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列禦寇第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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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漁父第三十一 南華真經副墨
列禦寇第三十二
天下第三十三 

雜篇 列禦寇第三十二[編輯]

此篇的為莊子著述將畢之語,觀末段自見。 

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曰:「惡乎驚?」曰:「吾嘗食於十(將+食),而五(將+食)先饋。」伯昏瞀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虀其所患。夫(將+食)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已,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跣而走,暨於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必且有感,搖而本才,又無謂也。與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相孰也﹗巧者勞而知者憂,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汎若不繫之舟,虛而敖遊者也!」

(將+食),賣(將+食)者之家也。十、五,舉成數而言。食十(將+食)五(將+食)先饋,謂取一半之值而以其半作餽。愛之敬之故食之,食之故讓之也,賣(將+食)者可謂賢也。而列子固驚焉者何?古之真人不以賢聖自見,故德盛而容貌若愚,人不知也。

今也內誠不解而外諜成光,不解則不能渾而無跡,成光則不能光而不耀。諜,動作也。內外矜持,成此一段色莊之學,是故能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整其所患。

凡人酒肉以尊高年,而賣(將+食)之家所患不得利耳。今也十(將+食)饋五(將+食),則人將移其貴老之心以貴我,而整其為利之心以享賓。

夫(將+食)人者特為食羹之貨、多餘之贏,以飲食之故而求刀錐之利,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見我若是。若使萬乘之君,身勞乎國、知盡於事,倦勤若此,使其見我,必將委國而授之以政,一不副其所求,將若之何?吾是以驚也。

於是伯昏瞀人曰:善哉,汝之處已若此,人將以汝為保。保,謂師保。伯昏之善,雖若喜之,而實寓不足之意於其中。

未幾而戶外之屨滿,則保之者果若是其眾也。於是伯昏省之其家,往杖支頤,立而有間,不言而出。列子走而迎之,求言以藥其所病。瞀人曰已矣,言汝之病不可藥救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使汝聞我之言,退自警省,則必深自晦昧。

今汝能使人保汝矣,而獨能使人不保汝乎?使人保汝易,使人不保汝難,汝焉用保為哉?

夫大道以無心自然為常,感人而至於豫出,大是異事。豫出,即孟子所謂『霸者之民馭虞如也。『之意。且有心之感,搖爾本才,甚無謂也。本才,猶雲本性。性本無生,生而有感,感而出豫,何謂乎道哉?且凡與汝游者,皆淺見之人,莫有以大道之言盡心相告者。告,讀曰鵠。

彼所小言,聆之盡為人毒,毒即藥意。我昔所謂人將保汝,蓋警之也,而子莫覺莫悟矣,則惡復有與汝相誰何者哉?

既又教之:凡天下之以巧知名者,其心皆有憂勞,不若自居於無能者,雖無所求食,而心常自在,故汎乎若不擊之舟,是以虛而遨遊者也。若不能虛而稱遨遊,有觸而怒之者矣。憂勞,暗應『任事效勞『。求食,暗應』饋(將+食)。

數句皆韻葉可讀,蓋莊文之有節奏者。

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緩為儒。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為墨者,予也,胡嘗視其良?既為秋柏之實矣﹖」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人之井飲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安其所安。

緩,鄭人也。呻吟,誦讀之聲。言鄭人誦讀裘氏之地,三年而儒術成。河潤九里,澤及三族,言其利澤及人之遠也。又以潤澤之餘,使其弟翟為墨者。兄弟二人各以其學自相雄長,而父溺愛少子,從而助之。十年而緩以不勝其弟自殺,見夢於父曰:使而子為墨者為誰乎?我教之也。我與季子亦有恩矣,而夫盍嘗視我之墓乎?我之墓木垂垂焉有秋柏之實矣。蓋緩嘗自持其有恩而無報者,以為父尤。

莊子則以造化之理而論天之報人也,不報於人之力而報於人之天。使彼為墨,人之力也。彼得為墨,人之天也。天,謂彼性分中帶得有此一段薰習之氣,故為墨而墨成,佛語所謂『要知前世因,今生作者是』,故今生之作,前世之報也。

是彼天者使彼為墨,既已彰其報矣,而夫緩也固貪之以為功,以為己之處弟有以異於他人,而賤視其親,謂成彼者與生彼者等耶?齊人之井飲水者自相捽也,齊人即齊民,猶雲眾人也,此井豈一人物耶?

鑿地出泉,往來井井,造物者不自勒也,而人固專之以為己私,何示弗廣耶?今之人凡有我相而市私恩者,皆緩之徒也。夫至人無恩,上德不德,有德者尚不自知也,而況有道者耶?

不務道德而務實報,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故者謂之遁天之刑。刑者,成也。天刑,謂天之成理。故聖人安其所安而不安其所不安。安其所安,知有天也,如是則不遁天之刑矣。小人反是。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道者,無心自然而已。知之亦易,而勿言為難。蓋言則涉於有心,非默而成之者矣。故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一人而已。古之人,天而不人,故處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言之教也,深哉!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

龍之為物,神異變化,本不可屠,乃有學其技者,殫千金之產,費三年之功,技成而無所用其巧。寓言道不可學,學之至於有伎倆,則終無所用矣。惜今之學者屠龍者多,而龍終不可屠也,徒自失耳。 

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於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則亡。

天下之兵起於爭,而人心之爭起於必。必,期必也。一有期必之心,而人或不足以副之,則相尤相責而爭端自此起矣。爭之大則至於兵,故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必而不必者,謂知其理勢之必然,而猶以不然待之,如小之事大、弱之事強,其必然者當得如此,而聖人以不必待之,故雖或見忤,嘗與之相忘於無事而無兵。眾人反是。

故順於兵之道,則行而有求矣,求即必之之意也。以取必而行有求之道,幾何而不恃兵而亡乎?此以世諦論者也。若以道法而言,聖人以必不必,上德而行無為之事者也;眾人以不必必之,下德而行有為之事者也。若順於兵,故行而有求求則得之,不求則不得矣。然而『佳兵者不祥之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終不可恃也,故恃之者亡。

莊子為老子註疏,此解為是。讀者得之言表可也。

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竿牘,敝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道物。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冥乎無何有之鄉。水流乎無形,發泄乎太清。悲哉乎,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

苞苴,以禮物相遺饋者也。竿牘,以竹簡相問訊者也,皆世俗往來之常套,小夫之知不出乎此,乃蔽其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道物也。太一形虛,虛則無有,苞苴、竿牘安在何處?虛則無情,苞苴、竿牘欲以奚為?

所以學道之人損之又損,常使一念不起,萬緣皆空,然後始合於太一之虛。若彼之憧憧往來,徒迷惑乎宇宙之間,為形所累耳,而豈知太初之無有耶?太初,即太一也。

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瞑乎無何有之鄉,其應物也,則如水之流乎無形,泄乎太清,逝者如斯,而卒莫之有心焉,要皆過矣而不留,物矣而能化,至人之所為若此。

悲哉,汝之所為乎!知在毫毛而不知太寧!毫毛,即蹇淺之意。太寧者,未始有物之初,無有乎紛紜繆閡之擾者也。此以苞苴竿牘說盡世情。欲學道者,斷緣簡事,莫此為先。此入道初關也。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癒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困窘織屨,謂窮居阨巷,生事蕭條,困窘於織屨之業也。槁其項者,項無餘肉而枯瘦也。黃其馘者,耳無潤澤而黃薄也。商自狀其昔之困也若此,而以今之所得者自驕,志則陋矣。故莊子因而鄙之。

破癰潰痤猶為中治,從而舐之則治癒下矣,治癒下則事愈難,故得車多。今也得車之多倍蓰於舐創之醫,是必所治者愈下故所得者愈多也。子之所治豈其痔耶?

蓋以匹夫而遊說萬乘之君,自非有以大悅其心則不可以得志,而欲大悅其心,非阿諛奉迎不可也。

孟子所謂『妾婦』,莊子鄙之為『舐痔』,亦固其宜焉耳。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幹,國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以支為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汝與予頤與﹖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後世慮,不若休之。」

飾羽而畫,以文物之美為飾也。以支為旨,以枝葉之言為美也。忍性,猶雲矯性。視,猶示也。言矯飾其自然之性,而不知其無實,其學蓋已受乎心、宰乎神,成窠臼矣,夫何足以長民乎?彼宜汝與予頤與,謂彼若與汝宜而與之以安養天下歟?

誤而可矣,可者,僅可而有所未盡之詞,言誤而用之則可,若審而用之,則彼之學能使人離其實而學為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後世慮,不若休之,休之言,勿用也。

莊老譏侮聖人只在教人習於威儀文詞,故流弊至此。想其去聖人百有餘歲,一時學為儒者大都離實學偽,莊子憤世嫉邪,浧遏亂源,未免歸咎夫子身上,如雲『好箇仆,被東坡教壞』。知此意,然後許讀莊子。 

難治也!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

民之所以難治者,以其上責報之深。施於人而忘其施,則將與天下相安於不識不知之天,而天下皆順治矣。今也施敬於人而不忘其敬,施信於民而不忘其信,則是以有心感天下,而天下皆以有心應之,應而不給則欺則詐,微惌百出,難治之故率由此出,視天之普萬物而無心者,則有間矣,故曰:非天之布也。是以商賈不齒於大道,謂其有私心也,然士農工商四民,雖使為士者而齒之,而神者齒之乎?神則天而已矣,道而已矣。人而不天,宜其不為所齒也。

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離內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為外刑者金與木也,金謂刀鋸斧鍅,木謂筕楊桎梏。內刑,則心之不靜而多過愆者。宵人,當作小人,以字義解,當為昏昧不曉之人。離,麗也。

陰陽食之,即前內篇所謂『有陰陽之患『者。大抵外刑,人或可以倖免,而內刑則無得而逃之者。有能超然而不為所累,其惟真人乎?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願而益,有長若不肖,有順懁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釬。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側,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引孔子一段,論觀人之術。言人之情貌每每相反,有外若謹懇而內實盈溢者,有內有偏長而外若不肖者,有巽順緩急而能相違者,故有若渴若熱之喻,人之不可知者如此。

故君子使之遠以觀其欺否,使之近以觀其慢否,理之煩劇以觀其能否,問之倉卒以觀其知否;急期易至於失信,故急與之期以觀其信;臨財易至於私己,故委之以財以觀其仁;臨難易至於苟免,故告之以危以觀其節;中酒易至於失度,故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居易至於惰慢,故雜與之處以觀其色。

九徵備而不肖之情得矣。蓋小人之性無常定,矜持於此者或發露於彼,故以九徵盡之。而九徵之德,要不外於無常而已,寧有他哉?或問:如此將無涉於有心乎?曰:聖人之應世也,有心而無情。世道不能無小人,使之盡廢而無用,非道也。且夫大道之世,不尚賢、不使能、絕去聖知仁義而一歸於無為,勿論矣。

今也於不能不為之世,而使賢否混淆,用舍乖錯,幾何而不同歸於亂乎?故用世之法,以九徵得人而折中於孔子,孔子者,用世之宗主也。

一部南華,論孔子者不一,而終之以此,亦猶人世間之言孔子、伯玉也。其旨微哉!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如而者,一命而呂鉅,再命而於車上舞,三命而名諸父,孰協唐許﹗

正考父,宋之公族。一命,士也。二命,大夫。三命,卿也。曲背曰傴,曲腰曰僂,身伏曰俯,循牆而走,言不敢當路也。

夫其爵愈高而心愈下,考父之謙若此,乃所以為道也,孰敢不取以為法則乎?若而人者,一命而呂鉅,再命而於車上儛,三命而名諸父,其德協之唐許何如哉?唐堯、許由,皆以讓為德者。呂鉅,驕矜之貌。諸父,不敢名人也,名之,倨傲可知。而夫,指今之人而言。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

道者,無爲自然而已矣。德亦道也,有心爲之則害於德矣,故曰:賊莫大於德有心。德既有心,心復有睫,睫者眼睫,雖眼之所不能無,而亦足以害眼,喻如真常應物,雖爲六用之必然,而爲其所累者多。

及其有累也,而欲從事於內視之學,以求忘其所累,則是病而求藥,禿而施髢,多見其敗而已矣。

所以學道之人墮其支體,黜其聰明,常使渾渾沌沌,復歸於朴,復歸於嬰兒,而後與道相應。否則,以有睫失之者抑又多矣。

凶德有五,中德為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訾其所不者也。

凶德有五,眼、耳、鼻、舌、意識也。中德爲意。心起意識,有以自好也,而訾其所不爲,豈知不爲者近道,而有以自好者爲伎倆也。此便是德有心而心有睫者。

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偃仰、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達。知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達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

極者,究而言之者也。必者,決而言之者也。貌美則娟好,有髯則瀟灑,長而大則魁偉,氣不委靡曰壯,口有微詞曰麗,有力強悍曰勇,膽有決斷曰敢。八者俱過人,未必窮也,而究其極,則多以恃壯取敗,故多以是窮。此箇病根,全在過人上。大抵過人者,人恆忌之。取於造物者多,則造物亦必忌之,此窮之所不免也。

緣循,不能自立之貌。偃佒,隨起隨倒之義。心不能通曰困,心有所歉者畏。三者之人,俱不若人,而卻有必達之理。此箇達,亦是以謙而受造物之益者。此但論其理之當如是耳,非謂八者皆窮,而今之所謂達者又皆此三等人也。

知慧,一府也,知慧則多外通。勇動,一府也,勇動則取怨憤。仁義,一府也,仁義則多責任。達生,一府也,達生之情則造於實際,傀然而大解矣,此一府最爲上乘。達知,一府也,達於知而知天知人,天之肖子也。達命,一府也,大達則曰吾隨之,小達則曰吾遭之,蓋遭則猶有委命之意,隨則無容心矣,又達命之上乘也。

或問:達生、達命何所分別?生則性也,命則天也,而氣數行乎其中矣。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稚莊子。莊子曰:「河上有家貧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齏粉夫。」 

驕稚莊子,謂見莊子而驕,如有稚子之色也。緯蕭,以繡緯為業者。子尚奚微,言必為驪龍所攫,無有遺類也。取石鍛之,碎其珠也,蓋珠有光彩,為龍所覺則其禍不測。以比今之阿諛苟容、竊取權勢者,皆乘世主之不覺,使其一有悔悟,則此輩齏粉矣,蓋危之甚也。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及其牽而入於大廟,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與前篇龜喻同旨。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天下大患為吾有身,有身則有生死,有生死則有欣厭,然欣之不可避,妄生貪着,無益也。古之至人知其幻妄不常,是以等身世為逆旅,視生死如旦暮,夢、幻、泡、影、石火、電光、種種譬喻,不一而足,無非欲人解其天彂,墮其天軼,安時處順,利害不干於心而生死無變於己,蓋出世之法所當講者莫先於此。此關不撤,則出門有礙,撤則一了百當,頭頭自在矣。

圓覺經云:『幻滅滅故,非幻不滅。』宗鏡云:『絕後再莄無一物,了知生死不相關』。易大傳云:『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鬼神之情狀。』不讀三教之書者,不可以讀莊子。

故知死生之不相關者,然後知此身之無用。知此身之無用,則鳥鶴何疏,螻蟻何親?此等說話,直是悟到撤處,故衣薪葬野,不樹不封,古人之見高出後世,此不可與迂儒道之,達者可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徵之。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夫!

夫君子之立教也,易其心而後語。不平之言,不言也。若以不平平人,則其平也終於不平而已。文獻足而後言,無徵之言不言也。若以不徵徵人,則其徵也終於不徵而已。以是知不平之鳴不可以齊物,無稽之言不足以取信。若我之『厄言日出』,『和以天倪』,則非不平之平矣。『寓言十九,藉外論之』,『重言十七,以為晢艾』,則非不徵之徵矣。

且人之聰明,誰為之使耶?無亦神者徵之乎?神則天性自然之靈覺,有不可以絲毫知力與乎其間。明之不勝神矣,而愚者顧恃其所見,以外為功,不亦悲乎!外,謂己之乾慧竭識。

蓋指一時談說之士,如惠施、公孫龍之徒,目以其辯與天下持者,其言既不平而理復無徵,獨謂之明,可乎?莊子篇終一段,分明隱括全經,後篇復為自敘,甚有輕重條理,讀者不得草草。反反覆覆,方見良工苦心也。 

方壺外史為作亂辭:

禦寇之齊,十(將+食)餽五,中道而驚,人將保汝。

心且有感,巧勞知憂。將焉用之?泛彼虛舟。

造物使彼,報人之天。何哉緩也,天功是貪?

知道亦易,勿言實難。知而言之,人而不天。

屠龍底用?兵恃則亡。凡有伎倆,皆為不祥。

小夫之知,竿牘苞且。乃為形累,焉知太初?

砥痔得車,使者可恥。施非天布,神者弗齒。

真人無刑,內清外寧。曷軌三命, 而庸九徵。

賊起睫心,凶首中德。達占三必,窮究八極。

大達者隨,小達者遭。食鵠何憾?得乘焉驕?

不平焉平?不徵焉徵?愚者安恃?神能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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