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鳧語略

飛鳧語略
作者：沈德符　明

〔明〕沈德符撰。德符，字虎臣，又字景伯，又字景倩，秀水人，萬曆戊午舉人。此書論字墨法帖及古器眞贗之別，皆舉生平所聞見者，凡十八條。其中多與所著《敝帚軒剩語》相同，疑卽從《剩語》中鈔出者；曹溶《學海類編》乃兩收之，未免失於詳檢也。

漢玉印

自顧氏《印藪》出，而漢印裒聚無遺，後學始盡識古人手腕之奇妙。然而文壽承博士以此技冠本朝，固在《印藪》前數十年也。近日則何雪漁所刻，聲價幾與文等似，得《印藪》力居多，然實不逮文，正如蘇長公誚章子厚，日臨《蘭亭》，乃從門入者耳。《印藪》中所列及顧氏續收玉章，多至八百方，大半皆出兩漢，後為吾里項墨林所得，余皆得寓目，苕華琬炎，不足比擬，至今思之，夢寐中猶為色飛，聞今亦漸散佚，蓋漸為徽州富人以高價購去，客云此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也，然廝養自是奇男子，昔許允拜鎭北將軍，而印墮廁中，印之榮辱，亦何常哉！

古來印章俱用銅玉者，璽用玉，次則王侯用金，漢人私印，間亦有玉，今多傳世，價頗不貲。唐人自名與字之外，始有堂室私記，如李泌端居室是也，然皆銅耳。銀印自魏間，光祿大夫有銀青、金紫之異，然止施之官署。本朝自玉璽外，凡國寶及親王，或賜番王，俱用金，二品以上俱用銀印。其私印用牙，始於宋時。我朝士人始以青田石作印，為文房之玩，溫栗雅潤，足冠前古。

周宣王石鼓

周宣王石鼓凡十，久棄陳倉野中，僅存其八。唐時鄭餘慶始徙置鳳翔縣，至宋仁宗皇祐間，向傳師又得其二，於是石鼓始完。宋徽宗又徙之辟雝，靖康之亂，金人取歸燕，亦置之文廟。元仁宗又移寘國子監文廟戟門，左右並列，使後學得睹周世第一奇文，即天球拱璧不敵也。因思宋世崇文好學，得此無足怪，然而樸重難移，非他珍異可篋笥藏者。粘沒罕輩破城時，日索金銀表段，何以亦及此大骨董？蓋天意使然。他日金宣宗遷汴後，蒙古攻城，一切頑石俱充砲用，即艮嶽無片礫存者。十鼓雖微，安得自免，乃在燕得留，至本朝為文苑佳話，殆有神物呵護，不可誣也。古人如韓愈、蘇軾、洪邁輩，俱有歌詠及考據，但是時文尚多缺字，至正德間李東陽、楊慎尋繹補訂，始稱全文粲然大備矣。

假骨董

骨董自來多贗，而吳中尤甚，文士皆借以糊口。近日前輩修潔，莫如張伯起，然亦不免向此中生活。至王百谷，則全以此作《計然策》矣。一日予過王齋中，適坐近一故敝黑几，壁掛敗笠，指謂予曰：「此案為吾吳吳匏庵先生初就外傅時所據者。此笠則太祖普賜十高僧，而吾鄉姚少師道衍得之。留至今，蓋欲歆予也。」予笑曰：「主臣有之，然亦何異洪厓得道上昇，油垢襆頭；李西平破朱泚，破綻衲襖也。」王面赬無以應。時婁江曹孝廉家一僕，范姓，居蘇城，亦好骨董，曾購一閻立本《醉道士圖》，真絕筆也。王以廉值脅得之，索價千金，損之亦須數百。好事者日往商評，不知范素黠狡，已先令吳人張元舉臨摹一本，形模仿彿，幾如桓元子之於劉越石，酬之十金，王所收者是也。真本別得善價售矣。元舉眇一目，偶為王所侮，因宣言於外，謂若雙目盲於鑒古，而誚我偏明耶！此語傳播，合城引為笑端，王遂匿不敢出。真偽二本，予皆見之。

董太史元宰初以外轉，予告歸，至吳門，移其書畫，船至虎邱，與韓胄君古洲各出所攜相角。時正盛夏，惟予與董、韓及董所昵一吳姬四人，披閱竟日，真不減武庫。最後出顏清臣書朱巨川告身一卷，方歎詫以為神物，且云此吾友陳眉公所藏，實異寶也。予心不謂然，周視細楷，中一行云「中書侍郎開播」，韓指謂予曰：「此吾郡開氏鼻祖耶！」予應曰：「唐世不聞有開姓，自南宋趙開顯於蜀，因以名氏自析為兩姓。況中書侍郎乃執政大臣，何不見之《唐書》？此必盧杞所薦關播，臨摹之人不通史冊，偶訛筆為開字耳。魯公與盧、關正同時，此誤何待言！」董急應曰：「子言得之矣，然為眉公所秘愛，姑勿廣言。」亟卷而篋之。後聞此卷已入新安富家，其開字之曾改與否，則不得而知矣。頃韓宦滁陽，偶談及顏卷，予深悔當年妄發。

定武蘭亭

《蘭亭》自殉昭陵後，人間僅留歐、虞、褚、薛四臨本，今虞、褚尚有墨蹟，為好事家所藏，以予所見，聲價俱重，然斷以為二公眞手筆，則終未敢定也。《禊帖》石刻以定武為正嫡子孫，石晉時為胡騎將去，帝豝歸，自棄置中途，今所傳宋搨本，皆屬之定武，然其價已不貲。頃乙酉、丙戌間，北雍治地，掘得一石，其行款肥瘦，與定武略同，說者遂以為眞廣運時所棄，即未必然，固亦佳刻。是時吳中韓敬堂宗伯為祭酒，搨得數百本，以貽友朋，今石以敲摹年久，漸就剝蝕，並韓初搨已不可得矣。今曰褚摹、曰玉枕、曰寶晉齋、曰神龍臨本，紛紛翻刻，幾數十種，又出桑世昌《蘭亭考》之外，不可勝紀，然質之定武則遠矣。

淳化閣帖

宋世御刻帖，以淳化閣為祖，而以大觀之太淸樓，南宋之淳熙祕閣次之。太淸樓在當時已燬，最為艱得。惟淳化所傳最廣，曰汝、曰絳、曰潭、曰舊泉州、曰上下賀莊，皆其苗裔 —— 雖曰高帝子孫，不過略存隆準已耳。淳化宋搨，近世推吾邑項氏所藏，為當時初本，其價至千金，予曾寓目，即未必宋初，要在汝、絳以上。今上初年，弇州伯仲方購宋搨，不惜重價。有吳人盧姓者，取泉州之最佳本重刻之，而少更其波畫，用極薄舊紙蟬翅榻之，裝以法錦，偽印朱忠僖家收藏印，以啖次公，敬美初閱之喜甚，不能決，質之周公瑕，擊節贊歎，以為有目所僅見。周，故忠僖客，竟不能辨其贗也。次公以三百金得之。其後盧生與同事者爭阿堵，事始露，次公與公瑕俱赧甚，不復出以示人。然盧初費，亦將百金，淳熙祕閣及續帖，近亦翻刻。

時玩

玩好之物，以古為貴，惟本朝則不然，永樂之剔紅、宣德之銅、成化之窯，其價遂與古敵。蓋北宋以雕漆擅名，今已不可多得；而三代尊彝法物，又日少一日；五代訖宋，所謂柴、汝、官、哥、定諸窯，尤脃薄易損，故以近出者當之。始於一二雅人，賞識摩挱，濫觴於江南好事縉紳，波靡於新安耳食諸大估，曰千曰百，動輒傾橐相酬，眞贗不可復辨，以至沈、唐之畫，上捋荊、關，文、祝之書，進參蘇、米，其敝不知何極。

小楷墨刻

墨刻自閣帖後轉盛，至本朝則種類愈繁，幾不勝收。如文氏停雲館最著，說者終謂俱出待詔父子伎倆，不甚逼眞，而小楷為尤甚。是亦有說，唐刻推李北海，然皆自寫自刻，所稱工人：伏靈芝、黃鶴仙、蘇長生，俱詭名也；又俱一二寸大字，無一小楷，故無不如意。若顏之《麻姑壇》、右軍之《曹娥碑》，即眞宋刻，而神彩皆索然。今小楷之佳，無如《黃庭經》，然開輭熟門，斷非換鵝古蹟，亦斷非南唐昇元舊本也。近日新安大估吳江村名廷者，刻《餘清堂帖》，人極稱之，乃其父楊不器手筆，稍得古人遺意，然小楷絕少。董元宰刻《戲鴻堂帖》，今日盛行，但急於告成，不甚精工，若以眞蹟對校，不啻河漢；其中小楷，有韓宗伯家《黃庭內景》數行，近來宇內法書，當推此為第一，而《戲鴻》所刻，幾幷形似失之。予後晤韓胄君，詰其故，韓曰：「董來借摹，予愳其不歸也，信手對臨百餘字以應之，幷未曾雙鉤及過朱，不意其遽入石也。」因相與撫掌不已。此外刻帖紛紛，俱不足置齒頰矣。

晉唐小楷眞蹟

晉唐墨蹟近世已不多見，至於小楷尤為寥寥。予幸生江南，幼時卽從好事大家徧觀古蹟。如嘉興項氏所收最夥，而摹本居大半。今項太學希憲夢原家柳公權《度人經》，極眞極佳，在小楷中可當壓卷 —— 往年曾為先太史購得，其價尚廉，今展轉數姓，所酬已數十倍矣。新安汪太學宗涍家褚登善《西昇經》，可與《度人經》伯仲。杭州高瑞南家有鍾紹京《靈妃六甲經》亦奇，後歸徐司理茂吳，近為徽人厚募篡去 —— 直是許高陽女賣嫁蠻酋，不止昭君和戎已也。若晉人書，尤為希世奇寶，韓宗伯敬堂所藏《曹娥碑》為右軍眞蹟，絹素稍黯，字亦慘淡，細視良久，則筆意透出絹外，神彩奕然，乃知古云入木三分不虛也，今入婁江王文肅家矣。又《黃庭內景》亦韓物，長君寶護，不輕視人，其絹如新脫機，其筆如新漬瀋，而軒翥飛舞，非復食烟火人所辦，趙子昂斷以為楊許之筆，並非右軍換鵝書可足當之。其他稱元常，稱逸少、子敬者，今新安大估多有之，不足供噴飯也。《內景經》題署有宋徽宗手書「晉王羲之黃庭經」七字，而無二蔡諸人跋語。予意或是金章宗筆，章宗酷嗜徽宗瘦金體，臨摹逼肖，其鑒賞亦有出藍之譽，今人但知有宣和御筆耳。

新安製墨

宋徽宗以蘇合油搜烟為墨，後金章宗購之，黃金一斤，才得一兩，可謂好事極矣。近代惟新安羅龍文所作，價逾拱璧，即一兩博馬蹄一斤，亦未必得眞者，蓋墨之能事畢矣。新安人例工製墨，方于魯名最著，汪太𣹢司馬與之連姻，獎飾稍過，名振宇內，所刻《墨譜》，窮極工巧；而同里程君房出，幾超而上之，兩人貿首深讎。程墨嘗介內臣進之今上，方愈妒恨。程以不良死，則方力也。程亦刻《墨苑》，鬬奇角異，似又勝方，眞墨妖亦墨兵矣。孫司禮隆在江南所造淸謹堂頗精，以出內臣手，不為銀泓所貴，然入用自佳。今徽人家傳戶習，凡程鄭素封，競造墨饋遺，為朱提紫磨伴侶，諸貴人輕之，縢置高閣，間以給佐掾輿臺急需，文房雅道埽地矣。

端州硯材

端州爲今肇慶府，古硯材所出，然惟下巖子石爲第一品。自宋徽宗窮全盛物力，採貢以進，儲內府，所藏自親王、大璫及兩府侍從以下，俱得沾賜。嗣後少壅，水深不復可施工，此硯遂爲絕世奇寶。靖康南渡，士大夫各攜以過江，及德祐隨駕，又攜至閩中，至莆田舟覆，人研俱沒，盡爲彼中土人所得。正嘉中，士紳始知貴重，流入吳中，爭購之，閩人因僞造以欺肉眼。今宋端硯滿天下，皆莆中贗物也。眞下巖既不可得，乃及中巖。今中巖亦盡，而上巖之新坑始以充四方之所需，刓滑拒墨，幾同頑石，耳食者所櫝藏，無一堪用。頃己亥歲，粵東珠池內臣李鳳，始命蜑人以餘技試之下巖，皮囊絞水窮日夜，久之始見，則皆玉璞，臕裹絡包，中含奇質，斵之才得研材，豐膩細潤，有目所未睹，始知古稱子石，非紫石也。所得凡百枚，水復大至，蜑人幾溺，旋泅以出，而下喦復開矣。憨僧分得數十隻，歸以餉所厚宰官。今東南復見下喦，如還宣和舊觀者，憨僧力也。

瑪瑙

瑪瑙以西洋爲貴，其出中國者，則雲南之永昌府，以色紅者爲上。紅白相間者，名纏絲品，最下，製爲酒杯、書鎭之屬。凡市骨董者，俱云宋作，蓋本朝此石最少，故屬之宋，以昂其價。二十年西洋瑪瑙遍行天下，其值不過玉之十一，而色之奇幻，質之瑩潤，遠勝舊物。聞出遼東、宣府一帶，每塊至有重百斤者。按宋政和四年，汝、蔡等州上言，喦石多變瑪瑙，地不愛寶，聖瑞非常，乞下詔封禁，以供御用，後數十年果不復再見。今偶爾盛產，他時乏絕，必更踊貴，亦理勢然也。至如碧玉，亦重西番，向最艱得，邇年亦大至中華，以故雲南碧玉頓賤。

舊畫款識

古名畫不重款識，然今人耳食者，多未免以無款貶價。予頃在京師，貫城市中，同老骨董徐季恒步，閱見一破碎手卷，紙質堅瑩，似高麗舊牋，純畫人物，長幾及尺，女郎十餘曹，皆倚酣偃仰，老媼旁掖之，或背負以趨。予急貿得歸寓，徐怪詰所以，予曰：「昔閻立本作《醉僧圖》，後因有《醉道士》《醉學究》諸圖，此必《醉士女》也。衣摺𥳑逸，筆法生動，有吳帶當風遺意，是馬和之筆無疑。」徐大喜，正窘迫，從予哀乞，因以貽之，售與朱戶部朱陵，得重價。又一友世裔而爲骨董大估，一日攜一大掛幅來，重樓複殿，巖泉映帶，中有美嬪袒露半身，而羣女擁持之，苦無題識，問予當作何名，予曰：「此楊妃《華淸賜浴圖》，可竟署李思訓。」此友亦喜甚。聊城朱蓼水太史一見嘆賞，以百金買去，其元值一金耳。

金陵胡秋宇太史，家舊藏《江干雪意卷》，雖無款識，然非宋畫苑及南渡李、劉、馬、夏輩所能辦也。馮開之爲祭酒，以賤值得之，董元宰太史一見驚嘆，定以爲王右丞得意筆，謂必非五代人所能望見，李營邱以下所不論也，作跋幾千言，讚譽不容口，以此著名東南。祭酒身後，其長君以售徽州富人吳心宇，評價八百金。吳喜慰過望，置酒高會者匝月。今眞蹟仍在馮長君家，蓋初鬻時，覓得舊絹，倩嘉禾朱生號霄漢者臨摹逼肖，又割董跋，裝潢於後，以欺之耳。今之賞鑑與收藏兩家，大抵如此。

高麗貢紙

今中外所用紙，推高麗貢牋第一。厚逾五銖錢，白如截肪玉，每番揭之為兩，俱可供用，以此又名鏡面牋。毫穎所至，鋒不可留行，眞可貴，尚獨稍不宜於畫。而董元宰酷愛之，蓋用黃子久潑墨居多，不甚渲染故也。其表文咨文，俱鹵悍之甚，不足供墨池下陳矣。宣德紙近年始從內府溢出，亦非書畫所需，正如宣和龍鳳牋、金粟藏經紙，僅可飾裝褫耳。此外則涇縣紙，粘之齋壁，閱歲亦堪入用，以灰氣且盡，不復沁墨。往時吳中文、沈諸公，又喜用裱背家複背故紙作畫，亦以灰盡發墨，而不顧紙理之麤，終非垂世物也。因思南唐一隅，尚能作澄心堂紙，冠絕古今，乃全盛聖朝，不遑與側釐^[1]結一勝緣耶？近日利西泰攜其國書籍來，質理堅瑩，云是敝布所作，亦奇。

雲南雕漆

今雕漆什物，最重宋剔，其次則本朝永樂、宣德間所謂果園廠者，其價幾與宋敵。間有漆光黯而刻文拙者，眾口賤之，謂爲『舊雲南』，其值不過十之一二耳。一日偶與諸骨董家談及剔紅香盒，俱津津執是說，辨難蜂起。予曰：「總之皆雲南也。唐之中世，大理國破成都，盡擄百工以去，由是雲南漆織諸技甲于天下。唐末復通中國，至南漢劉氏與通婚姻，始漸得滇物。元時下大理，選其工匠最高者入禁中，至我國初收爲郡縣，滇工布滿內府，今御用監、供用庫諸役，皆其子孫也，其後漸以銷減，嘉靖間又敕雲南揀選送京應用。若得舊雲南，又加果園廠數倍矣。」諸骨董嘿不能對。

近又有珍玉帽頂，其大有至三寸，高有至四寸者，價比三十年前加十倍，以其可作鼎彝蓋上嵌飾也。問之皆曰此宋製，又有云宋人尚未辦此，必唐物也，竟不曉此乃元時物。元時除朝會外，王公貴人俱戴大帽，視其頂之花樣爲等威。嘗見有九龍而一龍正向者，則元主所自御也。當時俱西域國手所作，至貴者值數千金。本朝還我華裝，此物斥不用，無奈爲估客所昂，一時競珍之，且不知典故，動云宋物，其耳食者從而和之，亦可哂矣。又近日一友，亦名家子，爲骨董巨擘，曾畜一宋刻《新唐書》，索價甚高，云此眞北宋初刻板也，坐客皆諛之以爲然。予適同集，繙一紙視之，偶見『誠』字缺一筆，予曰：「此南宋將亡時板也。」此友起而辨之，予曰：「貴誠爲理宗舊名，若此史刻于初盛時，何以預知二百年後御名，而減筆諱之也？」雖無以應予，而意色甚惡。今之鬻古者，大抵然矣。

名臣通畫學

英雄與聖賢，其才俱非肉眼所能盡。前代名臣能臨池者多矣，鮮有以畫名者。三國時諸葛亮及其子瞻俱善畫，已異矣，本朝吳中善書名流如文博士彭、王太學寵，俱兼畫學，而人少知者，然猶曰其時六如、衡山諸公傳習所薰染也。若劉文成基之精於山水，酷似李營邱，岳文肅正之精於蒲桃，幾同溫日觀，而王文端直亦工繪事，尤非後生所及知。至於陳白沙理學名儒，其詩傳世，已如宋廣平之賦梅花，乃盤礴之妙，幾與宋、元名手齊驅。信乎非常之人，其餘技尚可了數子也。

僞畫致禍

嚴分宜勢熾時，以諸珍寶盈溢，遂及書畫骨董雅事。時鄢懋卿以總醝使江淮，胡宗憲、趙文華以督兵使吳越，各承奉意旨，蒐取古玩，不遺餘力。時傳聞有《淸明上湖圖》手卷，宋張擇端畫，在故相王文恪胄君家。其家鉅萬，雜（難？）以阿堵動，乃托蘇人湯臣者往圖之。湯以善裝潢知名，客嚴門下，亦與婁江王思質中丞往還，乃說王購之。王時鎭薊門，卽命湯善價求市，旣不可得，遂屬蘇人黃彪摹眞本應命。黃亦畫家高手也。嚴氏旣得此卷，珍爲異寶，用以爲諸畫壓卷，置酒會諸貴人賞玩之。有妒王中丞者知其事，直發爲贗本，嚴世蕃大慙怒，頓恨中丞，謂有意紿之，禍本自此成。或云卽湯姓怨弇州伯仲，自露始末，不知然否。以文房清玩致起大獄，嚴氏之罪固當誅，但張擇端者，南渡畫苑中人，與蕭照、劉松年輩比肩，何以聲價陡事，且爲祟如此？今《上湖圖》臨本最多，余所見亦有數卷，其眞蹟不知落誰氏。當高宗南渡，追憶汴京繁盛，命諸工各想像舊遊爲圖，不止擇端一人。卽如《瑞應圖》繪高宗出使河北、脫難中興諸景，亦非止一人，今所傳者惟蕭照耳，然照筆亦數卷，予皆見之。

徐安生寫生

徐安生，吳人徐季恒女也。季恒能鑒古善談，爲予父客，暮年始舉此女，美慧多藝，而性頗蕩。曾嫁武林邵氏，以失行見逐，遂恣爲非禮。其寫生，出入宋元名家，嘗倣梅道人風雨竹一幅遺余，且題二絕句於上，云：「夏月渾忘暑酷，堪愛酒杯棋局，何當風雨齊來，打亂幾叢新綠。」其二云：「滿擬歲寒持久，風伯雨師淩誘。雖云心緒縱橫，亂處君能整否？」次詩蓋用唐李季蘭語，其寄意不淺。予怪其無因，置不復答。後此女流落許久，嫁里中黃生，亦名家子也，爲乃父不容，復下山作魚元機行徑，今年已漸長，不知蹤跡何所？聞爲一武弁誘入京師矣，其才情實可念也。予向已紀徐姓女三人矣。

瓷器

本朝窯器，用白地青花，間裝五色，爲古今之冠，如宣窯品最貴，近日又重成窯，出宣窯之上。蓋兩朝天縱，留意曲藝，宜其精工如此。然花樣皆作八吉祥、五供養、一串金、西番蓮，以至鬬雞、百鳥及人物故事而已。至嘉靖窯，則又倣宣成二種而稍遜之，惟崔公窯加貴，其亦值第宣成之十一耳。幼時曾於二三中貴家，見隆慶窯酒杯茗椀，俱繪男女私褻之狀，蓋穆宗好內，以故傳奉命造此種。然漢時發塚，則鑿磚畫壁俱有之，且有及男色者，書冊所紀甚具，則杯盌正不足怪也。以後此窯漸少，今絕不復睹矣。

1. 王嘉《拾遺記·晉時事》：側理紙萬番，此南越所獻。後人言陟理，與側理相亂。南人以海苔爲紙，其理縱橫斜側，因以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