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富/部甲/篇八 釋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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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篇七 論經價時價之不同 原富 部甲
篇八 釋庸
篇九 釋贏 

力不可以終勞,故受之以成貨。成貨者,所以報勞力者之庸錢,而使之可繼也。民之初羣,無私土亦無積畜,則成貨之實,皆勞力者之所得,未嘗有斥地具母者與爲分也。使天下至今,常如是而無變,則如分功諸事,將使民力日益,爲之加疾。而成貨低多,庸之爲進,豈有量哉?夫如是,則百貨將皆日賤。蓋其所需以成之力日減,而相易之量又以所需以成之力爲差率故也。

雖然物實賤矣,而當此之時,必有物焉民見其日貴而不見廉。今設有無數事焉,爲之加疾十倍於古,而獨有一二事焉,今之成貨其疾僅倍乎前。設二貨爲易,而純以所需之人力爲差,則前之一以易一者,今乃十以易二。明矣,彼操前貨者,覺曩之以一易而足者,乃今以五而後得之,方存乎見貴,何存乎見廉?而不知質以言之,則古者之一,一日之業,今者之五,半日之功。是無間其貨之己成人成,皆古之勤六時而獲者,今則勞三時而有也。其享物之利用同,而勞苦減半,夫寧非進歟!

案:斯密此言,往往見諸實事。講食貨者不察,則於物價古今消長之際,殽亂失眞。如在明初,英國可考者,鐵每噸價六鎊,鉛每噸價五鎊,今則前約五鎊,後乃二十鎊。然此僅以泉幣言,不得實也。欲得其實,則須知五百年以來,英之穀麥工庸,以民生日優,金銀日溢之故,其價增者九倍。以此而較,則鐵雖僅減一鎊,其值今之方古,祇什一耳,而鉛值以金論,雖四倍乎前,而實則廉至四分之一也。故徇名忘實者,不足與言國計。

且此爲初民之局。浸假而國有私土,家有積畜,則其局變矣。是故勞力享全之事,勢不可久。且不待分功甚密,生財之能事大進而後然。前之所指,姑以見事理之本然,雖勿窮其流變,可也。

土私則有租賦,租賦行而勞力者之入減矣。自扶犂破塊,以至納稼登場,中間數閱月,勞力者未必食其所己有也,則必有人焉爲之主,發其所積畜者以食之。彼不能無所利而爲是也,故勞力者之所登,必有以復所前發者,而益之以贏利,贏利取而勞力者之所得又減矣。

贏利之所減,不徒農食之事然也,凡施力成貨者莫不如此。將必有斥所積畜,以庀物材,贍餼廩。迨材被人巧,因以成器,而值增乎前,則廢居殖貨者之贏利也。卽有時施力成貨之工,能自庀其材,自具其食,而無待於外,迨其成器,輸市得價,全而有之。顧此,不外庸嬴合一而已。彼旣以一人之身,同時而兼二體,則其所得,亦同時而函二物。不得以一人受之,遂有其一而亡其一也。且此所謂無待之工,事不多有,見諸歐洲者,二十而一。卽身爲兼,其自計庸,亦以常法。市然身然,餘則贏利,不因兼而得庸輒多也。

案:斯密氏所謂無待之工,乃自行具本者,自指鐵木諸作而言,必非佃作之農傭也。而原文之語稍混,遂來威克非諸家之駮。蓋田事以地主、農家、田工三家分營者,惟英與荷蘭爲然。至於餘國及南北美,則地廣者耕以田奴,地狹則占者自耕,而雇佃以耕者絕少。法國自耕其田者,四農得三。北美前以新闢,地廣人希,工庸極貴,非用黑奴勢無從雇,故亦多自占自耕者。蓋田地母財力役,皆一家之所出,租、庸、贏三物,匪所分矣。卽所指製造之工,今之英德製造公司,多用東夥通力之法。其法,歲終計利,庸、息二物,先按市中常率分付。有餘,則斥母與出力二家之所得,皆比例而增;不及,則比例而減。主傭休戚,益復相關,不待督察而勤。事辦而兩家之利皆進,其事與斯密氏之日,亦有不同也。

庸之高下,定於勞力與斥母者兩家之約。然受庸而勞力,與出庸以雇工,二者之利,常相妨也。受者惟恐其少,出者惟恐其多,是故傭者常合羣挾主以求其增,主者亦連約抑傭以爲其減。二者之爭,孰與勝負,此不難見者也。主者之人數少,則易爲合,一矣。國家之法,不禁主者之爲合以抑制,而禁傭者之爲合以把持,二矣。禁糾合衆傭求增工價,議院有專條,主者公議減給工資,議院無專條,三矣。且相持之頃,主與傭固皆失業,然主之持久勢易,傭之持久勢難。田主、農頭、廠東、鉅商例有積畜,歇業雖一二年,不必病也,至於勞力之傭工,仰手足之勤動以贍其身家,其能數日不事事者固已少矣,能終月者益希,至於期年,則餓莩矣。是故究極爲論,主者之不可無傭,猶傭者之不可無主,爭而不下,誠兼敗而俱傷,而主固不若傭之勢急也。

案:傭工索增工食之禁,英議院於道光四年議罷,而恃強凌弱率牽抑勒之禁,則如故也。

或有謂,主合抑傭,事不多有,傭合挾主,乃所常聞。爲此說者,不徒不察事情,其於世故,蓋亦淺矣。彼以謂主少爲合者,蓋不知通都大邑之中,凡一業雇傭之主,雖不顯約,勢已陰合,務使衆工所受不得過見定者毫釐。知此之爲公利,則不待要約,固已守若詛盟矣。故其黨之中,設有一二寬大者,破例爲優,則必爲儕等所詬厲。其爲合之堅很如是,而外人不少槪聞者,彼行其所無事,而此習之爲固然故也。但賃工之主,其於庸錢,不特不肯爲增也,有時且欲爲減。其爲此也,恆不動聲色,潛合而私議之,意合條成,乃與布露。當此之時,彼傭固未嘗不甚苦甚怒之也,而無如諸主家之勢已合,他適無門,則俯首帖耳,蟬聯故業,若無事然,而業外之人靡聞見也。至有時不得已約同業之傭以相保持抗拒。亦有時未經抑損,糾合儕偶,先發求增。則必宣言糧食騰貴,抑云本業貿易繁興,主家贏利於前已厚,傭工勞力成貨,法當優分云云。前事保其固有爲守,後事爲其益多爲戰,爲戰爲守,事皆外聞。且其行事也,勢不能久懸,則讙噪喧豗,冀其早定。其智下,故其術左;其勢蹙,故其事暴。求不輒得,則凍餒之災隨之,事之常聞,亦由是耳。顧其時,彼雇工之主人亦未嘗不暴戾張皇,以與之相應也,引條約,陳禁令,憑官長之力以爲己資。故其究也,傭者雖力竭聲嘶,於所欲得者無毫末之益。蓋一則以官吏之居間,大抵抑傭而抉主;二則以兩家愚智相懸,其行事有鹵莽審詳之異;三則以傭貧主富,待食勢逼,爲合不堅,而終於折入。徒聞官取爲首某人某人,加嚴罰以懲效尤而已,無餘事也。

主與傭爭,其勢固常勝矣,然而裁減工食之事必有所底,減之而過,欲其可久,雖最下之傭不能,此所謂最低廉率者也。蓋民之勤勞,所以爲食,亦待食而後能勞。然則至微之庸,非有以贍其口體者,固不可也。不寧惟是,使勤劬者之所得,僅除其一人之口體而無餘,則一傳之後傭種將絕,其事之不可久又明。是故使其事相引而彌長,必贍其口體之外,兼有以畜其室家,俾娶妻而育子,夫而後勞力之衆,與有地有財者成相養之局而不廢也。往者計學家庚智倫嘗計之矣,使賃工之傭,一人而有二子,則受食必倍於養己者而後能。傭有一婦,婦固可自食其力也,然以有鞠子之事,故補短絕長,通一人所得,僅足以自給。常法貧家四乳而兩育,而一夫之食可以濟四嬰,稍長則一壯之糧可贍二少。故通而計之,瞻兩身者,天下至觳之庸也。且勞力者以一人而兼兩食,苟自其所產者而言之,不爲過也。夫功食相準,奴虜最劣,然課其所產之值,當身無疾病時,未嘗遜兩身之食者。而雇傭之功,或相倍蓰,終未嘗遜奴虜,故曰不爲過也。庚智倫之說如此。自我觀之,則最下庸率,應以兩身爲計與否,姑勿定論。特世欲匹夫匹婦力作而長子孫,則雖至賤之工,至觳之庸,必有餘於二人之自養,夫固不待明者而後能知之矣。

庸之常率如此,然有時事會使然,不待糾合求增,而庸率大進者。但使國勢日恢,興作歲廣,則其需勞力受庸之衆皆以日急。今茲所雇,方之昔歲,潮長川增,功多手寡,相競求傭,而廩優者附。所謂主合抑傭之局,不攻自破,國中庸率舉以優矣。

蓋力役爲物,與百貨同體。庸者,力役之價也。庸之消長,視供求相劑之何如。而求之多寡,視興事母財之多寡。無積畜固不足以養人,而滯財雖衆,亦無益於勞力之民。故必飭材庀工,而後其財稱母。而母財之益斥,由二塗焉。一曰資生而有餘,二曰資事而有餘。資生有餘者,如田主債主與凡有財者之家,自隱其歲入,以贍一家之經費有餘,則或全或分,將斥此餘以益收僮指,其益之爲事與餘之爲數,有相待者焉,自然之勢也。資事有餘者,無待之工,如織工如鞾匠,自隱其歲入,以購材具食有餘,則將斥此餘以益雇傭夥,其益之爲事與餘之爲數,有相待者焉,又自然之勢也。是故欲庸率之長,必俟求傭者多,欲求傭者多,必俟通國歲入積畜之益進,而歲入積畜進者,國財舉多也。然則庸率之進退,與國財之增減,猶影響之於形聲。國財不增,而求庸率之進者,猶卻行而求前也。

然有不可不辨者,庸之進退不關其羣之貧富,而以國財增長之舒疾爲差。故雖在至富之國,其力役之庸不必優,獨勃興之國、方富之羣,其庸率爲最大。如徒以富厚言,則居今之時一千七百七十三年,吾英自優於北美。頋在美之庸,乃遠過之。奴約郡中,常庸日三先令六便士,在此爲二先令也。船匠日十先令六便士,益酒一升,值六便士,在此爲六先令六便士也。木作塼工日八先令,在此爲四先令六便士也。縫紝諸工日五先令,在此爲二先令十便士也。凡此之庸,皆大過於在英之同業者。聞其地他部,庸率皆不減奴約。且糧食諸物,在美者亦方英爲廉,卽有荒歉,不過出口者減耳,國中之奉固恆足也。合二者而幷觀之,則庸價旣高,而泉幣之易權又大,其庸率之所優,不僅見諸其名而已。

故論北美旣有之富厚,固不逮英,而其國方將之機,泉達火然,過英甚遠。庸之豐嗇,端視此耳。今夫覘國興耗,莫著明於戶口。不列顚三島之中,洎夫歐洲諸國,五百年以來,郡邑戶口無自倍者,而北美諸部,則二十年或二十五年而已然。占墾之民,前者五十,轉瞬成百,不止此數往往有之。勞力之民,食報最厚,生子過多,在他所或爲孥累,在此則爲富厚之資。一子長成,克膺析負於其父母,與歲進百金同科。婦人少寡,挾四五兒者,在歐洲中戶之民再醮不易,在此則爲奇貨,爭欲得之。人樂昏嫁,爲利添丁。故北美男女什九早合,其孳乳寖多,旣如是矣,然尙以丁單爲憾。蓋戶口之增疾矣,而母財之增尤疾,待闢之地尙多,求傭者常過於供,庸率之優尙未艾也。

案:北美人口,一千八百七十年計三十八兆二十萬五千五百九十八,而自六十八至七十八此十一年之中,民之由歐赴美者,歲約二十人萬三千七百六十人。當斯密時,每丁已值百鎊矣,計今之值,當不止此。則美洲新民之集,以財計之,乃不異歲進三千萬鎊也。卽吾國閩粵之民,歲至其地者當以千計,彊力勤事,方之歐民蓋有加焉。以計學之道言之,固於北美爲大利,乃當道者徇歐民媢嫉之私,時持驅逐華民之議,而彼族之來吾土者,乃日責徧地之通商,此所謂公理私利兩無所取者矣。

反是而觀,則知國雖甚富而治不進者,其小民力役之庸,不能厚矣。其積畜未嘗不多,其母財未嘗不廣,顧但使地產通商歷數百千年而恆相若,則所需勞力之民今昔無異,厮役扈養供常過求,且歲以益蕃,終無劣求之日。如是則雇者不待競,而競者常在待雇之家。無善價徠工之主,而常有減庸匄事之工。卽其初所受,一身之外,足贍其家,而事勢遷流,俄頃之間,必倮然僅足自養其軀而後已。此其事效,觀之支那可以見矣。夫支那五洲上腴,非所謂天府之國耶?民庶而非不勤,野廣而非未闢,特治不加進者幾數百千年。當蒙古爲君時,義大里人瑪可波羅嘗遊其國,歸而以事下獄,著書紀其耕桑之業闐溢之形,其書見在,取以較今人遊記之所言,殆無少異。蓋其國之政法民風,遠在元代之前富庶已極其量,而後則循常襲故,無所加前。且諸家紀述,蹖駮多有,獨至指工庸之儉薄,閔生計之多艱,則如出一人之口。田事之傭,捽屮爬土,日出而作,晚歸得米,鼓腹酣歌,已爲至足,至於雜作傭工,則方此猶劣。歐洲之傭,居肆待事,人有雇者,就而呼之。而支那之傭,則負戴作具,行唱於塗,匄人賃雇。蓋支那小民,其顚連窮厄,雖歐洲極貧之國所未嘗聞也。粵東附郭窮黎,牽舟作屋,不下數千萬家,名曰蜑戶。其生事至微,有西人船至,則環船而伺,幸其棄殘江中,爭相撈食。狗胔猫腊,半敗生蛆,苟得分沾,卽同異味。嫁娶無節,而好孕惡育,例不舉兒,都會棄孩,每夕多有,或以溺殺,如豚犬然。此天下至極殘忍之事,而其國有公操其業以爲生者。

案:斯密氏之後數十年,英國計學家有馬羅達者,考戶口蕃息之理,著論謂:衣僉無虧,至緩之率,二十五年自倍。而地產養人者,其進率不能如是。大抵民物之進率,用遞乘級數(如二、四、八、十六是),地產之進率,用遞加級數(如一二三四五是)。且地產之進有限,而民物之蕃無窮,故地之養人,其勢必屈。而不有新地可以移民,則兵饑疾疫之禍,殆無可逃。其論初出,大爲歐洲所驚歎,以爲得未曾有,雖不喜其說者亦無以窮之。至達爾文斯賓塞爾諸家興,其說始稍變,然而未盡廢也。今觀斯密氏此所云云,則已爲馬羅達導其先路矣。

然而支那之治,雖不進尙未退也。何以知之?其中府州縣之民,尙無流亡他徙者。已耕之地,仍歲而耕,則力役之事,仍歲相若,而所斥以養此力役之財,亦仍歲相若。雖最賤之民,極貧之工,必有所資以嫁娶生子者,否則其種將盡,而不能如是之穰穰也,明矣。

假使其治退行,致所斥以養力役之財日以見少,則傭工厮養之受雇者歲希。上工失業,降爲中工,中工失業,降爲下工,下工之爲生旣蹙矣,而上中者又降而奪其業,則競於得業,減庸爲售,其事勢之流,不成至苦極薄之傭不止。如是而猶不可得,則弱者必爲行匄,強者必爲盜賊,闤闠行旅,始騷然矣。飢寒之所夭,刑罰之所加,暴君豪子之所侵奪,死喪疾疫之所転鋤,始之下民,貤及中戶,草薙禽獮,轉徙流離,馴至孑遺之民,與孑遺之財相給,而後稍衰歇耳。此今印度之孟加拉與英屬之餘部,大較然也。彼皆沃壤,其地著戶口,亦前耗而非甚稠。夫以少民而居腴土,然而餓莩之數,歲告三四十萬人者,則母財之日絀,不足以振窮黎,贍功役,灼然可知矣。今夫東印之與北美,二土皆英藩也,而民生之彫瘵驩虞,不同如是。無他,一則新民屯聚,公立法度以相保持,一則駔儈公司,朘遺利而陵轢土著。事驗顯然,難以掩諱者矣。

案:中土舊說,崇儉素,教止足,故下民飲食雖極菲薄,其心甘之,而未嘗以爲不足也。此誠古處。然計學家言,民食愈菲者,其國愈易饑。蓋藏雖裕,業作雖劇,無益也。歐洲諸國,如比利時,如蘇格蘭山邑,如愛爾蘭,其民皆極勤儉,不嫌菲食,以薯蕷爲糧,然常被荒饑。法英之小民最奢,無遠慮,貧乏則家有之,而自宋元以來,其國未嘗患饑饉。印度民食資米,與中國同,他嘉穀不常食,酒肉待歲時而後具,故偏災歲告也。

是故察國財之進退,莫著於勞力者之庸,庸優者進,庸劣者不前。至於國有飢餓之傭,其國財斯日退矣。此誠必至之符,自然之驗也。

若卽英之一國而言,則今者勞力之庸,其寬綽有餘,乃不僅贍其一身一家已也。前謂最下之庸,必倍其一身之養而後可。今欲明吾英通國之傭所得之不止如是,不必特籌算考物值以求之於疑似之間也,卽其顯然可見之數事而參伍之,夫已釐然可决已。英國常庸,冬夏殊,大抵夏貴而冬賤。而貧家冬日以薪炭爲大費,故生事所仰,冬逾於夏。乃勞力者之所得,當其用省而轉優,由是知庸之贍工,不僅如其所費爲定率矣。或謂廩之雖如是,而彼小民方將節夏日之所盈,以待冬日之不足,挹多注寡,通一年爲計,或僅足而無餘。然而僮奴最觳之庸,其廩之不如是,僮奴之食,常視當日所需以爲支放,以此知雇賃之庸,不止於僅贍兩身者一也。

英之常庸,不隨糧食爲貴賤。糧食之價,年月而殊,而國中諸部庸率,多數十年無變者。使小民之身家,際其貴而不乏,則當平歲已舒,逢穰年稱饒衍矣。吾國已往十年,糧食皆貴,而諸部雇役未聞數減,亦未聞價增。卽或一二有之,乃緣興事需功,不爲貴糧增率,此以知雇賃之庸,不止於僅贍兩身者二也。

案:庸不隨糧食爲貴賤,此乃要例,不僅在英爲然。主護商者多疑之。以其不知凡物貴賤,全由供求相劑之所爲耳。每聞人言中國工廉,由於食賤,其受病於主護商法正同也。

年與年言,則糧價之變多,而庸率之變寡。郡與郡較,則糧價之變寡,而庸率之變多。今以𪌈𪍆《廣雅》:𪌈𪍆謂之𪍑。《方言》:凡以火乾五穀之類,關西隴翼以往謂之㷶,秦晉之間或謂之焣,焣與𪍑同。鄭注:籩人云,鮑者於𥻅室焣乾之。此與西人之作饅頭同事,且其名與西音甚近,今取以名之焉。及膎膳《說文》:膎,脯也。《南史》,孔靖飲宋高祖無膎,取伏雞卵爲肴。又,《說文》:脼,膎也,《周官》膳夫,鄭注:膳,牲肉也。今取以譯屠肆諸肉之字。之價,全國之中,不大相過。如此二物,與凡日用零售之倫,都邑之價方之鄉鄙,或等或賤,未嘗貴也。而賃傭之價,則通都之過郊野者,常四五分之一。倫敦庸率,日十八便士爲常,而數十里以外,則日十四五便士而已。額丁白拉庸率日十便士爲常,而數十里以外,則日八便士而已。夫以地而言,咫尺之間價之不均如此。使在貨物,則雖千里萬里而遙,將有挹注轉輸之事,獨至傭工,乃不能移賤就貴於數十里之間。人之安土重遷,有如是者。然此不具論,論者見小民之力役,處賤所苟有以贍身家,則處貴所之窕爾有餘,不待辨矣。此以知雇賃之庸,不止於僅瞻兩身者三也。

案:斯密氏言此之時,英國之鐵軌未興也,卽國中道涂亦不甚治,故物與傭之價眚參差如此。至鐵軌大興,通國人物皆如水矣。豈惟一國而已,全地之中,互相挹注。不然,則美非澳三洲之新壤,何以實焉?至小民之安土,不必其天性然也,墳墓親戚之愛,旣有牽乎其心,而言語服習,風俗刑教,則尤爲阻力之大者。是故悲故鄉願樂土二者相與戰於心,前勝則止,後勝則移。惟止與移,均非無故,碩鼠之害,猛虎之苛,所從來舊矣。

庸無論以地言以時言,皆不隨糧食爲貴賤,旣前證矣。顧其事不止此,乃常若與糧食相反爲貴賤者,此又以地以時,皆可得而證者矣。

以地言之,則不列顚之民食麥。麥之產也,蘇格蘭少而英倫多。蘇常仰給於英,故麥價在英賤而在蘇貴也。然旣轉於蘇矣,使英產者與蘇產者美惡同,則在市之價相若。麥之美惡,視同量者作麪之多寡,而英麥之麪爲多,故有時以量言英麥若貴者,而以重言則英麥實賤也。夫麥之爲價,英賤蘇貴如此。及觀乎二地之庸,則反蘇賤而英貴。然則使勞力受庸之小民,居蘇而已給,其居英者之爲優厚,明矣。蘇之小民,貧者多饜雀麥以爲飯,其食觳於英之貧民,議者多以謂此蘇庸廉於英庸之故。以此言理,所謂倒果爲因,犯名學名學西名洛集克,又名代額勒迪克,乃明用思之理、立言之例、別嫌疑證、是非窮理之利器,而正名之要術也。明代李之芳嘗譯之,其書名《名理探》。今人稱曰辨學,然辨不足以盡名學之事也。之厲禁者也。甲乘車而乙徒步者,以甲富而乙貧也,非甲以乘車而富,乙以徒步而貧也。

以時言之,則前去百年,糧食之價無論在蘇在英,皆視今爲稍貴。且百年來糧食降賤,不獨此島爲然,歐洲諸國,大凡如此,其在法國,尤有明徵。夫糧食旣古貴今賤如此,而功力之庸,則古少今多,亦無疑義。夫如是,則勞力之民,在昔旣有以瞻其身家,居今之日乃爲優厚,又以明矣。此則合前而觀,知吾國之傭,其勞力之所得,不僅以兩身爲率者,此其四矣。

閒嘗考之,當前稘時斯密生世爲第十八稘,蘇格蘭庸率,夏六便士而冬五便士,總七日之所得,約三先令。此在北方山部及西岸諸島中,至今尙有然者。迤南則漸多,今之庸率,日八便士矣。額丁白拉左近,日乃十便士至一先令者,間亦有之。蓋由接壤交通,人事旺盛之故。如格拉斯高、喀爾倫、愛耳哈爾諸邑是已。至英庸所以久優於蘇者,亦緣南國農功製造商務之維新方蘇爲早。事資人力,而工食遂以之日增。且自彼以還,庸率之遞增者甚大,特事繁地異,難以一切言也。其略可見者,則如當一千六百十四年,步兵口糧日定八便士,兵餉如此,則常傭日廩可推而知,兵固自常傭中來也。昔察理第二時,大執法海理著論,常傭之家六口爲率,夫婦而外男女四人,其中能事事者二,幼而不事事亦二,七日之食須十先令而後給,通一年計則二十六鎊也。且云此爲至質之數,不及此者,非匄且盜。海鉅公名人,其言固審諦可信者。又,一千六百八十八年,政治家金古烈哥理言,通國常傭之家,通而計之,經數戶不下三口半,歲須十五鎊乃可自存。此其計數若與海理異者,而其實則同,皆以二十便士爲小民每口七日之糧者也。金精會計,其能事爲同時名人所推服者。合二者而觀之,則知自彼迄今,通國傭民歲進歲費,二者皆遠過其初。雖多寡之數地或不同,而槪而論之,皆有所進,特不若今一二人言所進之多已耳。蓋小民之庸錢實率本難精求,地同事同,其所得或此多而彼寡,不僅以傭人之巧拙爲差,主者寬嗇亦以異也。故論庸之事,苟非定由國令,則後之考者,祇能取其經數而言。但庸之高下,有至理定勢行乎其中,而生其不齊之效,強以法令一切整齊之者,多見其逆理而敗也。

物有眞值,勞力者之優絀貧富,與眞值有比例,與市價無比例。然則徒以所受之庸錢多寡而言,於小民之生計尙未盡也。欲知小民生計之舒蹙,必合其庸率與時物之貴賤而言之。設如是言,則吾傭生計日舒,將愈可見。蓋生計之舒蹙,視日用資生之物得之者之易與難。方其易得,庸雖少無害,方其難得,庸雖多何利焉。吾英百年以來,不僅麥之價日賤也,實則凡貧民之所仰,皆比例而日廉。一餐之中,異品略備,如薯蕷,今之價半五十年前者也。蘆菔芥菘,前之種者用鍬,今之種者以耒矣。園林所出,價皆日低。百年以前,如蘋婆,如蒜薤,多由伏蘭德而來,今自饒衍。食旣如此,衣被械器亦然。紡績之功,日以益疾,麻枲罽毼,價日賤而物日良,無衣之歎,斯以免矣。銅鉛鐵錫,地產日恢,宮中所資,小費輒辦。生事如此,不亦易歟!計今所貴於古者,特鹻鹽皮蠟與諸酒釀耳。其所以貴,賦稅爲之。顧編戶齊民,需是有限,所貴者少,所廉者多,不足病也。每理士夫相聚談語,皆以民生日靡爲憂,咸論往者惡衣菲食,狹處卑宮,而民知足,今則不然。此其說之當理與否,姑勿與議,愈以見小民生事之優,不僅存庸率少多之際,時物饒衍,所利尤多。然則吾國之傭,所得者不止於兩身爲率,得此益明,是其五矣。

案:於此五者,見當斯密氏時英國民生之甚舒。雖至束年(斯密於一千七百九十年卒),法國民變,拿破侖出,牽動歐洲全局,英民亦被具災,百貨騰踊,然而富彊之業猶日進也。至弼德爲相,其經國通商諸大政,皆遵用此書成算。自護商之法旣除,英之國財如川方至矣。此計學家公論也。又五證之中,所及公例,皆精要者。如庸率不以費爲差;庸不隨糧食爲貴賤;地異庸殊,而糧食不必異價,民亦不必從之而遷;庸之高下,常與糧食之價相反;庸率不可以法強齊云云,皆成計學中建言矣。

吾英勞力之民,其所得以爲庸者,不特非最下之率,且日進而優。此合一羣之利害論之,所謂庸率進,物價廉。使小民居養日以發舒者,固通國合羣之利矣。乃或議以爲不然。一羣之中,自力田庀工,洎乎臧獲傭保,勞力之民居其太半。凡事利太半者,不能爲其全之害甚明。不然,必太半之民困苦怨咨,焦然而生,而後爲全羣之利歟?必不然矣。耕者、績者、造室居者,皆出於此太半,是有此太半,而後羣之中有飲食、衣服、燕處也。彼出食以食人,爲衣以衣人,造室居以居人,而獨已於是三者,必逼䪥單陋而後可,過斯已往,則或憂之。曰:是侈靡過制,而將馴致貧乏衰亂也。使制而如是,亦可謂天下之至不平者矣。且議者烏知是貧富之效,固與其所憂者相反也耶?

昏嫁之事,因貧而難,然不因貧而絕也。至生子之量,則若因貧賤而轉大。嘗見蘇格蘭山部婦人,飢羸困苦,倂日而食,連生二十餘乳爲常。而高門之中,美衣豐食,反輒童然不生,卽或有之,至於二三,生意盡矣。故嗣續艱難,在富貴爲至常,在貧苦爲罕覯。意者,安肆優厚之中,其使人薰心縱樂有餘,而生生之機轉由是而斵歟?

貧乏之生雖無害於孕毓,然最不利於長成。人種初生,至爲𦹇脃,譬諸弱草柔萌,茁於氣寒壤瘠之區,其殗殜菸黃可立待也。前所連生二十餘乳,望存活者不外兩雛。有軍官久於其地者,嘗爲余言,舊法議以本隊孤兒彌補缺額,乃常不能,但籍爲笳鼓手,亦不能足。砦中兵生小兒至多,然未至十四五,殤過半矣。或不及四週而殞,或七齡而殞,而過十齡者則尤少也。此以見窮簷鞠子之難,無他,坐不能如富者撫視之周耳。是以貧民牉合,其孳乳雖較富者爲易而多,而茁壯長成則較富者遠不逮。至於國家卹孤之局,教會育嬰之堂,其殤率視貧家自哺之兒爲尤大也。

案:天演家謂孳生易則長成難,長成多則孳生少,乃生物公例。不僅在人爲然,至於動植,莫不如此。魚子之出也,大魚以爲糧,長成最不易。故物之多子莫魚若。生品漸上,其多少相劑,大較如例。虎象生無不成,其孕毓方之他獸爲寡矣。至於人類,智下者生多而成丁少,智上者其成彌信,其生彌珍。斯賓塞爾論民生,謂郅治之時無過庶之患者,以此。斯密不識天演學,然其所論,與前例有相發明者矣。

生物之蕃,與資生之物爲正比例,故生之量,以資生之量爲界畛也。文物之羣,苦資生之儉至生以不蕃者,下戶則如是耳。而所以狹隘其生者,卽在此易孳生而難長成之事。

案:生之量以資生之量爲界畛,然此界羣有不同。僿野蠢愚之民,以度日不死最下之食爲界,必至饑饉,其生始屈。文明之羣,民習於豐給,則其界略高,不待饑饉,生機已狹。

功力之食報日優,斯小民孳生之界域日擴。蓋庸厚而家計充,所以撫育男女者周,而夭殤之數寡也。由此觀之,則此界之廣狹,亦視乎力役供求相劑之間已耳。何以明之?今使求傭者多,而供傭者少,則庸率必進,庸率進而小民之生計舒,生計舒而畜家厚,畜家厚則子之長成者多,小民之長成者多,則力役之供數,有以與其求之數相副矣。相副而不止,則供乃過求,供苟過求,庸率又減,庸率減而小民孳生之界又狹。平陂往復,皆莫之爲而自已者也。故勞力之衆,人也,而供求相劑之理行乎其中,與百貨無以異。民生彫盛,胥視此已,天下之國,莫不然也,見於北美,見於歐洲,見於支那。於北美,則使之戶口年月自倍;於歐洲,則使之雖進而不驟;於支那,則使之凝然無所盈虛,皆此例之行也。

力役有僮奴賃傭之異。賃傭者,雇役也,計功受廩,自由者也。僮奴者,身屬主人,分同牛馬,不自由者也。以勞力者人品之不同,而功實亦異。或曰:體力之虧耗,在僮奴則所損者主人當之,在賃傭則傭者自當之,故奴工費。不知徒以虧耗言,則在奴在傭,所損者均主人受之也。蓋自其究竟言之,則或進或退或中立惟其時,而勞力之受庸,必足贍其生與遺育其種類,以使供求相副,則主者當出庸之頃,固已合其所虧耗之體力而彌之矣,傭又安能無所出而獨當其損耶?故曰:損者均主人受之也。然則,奴功傭功,廉費等乎?曰:否。奴之功固費於傭也。所損者雖同出於主人,然在奴則飼者主而食者奴,二者不相關通,而必多糜濫;在傭則主廩而傭者自飼而自食之,利於贏得,故有節而不糜。均之彌體力所虧耗也,前則主者爲之而虛,後則傭自爲之而實,而利害則終歸於主人。故曰:奴之功費於傭也。是以古今諸國,驗於終事,皆曉然於僮奴之功,比諸賃傭爲費。直至今日,北美如保斯敦奴約非勒德爾非亞諸部,雇庸極貴,猶較奴功之所費爲廉也,視已成事,愈以明矣。

案:此謂在奴在傭損均主受,理最諦審,於後賢大力常住之理,幾所先獲,聰明精銳,先覺之亞也。然於奴功之費未盡,今爲益之。奴功之所以費於賃傭者,蓋食不視功爲升降,則其心無所顧藉,一也。習爲潦倒,與之器則易毀,與之畜則易斃,二也。傭之多寡,主者得以市之盛衰節也,而畜僮指者不能,三也。功必不精,出貨多鹽,四也。無所取於巧捷,苟以度時,在奴則同,於主則費,五也。凡此皆其所以費之故。斯密豈以其易知而置弗論耶?然奴功亦有時而便。如在西印、古巴諸所,地氣煩溽,雇傭極貴,而所產者乃粗品,如菸蔗諸物,而地又極腴,不患其傷地力,夫而後奴可用也。

然則,勞力者食報之優,爲國財日進之果,而卽爲戶口繁庶之因,因果相生,自然之效。彼以力庸饒厚,起風俗侈靡之憂者,所謂哀生悼福,不祥之人也。

雖然,民生之驩虞也,不在旣衍旣饒之後,而在將安將樂之時。故一羣之盛,與進爲期,旣止斯憂,退則爲病。此不僅小民所歷之境然也,自君公以訖庶人,心之爲用莫不如此。當其乍進,不必若已止者之多也,而以樂;及其旣止,常比方進者過也,而以憂。知此者,可與擾民,可與覘國。

惟庸率進而後生齒蕃,亦惟庸率進而民生愈勤。旣稟稱事,百工乃來。故庸厚所以獎勤,亦旣獎而其勤益至,衣食饒裕,體力自完,民常有更上之一境在其想望之中。冀晚節衰穨,得優遊於霑足,斯筋力奮而樂事不疲矣。是故庸優之國,其民勗力最捷給,最不倦,庸劣者不能也。觀英蘇二國之異,與都邑邊鄙之不同,則庸之勸功可以見矣。夫謂呰窳之民,七日之糧,以四日勤之而可得,則餘三將不事事而坐食,此固國而有之,然不槪見也。每見賃工之傭,其成貨以件論售而得善價,則早夜矻矻,力作不自休。如是數年,而體力大損。故倫敦及他都會,木作極力治業,常法八年而衰。他作價高而貨以件售者,其效同此。百工之事,過勞皆致專疾。往義大里名醫剌穆精尼嘗著書論之,名曰《百工專證》。小民逐利則忘勞,不其見歟?卽如營卒額兵,著號隳懶,至爲利陰敺,則亦不爾。嘗有工程,計物授值,則軍官於發工之時,須與領者爲約,每曰所獲,至多不得過若干,否則務得貪多,相競趨工,過勞成損。然則利之所在,本無惰民,又可見已。前指惰工,四日作勞,餘三不事,詳究所以,亦多由前四之中努力而過,遂使徐日不得不休。蓋業無論勞力勞心,假其勤苦連日,以常人體力當之,例非將息不可,其不能者,坐牽率抑勒故耳,否則無不暫息以遊。勞而思息,生理自然,乃不自由,不關欲否。甚且徒息不足,須與自恣酣嬉,以蘇旣困。使精神旣憊,尙然自勉,或爲人所牽,輕則生疾,重且致死。此逐利忘身之民,數稔之間,竟成痿廢,不僅一二業然也。故使雇傭之主爲仁智之人,則不惟束縛馳驟所不爲也,將且以寬舒不偪爲程。不知者以爲損利失計,而知計之士,則悟優游和緩,使從事者精力充裕,無作輟之虞,往往工堅事良,其得利方之操蹙者,常日計不足而歲校有餘也。

案:自斯密氏此言出,而英國議院著律,名廠令。傭者操作,每禮拜不得過五十二小時,而傭主交利。自是以來,各國大抵著廠令矣。英民業時最少,而光緒二十三年業機器者尙求減功作時刻,不得,則罷工爭之,其民之惜力知此。小民耐勞之量,國有等差,炎方諸國最下,而温帶諸民,歐不及亞。中國操工小民,夜以繼日,幾無休時。西國七日一輟業,中國並此無有,其勤可謂至極,使待西民而然,不終曰譁矣。然英民常自謂其功,能以少時勝人多時,其英法諸國之差,經計學家爲之參較,見謂所稱不誣。至歐洲支那功力之差,未經較驗,未知何如,是在後之留心國計民莫者。

又案:民之所以爲仁若登,爲不仁若崩,而治化之所難進者,分義利爲二者害之也。孟子曰:「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董生曰:「正誼不謀利,明造不計功。」泰東西之舊教,莫不分義利爲二塗,此其用意至美,然而於化於道皆淺,幾率天下禍仁義矣。自天演學興,而後非誼不利非道無功之理,洞若觀火。而計學之論,爲之先聲焉。斯密之言,其一事耳。嘗謂天下有淺夫,有昏子,而無眞小人。何則?小人之見,不出乎利,然使其規長久眞實之利,則不與君子同術焉,固不可矣。人品之下,至於穿窬極矣,朝攫金而夕敗露,取後此凡所可得應享之利而易之,此而爲利,則何者爲害耶?故天演之道,不以淺夫、昏子之利爲利矣,亦不以谿刻自敦、濫施妄與者之義爲義,以其無所利也。庶幾義利合,民樂從善,而治化之進不遠歟?鳴呼!此計學家最偉之功也。

或曰:富歲多賴,則傭民好逸,儉歲艱食,則傭民差勤,故富足者惰之媒,而荒歉者勤之厲也。此似是實非之說也。夫曰幸遇豐穰,而勞力者或思自逸,此其說誠有然者,然不可以一槪論也。且若謂顑頷之民,耐勞過於飽食,虞憂之子,趨事勇於懽忻,疾病羸弱者之操作,比諸茁壯豐碩者爲殷也,則其言什八九謬矣。饑饉連年,癘疫流亡,相因而起,國財以耗,物產以衰,史不絕書,大地歲有,此誠斷然可知者也。

然而彼之所以云然者,亦自有故。蓋豐稔之年,穀食廉平,傭者皆欲舍傭而爲主,自致其力,以爲益多,而又以豐稔之故,養工之母財日充,興事者衆,出穀之農欲多出以敵其賤,如是則雇傭之主彌多,而爲傭民數則與往年相若,求者過供,此豐稔之年庸率之所以進而傭驕也。至凶歉之歲,其事反此。生事旣艱,立肆坐列,利入難而不可必,故前之欲舍傭爲主者,乃今思舍主而爲傭,而穀價翔騰,養工母財,曩也見多,今也見少,雇傭之業,或輟或減,如是則傭荒,自食之工蓋藏漸盡,則降而爲受廩之工,求不及供,此凶歉之歲庸率之所以退而傭馴也。斥財之主見後之傭索食微而易於約束,前之傭責償奢而不帖帖也,則曰富歲之傭好逸,而凶歲之傭差勤矣。然此何異卽蹄涔之盈虛,而論大海之注洩乎?且養傭多者,大抵農頭田主之家,農頭之贏,田主之租,皆土物也,其利視糧食之騰跌爲進退。年饑穀貴,於傭爲病者,於彼則爲利也,其樂歉歲固然。而以是律傭之勤惰,則幾與事實相反者矣。蓋凶年多受雇之傭,而富歲多自業之工,謂彼在凶年則勤,在富歲則惰者,無異謂常人之情,爲己不力而爲人過也,夫豈然哉!大抵自食之工較之雇傭,其勤倍蓰,蓋一則獨享其所出之實,一則有主者爲之分。且廩食之工,羣傭雜處,一傭惰窳,衆乃效尤,自食之工則此無患。受雇者以年月爲論,時同廩均,勤惰之勣,無以爲異,此以比自食之業,尺寸利害皆所身受者,怠奮相懸,豈待論哉!惟富歲則自食之工多,而凶年則受雇之傭衆,故以通國之財爲論,富歲,民之出力成貨宏,凶年,民之出力成貨狹也。

曩法國作家梅山斯,學博而詞辨,因受森得田歲計,著論小民出力成貨,富歲多於凶年之理梅山斯書名《倭維恩理安鄂盧恩三部戶口考》,成於乾隆三十一年。,以近部三廠簿張,每年所產之多寡盈不足爲據。三廠者,額爾白弗氈業,與鄂盧恩之麻絲二業也。三廠爲其地生計大宗,歲之所登,官有簿錄,於此見小民出力成貨,數與值皆以豐歲爲優,歉歲爲絀。愈豐稔愈多,最歉耗最少,而積年爲計,則豐歲所盈,正與歉歲所不足者相劑,補短絕長,其業爲無進退也。

至英國工業,則與此異。如蘇格蘭之麻業,約克沙之氈業,雖歲有出入,而都凡爲言,皆爲方進滋大之基。至稽其簿張,則若與年時穰歉有不相關然者。當一千七百四十年,北地歲大歉收,二業所出誠皆不暀,而一千七百五十六年,歲亦大損,乃蘇之麻業出貨甚多。約克沙氈罽,自一千七百五十五年至一千七百六十六年,所出者皆不暀而歲減。至北美印花稅罷徵,而後其業大振,蓋自是以來,其出貨歲有進境也。

由此觀之,則知凡懋遷廣遠之國,其中製造諸工之衰暀,視所與通之國之事勢爲多,而視本土之年時饑穰者爲少。戰爭之起滅,同業爲競者之廢興,與夫銷產之民之所欣厭,胥視此矣。且欲定一地物產之盛衰,卽官私簿張,亦不足盡之也,蓋其所漏者多矣。今如力作之民,或去其主者而自立,紡績女紅,歸其父母,業焉以衣被其家。自食之傭,其成貨不必皆斥之於市也,或以資其身,或爲里䣊之所雇畜。凡此之倫,皆簿錄所不能盡也,而言計學者往往據之以定物產之數,考天下之盈虛,則其去眞遠矣。

前謂庸不隨糧食爲貴賤,且常與其價相反以爲率者。旣云爾矣,然以是之故,輒謂食糧之價與庸率絕不相關,則大不可。蓋傭功之市價,自以二者爲轉移。求傭者之多寡,一也;糧食之貴賤,二也。求傭者之數,或進或退或中立,則傭者之數,亦或進或退或中立以與之相劑。夫如是,則傭者之所以爲養定矣,所以爲養定,故傭之市價定。何則?彼固得此以市夫糧食者也。故有時糧食甚賤,而庸率猶昂,則知使求傭之急無變乎前,而糧食乃不賤而貴者,則庸率之昂益無藝矣。

歲驟穰,求傭多,歲驟歉,求傭減,由是而庸進庸退焉。蓋歲驟穰,積貯盈,足以食多傭過常數,而傭之數不能驟進也,則斥財之主相與出厚庸以徠之,所以進也。歲驟歉者反是。蓋藏罄,小民失業多,急受雇,而母財見減,不足以盡食之也,則勞力之民相與減庸以求之,所以退也。英國當一千七百四十年,歲洊饑,傭者求食而已,不望餘也。其翌年歲大有,不僅庸貴,且難得焉。是故最而論之,庸之高下,其所以經緯之者,有二因焉。歲歉求少,庸之勢退矣,而穀食之貴,又使之務增;穰歲求多,庸之勢進矣,而穀食之賤,又使之可減。故常時一國之中,功力庸率,經久無變。意者,歲穰歲歉,一進一退之間,是二因者常隱然相劑,以折其中云爾。

案:二因並用,而視前因爲多。庸率久無變,其因不止於二者之相劑也。

物合三而成價,故庸長則價不能不騰。然供者之價騰,則求者之數損,其損之程,視騰之度,此相因必至之效也。雖然,庸之所以能長者,爲斥以養力役者之母財多也。而母財旣多,又將使出母者常欲大生財之能事。用之益巧,爲之益疾,其所資之功力彌少,其收成之物產彌多。斥母旣宏,雇傭旣衆,主者得以部勒署置,或分功,或合力,用力等而得效多,且又將制爲機巧,資以善事而節力。此不僅一家一業然也,風會所趨,通國之中,莫不如此。惟手足衆故功以易分,亦心智會而機易以創。古之需人十者,而今則一之,古之以年時成者,而今乃日之。庸固長也,而成貨之需力微,二者相抵,所贏實多,故庸日長而物價日廉。其能日偉,故不害奉生之優;其事日闢,故無有失業之嗟。化國之民,所以食豐用閎而力不屈者,胥由此耳。

案:大生財能事者,計學最要之旨,故功力之廉費,必不可於庸率貴賤中求之。有時庸率雖大,其工實廉,有時雖少實費,亦其生財能事異耳。能事大者,庸率雖大何傷乎!由來一貨之成,其中必有最費之功,制作之家所欲代以機器者,亦於此爲最急,此機成則物價之減者常無算。化國之民,其所以能操天下利權,而非旦暮所可奪者,亦在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