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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雜俎/卷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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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五雜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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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新仲《猗覺寮雜記》云:「《唐·百官誌》有書學一途,其銓人亦以身言書判,故唐人無不善書者。然唐人書未及晉人也。歐、楮、虞、薛亦傍山陰父子門戶耳,非成佛作祖家數也。右將軍初學衛夫人,既而得筆法於鐘繇、張芝,然其自立門戶,何曾與三家仿佛耶?子敬雖不逮其父,然其意亦欲自立,不作阿翁牛後耳。」此一段主意,凡詩家、畫家、文章家,皆當識破,不獨書也。

鐘、王之分,政如漢、魏之與唐詩,不獨年代、氣運使然,亦其中自有大分別處,非謂王書之必不及鐘也。大率古色有余,則包涵無盡;神采盡露,則變化無余。老莊所為思野鹿之治也。

右將軍陶鑄百家,出入萬類,信手拈來,無不如意。龍飛虎跳之喻尚未足雲,洵書中集大成手也。然庾征西尚有家雞、野騖之嘆,人之不服善也如此。

右軍蘭亭書,政如太史公伯夷、聶政傳,其初亦信手不甚著意,乃其神采橫逸,遂令千古無偶。此處難以思議,亦難以學力強企也。自唐及元,臨蘭亭者數十家,如虞、褚、歐、柳及趙松雪,雖極意摹仿,而亦各就其所近者學之,不肯畫畫求似也,此是善學古人者。如必畫畫求似,如優孟之學孫叔敖,則去之愈遠矣。此近日書家之通病也。

王未嘗不學鐘也,歐、虞、褚、薜以至松雪,未嘗不學王也。而分流異派,其後各成一家。至於分數之不相及,則一由世代之升降,二由資性之有限,不可強也。即使可強而同,諸君子不為也。千古悠悠,此意誰能解者?

曹娥、樂毅,尚有蹊徑可尋,至蘭亭、黃庭,幾莫知其端倪矣,所謂「大可為,化不可為」者也。

右軍真跡,今嘉興項家尚存得十數字,價已逾千金矣。又有婚書十五字,王敬美先生以三百金得之嚴分宜家者,今亦展轉不知何處也。李懷琳絕交論真跡,在吾郡林家,余見之三四過,信尤物也。其紙頗有粉墨,淡垂脫。又一友人所見褚遂良《黃庭經》,紙是砑光,下筆皆偏鋒,結構疏密不齊,與今帖刻全不類。大抵真跡雖劣,猶勝墨跡之佳者。

唐太宗極意推服大王,然其體裁結構,未免徑落大令局中。大令所以遜其父者,微無骨耳。故右軍賜官奴,而以筋骨緊密為言,箴其短也。如《洛神賦》,直是取態,而墓田宣示,一種古色盡無矣。譬之於《詩》,右軍純是盛唐,而大令未免傍落中、晚也。

作字結構、體勢,原以取態,雖張長史奔放駭逸,耍其神氣,生動疏密得宜,非頹然自放者也。即旭素傳授,莫不皆然。今之學狂草者,須識粗中有細,疏中有密,自不放輕易效顰矣。

作草書難於作真書,作顛素草書又難於作二王草書,愈無蹊徑可著手處也。今人學素書者,但任意奔狂耳,不但法度疏脫,亦且神氣索莫,如醉人舞躍號呼,徒為觀者恥笑。

蔡君謨云:「張長史正書甚謹嚴,至於草聖,出入有無風雲飛動,勢非筆力可到。然飛動非所難,難在以謹嚴出之耳。」素書雖效顰,然拔山伸鐵,非一意疏放者也。至宋黃、米二家,始墮惡道。國朝解大紳、馬一龍極矣,桑氏懌所謂夜叉羅剎,不可以人形觀者也。

唐人精書學者,無逾孫過庭所著《書譜》,揚扢蘊奧,悉中綮窺,雖掊擊子敬,似沿文皇之論,而溯源窮流,務歸於正,亦百代不易之規也。至於五合五乖之論,險絕平正之分,其於神理,幾無余蘊。且唐初諸家,如虞、褚、歐、薜,尚傍山陰門戶。至過庭而超然融會,變成一家,幾與十七帖爭道而馳,亦一開山作佛手也。

陳丁覘善書,與智永齊名,時謂丁真永草。庾翌易右軍之書,而右軍不覺。懷素換高正臣之書,而正臣不能辨也。然異代之下,知有智永、右軍、懷素而已,三子之名無聞也。豈非幸不幸哉?

顏書雖莊重而癡肥,無復俊宕之致。李後主所誚,叉手並腳田舍漢者,雖似太過,而亦深中其病矣。祭侄文既草草,而天然之姿亦乏,不知後人同聲贊賞,何故?此所謂耳食者,可笑!

宋書如蘇滄浪、張於湖、薜道祖、李元中等,亦皆極力摹仿二王,但骨力不足,故風采頓殊耳。蔡君謨極推杜祁公,謂之草聖,然杜草書亦媚而乏筋骨。元康裏巙書學祁公者也,然元人筆力稍峭健於宋,其能書諸家亦多於宋。

宋人無書學,如蘇、黃、米、老等,真帖初見,甚可喜,良久,亦令人厭棄。蔡忠惠勝三家遠甚,而時帶俗筆。趙文敏之源流,蓋自蔡出也。元時名家如鮮于困學錢翼之、巙巙子山、鄧文原,皆出宋人上。不獨一文敏,而文敏名獨噪甚。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里,乃知名之顯晦,亦有命焉耳。

元章書才,書學,兼而有之,非蘇、黃二公可望也。蘇公字如堆泥,其重處不能自舉。黃尤杜撰,撐手拄腳,放而不收,往而不返,近於詩家之釘鉸打油矣。蓋二公於書學原不深,性又不耐煩,信手塗出,便謂自成一家。蓋世之效顰,托於自成一家者多矣。

章子厚日臨蘭亭一過,蘇子瞻哂之,謂從門入者,終非家珍。然古人學書者,未有不從門入。人非生知,豈能師心自用,暗合古人哉?但既入門之後,須參以變化耳。蘇公一生病痛,亦政坐此。往與屠緯真、黃白仲縱談及此,余謂:「凡學古者,其入門須用古人之法度,而其究竟,須運自己之豐神。不獨書也。」二君深以為然。

古無真正楷書,即鍾、王所傳季直表、樂毅論,皆帶行筆。洎唐九成宮、多寶塔等碑,始字書謹嚴。而偏肥偏瘦之病,猶然不免。至國朝文徵仲先生始極意結構,疏密勻稱,位置適宜,如八面觀音,色相具足,於書苑中亦蓋代之一人也。

文敏書諸碑銘及赤壁、千文等,皆以秀媚勝,而時有俗筆,卻無敗筆,近俗故能不敗也。然文敏入門卻從大王來,晚年結構乃自成若此。余家藏文敏尺牘二通,其筆鋒完勁,絕似官奴帖,乃知此老源流所自。後來紛紛摹本,亦畫虎不成耳。大凡學古人書,當觀真跡,方得其運筆之一二,墨帖無為也。

國初能手,多黏俗筆。如詹孟舉、宋仲溫、沈民則、劉廷美、李昌祺之輩,遞相模仿,而氣格愈下,自祝希哲、王履吉二君出,始存晉、唐法度。然祝勁而稍偏,王媚而無骨。文徵仲法度有余,神化不足,張汝弼乃素師之重偉,豐道生實淳化之優孟。文休承小禪縛律,周公瑕槁木死灰。其下瑣瑣,益所不論矣。今書名之振世者,南則董太史玄宰,北則邢太仆子願,其合作之筆,往往前無古人。

文征仲得筆法於巙子山,而參以松雪,亦時為黃、米二家書,然皆非此公當行,惟小楷正書,即山陰在世,亦當虛高足一席。

雲間莫廷韓有書才而無書學,往往失於疏脫。濟南邢子願有書學而無書才,往往苦於纏累。吳興臧晉叔一意臨摹,而時苦生意之不足。姑蘇王百谷專工取態,而時覺位置之稍輕。夫惟以古人之法度,參以自己之豐神,華實相配,筋骨適均,庶乎升山陰之堂,入永興之室矣。

古篆之見於世者,石鼓也,非獨其筆畫之古雅,規制之渾厚,三代遺風,宛然可挹。或以宇文周時作者,妄無疑也。三代所傳彜鼎篆刻,或工或拙,或真或贗,皆不可知。即其筆法篆文,或繁或省,從左從右,不可摸捉。所謂「書同文」者,安在哉?衡山祝融之碑,非篆非籀,非蟲非鳥,而後人以意附會,強合成文,雖曰禹跡,吾未敢信以為然也。夫結繩敝而文字興,科鬥殘而篆籀作,篆隸微而真草盛,舍繁就簡,世之變也。必欲舍今而反古,雖聖人不可得已。

李斯小篆之作,其古今升降之關乎?嶧山之銘,視泰山已不啻倍蓰矣。漢時小篆,僅聞蕭相國以禿筆題殿額,覃思三月,觀者如流。何起刀筆,為秦功曹。上蔡衣缽,固有所歸矣。自晉及唐,數百年間,惟李陽冰一人,以小篆顯。五代以來,習者益寡。鐫名印者,但取裁漢篆,位置得宜而止,其於斯籀之學,概乎未有聞也。隸書自中郎而下,世不乏人,然東京之筆,古色蒼然。降而宜官梁鵠,駸駸開唐隸門戶矣。唐蘇許公摩崖碑,頗有東京筆意,自宋而降,專取態度,漢隸絕響矣。近代之八分,皆金、元之濫觴也。

小篆,篆之聖者也。漢篆碑文不多見,見於印藪者,大都標置為體,而學問疏矣。唐陳惟玉、李陽冰,以篆顯者也。嗣茲以降,雖鐫石刻玉,世不乏人,而考古證今,不無遺漏。近代新安何震乃以篆刻擅名一時,求者屨常滿,非重直不可得。震蓋精小篆者,而時時為漢篆,亦以趨時好雲爾。然以小篆作印章,勝漢篆十倍也。

國初閩陳登者,字思孝,最精小篆,凡周、秦以來,石刻殘缺,無可考者,皆能辨之。永樂初入中書,時待詔吳郡滕用亨素負書名,見其後進,忽之不為禮,一日,對大眾辨難許氏《說文》,詞說逢起,登隨問條答,如指諸掌,考古證今,百不失一,用亨愧服,自是名大噪。蓋世之精於字學者,未必工書,惟登兼之,以非世俗所尚,故聲譽不布,而俗書惡劄如馬一龍、李昌祺等,反浪得名,悲夫!

今之隸書,皆八分也,其源自受禪碑來,而務工妍,無古色矣。文征仲、王百谷二君,工八分者也。新安詹泮,永嘉黃道元次之,而皆未免俗,所謂「失之毫厘,相去千里」者,不可不察也。白門胡宗仁善漢隸,嘗為余題積芳亭匾,酷得中郎遺法,而世罕有賞者。大聲不入裏耳,悲夫!

今國家誥敕及宮殿匾額皆用筆法極端楷者書之,謂之中書格,但取其莊嚴典重耳,其實俗惡不可耐也。洪武初,詹孟舉以此技鳴,南京宮殿省寺之署多出其手。近代有姜立綱者,法度嚴整過之,一時聲稱籍甚,然亦時俗之所賞,胥史之模範耳。自後官二殿中書者,皆習姜體,而不及愈甚。昔程邈作書,以便賤隸,謂之隸書。今中書字體,謂之胥書可也。

詹孟舉書雖俗,而端重遒逕,蓋亦淵源於歐、虞,而稍變之,非姜立綱可望也。評孟舉書者,謂兼歐、虞、顏、柳之法,而有冠冕佩玉之風。然冠冕則有之矣,法度未易言也。真楷書者,如文征仲,斯可矣。

師宜官韋仲,將大字逕丈,小字寸許千言,可謂兼才矣。子敬堊帚為書,觀者如堵,惜其墨跡今皆不傳,蓋體勢過大,既難收藏,而扁額灑壁,終歸水火,故不及行草之流傳久遠也。宋時惟米南宮、朱晦翁署字,今猶有存,然皆作意取態,標置成體,雖非真正楷法,而風韻遒遠,自然不俗。趙集賢扁書,一如真書,妍媚有余,而筋骨盡喪矣。近代吳中諸公,率以八分題扁,較之真書,差易藏拙。吾閩林布衣㷆學松雪而稍勁,鄭吏部善夫仿晦翁而自得,張比部煒得法於米,而參以己意,其所題識,至逾尋丈,莫不極天然之趣,他方之以書名者不及也。

泰山有唐時摩崖碑,至為鉅麗,而近人以林㷆「忠孝廉節」四大字覆之,論者動以㷆罪,余謂:非㷆罪也。㷆布衣窮死,力豈辦此?蓋必當時監司有愛其書者,下郡縣鐫之石,而下吏凡俗,急承風旨,遂為此殺風景之事耳。太祖平建康,急欲治街道,有司遂監取六朝時碑,磨礱以應命。俗人所為,往往如是。而㷆動遭排擊,亦不幸矣。余遊山中,見後人磨古碑而鐫己字,比比也。

歐陽通作書紙,必緊薄堅滑者乃書之。而米元章亦云:「紙欲砑光,始不留筆。筆欲管小,始易運用。」乃知永師不擇紙筆,無不如意之難也。然良工不示人以樸,擇而用之,差無遺憾。

近代書者,柔筆多於剛筆,柔則易運腕也;偏鋒多於正鋒,偏則易取態也。然古今之不相及,或政坐此。

書名須藉人品,人品既高,則其余技,自因附以不朽。如虞、褚、顏、柳皆以忠義節烈著聲,子瞻、晦翁書不甚入格,而名蓋一代者,以其人也。不然,彼曹操、許敬宗、蔡京、章惇,皆工書者也,而今安在哉?

運筆之法,在於入門之初,各得其性之所近,故鋒有偏正,書有遲速。至其優劣,不全在此。唐晉書多用正鋒,然如魯公祭侄文,及楊少師凝式書,皆已用偏鋒矣。趙文敏全用偏鋒,近代祝希哲亦然,然祝僅行草耳,趙即楷書亦偏也,何嘗以是減價耶?草書欲其峭勁,故當疾速;楷書欲合法,則故尚遲緩。如驚蛇入草,鴻飛獸駭之態,必非舒徐者可能。而黃庭、樂毅等作,又豈可以潦草漫不經意者得之哉?孫過庭曰:「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虧絕倫之妙。」可謂盡之矣。余所見,如莫廷韓、黃白仲,下筆如疾風卷葉,頃刻滿紙,臧晉叔書則極意遲緩,然莫、黃多有敗筆,而晉叔苦無逸態,亦坐是耳。學者須從遲入,以速成,而終復反於遲,斯得之矣。

臨古人書者,須先得其大意,自首至尾,從容玩味,看其用筆之法,從何起構,作何結煞,體勢法度,一一身處其地,而仿佛如見之。如此既久,方可下筆。下筆之時,亦便勿求酷似。且須泛瀾容與,且合且離,神遊意會。久而習之,得其大概,而加以潤色,即是傳神手矣。余見人學聖教序者,一點一畫,必求肖合。余笑臨字如人結胎,一月至十月,先具胚廓,後傳形骸,四支百竅,一時畢具,非今日具一目,明日具一口也。若必點點畫畫求之,去愈遠矣。此亦子瞻言畫竹之意,惜人未有悟者。

凡真跡,經一番摹勒,便失數分神采。摹仿既久,幾井其面目而失之。至於石刻,尤易失真。淳化,以帝王之力,聚極工巧,題曰上石,其實木也,故其氣韻生動,不失古人筆意,為古今墨跡之冠。但其搜羅未廣,去取頗乖,分別真偽,不無混淆。蓋王知徵等識鑒分量,原自止此,而當時亦但據內府所藏,急於成帙,不聞有廣搜博采之令行於幽遠也。使以唐太宗、宋高宗為之君,虞、褚、米、蔡佐之,相與盡力括訪,極意剖析,去饞鼎之十三,入名流之遺逸,傍及緇流,以至彤管,抉名山石室之藏,泄昭陵玉碗之閟,勒之貞珉,以布海寓,書學庶無遺憾乎?噫!未易言也。

淳化一出,天下翕然從風,其後臨摹重亻臺,不知幾十百種。蓋墨刻之盛行,從此始也。然摹仿既久,漸致亂真;辯論紛紛,遂成聚訟。蓋不獨蘭亭、黃庭為然矣。國朝帖本,如東書堂、寶賢齋等,皆出宗藩,既非法眼,又無神手,萎靡不振,僅足充棗脯耳。文氏停雲館所刻宋、元諸家,皆非得意之筆,蓋家藏有限,目力易窮。以一人而欲盡搜千古之秘,安可得哉?至於好事之家,矯誣作偽者,又種種也。故書學之至今日,亦一大厄也。耳食多,而真賞鑒不可得也。

魏受禪碑,梁鵠書,而鐘繇鐫之,李陽冰書,自篆自刻,故知鐫刻非粗工俗手可能也。趙文敏為人作碑,必挾善鐫者與偕,不肯落它人之手。近時文長洲父子,皆自摹勒上石,或托門客溫恕、章簡甫為之。二人皆吳中名手也。縱有名筆,而不得妙工,本來面目,十無一存矣。況欲得其神采哉!余在吳興,得姑蘇馬生,取古帖雙鉤廓填上石而自鐫之,厘亳不失筆意。閩莆中有曾生,次之。

唐應用善書細字,嘗於一錢上寫心經,又於麻粒上書「國泰民安」四字。此雖絕世之技,然亦近於棘猴矣。以余所見,有便面上書《西廂雜劇》一部者。余亦能之,但目力勝人耳,不關書法也。

古人有善書而名不傳於世者。吳有張紘,晉有劉環之,南齊有蕭宣穎,北魏有崔浩,北齊有趙仲將,宇文周有冀亻雋,隋有僧敬脫,唐有薛純ヌ、高正臣、呂向、梁升卿、席豫諸人。或由真跡稀少,久遂漫滅。或因名過其實,弈世無傳。至於蕭何以功業掩,曹操以英雄掩,裴行儉以識量掩,司馬承禎以高尚掩,郗氏以夫掩,臨川晉陽公主以父掩,世無得而稱焉。亦可惜也。而業未造就,濫得虛名,亦時有之。故曰:「或籍甚不渝,人亡業顯,或憑附增價,身謝業衰。」嗚乎,自古已然,何況今日。

渤海高氏所書聖教序,上比山陰則不足,下視元和則有余,當與虞、褚爭道而馳。古今彤管,此為白眉矣。帝王之書,則梁武帝為冠,宋高宗次之,唐太宗又次之,其余不足觀矣。

漢光武一劄十行,皆親手細書。唐太宗嘗手書敕以賜群臣。可見古人以手書為禮,即萬乘猶然也。故劉裕不善作書,劉穆之勸其信筆作大字以掩拙。彼豈乏掌記侍史哉?故王右軍上孝武書,皆手筆精謹。至唐猶然。至有敕令自書謝狀勿拘真行者,而誥敕王言,皆用名人代書。如顏平原、柳誠懸之類,傳為世寶,良亦不虛。至宋而來,假手者多。迨夫今日,則胥史之跡,遍於天下,而手書帶行,反目為不敬,名分稍尊,即不敢用其它借名贗作,十居其九。墨跡碑鐫,概不足信。書學安得而不廢哉!

書力可千年,畫力可五百年。書之傳也以臨拓,屢臨拓而書之意盡失。矣畫之傳也以裝潢,屢裝潢而畫之神盡去矣。書名之傳,視書稍易,而畫跡之藏,視書稍耐。蓋世之學畫者,功倍於書,而世之重畫者,價亦倍於書也。

畫視書微不及者,品稍下耳。況唐、宋以前,畫手多工神佛、士女、鳥獸、竹木之形,徒以供玩弄,樹屏障,故其品尤自猥劣。顧士端父子每被任使,常懷羞恨。劉嶽與工匠雜處,立本以畫師傳呼,雖聲價重於一時,而恥辱懷於終身矣。自宋而來,雖尚平淡清遠之趣,而吮筆和墨,終未能脫工藝蹊逕也。

唐初雖有山水,然尚精工。如李思訓、王摩詰之筆,皆細入毫芒。至王洽始為潑墨,項容始尚枯硬。逮夫荊浩、關仝,一變為平淡高遠之致,遂令寫生鬥巧諸名手,索然減價。至宋董源、李成、郭熙、範寬輩出,天真橫逸,上無古人矣。然其結構精密,位置適均,濃淡遠近,無不合宜,固非草率造次所可辦也。自米元章學王洽而不得其神,倪元鎮用枯筆而都無色澤,於是藏拙取捷之輩,轉相摹效,自謂畫意不復求精工矣,此亦繪事升降之會也。

宋畫如董源、巨然,全宗唐人法度。李伯時學摩詰,以工巧勝。自是唐、宋本色,而傍及人物、鞍馬、佛像、翎毛,故名獨震一時。接其武者,唯趙松雪,然松雪間出獨創,而龍眠一意摹仿,趣舍稍異耳。

古人言畫,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物寫形,四曰隨類傳彩,五曰經營位置,六曰傳模移寫。此數者,何嘗一語道得畫中三昧?不過為繪人物、花鳥者道耳。若以古人之法,而概施於今,何啻枘鑿!

顧愷之《天女維摩圖》,一身長至二尺有五,時猶謂之小身維摩,不知大者何似。今人畫若作此,當置之何地?《列女圖》人物三寸許,詫以為極細,若在今猶為極粗也。吳道子、黃筌皆畫《鐘馗捉鬼圖》,近代如戴文進乃不肯為方伯作神荼、郁壘。夫使之畫者非矣,要之,畫亦未為不可也。

小人物山水,自李思訓父子始。盈尺之內,雲樹雜沓,樓觀延袤,人物車馬,以千百計,鬚髮面目,歷歷可辨。其後,五代有王振鵬,不用金碧,而精巧過之。宋、元,李龍眠、劉松年、錢舜舉,近代,尤子求、仇實父,互仿為長卷,而浸失玄妙矣。

余所藏有李思訓金碧山水,王孤雲《避暑圖》、李龍眠《山莊圖》及元人《水碓圖》,皆細入毫芒,巧思神手,非近代諸君所能仿佛也。聞劉松年有仇書圖,畫塾師外,出而眾稚子戲劇之狀,備盡形態。仇實父臨之,至一童子手竹竿黏蛛絲,蛛且上且止,恍如生動,不覺為之閣筆,固知名手自有不可及處,惟深於個中,始知之也。

唐畫所見甚少,如王維、李昭道、周昉,不過數軸耳。宋畫之可辨者,其氣韻不同,墨法皴法,亦各自擅長,非近代優孟手可到也。好事之家,止於絹素為辨,非知畫者。

米芾《畫史》云:「世人見馬,即命為曹、韓韋;見牛,即命為韓隼、戴嵩,甚可笑。」今人見鷹隼鸂𪅍,即命為宣和;見馬即命為子昂;見模糊雲樹,即命為米元章。不特此也,所翁之龍,林良、呂紀之翎毛,夏昶之竹,蓋愈趨而愈下矣。

元時有任月山善畫馬,錢舜舉善人物,雪窗和尚善畫蘭,至於大癡、黃鶴之山水,皆與文敏不上下,而文敏弘遠矣。

國初名手推戴文進,然氣格卑下已甚,其他作者如吳小仙、蔣子誠之輩又不及戴,故名重一時。至沈啟南出,而戴畫廢矣。啟南遠師荊浩,近學董源,而運用之妙真奪天趣。至其臨仿古人之作,千變萬化,不露蹊徑,信近代之神手也。文征仲遠學郭熙,近學松雪,而得意之筆往往以工致勝,至其氣韻神采,獨步一時,幾有出藍之譽矣。唐子畏雅稱逸品,終非當家。雲間侯懋功、莫廷韓步趨大癡,色相未化,顧叔方舍人、董玄宰太史,源流皆出於此。然為董源、郭熙則難。為大癡較易,故近日畫家衣缽遂落華亭矣。

近日名家如雲間董玄宰,金陵吳文中,其得意之筆,前無古人。董好摹唐、宋名筆,其用意處在位置、設色,自謂得昔人三昧。吳運思造奇,下筆玄妙,旁及人物、佛像,遠即不敢望道子,近亦足力敵松雪,傳之後代,價當重連城矣。吳名彬,莆人,寓金陵。

仇實父雖以人物得名,然其意趣雅淡,不專靡麗工巧。如世所傳漢宮春,非其質也。至尤子求始學劉松年、錢舜舉,而精妙殊不及。迨近日吳文中始從顧陸探討得來,百年壇坫,當屬此生矣。

今人畫以意趣為宗,不甚畫故事及人物。至花鳥、翎毛,則輒卑視之。至於神佛像及地獄變相等圖,則百無一矣。要亦取其省而不費目力,若寫生等畫,不得不精工也。

宦官婦女,每見人畫,輒問甚麼故事,談者往往笑之。不知自唐以前,名畫未有無故事者。蓋有故事便須立意結構,事事考訂,人物衣冠制度,宮室規模大略,城郭山川形勢向背,皆不得草草下筆,非若今人任意師心,鹵莽滅裂,動輒托之寫意而止也。余觀張僧繇、展子虔、閻立本輩,皆畫神佛變相,星曜真形。至如石勒、竇建德、安祿山,有何足畫,而皆寫其故實?其他如懿宗射兔,貴妃上馬,後主幸晉陽,華清宮避暑,不一而足。上之,則神農播種,堯民擊壤,老子度關,宣尼十哲,下之,則商山采芝,二疏祖道,元達鎖諫,葛洪移居。如此題目,今人卻不肯畫,而古人為之,轉相沿仿,蓋由所重在此,習以成風,要亦相傳法度,易於循習耳。

江南顧閎中有《韓熙載夜宴圖》,是時韓在中書,廣蓄聲伎,日事遊宴,名聞中外。後主聞之,欲窺其燈燭、尊俎、觥籌交錯之態度不可得,乃命閎中夜至其第窺竊之,目識心存,翌日,圖繪以獻,廣布中外。此與宋高宗畫吳益王冷泉濯足事相類。雖君臣之眷,形骸無間,然近於淫媟,非所以訓也。今後世所傳石崇金谷屏障蓋本於此,然粗俚無復仿佛矣。

王朏、周昉以唐臣子而畫貴妃出浴、明皇鬥雞斫膾等圖,不一而足,可謂無禮於其君矣,而世猶然賞之。至於韓晉公與李贊皇同時,而行輩皆高於李,反為德裕見客圖,可見當時好事有一傳奇必形之歌詠,寫之圖畫,上人不禁也,至宋而此風絕矣。

張僧繇畫龍,點睛便飛去。曹弗興傳,至宋明帝時累月旱暵,祈禱無應,以弗興畫置水傍,應時澍雨。繪事既精,神物憑焉。乃知韓幹畫馬,鬼使乘之,不足異也。然龍之形狀非目力可以細察,視之牛馬,難易逕庭,故有三停九似,蜿蜒升降之異,加以海潮風浪之勢,如斯而已。不知古人何所傳授,而致精絕若是?至宋四明僧傳古者獨專是技,名震一時,其躍波吟霧,穿石戲珠,湧水出洞諸態,種種備具,當時以為絕筆。元末國初,則長樂所翁,為世珍重。自是以後,無復有傳之者。蓋亦史所謂得其分數而失其玄妙者與?

宋徽宗工畫花鳥,故宣和殿所藏黃荃父子畫至六百七十余幅,徐熙畫至二百四十余幅。蓋江南之亡,所藏盡歸天府矣。但惜其所好止此,故品劣而氣下。昔李伯時好畫馬,有道人戒以來生當墮馬腹中,乃改畫佛像。當時艮嶽所蓄珍禽異獸,動以萬計,深秋中夜,淒楚之聲四徹,而幾案間所愛習臨摹者又復如是,安知將來不墮畜生道中耶?

牛馬龍虎之屬,畫之固亦俊爽可喜,至羅隱之子塞翁者,專畫羊,張及之、趙永年專畫犬,李靄之、何尊師專畫貓,滕王元嬰專畫蜂蝶,郭元方專畫草蟲。彼顧有所獨會耶?抑幽人高尚之致托於是以寓意耶?而名亦因之以顯。故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孔子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有博弈?猶賢乎已。」茍能專工一藝,足以自見,亦愈於沒世而名不稱者矣。

余見周昉、李龍眠及近代仇實父諸美人圖,皆穠發豐肌,女妝稠疊,一種風神媚態,略無仿佛。昔人謂周昉貴遊子弟,多見貴而美者,故以豐厚為體。又關中婦女纖弱者少。此語固未必然,但當時好尚如此。韓幹畫馬,畫肉不畫骨,豈亦所見異耶?近日始蘇有張文元者,最工美人,其綽約明媚,令人神魂飛越,俗筆中之神手也,而名不出裏閈,悲夫!

米氏《畫史》所言賞鑒、好事二家,可謂切中世人之病。其為賞鑒家者,必其篤好,遍閱記錄,又復心得,或自能畫,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貲力,元非酷好,意作標韻,至假耳目於人,或置錦囊玉軸,以為珍秘開之,令人笑倒,此之謂好事家。余謂:今之紈褲子弟,求好事而亦不可得。彼其金銀堆積,無復用處。聞世間有一種書畫,亦漫收買,列之架上,掛之壁間。物一入手,更不展看,堆放櫥簏,任其朽蠹。如此者十人而九。求其錦囊玉軸,又安可得?余行天下,見富貴名家子弟,燁有聲稱者,亦止僅足當好事而已,未敢遽以賞鑒許之也。

今世書畫有七厄焉:高價厚值,人不能售,多歸權貴,真贗錯陳,一厄也;豪門籍沒,盡入天府,蟫蠹澌盡,永辭人間,二厄也;啖名俗子,好事估客,揮金爭買,無復涇渭,三厄也;射利大駔,貴賤懋遷,才有贏息,即轉俗手,四厄也;富貴之家,朱門空鎖,榻笥凝塵,脈望果腹,五厄也;膏梁紈袴,目不識丁,水火盜賊,恬然不問,六厄也;拙工裝潢,面目損失,奸偽臨摹,混淆聚訟,七厄也。至於國破家亡,兵燹變故之厄,又不與焉。每讀易安居士《金石錄》,反覆再三,輒為嘆息流涕。彼其夫婦同心賞鑒,而貲力雄贍,足以得之,可謂奇遇矣,而終不能保其所有,況他人乎?

觀《宣和畫譜》及米氏《畫史》所載,可見宋時內府所藏山水何寥寥也?豈其所重者尚在人物、宮室、花木,蟲魚間耶?道釋自顧愷之始,人物自曹弗興始,鳥獸自史道碩始,信為絕代奇寶矣,而山水僅始於李思訓。且以宋而置唐畫,似非難得者,而僅止十人耳,則宣和好尚之偏也。觀其論曰:「山水之於畫,市之康衢世目,未必售也。」其然豈其然乎?米老所言:「晉及唐初畫亦皆神佛故事,即閻立本、王摩詰,似亦未的見真本也。」以此觀之,則如近代嘉禾項氏所藏,蓋古今無與匹耳。

項氏所藏,如顧愷之《女箴圖》,閻立本《豳風圖》,王摩詰《江山圖》,皆絕世無價之寶。至李思訓以下小幅,不知其數,觀者累月不能盡也。其它墨跡及古彜鼎尤多。其人累世富厚,不惜重貲以購,故江南故家寶藏皆入其手。至其纖嗇鄙吝,世間所無。且家中廣收書畫而外,逐刀錐之利,牙簽會計,日夜不得休息,若兩截人然,尤可怪也。近來亦聞頗散失矣。

畫視書稍難,而人之習書亦多於畫。名公鉅卿作字稍不俗惡,書名亦藉以傳矣。今觀宋諸公書,如王臨川、司馬涑水、蘇樂城等,皆非善書者也,而世猶然傳賞之。至於畫,則非一二筆可了,亦非全不知者可以塗抹而成也。雖難易迥別,而道藝亦判矣。

自晉、唐及宋、元,善書畫者往往出於搢紳士大夫,而山林隱逸之蹤百不得一,此其故有不可曉者。豈技藝亦附青雲以顯耶?抑名譽或因富貴而彰耶?抑或貧賤隱約,寡交罕援,老死牖下,雖有絕世之技,而人不及知耶?然則富貴不如貧賤,徒虛語耳。蓋至國朝而布衣處士以書畫顯名者不絕,蓋由富貴者薄文翰為不急之務,溺情仕進,不復留心,故令山林之士得擅其美,是亦可以觀世變也。噫!

藏畫與藏字一也,然字帖頗便收拾,堆置案頭,隨意翻閱,間即學臨數過,倦則疊之,自賞自證,力不勞而心不厭。畫即不然。卷子展看一回,即妨點汙,卷折不謹,又虞皺裂。壁上大幅,尤費目力。藏則有蠹鱘之慮,掛則有黴濕之憂。卷舒經手,則不耐其勞,付諸奴仆,則易至損壞。有識之士,必不以彼易此。米南宮嘗以十幅古畫易一古帖。米於二事皆留心者,軒輊若此,其見卓矣。然古畫易得,古帖難求,更難辨也。

畫雪中之芭蕉也,飛雁之展足也,鬥牛之堅尾也,子路之木劍,二疏之芒ハ,昭君之帷帽也,雖經識者指摘,而畫品殊不在此。國朝戴文進畫《秋江獨釣圖》,一人朱衣把竿。宣廟嘆其工,欲召見之。有讒之者曰:「朱衣,朝祭之服也,可用之魚獵乎?」遂寢其命。夫世好奇之士,豈無朱衣垂釣者?然以艷麗之服施之川澤,亦終覺殺風景耳,宜乎讒言之得行也。

米元章與富鄭公婿範大ず同遊相國寺,以七百金買得王維雪圖,因無仆從,借範人持之。行遊良久,範主仆俱不見,翌日,遣人往取,雲已送西京裱背矣。米無如之何,因以贈之。余謂:此老平日好攘人物,見蔡魯公、王右軍書,則叫呼欲投水,挾而得之。為天子書千文,則並禁中端硯而袖出。今日遇範,亦出乎爾反乎爾者也,可為絕倒。

五代東丹王李贊華善畫,多寫貴人、酋長、戈矛、甲胄之形,為世崇尚。可見戎狄之中亦有文雅不群者。今西北諸狄,識字者蓋少,無論書畫已。高麗、日本畫皆精絕,不類中國。余從番舶購得倭畫數幅,多畫人物,形狀醜怪如夜叉,然長短大小不一,亦不知其何名也。畫無皴法,但以筆細畫,縈回環繞,細如亳發,四周皆番字,不可識。又有春意便面一折,其衣冠制度甚為殊詭,設色亦不類中國也。

古人善畫者必能寫真,蓋時尚畫人物故也。國初猶然。相傳戴文進至金陵,行李為一傭肩去,杳不可識,乃從酒家借紙筆圖其狀貌,集眾傭示之。眾曰:「是某人也。」隨至其家,得行李焉。今畫者以寫真為別技矣。吾閩莆田史氏以傳神名海內,其形神笑語逼真,令人奇駭,但不過俗子之筆耳。少陵所謂「坎軻風塵裏,屢貌尋常行路人」者,政此輩也。近來曾生鯨者,亦莆人,而下筆稍不俗,其寫真大二尺許,小至數寸,無不酷肖,挾技以遊四方,累致千金雲。

閩人尚有刻木為小像者,召之至,草草審視,不移時即去,殊不見其審度經營也。越一日而像成,大小惟命,色澤姿態,毫髮不爽,置之座右,宛然如生。此亦可謂絕技也已。

戴文進不肯為方伯作門神,方伯怒,囊以三木。右伯黃公澤,閩人也,見而問其故,笑而解釋之,戴德黃甚,臨行送畫四幅,乃其生平最得意之筆,今黃之子孫尚留傳其一雲。技之厄於不知已,而伸於知己如此。姑蘇沈啟南亦為太守召作屏風,不應,大怒,欲辱之。及入覲,謁太宰吳原博,首問:「石田先生安否?」出問從者,始大驚,歸而謝罪。文征仲在史館,同時諸翰林相謂:「奈何以畫匠辱我木天?」征仲聞,即日拂衣歸。三事皆相類。宜乎閻立本有廝役之恨也!

今趙州有吳道子畫水墨刻,其波濤洶湧,翻瀾駭沫,細觀,目為之眩,不知真跡當何如也。

人之技巧,至於畫而極,可謂奪天地之工,泄造化之秘。少陵所謂「真宰上訴天應泣」者,當不虛也。然古人之畫,細入毫髮,飛走之態,罔不窮極,故能通靈入聖,役使鬼神。今之畫者,動曰取態,堆墨劈斧,僅得崖略,謂之遊戲於墨則可耳,必欲詣境造極,非師古不得也。

凡百技藝,書上矣,卜筮次之,棋損間心,畫為人役。其它術數,致遠恐泥,茍精其理,皆足成名,而高下之間,判然千里。余少也賤,罔不涉獵,而究竟無成,皆同襪線,今已一切敕斷,惟柔翰宿業,尚未能驅除耳。

人之嗜好,故自迥異,如謝康樂好遊涉山水,李衛公喜未聞見新書,此自天性,不足為病。右軍好蓄鵝,子敬好作驢鳴,崔安潛好有鬥牛,米元章好石,近於僻矣,而未害也。王思微好潔,陳伯敬好忌諱,宋明帝好鬼,以之處世,大覺妨礙。至於海上之逐臭,之嗜足紈也,甚矣!

口有同嗜,常語也。然文王嗜昌𤢜,曾皙嗜羊棗,屈到嗜芰,宋明帝嗜蜜浸鱁鮧,崔鉉嗜新撚頭,魏征嗜醋芹,辛紹先嗜羊肝,顧翺母喜食雕胡飯,已為不得其正。至劉邕之嗜瘡痂,鮮于叔明之嗜臭蟲,張懷肅之嗜服人精,權長孺之嗜爪甲,國朝趙輝之嗜女人月水,劉俊之嗜蚯蚓,殆不可以人理論者。

古人嗜酒,以鬥為節。十斗一石,量之極也。故善飲若淳于髡、盧植、蔡邕、張華、周ダ之輩,未有逾一石者。獨漢於定國飲至數石不亂,此是古今第一高陽矣。宋時如寇萊公、石曼卿、劉潛、杜默,皆以飲稱雄者,其量恐亦不下古人也。近代酒人,不知視昔雲何?但縉紳之中,能默飲百杯以上,不動聲色者,即足以稱豪矣。以耳目所睹記,若曾學士棨、馮司成衍、胡總制宗憲、汪司馬道昆,皆自負無對者,而其它猥瑣不論也。曾學士至鑄銅與身等,見其所飲內之,至銅人溢出,而尚未醉。馮司成放春榜,每進士陪一杯,遂訖三百杯,興未盡,復於中擇善飲者五人,與立酬酢,又百余爵。五人皆踉蹌不勝,而馮無恙也。胡在浙中迎鄉榜亦然。汪司馬每飲,大小尊罍錯陳,以盡一幾為率,啜之至盡,略無余瀝,亦裴弘泰之匹矣。然汪嘗言:「善飲者,必自愛其量。每見人初即席便大吸者,輒笑之。」亦可謂名言也。

廉將軍老矣然,一飯鬥,米肉十斤。少壯之時,不知雲何?壯士猛將,想皆爾爾。樊噲,生彘肩可啖,何論飯矣?符秦、乞活、夏默等,啖肉三十余斤,其人長至二丈,有不可以常理論也。張齊賢候吏置一大桶屏後,伺公飲飯,如數投之,桶溢而食未已。趙溫叔與兵馬監押對食豬羊肉各五斤,蒸糊五十事,此亦何遜廉將軍乎?近代搢紳中如啖豬首一枚,折胡餅高至一箸者,往往見之,不能盡書,其人亦不足書也。

亦有因疾而善啖者。余裏中有人啖豚,嘗至半體。鄉裏社日時為所嬲。一日,眾共執之,縛庭柱上,不得食。久之,觀喉中有物,一蝦蟆躍出,眾擊殺之,自此不復能食矣。此與唐佐史食鱠至數十斤者相類。近聞太原有嗜酒者亦然。乃知嗜好之偏而酷者,皆疾也。

人有嗜睡者,邊孝先、杜牧、韓昌黎、夏侯隱、陳搏、王荊公、李巖老皆有此癖。近時張東海有《睡丞記》,言:「一華亭丞,謁鄉紳,見其未出,座上鼾睡。頃之,主人至,見客睡,不忍驚,對坐,亦睡。俄而丞醒,見主人熟睡,則又睡。主人醒,見客尚睡,則又睡。及丞再醒,暮矣,主人竟未覺。丞潛出,主人醒,不見客,亦入戶。」世有此可笑事。陸放翁詩云:「相對蒲團睡味長,主人與客兩相忘。須臾客去主人覺,一半西窗無夕陽。」此詩殆為此丞發耶?

宋明帝好忌諱,文書上有兇敗喪亡等字,悉避之。移床修壁,使文士撰祝,設太牢,祭土神。江謐言及白門,上變色,曰:「白汝家門。」後梁蕭詧惡人發白,漢汝南陳伯敬終身不言死;與妻交合,必擇時日;遣媵禦,將命往復數四。人之蔽惑,可笑有如此者。

以余所見,搢紳中有惡鴉鳴者,日課吏卒,左右彀弩,挾彈,如防敵,然值大雪即不出,惡其白也。官文書,一切史字、丁字、孝字、老字,皆禁不得用。又閩中一先輩尤甚,與家人言無,必曰有;死必曰生。身死之日,寸帛尺素,皆無所有,幾有小白之Г。至今鄉曲以為話柄。然轉相效仿者不無其人也。

人有好貨財者,坐臥起居,言動食息;無所往而不與阿堵俱也。一日,病且死,強起閱庫藏,白鏹如山,拊摩不忍舍去,謂其子曰:「幸內十大鏹棺中,親我懷抱。」或曰:「以金入木不利,且啟發冢之端,不如以楮代之可也。」其人凝淚太息,不能言而逝。噫!斯人何愚也。生積巨萬,而死不能將去錙銖。故人之所好,必求死之日得將去者,則幾矣。

範雲欲預冊命,祈醫速瘳,不顧三年後之死也。死生亦大矣,而人之所好,有甚於生者。荀奉倩之死,色也;劉伶之死,酒也;石崇之死,財也;梁冀、韓胄之死,權也。皆知之而不能自克者也。仕宦不止,生行死歸,亦其次也。

金陵人有拾鈔於道者,歸而視之,荷葉也,棄之門外。逡巡,一荷擔者俯而拾焉,故鈔也。一鈔何足言?乃不可妄得若此,貪得者亦何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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