢體以見先人於地下。又其不幸,固義命之適然,雖辱而榮者。規規然計及他日之見及,而制人主以不我辱,士大夫有門庭,而君不能有其喜怒,無怪乎暴君之益其猜忌,偏以其所不欲者加之也。說自詡其識之及遠,而自君子觀之,何以異於胥史之雄,鉗制其長吏為不可拔之根株也乎?

天下之公理,以私亂之,則公理奪矣。君臣之道喪,唐、宋之大臣自喪之也。於是而廷杖詔獄之禍,燎原而不可撲矣。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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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紀晉盟諸侯於商任,以錮欒氏,譏其不能撫有,而又重禁之於人國,為已甚也。封建之天下,國各私其人,去其國則非其人,於是而有封疆之界以域之。而碩鼠之詩曰:「逝將去女,適彼樂士。」亦挾去以抗其君。上下交相疑貳,衰世之風,不可止矣。

天下而一王矣,何郡何縣而非一王之土?為守令者,暫相事使而固非其民,民無非天子之民也。土或瘠而不給於養,吏或虐而不恤其生,政或不任其土之肥瘠,而一概行之,以困其瘠,於是乎有去故土、脫版籍而之於他者。要使耕者耕、工者工、賈者賈,何損於大同之世,而目之曰逃人,有司者之诐辭也,惡足聽哉?

民不可使有不服籍者也,客勝而主疲,不公也;而新集之民,不可驟役者也。生未定而力不堪也。若夫撿括之而押還故土,尤苛政也。民不得已而遠徙,抑之使還,致之死也。開元十年,敕州縣安集逃人,得之矣,特未問其所以安集之者奚若也。安集之法,必令供所從來,而除其故籍,以免比閭宗族之代輸,然後因所業而徐定其賦役,則四海之內,均為王民,實不損,而逃人之名奚足以立乎?

然則邑有逃亡,可罪其守令乎?曰:未可也。地之肥磽,既其固然矣;征徭之繁簡,所從來者非一日也。轉徙多,則相其陂池堤防之便而化其土,問其徭役墮積之敞而平其政,非守令之能專,乃撫治大臣所任也。邑多新附之民,可賞其守令乎?曰:未可也。守令之賢不肯,能及於版籍之民,而不能加之新附,若其以小惠誘人之來徙者,又非法之所許也。無曠土,無曠民,解法禁以任所在,而土者仕、農者氓,安集之令,猶為贅設也乎!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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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多才臣,唯其知通也。裴耀卿之於漕運,非可為萬世法者乎?壅水以行舟,莫如易舟以就水;冒險以求便,莫如囚時而避險;徑行以求速,莫如轉遞以相續。江河各一其理,南北舟工各一其習,水之漲落各一其時,舟之大小各一其制。唯不知通也,以一舟而歷數千里之曲折,崖闊水深,而限之以少載;灘危磧淺,而強之以巨艘;於是而有修閘之勞;撥淺之擾,守凍之需遲,決陽之阻困;引洪流以蝕地,亂水性以逆天,勞攰生民,縻費國帑,強遂其徑行直致之拙算,如近世漕渠,歷江、淮、汶、泗、河、濟、漳、沽,曠日持久,疲民耗國,其害不可勝言,皆唯意是師,而不達物理者也。

於天下之務者,因天之雨旸,就地之險易,任人之智力,為其所可為,不強物以自任;則以理繁難、試艱危、通盈虛、督偷窳、禁盜侵,無不勝也,自宋以後,議論猥多,而不可用者,唯欲以一切之術,求勝於天時、人事、物力,而強以從己而已矣。唯唐有才臣,方之後世,何足述哉!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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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立法之精意寓於名實者,皆原本仁義,以定民誌、興民行,進天下以協於極,其用隱而化以神,固不在封建井田也。井田封建,因時而為一切之法者也。三代貢舉之法不傳,唯周制之散見者,有大略之可考。任以其職,正以其名,寓其納民於善之心,使習之而相因以興行,且以昭示人君君師天下,非徒會計民產以求利用,故領之以司徒;而冢宰宗伯不偏任焉。其意深遠,雖百世可師也。

夫貢舉者,一事而兩道兼焉。選天下之才,任天下之事,以修政而保國寧民,此一道也。別君子於小人,榮之以爵,養之以祿,俾天下相勸於善,而善者不抑,不善者以悛,此又一道也。兩俱道,而勸民以善之意,尤聖人之所汲汲焉。人勸於善,國以保,民以寧,此本末之序也。故冢宰者,任治者也,宗伯者,任已登已進之賢才,修其軌物者也;而進賢之職,一任之司徒。徒之為言,眾也,合君子野人而皆其司;司君子之教,以立野人之則,而天下萬有之眾庶,皆仰沐風化以成諴和。徒豈易司者哉?乃其鼓之、舞之、揚之、抑之,不待刑而民自戒,不待禮而民自賓,則唯操選舉之權,以為之樞機,一授之司徒,而天下鹹諭天子之心,曰:上之使牧我養我而疆理我者,莫匪欲吾之善,而鹹若於君子之道也。故選舉領於司徒,其措意之深切而弘通,誠萬世不易之至道與!

唐之舊制,貢舉掌於考功,是但為官擇人,而非求賢於眾矣。開元二十四年,改以授禮部侍郎,是以貢舉為緣飾文治之事,而浮華升進,民行不興矣。風俗之陵夷,暗移於上之所表著,而不知名之所存,實之所趨,未有爽焉者也。自貢舉不領於司徒,而貢舉輕,一人之予奪私,而兆民之公理廢矣。自司徒不領貢舉,而司徒輕,但為天子頭會箕斂之俗吏,而非承上天協君敘倫之天秩矣。士競於浮華,以棄其實行;民迫於賦役,以失其恒心。一分職在事之閑,循名責實,治亂之大司存焉。良法改而精意亡,孰復知先王仁義之大用,其不茍也如此乎!善師古者,凡此類勿容忽焉不察也。其他因時隨士以立一切之法者,固可變通以行其化裁者也,而又何成法之必仿乎?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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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甫之譖殺太子瑛及二王,為壽王地也。武惠妃薨,壽王寵漸衰,而林甫欲樹私恩、怙權勢,誌終不移,謀之愈很,持之愈堅,凡可以熒惑主聽、曲成邪計者,尤劇於惠妃未死之前,以其為己死生禍福之樞機也,可以得當者,無所不用。然而玄宗終以忠王年長好學,聞高力士乘閑片言,儲位遂定,林甫莫能置一喙焉。繇此觀之,奸邪自詡得君,劫廷臣以懼己,其誇誕無實之伎倆,概可知矣。

非徒玄宗中載未甚淫昏也,即極闇懦之主,一聽奸臣之然然否否而唯其牽曳,亦情之必不能而勢之不可得者。且奸臣孤媚以容身,抑豈若董卓、高澄威脅上以必徇己誌而俾君懟怨哉?唯探其意之所欲為於前,秘其事之所自成於後,舉凡其君之用舍從違,皆早測而知其必爾,乃以號於眾曰:天子固未然而吾能使之然也。恩者其恩,威者其威,群工百姓待命於敕旨既下之余,不得親承顧問,則果信恩威之出於奸臣,而人主唯其牽曳,乃以恐喝天下,籠絡而使歸己,雖有欲斥其奸者,弗敢發也。

然則茍有忠智之士,知其術之僅出乎此,則以武氏之悍淫,周、來、侯、索之驟銜天憲,諸武、二張之密侍內廷,而攻擊者弗傷,按殺者無憚,直言請斥遠之者反見任使,況其亂非武氏之世,猶可與言者乎?特患無明理察情之士,灼見而不惑耳,豈果有不可拔之勢哉?惡之、恨之、疑之、畏之,私議於下,徒罹於禍以瘖死屠門,奸邪之所以益逞,忠真之所以益替,人君之所以益迷,可勝悼哉!

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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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元年,置十節度使,其九皆西北邊僥也。唯河東一鎮治太原,較居內地。別有嶺南經略,長樂、東萊、東牟三守捉,亦皆邊也,而權抑輕。若畿輔內地,河、雒、江、淮、汴、蔡、荊、楚、兗、泗、魏、邢,鹹弛武備,羊茍安,而倚沿邊之節鎮,以冀旦夕之無虞,外疆中枵,亂亡之勢成矣。蓋自一行立兩戒說,分用文用武之國,於是居輕禦重、疆枝弱幹之術行,而自詫其鞏固。方玄宗之世,吐蕃、突騎施、奚、契丹雖倔強不賓,而亦屢挫衄以退,本無可用防禦者。無故而若大患之在邊,委專征之權於邊將,其失計固不待言矣。即令外寇果彊,侵陵相迫,抑必內屯重旅,以時應敵,而不容棲重師於塞上,使玩寇失防,一敗而無以為繼。況周、漢之亡,癰先內潰,覆車不遠,豈盡繇四裔乎?

寇之起於內也,非能亟聚數萬人以橫行天下;其或爾者,又皆烏合而弗難撲滅者也。唯中原空其無人,則旋滅旋起,而無所彈壓。撤邊兵以入討,必重虐吾民,而人心離叛;偶一折喪,乘勢以收潰卒,席卷以行,而邊兵皆為賊用,然後鼓行而人無人之境,更無有挾一矢以抗之者,社稷邱墟在日晚之閑耳。

夫使祿山之亂,兩河、汝、雛、淮、楚之閑,有大臣屯重旅,拊其入關之背,而迫之以前卻兩難之勢,賊其敢輕窺函谷哉?封常清一身兩臂,募市人於倉卒,以授賊禽,其為必敗無疑矣。二顏之起河北,張,許之守唯陽,皆率市人以戰,賊之所望而目笑者也。李、郭雖出,九門克捷,而不救潼關之敗。觀於此,則虛其腹心,以樹彊援於四末,一朝瓦解,大廈旋傾,勢在必亡,無可拯救,必然之券矣。

且重兵之在邊也,兵之疆弱,朝廷不得而知也;將之忠奸,中樞不得而詰也。兵唯知其將之恩威,而不知有天子;將一失其所守,而自放為遊兵,潰而散,靡而降,反戈而內訌,豈徒祿山犯闕、天子奔蜀為然乎?楊劉一潰,而朱友貞匹馬無投;恒州一衄,而石重貴束身待縛;種師道入援不振,而宋徽父子憑孤城以就獲。千古敗亡之一軌,自大戎遽起,烽火無援,其來久矣。東漢黎陽之屯,差為有恃;乃其亡也,亦以邊疆腹弱,而山東義旅,不敵董卓之胡騎。後之謀保天下者,可弗鑒諸?

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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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政之不終者凡三:貞觀也,開元也,元和也。而天寶之與開元,其治亂之相差為尤縣絕。夫人之持誌以務修能,亦難乎其始耳,血氣未定,物誘易遷,智未開,守未固,得失貞淫治亂之故未熟嘗,而易生其驕惰;及其年富力疆,見聞益廣,浮蕩之誌氣已斂,聲色之娛樂已厭,而好修之成效有可居,則靡而淫,玩而弛,縱而暴,皆日損以向於善;此中人之恒也。太甲、成王終為令主,亦此而已矣。唐之三君,既能自克以圖治於氣盈血溢、識淺情浮之日矣,功已略成,效可自喜溢,而躁烈之客氣且衰,漁色耽遊之滋味已飫,乃改而逆行,若少年狂蕩之為者,此又何也?於是而知修德之與立功,其分量之所至,各有涯涘,而原委相因也。

夫茍以修德為心與?德者,無盡之藏也,未之見,則一善成而已若有餘矣,天下之可妨吾善者,相引以遷而不自覺;既見之矣,既習之矣,仁不熟不安於心,義未精不利於用,浩乎其無涯矣,森乎其不可犯矣,亹斖乎相引以深密,若登高山,愈陟而愈見其峻,勿容自釋也。故所患者,始之不自振也,繼之不自省也,而不患其終之不自保也。師保在前,疑丞在後,古人之遺文,相督而不假,窺其精意,欲從而末繇,則雖未日進於高明,而可不失其故步,奚憂末路之猖狂哉?

茍其以立功為心,而不知德在己而不在事與?則功者,有盡之規也,內賊未除,除之而內見清矣;外寇未,之而外見寧矣;百姓未富,富之而人有其生矣;法制未修,修之而國有其典矣。夫既內無肘腋之奸,外無跳梁之敵,野鮮流亡,而朝有綱紀,則過此以往,復奚事哉?誌大而求盈,則貪荒遠之功;心滿而自得,則偷晏安之樂;所願者在是,所行者及是,所成者止是,復奚事哉?邪佞進,女寵興,酣歌恒舞,而曰與民同樂;深居晏起,而曰無為自正。進厝火積薪之說者,無可見之征;抱蟻穴金堤之慮者,被苛求之責。智淺者不可使深,誌小者不可使大,度量有涯,淫溢必汎,蓋必然之勢矣。

是以古之聖王,後治而先學,貴德而賤功,望之天下者輕,而責之身心者重,故耄修益勤,死而後已,非以為天下也,為己而已矣。為己者,功不欲居,名不欲立,以天子而無殊於嚴穴之士,誌日專,氣日斂,欲日憺忘,心日內守,則但患其始之未正也,師保任之也;不患其終之不永也,無可見之功勛,則無告成之逸豫也。唐以功立國,而道德之旨,自天子以至於學士大夫置不講焉,三君之不終,有以夫!

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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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義不可易,顯道不可誣,茍且因仍,無能改者,不容終隱於人心,而不幸發自德薄望輕之日,又或以纖曲邪妄之說附會之,遂以不伸於天下,君子之所重嘆也。

商、周之德,萬世之所懷,百王之所師也。祚已訖而明禮不可廢,子孫不可替,大公之道也。秦起西戎,以詐力兼天下,蔑先王之道法,海內爭起,不相統一,殺掠相尋,人民無主,漢祖滅秦夷項,解法綱,薄征徭,以與天下更始,略德而論功,不在湯、武下矣。漢祚既終,曹魏以下二百余年,南有司馬、劉、蕭、陳氏,皆竊也;北有五胡、拓拔、宇文,皆夷也;隋氏始以中原族姓一天下,而天倫絕,民害滋,唐掃群盜為中國主,滌積重之暴政,予兆民以安,嗣漢而興,功亦與漢埒等矣。

天下之生,一治一亂,帝王之興,以治相繼,奚必手相授受哉!道相承也。若其亂也,則天下無君,而治者原不繼亂。故夏之末造,有韋、顧、昆吾,乘暴君而霸;殷之將殄,崇、密攘臂而爭;周之已衰,六國、疆秦、陳涉、項籍,挾兵以逞;漢之已亡,曹、吳、司馬、劉、蕭、陳、楊、五胡、索虜、宇文,割裂僭號,皆彗孛之光,前不繼西沒之日,後不啟東生之月者也。若以一時僭割、乘郤自雄者,可為帝王授受之統系,則三檗、崇、密,可為商、周之所紹嗣矣,而豈天之所許、人之所懷哉?

王者褒崇先代,隆其後裔,使修事守,待以賓客,豈曰授我以天下而報其私乎?德足以君天下,功足以安黎民,統一六寓,治安百年,復有賢子孫相繼以飾治,興禮樂,敷教化,存人道,遠禽獸,大造於天人者不可忘,則與天下尊之,而合乎人心之大順。唐欲法古帝王之德意,祟三恪之封,自應以商、周、漢為帝王相承而治之緒,是不易之大義,不誣之顯道也。

自武德至天寶,百余年矣,議禮之臣,無能昌言以釐正,猶奉拓拔、宇文犬羊之族、楊氏悖亂之支、為元後父母之淵源,何其陋也!天寶九載,乃求殷、周、漢後立為三恪,而廢拓拔、宇文、楊氏之封,雖曰已晚,堂堂乎舉久湮之墜典,立百王之準則,亦偉矣哉!乃非天子所能念也,非大臣所能正也,非儒者所能議也,而出於人微言輕之崔昌。又以以王代火,五德推遷,襲鄒衍之邪說參之。為儒如衛包者,抑以「四星聚尾」無稽之言為征,不能闡元德顯功、民心天理之秩序以播告來茲者為永式,主之者又李林甫也。故林甫死,楊國思之黨又起而撓之,後此弗能伸其義者;聖帝明王之祀陰,永絕於世,不亦陽乎!

唐之既亡,朱溫以盜,朱邪、臬捩雞以夷,劉知遠、郭威瑣瑣健兒,瓜分海內,而僅據中州,稱帝稱王,賤於丞尉:至宋而後治教修明,賢君相嗣,以為天下君師。是於周、漢與唐,猶手授也。曾不能推原治統,自躋休美;而以姑息之恩,獨崇柴氏。名儒林立,此議無聞,大義隱,顯道息,垂及劉伯溫、宋景濂,不復知有乾坤之綱紀,弗能請求劉、李、趙氏之裔以作賓於王家,曾李林甫之弗若,豈非千古之遺憾哉?雖然,人紀不容終絕,王道不容永弛,豪傑之士申其義,明斷之主決於行,夫豈難哉?敬以俟之來哲。

二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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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者必士,樸者必農,僄而悍者必兵,天與之才,習成其性,不可移也,此之謂天秩,此之謂人官。帝王之所以分理人物而各安其所者,此而已矣。

唐之府兵,世著於伍,垂及百年,而違其材質,強使即戎,於是而中國無兵。安祿山以蕃騎渡河,人無人之境,直叩潼關,豈中原之民一皆肥弱,無可奮臂以興邪?顏魯公一振於平原,旬日之閑,而得勇士萬餘人,於是盧全誠於饒陽,李奐於河閑,李隨於博平,而顏常山所收河北義旅凡二十餘萬,張唯陽所糾合於雍邱者一日而得數千人,皆蹀血以與賊爭死命。斯固三數公忠勇之所激,而豈此數十萬比屋之民,皆養憤填胸、思拯國難者乎?僄輕鷙悍之材,誠思得當以自效,不樂於負耒披蓑,寧忘身以一逞,其材質不任農而任兵,性以成、情以定也。然則拘府兵之故紙,疑彍騎為虛文,困天下材勇於隴首,蕩泆遊閑,抑不收農民之利者多矣。違其性,棄其長,強其短,徒弱其兵,復窳其農,唐安得有兵與民哉?

唯其不能收天下之材勇以為國用,故散在天下,而天下皆得以收之,忠者以之效其忠,邪者以之黨其邪,各知有所募之主帥,而順之與逆,唯其馬首是瞻,於是乎藩鎮之勢成,而唐雖共主,亦與碁立以相敵。延及五代,天下分崩,互相吞滅,固幽、燕叛逆之所倡,抑河北、山東義兵之所啟也。若夫高仟芝、封常清迫而募於兩都者,則市井之罷民,初不足為重輕者也。民懲府兵之害,聞召募出於朝廷,則畏一登籍而貽子孫之禍,固不如河北、山東、雍、睢牧守之號召,人樂於就而能得其死力也。

宰天下者,因其可兵而兵之,因其可農而農之,民不困,兵不枵,材武之士不為將帥所私畜,而天下永定。因天也,因人也,王道之所以一用其自然也。

二一李萼說顏魯公陳清河之富雲:「有布三百餘萬疋,帛八十餘萬疋,錢二十余萬緡,糧三十余萬斛,

甲兵五十餘萬事。」一郡之積,充牣如此,唐之富可知矣。唐之取民,田百畝而租二石,庸調絹六丈、綿四兩而止。宇文融、韋堅、王鉷、楊慎矜雖雲聚斂,未嘗有額外之征也。取民之儉如此國儲之富如彼,其君若臣又未嘗修蟋蟀葛屨之風,方且以多聞矣。繇此觀之,有天下者,豈患無財哉?憂貧者,徒自夏而益其貧耳。

夫大損於民而大傷於國者,莫甚於聚財於天子之藏而枵其外,窘百官之用而削於民,二者皆以訓盜也;盜國而民受其傷,盜民而國為之乏矣。輦天下之金粟錢貨於內帑,置之無用之地,積久而不可用,愈積愈宂,而數不可稽,天子莫能問也,大臣莫能詰也,則一聽之宦豎戚畹及主藏之奸胥,日竊月匿,以致於銷耗;且復以有為無,欺嗣君之闇,而更加賦以殫民之生計,是盜國而民傷也。有司無可贍之用,不得不為因公之科斂,以取足於民,於是而蔽上以盜民者,相習為故;且有司之科斂者一,而奸吏猾胥以及十姓百家之魁長乘之而交相為盜,官盜一,而其下之層累以相剝者不但二也;民乃急其私科,緩其正稅,逋欠頻仍以僥幸於恩貸,匿田脫戶,弊百出以欺朝廷,而歲之所人,十不得五,是盜民而因以乏國也。

唐散積於州,天下皆內府,可謂得理財之道矣。已散之於天下,而不系之於一方,則天子為天下措當然之用,而天下皆為天子司不匱之藏,有司雖不保其廉隅,而無所藉口於經用之不貲,與奸胥猾吏相比以橫數於貧民,而民生遂矣。官守散而易稽,不積無用以朽蠹,不資中貴之隱竊,而民之輸納有恒,無事匿田脫戶,縱奸欺以墜樸氓而虧正供,則國計裕矣。故天寶戶口之數,古今莫匹,兵興之初,州縣財餘於用,非地之加廣、生之加蕃也,非虐取於民、倫吝於用也。散則清、聚則漏,昭然易見之理,自宋以來,弗能察焉;富有四海而患貧,未有不以貧亡者也。

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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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出奔以避寇,自玄宗始。其後代、德、僖三宗凡四出而卒返,雖亂而不亡。平陽之青衣行酒,五國之囚系終身,視此何如邪?春秋傳曰:「國君死社稷,正也。」國君者,諸侯之謂也,棄其國,寓於他人之國,不得立宗廟、置社稷,委天子之命,絕先祖之祀,殄子孫之世,不若死之愈矣。諸侯之侯度固然,非天子之謂也。自宋李綱始倡誤國之說,為君子者,喜其詞之正,而不察春秋傳大義微言之旨,欲陷天子於一城而棄天下,乃以終滅其宗廟之血食。甚矣!持一切之論者,義不精,學不講,見古人之似而迷其真,以誤天下有余矣。

天子有,天下之望也,前之失道而致出奔,誠不君矣;而天下臣民固倚以為重,而視其存亡為去就;固守一城,而或死或辱於寇賊之手,於是乎寇賊之勢益張,而天下臣民若喪其首,而四支亟隨以仆。以此為正,而不恤四海之淪胥,則幽王之滅宗周,元帝之斬梁祀,可許以不辱不偷之大節乎?天子撫天下而為主,都京師者,其擇便而安居者爾。九州莫非其土,率土莫非其人,一邑未亡,則猶奉宗祧於一邑,臣民之望猶系焉,弗難改圖以光復也。而以匹夫硁硁之節,輕一死以瓦解天下乎?

嗚呼!非徒天子然也。郡縣之天下,守令為天子牧民,民其所司也,士非其世守也。祿山之亂,守州郡者,如郭納、達奚珣、令狐潮之流,望風納款,乃至忠貞如顏果卿、袁履謙、張巡者,亦初受脅迫而始改圖,困守孤城而不知變計,幾陷於逆,莫能湔滌。力不能如顏魯公之即可有為也,則何如潔身以避之,徐圖自效可也。身居危困之外,自有余地以致身盡瘁;而濡忍不決,勢迫神昏,自非與日月爭光之義烈、「艮其限,厲熏心」,亦危矣哉!不保其終無玷也。故守令無三軍之寄,而以失城坐大辟,非法也。去亦死,守亦死,中人之情,畏死其恒也,迫之以必死,則唯降而已矣,是敺郡邑以從逆也。故曰非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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