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棋山莊詞話/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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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御卜論務頭

康熙中，閩縣黃御卜名甌著數馬堂問答，自天文至數學二十巻，曾於親舊見其稿本。然惟五行之學頗精，方伯黃學圃淑琬稱其占驗無不奇中，中亦有一則論詞。略云：「余與友人拈韻作詞，因論詞要務頭^[1]上用韻嘹亮，學者苦不知務頭爲何物，亦從無有分明指出者。李笠翁乃以爲詞之有務頭，猶棋之有眼，有此則活，無此則死。信如此言，則務頭原無定位，惟佳句之所在便是務頭矣，非也。竊謂務頭乃詞中頓歇之處，千里來龍，聚於環抱之地。蓋於務頭上用字嘹亮，則餘韻悠揚，不致板煞，而有聯絡貫串之妙。」余按此説尤非。務頭言聲，非言辭也。如李之説，是詞中之緊句。如黃之説，是詞中之主意。均於務頭名義不合。南海梁章冉廷楠曲話云：「中原音韻於北曲之務頭，臚列甚詳，而南曲絶無道及。嘯剩譜載務頭一巻，究未析明。笠翁謂既不得其解，當以不解解之，不得爲謎語欺人者所惑，此説良當。然余謂九宮譜定云：『凡曲遇掲起其音，而宛轉其調，如俗之所謂做腔處，即是務頭。』其論雖創而實確也。君徴度曲須知内有字頭辨解一篇，字頭即務頭。所謂字端一點鋒鋩，見乎隱、顯乎微也。」又云：「善唱則口角輕圓，而字頭爲功不少。不善唱則吐音龐雜，字疣著累偏多，此則務頭要嘹亮之説也。」御卜又著振梅集、癡奴集、龍山集、振梅雜紀。其父名志輔，字翼齋，著四書增刪繹注、毛詩要旨、列國圖考、全閩藝文鏡、墨池試草、明詩選、翼齋文集，不知世有傳本否。矮屋寒儒，埋頭故紙，不可謂非有志之士，然而殊可悲已，故略其姓氏於此。

御卜又謂，「詞體如美人含嬌掩媚，秋波微轉，正視之一態，旁觀之又一態，近窺之一態，遠窺之又一態。數語頗俊，然此亦謂温李晏秦耳，若蘇辛劉蔣，則如素娥之視虙妃，尚嫌臨波作態。」

徐興公引文衡山詞錯誤近半

徐興公筆精中載詞品十則，然如宣宗之寄生草，六如之黃鶯兒，枝山之皂羅袍，王和卿之詠蚨蝶，林廷玉之詠酒，此皆論曲，論詞只五則耳。五則中如引文衡山滿江紅調，錯誤近半，無乃失檢太甚。茲爲校正如右。「漠漠輕寒『寒』字下句重出，別本作『陰』字是，正梅子、弄黃時節。最惱是、欲晴還又雨此句羨『又』字，寒又熱『寒』上脱『乍』字。燕子梨花都過也，小樓無那傷春別此下脱『傍欄杆欲語更沉吟，終難説』二句，遂令上片無結語。一片片，楡錢莢。一點點，楊花雪下二句與上二句原本互換。。傍欄杆、欲語更沉吟，終難説此處脱「漸西垣日隱，晩涼淸絶」二句，而誤將上片結語贅此，語意節拍，倶不相屬，尚得謂之佳作乎。池面盈盈深淺水，柳梢淡淡黃昏月。是誰人、吹徹玉參差，情淒切。」蓋明代少講減偸，故體制未辨，評騭多訛，興公有意炫博，遂生籠東之談。

興公謂易安未嘗改嫁

興公謂易安未嘗改嫁。以爲易安作金石録後序在紹興二年，年五十有二，老矣。淸獻公之婦淸獻，應爲淸憲。王阮亭分甘餘話曰：「閒中今古録論李易安晩節改適云：『翁則淸獻，爲時名臣。』又引瞿佑詩話：『淸獻名家厄運乖，羞將晩景對非才』云云」。以挺之爲抃，謬矣。蓋以閲道諡淸獻，而挺之諡淸憲、故致此舛訛耳。，郡守之妻，必無更嫁之理，持論精審，足爲賢媛洗冤。國朝諸老，如竹垞、西堂輩，悉衍其説。

鄭中卿念奴嬌詞

鄭域，諸書倶云字中卿，此云字中鄕。近海鹽張詠川宗橚詞林紀事於中卿詞後小注詞品云云，即是興公此書，非升菴之詞品也。四朝聞見録載中卿自作韓侂胄南園記，並礱石以獻。韓以放翁記爲重，卜鄭石瘞之地。後韓敗，鄭獲免。蓋其人品不足道，而詞自是作家。如生日念奴嬌云：「嗟來咄去，被天公、把作小兒調戲。蹀雪龍庭歸未久，還促炎州行李。不半年間，北朝南粵，一萬三千里。征衫著破，著衫人，可知矣。休問海角天涯，黃蕉丹茘，自足供甘旨。泛緑依紅無箇事，時舞斑衣而已。救蟻籐橋，養魚盆沼，亦是經綸耳。伊周安在？且須學，老萊子。」此等作肩隨竹山，差無愧色。中卿，慶元中隨張貴謨使北，著燕谷剽聞二巻，故有「蹀雪龍庭」之語。

四明近體樂府

浪淘沙二十八字絶句耳，李主衍之爲五十餘字。陽關曲亦二十八字絶句耳，元人歌之至一百餘宇。詞轉於詩，歌詩有泛聲，有襯字，並而塡之，則調有長短，字有多少，而成詞矣。故竹枝、柳枝諸體，無非詞，亦無非絶句也。然作譜者不録此體，則失詞源；選集者盡録此體，又紊詞界。若其人素不知按拍，而我於其詩巻中，強拈此等作，名之曰詞，列入詞選，不獨燕書郢説^[2]，頓失作者初心。而又詞又詩，反令二十八字並無一定歸宿。況沉香被詔，旗亭畫壁，採蓮、欸乃之篇，江南、紅豆之曲，無不登之絃管，盡應廁之減偸。今獨取竹枝、柳枝而入之，則抉擇更爲失平，然則選詞之不必選此體也明矣。近鄞人袁陶軒鈞撰四明近體樂府十四巻，自唐至國朝凡百六十人，然如唐之賀季眞知章，元之袁伯長桷，葛邏祿乃賢易之，明之屠田叔本畯，國朝之陳玉几撰，羌無他作，只載竹枝、柳枝一二篇，遂得謂之倚聲家乎？又各家序履歴，而不序著述，令人無從考訂，亦是一失。至近體樂府之名，本周益公必大詞，卻非陶軒臆創也。

宋趙立之聞禮選陽春白雪將己作散列其中。近蔣子宣輯昭代詞選，張蔭嘉玉谷、沈瞻文光裕，實同排纂。而張沈二君之作，互相參定刻入，且至四巻之多，皆非例也。當如絶妙好詞載於巻末，則得矣。袁陶軒亦用此例，附録己作。

袁陶軒詞

其蝶戀花·夾竹桃云：「一夜蕭蕭紅雨濕。搖動微風，斜映疎簾月。不信武陵春寂寂，琅玕涙灑相思血。人面那堪經歳別。翠袖當年，曾倚修篁立。沅水湘流都可惜，無情有恨花應泣。」賦物有新意，不徒工於粘合也。又秋闈題壁滿江紅云：「這破靑衫，還只管、留他何用。單則是、年年矮屋，心枯骨痛。疎雨斜風詩鬢短，冷餚粗飯宮廚送。沒奈何、把酒問靑天，天如甕。一點點，燈懸夢。一箇箇，虱逃縫。笑鼠肝蟲臂，文章屈宋。爛得羊頭君莫笑，看來鷄肋時偏重。問何如、傀儡上排塲，隨人弄。」陶軒困諸生二十年，舉孝廉方正，卒不遇，故未免文章憎命之歎。有瞻袞堂集未刻。

周克延詞

陶軒是書刻於其甥鄭耐生喬遷，耐生妹婿周克延世緒善倚聲，嘗欲繪周郎顧曲圖以匹陳檢討塡詞圖。其壽菰山館集，錢塘陳雲伯文述稱爲直超北宋，早卒，耐生哀而破例附刻之。寒食浪淘沙云：「不了四山靑，午暖啼鶯。杜鵑花密礙鞵行。扶起紙錢風力大，會做淸明。我自訴卿卿，病與愁並。舊時潘岳鬢星星，渾不相干松樹下，一碗靑精。」又調云：「爲愛藕花香，單等斜陽。斷無氣力晩梳粧。手了一枝黃玉笛，吹過南廂。月自上蠡牆，今夜初涼。管他不慣野鴛鴦。坐到銀河西轉去，鐵樣心腸。」珍珠簾云：「睡魔去了眠難定，短屛山、又是燈花紅燼。襆被孤樓，客裡秋懷冷。多謝牆梢殘月上，透一重、松窗簾影。休整，且不衫不履，欄杆斜憑。芳徑，篔簹修倩。與芭蕉、闊葉浮靑遙並。替我破寂寥，更送番風陣。只怪海棠花睡足，便緊喚、喚難甦醒。淸境，做明朝半日、小樓詩興。」病悶滿江紅云：「大約斯人，書不上、太常名姓。否則甚，壯年潦倒，兼之多病。花未春酣原不艷，草當風疾終須勁。怪奚奴、煮藥日安排，蕭蕭鼎。忙筆硯，猢猻性。愁歳月，蜉蝣命。忽夢中人告，此心休冷。天若早將君輩死，世誰更把吾文定。古鬚眉、何氏欲端詳，鷄啼醒。」題虞小林繡幕圍香讀六朝圖買陂塘云：「笑儒生、酸寒骨相，誰消艷福如此。明經三十頭顱老，那有尋常靑紫。如幻耳。且幻出風流，紅杏尚書事。簪花女子，算偎我添香，泥卿捧硯、都付半張紙。人閒世。要賺金釵十二，商量先撇圖史。後堂歌舞通宵宴，孰解齩文嚼字。吾語爾。者富貴繁華，莫把詩書恃。各言其志。願椎髻挑絲，布裙舂米，嬌女母邊侍。」他如滿江紅云：「詩巻定因排悶富，酒腸莫爲憐錢窄。」鷓鴣天云：「楓瑟瑟，獲蕭蕭，許多秋影夕陽描。隔樓煙密長堤暗，一箇僧歸第四橋。」賀新涼云：「不料尋常薪米債，也滿肩、付與英雄負。」又云：「思量西發長安笑。鏡中看、酸寒骨相，公侯未肖。況挾兔園殘冊子，狠欠玉堂才調。」其氣疎達，頗不愧湖海樓中人。

錢忠介詞

竹垞選明詞，未就而卒，述菴得其草本而梓之，即今所傳之明詞綜也。余毎惜其多滲漏，呉子律嘗有補人補詞之作，記其概於詞話中。近讀陶軒此書，所録明詞，更出子律之外，凡四十八人。内若魏安、張楷、李文靖、鄔昭明等十餘人，皆竹枝、柳枝絶句耳。其成詞者實三十餘人，詞綜只登屠隆、錢光繡一二人，其餘皆佚。夫四明一隅，尚且如此，則述菴之荒略多矣。況錢忠介肅樂、張忠烈煌言之輩，身爲勝朝遺獻，其詞尤足增壇坫之光乎？當竹垞時容有忌諱，匿不得見，今則炳如日星矣。忠介唐多令云：「往事總堪嗟，歸心逐暮鴉。二十年、南北天涯。破屋半間還未許，浮雲外、旅人家。白眼看繁華，風流安在耶？問奔馳、幾緉麻鞋。欲借東風重拾取，早蹴損、牡丹芽。」滿江紅云：「滿世瘡痍，何獨我、藜牀支骨。應堪笑、新來病鬼，伴他貧客。一抹孤煙天外冷，數行香篆空中結。問年來、祠禱是何方，心頭血。春風起，幽禽説。秋草罷，聽鶗鷢。歎幾何生世，繁華頓歇。京洛魚書千里恨，故園蝶夢三更月。怪陰陽、無故又欺人，淒涼絶。」忠烈歩岳忠武韻滿江紅云：「屈指興亡，恨南北、皇圖銷歇。更幾箇、孤忠大義，冰淸玉烈。趙信城邊羌笛雨，李陵臺畔胡笳月。慘模糊、吹出玉關情，聲淒切。漢苑露，梁園雪。雙龍逝，一鴻滅。剩逋臣、怒撃唾壺皆缺。豪氣欲呑白鳳髓，髙樓肯飲黃羊血。試撥雲、待把捧日心，訴金闕。」有聲皆血，如過西臺下聽皋羽撃碎竹如意時。董閬石含蓴鄕贅筆載忠烈就義詩極淒惋，有「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之句。而全謝山祖望鮚埼亭集，忠介忠烈神道碑，敘述最爲詳核。或傳謝山爲忠介後身。

姜西溟與姚姬傳詞

姜西溟宸英曰：「少時與客爲長短句，亦不下百餘曲。」又曰：「記壬戌燈夕，與陽羨陳其年、梁溪嚴蓀友、顧華峰，嘉禾朱錫鬯、松陵呉漢槎數君，同飲花間草堂。中席，主人指紗燈圖繪古跡，請爲賦臨江仙一闋。余時與漢槎賦裁半，主人摘某字於聲未諧，某句調未合。余謂漢槎曰：『此事終非吾勝塲，盍姑聽客之所爲乎？』漢槎亦笑起而閣筆。」湛園未定稿今西溟集中無詞，殆以不愜意而盡刪之歟。然觀四明樂府所録，如秋柳臨江仙云：「五更知有恨，碧月冷於霜。」未嘗非佳句也。姚姬傳鼐曰：「詞學以浙中爲盛，余少時嘗效焉。一日，嘉定王鳳喈語休寧戴東原曰：『吾昔畏姬傳，今不畏之矣。』東原曰，『何耶？』鳳喈曰：『彼好多能，見人一長，輒思並之。夫專力則精，雜學則粗，故不足畏也。』東原以見告，余悚其言，多所捨棄，詞其一也。」惜抱軒後集然如詠蘆花水龍吟云：「霜濃幾夜，宿鳧影壓，玲瓏秋碎。」詠秋蝶臺城路云：「樓陰靜悄。正欲向東家，又依殘照。」未嘗非合作也。今人既不能勝塲，又不忍捨棄，頭白有期，汗靑無日，悲夫。

李房山詞

李房山裕倡詞學於四明，和者頗衆，其自業亦時有勝撰。旅舍題壁菩薩蠻云：「籬邊落盡西鄰棗，空庭一半生秋草。予有白雲心，相思在故林。此間空鬱鬱，似兔難離月。夢也阻人還，門前一帶山。」春曉羅敷媚云：「夜來翠幌春寒淺，醒也朦朧。睡也惺忪，多半迷離細雨中。春皇太似人無賴，一度東風。一度殘紅，花信朝來到刺桐。」秋思醉花陰云：「月影漸肥梧漸瘦，不道秋來驟。夜夜望明河，屈指佳期，又落牽牛後。手擷小紅涼露透，晩砌金風溜。離思繞天涯，驀地飛來，何處箜篌奏。」兪醉六經慕房山，欲得其傳，適喪偶，遂娶房山女，翁婿齒相若，比尤詞苑佳話。柳絮如夢令云：「片片飄來玉樹，舞向珠簾開處。無力自安排，一任東風措置。且住，且住，帶著春愁飛去。」其採桑子「柳會含煙楡會飛，畫出淸明三月天」。則與房山鷓鴣天之「海上秋多黃葉邨」句同一工妙也。

倪韭山詞

陶軒西廬詞話曰：「最愛倪韭山象占淸明卜算子云：『山上送春風，雨又蕭蕭下。紅笑紅啼兩不分，是杜鵑開也。』嘗戲呼爲『倪杜鵑』。韭山嘗自評所作不能蘊藉，先求疎通。夫不疎通未有能蘊藉者，韭山可謂知言矣。余謂韭山戲爲内人寫照沁園春云：『請勿含羞，拂我吟牋，當君鏡臺。看一丸螺翠，同憐鬢髮；三分脂粉，代暈雙腮。比恁風流，房中京兆，而我頭銜尚秀才。還無奈、毎逢春離別，計日歸來。此中不盡情懷。悵少小、香閨夢幾回。但朝朝柴米，忙將時度；年年兒女，老把人催。花落庭前，月明窗外，我亦愁深不可猜。春何在，且微挑言笑，略展眉開。』此眞可謂疎通矣。且以畫眉之筆，轉而傳神，吾知其非貌尋常行路人比也。」

顧梁汾詞

顧梁汾短調雋永，長調委宛盡致，得周柳精處。跡其生平，與呉漢槎兆騫最稱莫逆，秋笳之詩，彈指之詞，固是騷壇二妙。其寄漢槎寧古塔賀新涼云云，濃摯交情，艱難身世，蒼茫離思，愈轉愈深，一字一涙。吾想漢槎當日，得此詞於冰天雪窖間，不知何以爲情。後來效此體者極多，然平鋪直敘，率覺嚼蠟，由無深情眞氣爲之干，而漫云以詞代書也。

梁汾詠寒柳臨江仙云：「西風著意做繁華。飄殘三月絮，凍合一江花。」又云：「永豐西畔即天涯。白頭金縷曲，翠黛玉鉤斜。」詠梅浣溪沙云：「凍雲深護最髙枝。」又云：「一片冷香惟有夢，十分淸瘦更無詩。待他移影説相思。」剔透玲瓏，風神獨絶，誠詠物雅令也。比之排比嫩辭，襞積冷典，相去豈不萬萬哉！余嘗怪今之學金風亭長者，置靜志居琴趣、江湖載酒集於不講，而心摹手追，獨在茶煙閣體物巻中，則何也？夫詠物南宋最盛，亦南宋最工。然儻無白石髙致，梅溪綺思，第取樂府補題而盡和之，是方物略耳，是群芳譜耳，便謂超凡入聖，雄長詞壇，其不然歟。詠梅詞亦見賞於容若，容若有憶江南一闋，即因此詞而作。首曰：「新來好，唱得虎頭詞。」末曰：「標格早梅知。」中間即述此二句。可見好文章，知音自同也。恐觀者未省，聊復舉之。

納蘭詞

納蘭容若成德深於情者也。固不必刻劃花間，俎豆蘭畹，而一聲河滿，輒令人悵惘欲涕。情致與彈指最近，故兩人遂成莫逆。讀兩家短調，覺阮亭脱胎温李，猶費擬議。其中贈寄梁汾賀新涼、大酺諸闋，唸唸以來生相訂交，情至此，非金石所能比堅。僕亡友侯官張任如仁恬，才髙命薄，死之日，僕挽之云：「本是肺腑交，已矣，似此人間誰識我。可憐肝腸斷，嗟乎，從今地下始逢君。」戊申，僕寓居寧德，寒食懷人，淒愴欲絶，塡百字令云：「春光似箭，看鶯嬌蝶懶，淸明又到。梨樹陰陰聞故鬼，如訴如啼如禱。南國家山，杜鵑滴血，緑遍王孫草。滿城苦雨，柳條簷際飛掃。卻憶張籍當時，酒邊戲語，百樣添煩惱。寒食西風吹點涙，此際纔爲情好。一別六年，夜台無鴈，幽信何從討。孤遊已屢，箇人曾否知道。」蓋僕曾與君泛論交際，君笑曰：「淸明肯流幾點涙，方見好也。」心怪其語不祥，越一年，而君竟歿。今讀容若「後身縁、恐結他生裡」句，山陽聞笛，愈增腹痛矣。

納蘭集中警句

漢槎、梁汾友耳，容若感梁汾詞，謀贖漢槎歸，曰：「三千六百日中，吾必有以報梁汾。」厥後卒能不食其言，遂有「絶塞生還呉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句。嗟乎！今之人，總角之友，長大忘之。貧賤之友，富貴忘之。相勗以道義，而相失以世情，相憐以文章，而相妬以功利。吾友吾且負之矣，能愛友之友如容若哉！容若嘗曰：「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又曰：「詞雖蘇辛並稱，而辛實勝蘇，蘇詩傷學，詞傷才。」淥水亭雜識此眞不隨人道黑白者。集中警句，美不勝收，略舉一二，以與解人共賞：「語密翻教醉淺。」「心事眼波難定。」如夢令「花骨冷宜香。」「遠夢輕無力。」「」「總是別時情，那得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生査子「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點絳脣「感舊逗雨疎花濃淡改，關心芳字淺深難。」浣溪沙「粧罷只思眠，江南四月天。人在玉樓中，樓髙四面風。休近小欄杆，夕陽無限山。只是去年秋，如何涙欲流。」菩薩蠻「雨歇春寒燕子家。」「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閒窗伴懊儂。」「冷逼氈帷火不紅。」「不辨花叢那辨香。」採桑子「蕭蕭落木不勝秋，莫回首、斜陽下。」一落索「天將妍暖護雙棲。」山花子「惜花人共殘陽薄，春欲盡、{纖}-腰如削。新月纔堪照獨愁，卻又照梨花落。」撥香灰「天將愁味釀多情。」鷓鴣天「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蝶戀花「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採桑子

汪珊漁詞有「納蘭再世」之目

容若詞有飲水、側帽兩種，其刻本有通志堂集、顧梁汾合刻兩種。後袁蘭邨通復梓飲水詞，附小倉山房合刻中。而最備者，莫如鎭洋汪仲安元治之納蘭詞，凡五巻三百二十三闋，比之袁本多百餘闋，可謂搜羅無遺憾矣。然其中頗有失考。毛稚黃嘗自度曲名撥香灰，其句法字數與憶王孫倶同，但平仄稍異，容若淥水亭春望即塡此調，因其中有「颺一縷鞦韆索」句，故自名鞦韆索。琵琶仙係白石自度腔，容若中秋闋即塡此調，只第六句比原作少一字，原作載詞律·第十六巻·一百字類，仲安皆以爲譜律不載，疑其爲自度曲，非也。仲安刻是書竟，曾塡齊天樂一闋，鐫板分同人索和，眞好事者詞云：「驂鸞返駕人天杳，傷心尚留蘭畹。艷思攢花，哀音咽笛，當日更番腸斷。烏絲漫展。認蠹粉芸煙，舊痕淒惋。擁鼻微吟^[3]，怎禁淸涙暗承眼。終慚替人過許，只爲蘦落^[4]甚，重爲排巻。白□晨書，靑燈夜校，忍記三生幽怨。蓉城夢遠。儻夢可相逢，此情深淺。傳遍詞壇，有愁應共濣。」仲安塡詞有「納蘭再世」之目，替人句謂此也。

芑川最愛容若、李後主詞

余德水金云：「容若，大學士明珠子，十七爲諸生，十八舉鄕試，十九成進士康熙癸丑，二十二授侍衞，擁書萬巻，蕭然自娯，人不知爲宰相子也。」熙朝新語丁藥園云：「容若塡詞，多於馬上尊前得之。」呉園次序飲水詞末云：「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人乃云可怨。公言性吾獨言情，多讀書必先讀曲。嗟乎！若容若者，所謂翩翩濁世佳公子矣。」亡友芑川最愛此詞，嘗手録數十闋，並以百字令題其後。有云：「爲甚麟閣佳兒，虎門貴客，遁入愁城裡。此事不關窮達也，生就肝腸爾爾。」既教諭臺陽，攜以渡海，辛亥臺亂，勤勞歿王事，其棺附舟南下，中途遇盜，遺稿秘鈔，倶付之洪濤巨浸中。悲夫！芑川又素愛李後主，毎讀其詞，輒太息。嘗與余立題分詠，余頗訾南唐之失政，芑川見之，慍曰：「若此多情人，豈可不從未減乎？」乃以自塡黃金縷示予曰：「重瞳又見江南李。垓下悲歌，變出柔腸裡。懊惱小樓風又起，天涯何處黃花水^[5]。撮襟題遍澄心紙。好箇翰林，可惜爲天子。流水落花春去矣，斷腸猶説鴛鴦寺。」組織往事，意在言表，眞詠古之妙則，甚愧余之褊旦腐也，牽連書之，以俟後之續詞苑叢談者。容若所著，又有大易集成粹言八十巻、陳氏禮記集説補正三十八巻、通志堂集二十巻。

沈御蟬詞

容若婦沈宛，字御蟬，浙江烏程人，著有選夢詞。述菴詞綜不及選。菩薩蠻云：「鴈書蝶夢皆成杳，月戸雲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驄繫月中。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説。只有舊羅裳，偸沾涙兩行。」丰神不減夫婿，奉倩神傷，亦固其所。

容若悼亡詞

檢集中悼亡之作，不下十數首，其沁園春自敘云：「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粧素服，執手嗚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爲天上月，年年猶得向君圓。』覺後感賦長調」，「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自那番摧折，無衫不涙，幾年恩愛，有夢何妨。最苦啼鵑，頻催別鵠，贏得更闌哭一塲。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信人間天上，塵縁未斷，春花秋月，觸緒堪傷。欲結綢繆，翻驚漂泊，兩處鴛鴦各自涼。眞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入愁鄕。」

容若多自度曲

容若頗多自度曲，玉連環影三十一字、落花時五十二字、添字採桑子五十字，與促拍採桑子字同句異、秋水一百一字、靑衫濕徧一百二十二字，一曰靑衫濕、湘靈鼓瑟一百三十二字，一曰翦字梧桐，是也。若踏莎美人六十二字、翦湘雲八十八字，則梁汾所度，取而塡者。容若所與遊皆知名士。震澤趙函曰：「惠山之陰，有貫華閣者，在群松亂石間，遠絶塵軌。容若扈從南來時，嘗與迦陵、梁汾、蓀友信宿其處，舊藏容若繪像及所書閣額，近燬於火，甚可惜也。」納蘭詞序而稗官中紅樓夢一書，或傳爲容若而作，雖無佐證，然相其情事，頗相類也。若隨園以爲記曹通政，殆不然歟。

注

1. 務頭：戲曲、説唱藝術之術語，解説不一。或謂曲中最緊要句字或最精彩動聽之句，或謂曲中平、上、去三聲聯串之處。明王驥德曲律·論務頭第九：「務頭之説，中原音韻於北曲臚列甚詳，南曲則絶無人語及之者。然南北一法，係是調中最緊要句字，凡曲遇掲起其音，而宛轉其調，如俗之所謂『做腔』處。毎調或一句、或二三句，毎句或一字、或二三字，卽是務頭。墨娥小録載務頭調侃曰『喝采』。又詞隱先生嘗爲余言：『呉中有「唱了這髙務」語』，意可想矣。舊傳黃鶯兒第一七字句是務頭，以此類推，餘可想見。古人凡遇務頭，輒施俊語，或古人成語一句其上，否則詆爲不分務頭，非曲所貴，周氏所謂如衆星中顯一月之孤明也。涵虚子有務頭集韻三巻，全摘古人好語輯以成之者。弇州嗤楊用修謂務頭爲『部頭』，蓋其時已絶此法。余嘗謂詞隱南譜中，不斟酌此一項事，故是缺典。今大略令善歌者，取人間合律腔好曲，反復歌唱，諦其曲折，以詳定其句字，此取務頭一法也。」
2. 燕書郢説：韓非子·外儲説左上：「郢人有遺燕相國書者〈遺，康熙字典：『以醉切。投贈也，餽也。』〉，夜書，火不明，因謂持燭者曰『舉獨』而過書『舉燭』。舉燭，非書意也。燕相受書而説之曰：『舉燭者，尙明也，尙明也者，舉賢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説，國以治。治則治矣，非書意也。今世舉學者多似此類。」
3. 擁鼻微吟：晉書·謝安傳：「安本能爲洛下書生詠，有鼻疾，故其音濁，名流愛其詠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後以「擁鼻吟」謂以雅音曼聲吟詠。
4. 蘦落：猶零落。
5. 黃花水：宋陸放翁南唐書·後主紀：「毎歳，大江春夏暴漲，謂之『黃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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