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章太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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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章太炎先生
作者:曹亞伯
1936年
原載1936年9月《制言半月刊》第25期《太炎先生紀念專號》。

  太炎先生,長予八歲。予幼時奔走革命於兩湖,即耳章枚叔維新之名。《蘇報》案發,先生與鄒容入滬獄。斯時予正努力于長沙日知會,謀革命。長沙日知會案破,黃興、宋教仁輩逃。又值萬福華刺賣國賊王之春於上海,未中,萬福華當場被捕。章士釗往探萬福華於巡捕房,捕房問章士釗住址,章以楊毓麟、黃興之所寓對。章因扣留,而革命之真魁首皆一網打盡矣。上海租界之巡捕房,變為成湯之夏臺、文王之羑里矣。太炎先生在斯時,亦可謂德不孤也。

  甲辰冬,黃、楊輩俱得解脫,東渡扶桑。乙巳春,予亦亡命東京。於是結合一致行動之江浙光復會,與兩湖之日知會,並中國各省留學日本之文武學生,加入同盟。適戊戌政變,亡命日本之徒,反對黃興為首領。不得已,由馮自由輩紹介孫中山先生為同盟會領袖。然後出一《民報》雜誌,鼓吹革命。予為不通秀才,為文皆不錄。是年秋,日本政府受滿清政府運動,施行取締留學生規則,革命大文豪陳天華投海死,以堅志士抵抗強權之心。予為激急分子之一,所願不遂,又亡命於英國之倫敦。是冬初,孫中山先生遷居星加坡。歲暮即太炎先生出滬獄之期,同盟會派人先至滬迎之。出獄之日,即渡日本,主《民報》雜誌筆政。予知先生善文章,但予致力革命以來,不讀舊書,不識《說文》正字,故於巴黎發起《新世紀》念週刊後,予與吳稚輝先生主張用文言以代古字,隱以對治太炎先生之漢魏體裁也。

  武昌倡義,太炎先生言論益高。予於民國元年,始晤太炎先生于武昌都督府。自後過從益密,彼此不假一兵,不用一文,以直心說直言。予以口誅,太炎先生以筆伐,作救民救國之聲,聞而行者自得福,違者自受惡報。因而馬君武加太炎先生與予以“章瘋”“曹瘋”之名。近十年來,舉國奉蘇俄,陳獨秀之毒計大行,蔡元培之陰謀成熟,衆生受亡國之報,非口誅筆伐可以挽回。任他四維不張,放逸過度,只好忍辱慈悲,學楚囚對泣焉。

  予因姓曹,相見太炎先生必以家祖曹操為戲論。有時篆一曹操名片,上款丞相魏王,下款孟德譙,予至今寶存焉。有時借曹操事功,發抒政見,謂漢末君臣,淫溺宦官,上無道揆,下無法守,以致諸侯各據一方,魚肉百姓,漢末人種,僅存千萬,若無曹操,人種滅矣。曹操用兵,不事賂敵,兵過秋毫無犯,不入民居。自奉極儉,臨終遺囑,不過皮衣數襲,粗履數雙而已。待人甚厚,即陳琳之罵其祖宗,從不咎其既往。讀書精博,著作等身,家教尊嚴,魏文帝、陳思王之才,古今奇絕。尤難能者,不盜湯武革命之名,行救國救民之實,使後世小說家名之為篡位奸雄,實即曹操之最安分處也。太炎先生之所見如是,予於太炎先生死後終身不能忘也。

  太炎先生未遷居蘇州以前,賣文字為生活,文則每篇千元,字則另有潤格。平常習篆,皆有寄意。見舉國民不聊生,即篆《大學》末章:“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見日本以一千四百人而佔領奉天,東北三十萬雄兵不抵抗,又篆一立軸曰:“吳其為沼乎?”如此種種,予收藏頗多。惜太炎先生不早聽其賢內助湯國梨女士之言而講學,轉移世運,遂令賊民朋興,邦國殄瘁。太炎先生雖未負民國,恐有負其夫人焉。但願太炎先生乘願再來,重光漢族,予若不死,尚有無量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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