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隱齋涉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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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陰案

蔣太史輯廷，中咸豐己未鄉試。有同年何某，夔府人，自言今科不應中，因和陰案功，拔附驥尾。蔣叩其事，何述顛末。首場，何坐東場某號，近溷屋，惡臭逼人。安置未妥，有西場王某，雙流人，來與何商，願掉號，以美易惡。何未信，過驗之，舍果適中，去首尾俱遠，遂易之，不知有異也。夜將寢，忽有風，掀簾半開，見一少婦，立號外，停睛內睇，意甚張皇。何念：「棘闈安有婦女？必鬼也。」方驚疑間，鬼曰：「此王生坐號，爾胡居此？」何言易號之由。鬼曰：「我與王有奇冤，奉文昌旨，來取命，速易王來，免致李代桃僵。」何言伊移某號，可自尋之。鬼曰：「號司有神，驗票始入，過號，須換票，大勞周折。」何素通達，善排紛難，見鬼容溫和，代詢冤情。鬼曰：「不關爾事，何必攪擾。」何曰：「姑言之，我慣作和事老人。」鬼歎曰：「此事烏可了？」遂陳其故：

初，鬼夫婦佃王田五十畝，作生計。未幾，夫死，餘老姑、二幼子，賴婦持門。王責租來家，見婦美，挑之，不從。王許每歲蠲租，代養姑撫子，如外室然，否則揭佃移家，一粒租不能貸也。婦為事蓄計，勉就之。一二年甚親密。王有他戀，假夫妻遂反目，且急急逐搬，以斷葛藤。婦念枉然失身，不能奉姑育子，彷徨無路，遂自經焉。魂訴冥司，責王敗節喪心。牒申桂宮，查伊祖德，今科應中，許報冤，給票入場，不得王不休也。

何聽此段冤屈，代為太息。囑鬼姑待，我易王來。即過王號，據鬼詞白之。王五體投地，面如死灰，祈拯命！何曰：「事關名節、性命，結從何解？」長跽懇之。何曰：「度理揆情，有一策，既惜命，不可惜財，或者能緩頰否？」王固大家，擁膏腴千畝，當命在呼吸，任其擘畫，皆從之。何代籌曰：「爾前負義，結此冤，不如仍矢初誌，將此五十畝地，割付伊子，俾之祖孫團聚，庶可轉移婦心。如難割愛，人鬼道隔，我不能作調人也。」王誓天日，願捐業，補贖前罪。何諾，回號，鬼猶立待。何勸之曰：「爾之失節，為姑與子衣食計耳，今將所佃田畝，全割與爾，俾姑有所終，子有所長，成爾孝慈之志，亡羊補牢，事猶未晚。不然，王拚一死，而爾之老姑少子，終委溝壑，不大負初心乎？孰得孰失，爾當三思。」鬼意似動，良久言曰：「王德二三，出場不踐言，奈何？」何曰：「予作事，皆踏實地，豈空言無據，受人欺哉！」鬼點頭曰：「好為之！」何乃要王立約，照五十畝價，作銀若干兩，書成借券，交何執據，限出闈肘，趕伊子來，揭老契，立新契，領欠兩清，然後退券。定妥，回報鬼知。鬼曰：「善則善矣，須稟桂宮，俟定奪。」鬼去時許，回帶歡容，謝何曰：「朱衣神謂計大佳，一舉全數命，可消案也。」 叩頭欲去。

何曰：「爾往來桂宮，煩問今科，有何某名否？」鬼許之，回告曰：「君名隔數科，此榜無望。」何懇曰：「為爾了大事，何妨代我轉求。」鬼曰：「科名天定，豈如人世可關說哉！雖為請命，事大難，可否不能必也。」遂作黃鶴去。何見鬼不報命，知事不諧，乃匆匆命筆，文不加點，勉力完篇。三場畢，過王寓，完鬼事。省去雙流半日程，王如言趕辦，何作中證，換契退約，剛三日，事遂了。何知中式無分，趣裝即發。出省宿旅店，鬼來賀曰：「我受君托，到桂宮祈科名，再三不許，我跪數日夜，文帝憫其精誠，乃檢桂籍，懲王淫蕩，更易君名，報其調和功，中五十幾名矣。又念我因孝失節，能釋怨報恩，與厲鬼異，發生富貴家。昨得旨，來挽駕，勿遽歸也。」言畢，稱謝，撲地而滅。何仍返，放榜，果中式。不忘鬼力，歸過雙流，到婦家，代伊子踏界址，印契約，辦善後事。王聞何來，延至家，謝活命恩，報五十金，作賀儀焉。

何述畢，且笑曰：「解紛釋怨，陰陽一理，非我善通方，烏得與君同年哉！」予謂何於絕命之冤，有回春之力，其事奇，故其功亦奇。和陰案且有功，能和陽案者當何如，可為和爭訟者勸。

淫報

蒙古人承某，父為四川副將，屢權重鎮，宦囊充溢。承為少公子，英年秀發，才貌冠時。納資得府經歷，旋過班，捐知縣，駐省候補。風華流利，臥柳眠花，錦水芙蓉，半歸采折。同治初，楊廉訪之母卒，承隨乃翁出東門送殯，觀者塞衢，翠袖紅裙，列兩街殆滿。承具看花眼，於綺羅叢中，睹一少婦，淡裝秀蒨，如鶴立雞群，光彩奪目。密遣奚奴探訪家世，知住東門某巷，有田多畝，喪夫三年，乃立志守貞者，非等閑浮花浪蕊也。承健羨不舍，著鴆媒委婉關通，耀以官閥，豔以家資，復誑以大婦久亡，過門便作五品補服，榮居正位。婦初不允，經媒旦簸揚，心漸搖，許在某地相面，再定可否。承貌本都，盛飾往，錦衣珠履，翩翩可人。婦心大動，各脫金玉手釧，交質訂盟。婦乏親黨，隨售產，罄家所有，賄遷而至。入門後，知有正妻，為承所紿，然勢已莫何，祇恕命薄，自安小星而已。越數載，承漸厭薄，稍不當意，輒施撻楚，久則不能當夕，斥與婢嫗共操作。婦仍委曲承順，朝夕侍太夫人，度奈何天焉。一日，大婦兄來，燕內室，太夫人、大婦俱在座。婦念內戚親密，無妨面見，出簾請安，問詢數語。承大不歡，以婦弄妖嬈，故刺己眼。客去，扭其髻，毒毆之。婦受虐不耐，作色曰：「如此作賤，不如死！」承乘怒，授洋煙一盒，詈之曰：「可吞此絕命，免在家為厭物。」婦憤氣填胸，接煙入室，盡盒吞之。太夫人急拯救，已無及矣。承且薄材，就隨身衣屨，草率葬之。

逾半月，冤魂為厲，白晝見形，被髮流血，搏膺而踴，向承索命。玩器什物，拋裂無一完者。日夜喧呶，閤宅不靖。延僧超薦，招巫收伏，訖無驗。承無已，入北城文殊院避之，出則如故。遂潛院內，不敢歸。院有行腳僧，名大空，高行僧也。先是東桂街有故宅，多凶氣，吳春海太史蹴居之。有鬼憑其婢，稱張獻忠破城時死，葬此，今平作宅，棲魂無所，故出為殃。百法驅禁，不能制，許作佛事度之。鬼曰：「可！須請大空和尚來誦經，方得解脫。」如言請之，經畢鬼去。承之太夫人素奉佛，來院施僧，聞此事，虔請此僧制鬼，僧不許。長跪要之，僧曰：「此大冤，小僧何能解？辭不獲命，請於貴宅掃一靜室，緊背窗隙，勿使人窺，夜具香燈，我來勸之可也。」如教布置，僧入室端坐，如入定然。有黠婢，悄刺窗紙，窺所為。見僧趺坐榻上，有黑影跪前，即所謂鬼者。聽僧諭之曰：」爾冤深似海，吾來作解結錐，俾爾脫化生方。」鬼不動。又勸之曰：「大誦大乘蓮華若干卷，俾爾離火坑，升忉利天上。」仍不動。百端開導，鬼影依然。僧曰：「既不解，當看佛面，遲之三年可乎？」鬼倒地作稽首狀，影遂散。僧出告太夫人曰：「眼前可暫寧，三年後終當受報。祈令郎急作一大功德，得神天阿護，或可冰消耳。」囑畢回院，飛錫去。自是鬼蹤泯滅。

承自院歸，相安無事。久仍放浪不羈，所屬功德事，亦擲耳後。次年，以關節署西昌縣缺，蒞任年餘，囊括多金。禦篆歸，道宿旅館。夜膳後，秉燭入廁，冷風起，門戶齊搖，冤鬼突至，附承身，自撾自語曰：「遵和尚命，待爾三年，今得手矣。」以雙手自扼其吭，七孔出血。扶入室，喉斷氣絕矣。承死年剛三十，英才卓犖，寫作俱超，乃不自檢束，壞人名節，又迫之死地。雖彼自引決，不啻手刃之也。卒之，以冤報冤，同歸澌滅，可惜哉！可懼哉！

巧報

吾州先輩某，到重慶應院試，寓人家內。家有少婦，美而豔。某少年佻㒓，見婦出，必—目逆送之，—睛灼灼不轉瞬。婦室近廁所。一日，與夫鬥口，含憤入室，立掩其關。某不知情，以為入作女紅也，托便進廁，暗以指破窗紙，側目窺之。見婦縊床柱，兩目緊閉，舌尖出唇矣。大驚，急呼主人，破門救之。某亦隨入，代為解繩，暗屈右手二指，扭婦兩煩。及解下，復左手乘勢扭之，肌理細膩，滑如凝脂，頗愜心情。隨灌熱湯，呻吟而醒。及試期，主人辦筵席，為某餞場，酬其勞也。榜發，得入邑癢。逮復試，文無疵，中寫破體數字。其學使為潘香門，待士嚴厲，當發落時，呼某至案，謂文頗清析，字之點畫，大不斟酌，不懲之，不知警也，命房書責掌十下。某出右手受責，剛五下，學使曰：「右為寫字手，不可重責，復責左手五下，盈其數焉。」若故為虐弄少婦而戒斥者。某出謂友曰：「鬼神不可欺，吾以救命功得入泮，復以狎褻罪責其左右手，報施稱量，點滴不差，天道之巧如此。」嗣後，某愈檢束，言動不苛，恂恂成佳士焉。

科揚報（二則）

敘永廳教官吳伯卿，談鄉闈果報云：川督黃壽臣當監臨時，巫山縣有秀才王某，昆仲二。伯兄貿易居外，十餘年未歸，嘗寄家書，勖弟勤學，隨帶家資，任弟支用，甚篤友於。兄在外，賺積多銀，收生理歸，橐金約四千餘兩。弟喜甚，揀兄歸之數日，辦盛筵夕，柬邀親友，與兄作賀。屆期，賓客駢集，一堂喜慶，融融泄泄，誇為二難。逮夜，兄忽抱腹大痛，輾轉床褥，逾時卒。弟對親友，搶地呼天，辟踴數次，如不欲生者。親友解勸，稍慰，即大作佛事，超薦兄魂，約費數百金。俱稱能念天顯，無漸悌弟。是年，王應縣、府試，俱列前茅，遂遊泮，人稱為恭兄之報。次歲鄉試，黃制軍念士子辛苦，諭有犯規卷，暗抽之，勿貼藍榜。王首場，交卷甚早。收卷官睹卷駭異，當稟監臨。監臨置卷他所，任其終場。王出闈即歸。九月放榜，王返巫山久矣。監臨忽飛劄調王到省。王詫異，不解何事。及見制軍，將卷拋置王前，大罵云：「爾作何等事！居心太狠毒，死不足償辜。」王舉卷細閱，乃自寫一篇供招，並非文章，其大致云：「見兄財多，欲獨吞之，於燕賓夜，以毒入酒，冘之斃。凡招賓薦亡等作，俱塗飾耳目，而眾人不之知也，轉延美譽。倬俾兄含冤九泉，罪應萬死，今乃自畫親供云云。」王睹卷，面無人色，一鞫而服。當付刑官，論如律。

伯卿又云：有秀才某，文素不佳，當鄉試年，夢其父告曰：「今科當中，須帶我大石硯入場，切勿忘！」初以為妖夢，累夢皆然。如其言，攜硯入場。題紙下，文思窘甚，盡日不能下筆，但向硯磨墨，自咎曰：「大硯誤我！」自朝至中昃，咎聲不絕。隔號有老生，文成，謄半紙矣，聞咎聲震耳，不安於心，出號視之，問咎硯之由。某但云：「此硯大有原故。」問數次，答如之。老生詳視其硯，又代磨墨數轉，不解其由。回號，復展卷謄文。謄數行。自訝墨痕滿紙，如云煙繚繞，幾無空白處。大叫曰：「硯不誤爾，而誤我也！」方老生觀硯時，須入硯中，帶墨瀋不自覺，歸乃誤掃卷上，因汙卷。乃自歎為鬼神所弄，實代某作槍也。付文稿與某，得中式，亦奇緣也。

奇婦貴母（三則）

予在省，聽嶽池友吳鏡川言三事：一、黔省某縣，有十公廟，不知何姓。塑一婦，踞上座，旁列十公像。相傳明時有富翁，生一子，子又生孫，孫成童，而子與子婦俱亡，無何，翁婦亦亡。內政無人，急為孫娶婦，娶末久，而孫又亡。落落相向者，祖翁孫媳二人而已。翁年近指使，悲姒續斬絕，誓不欲生，積憂成病，臥榻奄奄。孫媳名家女，具卓識，以孝行稱。翁之湯藥食飲，皆手奉之。適翁起溲，媳避隔舍，聞溺聲落桶甚勁，知陽氣旺，可種子。俟病漸瘥，勸之續弦。翁以年衰，執不可。媳乃暗囑媒氏，覓女中有宜男相者，出多金購之，強納於翁。一年一乳，生生不已，歷十三年，遂有十子，而繼祖姑逝。翁年七十餘矣，亦逝。諸叔父、長者方總角，少者尚黃口，一室呱呱，最勞撫育。媳乃出大力鞠養之。飲食教誨，萃於其躬，撫諸叔輩，俱成名登進士。有此奇女，成此奇事，真具倒海回天手段，於節孝中更出—奇，則祠而祀之也宜。

二、有周氏婦者，不知何地人。始嫁夫，生一子。夫死家貧，不能守，因改醮。醮次夫，亦如之，又改醮焉。終其身嫁十三夫，每嫁生一子，遞生十三子，而婦之年尚未周甲也。後其子俱捷南宮，成十三進士，升天同地，聯名上章，共請旌典。天顏開霽，詫為熙朝奇瑞，得破例加封。但歷醮多夫，不知從何姓品題，惟總褒以「十三進士之母」，詔諸子共建一坊，以彰母福。亦未有之奇。

三、為川省事。駱觀察名昂者，川北人也。少失怙，家赤貧，其母醮某姓。生一子，夫死家落，更醮蕭姓。蕭翁，富人也。生子一，姿穎慧，弱冠中鄉榜。其再醮某姓之子，亦入癢食餼。惟駱漂蕩江湖算子平，說評書，憑口舌度日。有慶吊，間到母家。時蕭子年少得志，家資又饒，將北上，行裝已具，乏健仆作伴。母偶意駱子遊四方，熟世態，相與輔行甚當。商蕭翁，招駱偕往。時嘉慶八年也。先是達匪王三槐倡亂，蔓延川疆，經勒侯勘剿，至七年始就肅清。其事首尾，駱或目見，或耳聞，言之最稔。及抵京，同鄉官叩達匪事，駱陳顛末，不漏滴水，娓娓動人，俱樂聽之。凡同鄉燕飲，必邀駱資談助。因往來京邸，無不識駱者。揭榜，蕭下第，駱未偕歸。恃其雌黃辯口，獨邀京師。當勒侯報捷時，舉朝入賀，而帝心不釋，尚懷疑慮。問軍機處，有能洞悉平達匪事者，可入告。軍機訊川人，皆舉駱對，因達帝聽，召對便殿。駱以布衣引見，不合例。軍機為主納監，入禮部習儀，若夙嫻。駱自田間來，不畏天威，視九重若平等，入對時放膽高談，泉湧風生，至得意處，天容大喜，為之鼓掌者再。從辰至午。帝躬忘倦，歎為得未曾有。對畢，大加優獎，賜五品同知銜，召部查直隸州缺補用。當選湖北某州缺，給憑赴任，而家鄉人未之知也。次歲之春，為其母六秩誕辰，蕭乃富貴門閥，屆期大開賓筵。親族闐駢，制錦稱觥，焜耀閭里。時再醮之廩生子，亦攜眷來，與蕭家孝廉子同捧觴上壽，蕭翁顧而樂之，眾賓交口稱羨。獨其母歎曰：「惜乎駱子不歸，流落京師，未知存否？猶深歉歉！」拜祝未畢，哄言門外有大官來，四轎紅繖，儀從甚赫。眾賓擁門探看，初疑縣令至，不似；又疑某官過道，然儀衛喧喧，直到中庭。方嚇異間，官已揭簾下輿，藍頂花衣，昂昂升堂。睇視之，則駱子也。未幾，銀屏錦帳，海山珍錯，羅華堂殆滿。徐詢其故，始知以廷對得旨，補湖北州刺史，指日赴任。因母誕辰，故遷道還鄉，行慶祝禮。凡屏帳壽儀，在京預制，為鄉閭光。望外之喜，二老歡忭。眾賓重賀鴻禧，復開大燕，三日乃罷。一時傳為佳話，羨此母慣生貴子，誠福星也。駱官至荊宜施道，功名更出孝廉、廩生上。

此事已足稱奇，而十公與周氏事，更奇之又奇也。

義俠

《史記》遊俠傳引韓子云：「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犯禁則不義矣，俠何以稱焉？俠之可稱，以義為上，然俠而義者，蓋難其人，今乃於張友見之。張名正常，字紫萸，別號芝宇，合州人，捐中書銜。濁世翩翩，英發秀美。性警敏，洞達世情，一步百計。工口辯，談古今事，滔滔如懸河。待人有肝膽，好雪不平，鄉之良弱，咸叨捍庇。遇強暴有勢者，輒與角，必挫其銳而後已。下筆刻摯，詩文有奇氣，屢戰童軍不售，遂遁入刀筆籍，以攄其縱橫之氣。憑其筆舌，震迭一州，然依理捉刀，有乖理者，餌以巨金，弗屑也。為人放曠不拘，歌童舞妓，日羅於前，而沾染者鮮。復通輕俠，朱郭之豪，以意氣相結納，而隨享進規，陰相箝制。三峽之匪，不敢公然倡亂，張之力也。平生俠烈事難覼縷，就可知者，舉其大凡：

州興三費，廳署例不受訟，猶藉軍犯名，開小典，就中抽利，年得數百金。張知其弊，持一瓦硯，要典百金。不許。稟大憲封之。廳乃降心關說，許其所取息，每千少六分之二，乃復其典焉。

州設六政局，委董經理，濫紳鑽其中，侵虧不少。累具控，而官紳相倚，多調護之。甚且公局重地，居然挾娼娶賭，適成穢墟。張蒿目刺心，久欲整頓之，未得間也。有局吏，與董構隙，竊簿帳示之，指駁多條，臚稟州牧。牧與局結一氣，擲不耳，轉遭媒孽，被以訟棍名，捕治之。張潛逃，由府控道。觀察姚公有能名，放告問詞。張口陳局弊，佐以帳據，計蝕二千餘金。姚謂之曰：「局與官相比周，今署事徐牧，初到爾州，此人倔強，不受請托。吾將案批回，外達以書，必不左袒，急回候審可也。」張歸投審，局董預謁徐公，彌縫案事；且供張狡，當懲刁風。徐已得道書，佯許之。次日懸牌堂算，大動聲色，囑幕中人監之，侵吞事實，立飭諸董分償，賠千餘金，押繳之。六政弊竇，至此一清。董有戀棧者，張故持竹策驅之，亦快事也。

然義聲卓越，尤在張綏之一案。綏之與張不同宗，少聯蘭譜，氣相投也。粵匪亂，綏之投鮑超軍，積功至參將職。娶某氏婦，有姿，浪跡江湖，從良嫁綏之，住州有年。越南之難，鮑奉旨出援，劄調舊將，綏之隨往。得鮑意，派領親兵隊。至雲南界，和局成，撤兵返。黎都司者，鮑戚也，犯軍法，鮑欲斬之屢矣，保得釋。疑綏之進讒，心忌之，返至楦桐縣之土庫驛，暗嗾前隊，殺綏之於道，奪其裝囊，詐稱散勇劫去。時鮑已抵瀘州，聞變，急命營官，回究其事，不知黎所使也。數日內，捕勇二三，梟首塞責。鮑憫其死，殮屍停旅館，給喪費百金，移文來州，飭親人搬柩。其遞文之卒，為綏之舊人，知其冤，以黎勢大，不敢伸雪。至州白情，皆謂劫犯已正法，雖黎主謀，沒奈何矣。張獨怒髮上指，願為伸屈。偕綏主婦某氏往，投詞鮑幕，訴冤狀，兼引某卒可質。鮑大怒，以張好事，不受憐，乃坐虎帳，以軍禮見之。侍衛森森，刀光林立，嗬聲如雷震。氏與卒俱汗駭不能置詞。張乃伸眉張膽，陳綏之冤可證者三：

「軍裝行李，同黎上道，而黎裝無恙，一可證。黎去綏之一里程，得劫音，觀望不前，二可證。勇犯臨刑時，猶罵黎嫁禍，捉人填坑，三可證。

又有某卒目睹其狀，此活對證，不可脫也。如不昭雪，當上叩天閽，恐軍門難免縱容之過。」抵掌直談，侃侃不撓。旁列營官多員，交口詰責，俱莫當其鋒。鮑為動容，許查確根究，遂退。授意營務處，為黎調停。夜傳張到幕，軟語慰之，張不搖。乃暗飭黎賠數百金，托名優恤。不受。屢次轉圜，加至千二百金，又為張保五品銜，報部選用，猶不允。氏與卒，誌得願滿，轉勸之，事始了。張入謝，鮑獎之曰：「爾真奇男子。其舌鋒之利，如酈生憑軾，可下齊城。恨相見晚，後有出山時，當延作軍謀也。」當兌金，封舟護送。張在舟，與氏各一艙，界限極嚴。氏素履不端，德張獲巨款，欲以身報，百端獻媚。張正色拒之。及抵州，防氏浪費，帖邀綏之親黨，為抱子，憑眾點金交脫，各遞交領狀，在州存案。惟規收路費七十金，以外不染指，可謂去來清潔，不負死友。詎意金入氏手，勾通狂佼，如蕩泥沙。未兩載，金遂罄。欲重翻黎案，張執不可。氏乃易德為怨，聽奸夫謀，控黎督轅，反噬張以賣命蝕金等情，株連得準，提張赴省。措辦訟資，百方典當，幾傾家。訊於發審局，審官查卷宗，見張與氏交領狀，知蝕金事虛。又得鮑詳文，為黎開脫，讞數次，釋張歸，淹省半年矣。代友雪冤，仗義受累，旁觀大不平，張豁然也。

有友謝為德遭家變，晚母主內政，握其租典，多外漏，謝不得幹，如孽子然。張為哀控，經官和解，得母子如初。

有翁某，本趙姓出抱翁家，生二子，一還趙宗，一承翁祀。臨終時，二子俱稚，建支祠，托友經紀，逮子成立，友踞祠，久不歸。張為代控，乃完璧歸趙。

州城外，立駱公、報恩二祠，棟宇抄聯，點綴亭臺花木，名勝區也。而駱祠無餘款，報恩祠祀私家宗祖，不合例。張上稟，得撥罰項作修補，復醵金成會，祝駱公生辰。又移釣魚山餘、冉諸木主，祀報恩之正寢，各姓私祭，龕列左右，俾之公私得所。

渠口渡，為嘉渠合江處，水漲時如天塹，過渡維艱。里人合捐千餘金，交王某辦義渡。王私諸橐，渡仍廢。張仗公憤稟之，斷王償金，始成義舉。

諸所為皆符公理，非一味血氣用事也。以負公直名，州中事多倚裁決。張亦抖擻精神，不憚賢勞。每日口答辯難，手應箋書，無一寧晷。張熙谷知州任，奉憲劄，練義勇，抽豬厘作餉。屠行多桀驁，提刀鬥狠，久抗不承。公知張能幹事，委辦之。日夜與屠首調和。歷數月，事乃蕆。而張已唇焦舌敝矣，得暗疾，出話無聲。有友獻一方，攤大紙膏，貼其背，肺竅通，得復元。逾一載，抱小恙，歸家調攝。予欲視之，先達音，張還書，言恙漸平，勿勞枉過，遂止。未十日，遽騰凶耗，蓋病根種前日，一脫遂殂。悲哉！時年四十有四。歿之日，祭吊者數百人，皆夙受其蔭者。予挽以聯云：

君抱不韙之名，少是情癡，長為義俠，晚乃作直戇鄉紳，在落寞風塵外，早訂神交，從茲文酒流連，遂結同心契；

我遭太乖之運，前喪令妻，繼亡愛子，今又失親密良友，當輾轉床褥時，猶通音訊，何意道途咫尺，意無見面期。

實錄也。配高氏，無子，舉二女，適定遠兩大姓，一熊竹勳孝廉，一王大令長子。張兩納妾，皆不育，繼侄孫承祧。家無儲蓄，餘舊產，足衣食而已。今有公事不辦，與良懦受欺者，猶眷念曰：「張若在，不至此！」

仕隱子曰：芝宇為人，慷慨多智略，遇事敢為，筆舌又足以濟之。常以抑強扶弱為事，則挾俠者也。然持以正，軌於理，心坦坦無偏私，與世之專重然諾，不顧是非者迥別，又俠而義矣。故以「義俠」名篇。冷雨幽窗，一披讀之，芝宇死而不死。

先達遺事

有友言：順慶八屬，不知何縣，明時有先達某公，家屢空，年少附館讀，樵蘇自爨，不輟披吟。學為文，翹異不凡，塾師以英物譽之。父某翁，習羽士教，以術鳴。凡瘟火大醮，皆主壇政。是年疫病為災，眾醵金作會，延翁讓解，擇日謝天拜表。翁跪壇，踰兩時不起，眾視之，睡熟矣，搖之始覺。眾大嘩，謂：「表達通明殿，何等鄭重！竟偷惰乃爾，未免褻尊。此會虛設，須償醮費，方休。」翁慰眾曰：「非敢貪眠，為眾虔禱，覺元神出舍，直上天門，見一榜，皆來科舉子名也，初醒猶記大半，開眼都忘卻，記第三名而已。」問：「三名伊誰？」翁笑不言，眾復鼓噪，以為飾詞。翁曰：「天道不可泄，無已，為眾言之，即吾子也。」時某公雖擅文名，尚未擢秀。眾曰：「徐俟之，事真便了，否則，不能卸責也。」閱數月，學使按臨，公果遊庠，次年捷鄉闈，名次不虛。眾始服其高術。

公既中式，家素窘，入京路資，無從措辦。有疏戚某，遠居別縣，富而好士。見公文，屢加歎異，因有知己感。往拜其家，籌借京費，以背筐盛衣冠，自負之，踽踽行，不知為新孝廉也。戚家隔兩日程，不當孔道，多行鄉曲小路，無旅店。天晚，借宿鄉村，疑暴客，皆不納。有老父指小廟，示之宿。廟逼仄，孤殿巋然，中祀土神，龕下差可容身。倚龕假寐，至中夜，大聲出殿後，來一怪，高與屋齊，兩目如燈，張牙伸爪，直撲而前。公大驚，舉背筐格之。怪視公久，跪地稽首曰：「始猶不識，審睇之，乃知銀主到此。吾為守藏數十年，今交卸矣。」問：「銀安在？」答以「桃花樹下」遂去。公驚定，念急迫未審端的，怪言桃花下有銀，時當冬節，何處覓得桃花？直妄語耳！天明啟行，見龕石雕桃花一枝，觸其機，意銀或在此乎？手拍石，蛩然中空，折荊條撥之，應手石開，滿龕皆朱提子也，數以萬計。公謂儻來之物，非義不取，果為我有，儲作後用可也，掩銀去。至戚家，果適願，慷慨贈數百金，資斧遂足。火色速上，聯捷入詞垣，揀放某省巡按。公事畢，便道還鄉，過戚家酬貺。仍到小廟，遍召里人發窖鏹，大修工神殿宇，餘銀作善果福田，修路成梁之用，不一毫私己。有惜其浪費者，公曰：「天為我聚之，我為天散之，公作善舉可也，何敢貪天之功為己有乎！」於是，人不多公之貴，而多公之貴且廉也。後轉內職，歷宰輔，以直聲清名震天下。而道士某翁，誥封一品，享高壽終。此事，前與唐之葉天師拜表觀榜同，後與李景讓之母得錢仍掩同。其術之神，節之高，均不可及。惜忘其姓氏，或云即南充翰林任瀚事，未知確否。

先正異聞（四則）

明時，王鳳洲之父，為朝官，與尚書唐順之不協。唐握重權，坐以事，下獄誅之。死時王尚稚。後登進士，入詞林，出唐之門。唐愛其才，待之如子侄。王街父仇，外雖膠漆，內實冰炭，陰買死士刺之。一夜，唐坐內齋，觀書未寢，梁間躍下—人，貌威猛，持雪亮匕首來取唐頭，王所使也。唐哀之曰：「今夜孤孑，合死君手，祈寫遺囑一紙，別家人，死無恨矣。」刺客暫俟之。甫下筆，毛尖忽脫，就燭上烘管續之。管內突出火箭，中刺客喉。箭有毒，濡血立斃。唐多機詐，知當路有年，誅殺甚多，隱防變，文房器具，皆伏機械待之，故得脫禍。刺客既死，不能究從來。王計未泄，仍與唐交親。值冬日，唐謂王曰：「近閱何書？有新奇者否？」答以閱小說，名《金瓶梅》，述《水滸》潘金蓮通情事，頗娛目。唐與借觀，王諾之，實無此書。王知唐喜淫豔之詞，故為此說，迎合其意。又稔唐寒夜翻書，純用舌舐。因急撰一冊，開雕印成，紙用藥水浸過，投所好毒之。唐得書，伸舌翻閱，未終卷，舌受毒，硬不能語，俄腫及喉，遂卒。前見防變之周，後見雪仇之巧，俱出人意計外也。考《明史》，鳳洲父名忬，官清要，與嚴嵩忤，暗置之法，後傾嚴，鳳洲交章攻之，復父仇也。無與荊川報復事。然十口所傳為古，父老多言其事，必有自來，仿異聞例誌之。

清於清肅公，初督江南，僚屬饋到任禮，皆璧返之。謂眾官曰：「我不需別物，請公饋我魚殼足矣！」魚殼者，大盜也，身手甚高，劫掠江湖，屢犯大案。武弁營官，皆受其賂，無肯捕之者。遂久漏法網，橫行大江南北。公敕屬官，限匝月擒獲，逾限聽參，雷動風馳，剛十日，緝到案，下監禁之。未久，公於案頭拾一箋，題云：「釋此犯，奉萬金。」公不之顧。次日，又拾一箋，增金十萬，公怒焚之。知此犯勢力甚大，署中近侍，皆與關通，不可久留，刻期翌日正法。入夜，公坐書室，閱案牘，簷端飛一人下，跪公前，久不起，就視之，魚殼也。手執利刃，戰戰然如不勝。公曰：「我以國法誅爾，爾不受誅，妄進苞苴，汙我清白。今夜趕脫身來，其意可知，可刎我頭去。」魚殼曰：「本欲行不軌事，睹公虎威，四體皆墮，如就縛然，始知公為神人，不敢非禮相干，甘受死。」當呼武士推出，截其首，盜風一靖。

滿州人鍾公榮亭，總督閩浙，甚威厲。捕殺海盜甚夥。春月，駕舶巡海，帶印隨行。夜泊海灣，隨船多艘，左右圍繞。官艙前後，皆營弁值宿。三更人靜，公眠帳中，未合眼，置印案上，然椽燭照夜。玻窗乍啟，飛一人入，著紅錦短襖，束縚縛褲，蠻髻雙丫，囟髮覆額，一美女子也。持薤葉匕首，閃爍有光，步屟無聲。前後衛士，無警覺者。公念此必劍客，一出聲則立死其手，微開睡眼，隱觀其變。女子搴公帳，詳視一過。見公寐，不之驚，取盒印納懷中，仍從窗隙飛去。公始發聲，驚眾起，急追捕，四無形影，惟見海天澄徹，水月蕩漾而已。尋印不得，上章自劾，例褫職。越數年，起用四川藩司，猶錚錚有聲。

林文忠公督廣東時，有海賊名海力佟佟，劍俠也。公聞其名，懸賞格捕之。未久，佟佟自首守法，收置犴狴。坐數月，提出行刑，犒酒食，撕衣榜之。佟佟向公叩首曰：「小人為盜，亦有道也。遇不當得之物，視同弁髦，決不攫取。凡黑白不分，妄行劫奪者，皆餓賊輩假名為之。今敬大人德威，自投法網，俾鼠黨雲散，以成大人之名。若必置之死地，小人聊試小技，大人能殺，則殺之，不能殺，小人遁入重洋，遨遊列島，不與中國事矣。」訴畢：兩手一掣，鎖扭碎數段，縱身上簷，隨登轅門之桅杆，立斗上，拱揖作別，如援飛鳥落，越城垣數重去。林公愕然。時萬目攢觀，皆伸舌詫異，歎天地間果有此飛行絕跡之人也。自是，水國肅清，公在任，近海無盜跡焉。

方術（二則）

合州梁某，習道教，嘗往龍虎山，受張真尊人符印，能降鬼捉狐。善祈雨，先卜之神，神許，然後作法，三日無不應者。不許，則豔以千金，弗顧也。道光中年，陳公仲良來牧州，夏月大旱，赤地數百里。公為民呼籲，備重禮，躬延梁禱。梁卜神，強而後可。謂公曰：「時不應雨，以公之明德感之，須七日乃降，三日內不能也。」公聽其所為。揀城外南津街作雨壇，壇上置大銅鏡一，墨盤一，又一盂盛雞子廿餘枚。每日香燈饒鼓，命十餘羽流，繞壇唱偈。梁披羽衣，持古劍，升壇祈禱，吻張舌翕，不知何辭，移時乃下。壇與城隔一江，公徒步日來拈香。禱六日，天無寸雲，旱勢愈張。眾疑天不悔禍，梁亦窮於術矣。至七日巳刻，日光猶�々也。公至壇，鎖眉愁歎。梁曰：「公無憂，時至矣。」遽登壇誦咒，請公隨登，書符公掌，囑握拳急歸，至署始伸掌焉。旋以指濡墨，向鏡面塗之。圓抹寸許，見天雲結蓋，日紅頓掩。徐將鏡墨揉滿，九天之雲，垂垂下布矣。交午刻，公抵署，如言開掌，忽從空下一霹靂。梁聞掌雷發聲，即將雞子向空拋擲，一擲一雷，連轟十餘霹靂，山川簸蕩，電掣飆馳，雨下如注，平地水深五寸許。四野沾濡，萬人鼓舞，皆服梁術之神。公延至署，報以百金。辭曰：「此公德回天，小道士何力之有？」再三不受。妙術高風，敻不可及。

州境嘉陵江，有龍王沱。相傳沱有火龍井，窞江底。水沸如湯，汲得井水，大雨立澍。遇旱祈水，用繩係瓦瓶，融松脂封其口，避江水，綴以石，離岸若干尺，照洄洑處縋下之，候時許，徐徐提出，驗其瓶，水溫脂化者為真水，否則不靈，此祈水式也。州牧紀公慎齋（名大奎），精易學，如式得水，救旱立驗，以法刊碑，豎岸上。然法存人亡，卒無得真水者。咸豐年間，州境亢旱，鄉人醵會，作桑林禱，不驗。復祈此水，舟屢往不得，幾覆舟焉。一巫者自詡曰：「如酬多金，我能取之。」眾視其人，素所熟識者也，皆笑曰：「爾惟知送鬼跳神，消人酒食耳，何大言欺人？」巫曰：「勿以見慣輕我，不得水，爾金固在，何損？」眾姑諾之。巫擇日，率徒十餘輩，偕眾往。去沱里許，命徒金鼓大噪，己乃被髮跣足，裸半體，塗煤於面，如扮梅山狀，吹角搖鈴，行數步，一筋斗，連翻數十筋斗，至沱。蕩舟中流，拋篾席鋪水面，席隨波動，飛一符鎮之，穩貼如氈。隨躍席上，作諸變態，或倒立席之四角，或足離席尺有咫，作龍跳虎躍狀，雖平地無此妥貼，眾始嘖嘖稱巫有神術也。行法畢，嗬氣吹水，水作漩，以平日沽酒之瓦罐，懸繩投之，隨漩而沒。約時許，繩擺動，提出江面，罐猶溫溫然帶酒香也。搖之，水動蕩有雷聲，提至岸，下一滴，便風起雲飛，連下數滴，雨隨滴沛，滴未盡而水盈田矣。大眾歡呼，聚金酬惠。後巫死，其術不傳，迄今無繼軌者。

此二事，一得之道士，一得之巫司，皆能指揮雲雨，舌吐風雷，誰謂小道無可觀哉！

堪輿（四則）

涪州之上遊，有地臨江，名五布政，以此地發五布政官也。舟上可遙望之，地成天然龜蛇，龜純石，背坼八卦文，作飲江式，長半里許。蛇亦石也，纏龜身三四就，苔蘚錯雜，仿佛鱗甲皴動。二物體態全具，祇不能飛走耳。明時，有地師遠來，尋得此地，秘其穴，欲售上價。懸帖州門，越半載，無信之者。地師戀穴美，三五日必至其地，徜徉多時。地側有草廬，係貧家，佃住某姓者。夫婦二人，種小地，年近四旬。夫常在岸牽船，得錢糊口。有小港，水盛時人不能渡，必背負之，行利濟事，不取人錢。地師屢見如此，適口渴，就廬乞飲。夫婦俱淑良，烹新茶款之，又留小飯，菜蔬清潔，自是漸熟習。每地師來，必飲食之，壺酒盤餐，黽勉以奉，歷久無懈志。地師心動，以為吾得此地，欲售錢，久不如願，或待有福者乎？觀此夫婦，貧苦而心溫惠，真福人也！不如以穴獻之。因叩伊佃主何姓，此間有地，可討葬否？對以不能。地師曰：「念爾夫婦勤苦，又待我厚，當報以吉穴，此穴萬金難買，既不能討，可潛葬之。夜導夫婦至穴，穴在龜背中，全體皆石，中央一席土，恰可容棺。乃屬之曰：「可將爾父母之骨，檢瓷壇內，封以泥，擇某月日乘夜葬之，勿令人知！葬時，掘土若干尺，中有小龜五，用背籮五次負之，傾入江水。從此子孫富貴，發祥無量。予乃遠人，年過五旬，如有耄耋之壽，猶可來作賀客。勉力行善，勿負吾囑。」遂去。夫婦如教，暗取父母骨，盛壇夜葬。遵式起土，果得掌大五龜。謂如此小物，何必五次，一背籮負之有餘矣，取五龜盛一籮，合傾於江。葬畢，掩成平地，樹蘆葦其上，無人知有墳者。由是家道漸昌，舉四子一女，俱靈慧不凡。送子讀，連捷成四進士，次第至布政使司。女適某家，婿亦登進士，官階與子同。合成五布政，符五龜之數。惜違地師言，世遂了。如五次負之，當發五代子孫矣。故地名五布政云。

合州鋸梁沱，有小山當峽口，形如踞地獅子，頭高尾下，腰微凹。多石少土，生小樹、茸草，如綠毛。面江壁立，頑石巉巉，中開一口如燈窩狀，深廣丈許，有數徑可上。乾隆時，有遠客，抱病無歸，藉此避雨露，遂歿其中，曆久無人知。芻蕘者見之，告里人，同來驗視。屍已幹，撿衣懷，得一帳簿，注有姓名，不知何地人。就其穴，盛以匣，掩土葬焉。後數年，親人尋至，言死者姓氏，與簿符。引之至穴，見地幹潔，啟匣視之，人與衣俱未懷，祇枯薨耳。謂為善也，酬謝地主。用石琢石碑豎墳首。未久，通山草木，皆黃而萎，人咸謂石碑襯口，獅死矣。家人覺，立拽碑倒，於對岸石壁，塑大頭蠻奴，披裘執扇戲之。歷一載，草樹復茂。人又謂獅活矣。今後嗣愈昌，人繁財茂，就近地買小業，招佃守塚，稱為獅子墳焉。

嘉慶時，合州有富家，素信風水說。遠方來一地師，延至家，為之卜穴。住數月，禮貌衰，以下客待之，食以草具，間一茹葷而已。雇有小童作工，佃戶子也，日為地師具盥沐，進煙茶，肫摯無懈。地師在富家地，得一吉穴。以待己薄，又見富家行事，多刻削不仁，不合受善地；喜童殷勤，欲授之。詢知童有老母，所居室，去吉地近。隱謂之曰；「爾母異日下世，可討主人地葬之，穴在爾屋左，即土角洗牛蕩是也。前有尖峰，對之立向，得矣。此地不出大貴，可發富數萬金。謹記勿揚言。」地師住數日，托言無地，辭去。剛一載，童之母卒，乞主人地，初不允，再三懇求，言不敢占熟土，乞屋側水蕩葬之足矣。主人許之。童如地師囑，戽於蕩水，納棺其中，磊一墳，無人知為佳穴。越數年，童學貿易，往來負販。方弱冠，發家數千金。迄今田連萬畝，富甲一州，子孫僅采芹食餼，無上達者。復請風鑒家相之，果發富地也，無大貴氣，如地師言。

聞老人言：明時有地師二人，師徒也。裹資負糧，踏山脈尋地，自陝來川。至某縣，穴落平地，坦坦無涯涘，左尋右覓，審確在某宅後一大池中，水穴也。水穴難定，須於月黑驗之，見異兆，穴方真。二人乃就旅店淹蹤。至月之下旬，夜黑天陰，到池上伺之。伺有日矣，端倪未露。店主人見客帶陝音，非川人，每夜潛出，行蹤詭秘，疑為盜，防之。覷二人出，遙綴其後。見抵一宅後，悄伏池上不動，以為果竊賊，俟宅中人靜，便穿窬矣，著意偵之，窺伊伏池左，己便伏右，秘聲息，不使之覺。守候時許，俄睹池水翻騰，露一物如蓮花狀，大與池等，綺散霞舒，金光四照，夜色鮮明。須臾間，花光乍斂，仍縮入水，岸黑依然，究不知何異。主人先歸。二人徐返，入房喁喁作語。主人竊聽之，始知福地花開，為真正美穴，二客乃陰陽家，謀地者也。不識如何葬法，復聽之。二人又言：「我兩家得此穴，須回原籍，將老人屍骨，各裝小匣，袱裹帶來，俟蓮出，同投花心，隨卷入水，乃合葬法。從此兩家子孫，均受其福，不枉千里尋龍也。」言畢安寢。主人一一記心。越數日，二人去。未及一月，主人母死，外面佯卜地，暗仿地師法，綢裹母屍，夜負至池，見花出，如法葬之。以後蓮不復見矣。次年，二人裹骨至，夜立池岸，佇候多時，而蓮不見。二人錯愕，謂地必受葬，蓮始斂形。此穴何人識得？不解其故。連候四五夜，無影響。二人自咎無福，朝夕在店，長籲短歎。主人心知之，礙難出口。未幾，主人生一子，眉目秀異，在懷抱中，寧馨異常。二人見子歧嶷，已驚異，因憶主人有母，胡不見？問之，死矣。叩葬地，主人囁嚅其詞。二人大疑，再三詳詰，主人乃實告之，叩頭謝。言：「承客大惠，愧無報，除棧費不算外，積有五十金，贈壓歸裝可也。」二人聞言，皇然如有所失，良久曰：「此主人福，復何言。我二人忝列財東，家數十萬，何須區區之數。如不忘所自，生有兒女，互通姻婭，俾我兩家，得叨餘蔭足矣。」未久，夜大風雨，池水盡涸，突出一阜，如丘陵然。人皆吒異，以為地變，不知為天葬之墳也。二人囑主人以後祭掃，可遙奠之，勿使人測。復命主人，可隨移陝，吾出巨資，同開典當，有利均分，不必守此三家村店也。主人隨遷，由典當得富，生三子三女，與師徒二人聯婚戚，成通家焉。主人三子，輪次登臺閣，二陝人之子孫，為主人女所出者，皆入翰苑。可謂淮南拔宅，雞犬皆仙，地理之益人大矣。

四穴皆得之無心，事關積累，不可強為。人能盡人理以合天理，準天理以察地理，斯為善尋地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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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隱齋涉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