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齋叢說/卷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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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言之不文,其行不遠。」陳思王曰:「富貴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唯文章為不朽。」文章之於人,豈細故哉?夫子又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今之為文者,其質離矣。夫去質而徒事於文,其即太史公所謂務華絕根者耶。善乎皇甫百泉之言曰:「寄興非遠而鞶帨其辭,持論不洪而枝葉其說,以此言詩與文,失之千里矣。」其今世學文者之針砭耶。余偶有所見,隨筆記之,知不足以盡文之變也,得一卷。

古今之論文者,有魏文帝《典論》、陸機《文賦》、摯虞《文章流別論》、任昉《文章緣起》、劉勰《文心雕龍》、柳子厚《與崔立之論文書》。近代則有徐昌谷《談藝錄》諸篇。作文之法,蓋無不備矣。茍有誌於文章者,能於此求之,欲使體備質文,辭兼麗則,則去古人不遠矣。

春秋以後,文章之妙,至莊周、屈原,可謂無以加矣,蓋莊之汪洋自恣,屈之纏綿淒婉。莊是《道德》之別傳,屈乃《風雅》之流亞,然各極其至。若屈原之《騷》,同時如宋玉景差,漢之賈誼、司馬相如,猶能仿佛其一二。莊之《南華經》,後人遂不能道其一字矣。至如莊子所謂嗜欲深者天機淺,屈子所謂一氣孔神於中夜存,又能窺測理性,蓋庶幾聞道者?蓋古人自有卓然之見,開口便是立言,不若後人但做文字。

世變江河,蓋不但文章以時而降,至於於人品語言,以今較古,奚啻天壤。且如《李斯傳》中載趙高與李斯辯難諸語,即典籍中亦豈多見?夫以始皇之雄傑蓋世,李斯佐之以削平六國。去封建而郡縣天下,欲愚黔首以絕天下之口,故焚棄典籍,一切以吏為師,巡遊觀采,幾遍天下,一時莫敢與之異議。雖皆霸者之事,本無足采,然不可不謂之奇矣。趙高以一宦豎,而言辭辯難與斯角勝,斯亦似為之少屈。今載在《李斯傳》中,不知與《史記》增多少光采。後世非但史才不及古人,即欲以此等語言載之史傳中,亦何可復得耶!

李斯從始皇巡遊,其諸山刻石,殊簡質典雅。如三句一韻,皆自立體裁,不事蹈襲。蓋自《雅頌》之後,便有周宣王《石鼓文》。《石鼓》之後,便有李斯《諸山刻石》。

莊子》雲:「文滅質,博溺心。」此談文之最也。唯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斯可以言作家矣。然世豈有是人哉?

古人文字自好,非後人所及。如《吳越春秋》,伍員諫伐齊雲:譬猶盤石之田,無立其苗,甚為古雅,勝《左傳》語。

信乎文章因世代高下,如徐淑一婦人耳。其答夫秦嘉書曰:雖失高素皓然之業,亦是仲尼執鞭之操也。其辭有諷有刺,微婉而深切。又雲:今適樂士,優遊京邑。觀王都之壯麗,察天下之珍妙,得無目玩意移,往而不能出耶。又報嘉書雲:「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未奉光儀,則寶釵不列也。未侍帷帳,則芳香不發也。」可謂怨而不傷。知漢世有此等婦人,使今世文士,亦何能及此耶。

楊升庵雲:漢人文章,遠非後代可及。如小說類《華嶠明妃傳》雲:「豐容靜飾,光明漢宮。顧影徘徊,聳動左右。」伶玄《飛燕外傳》雲:「以輔屬體,無所不靡。」郭子橫《麗娟傳》雲:「玉膚柔軟,吹氣勝蘭。不欲衣纓拂之,恐體痕也。」此等皆唐人所不能道,無論後代。

古人文章皆有意見,不如後人專事蹈襲模仿。余於古人文章中,如沐並終制。袁粲《妙德先生傳》,徐勉《與子書》,王僧《虔戒子書》,蘇滄浪《與京師親舊書》諸篇,集文者既不當入選,然有意見非漫然而作者,余皆編入《語林註》中,讀者當細求之。裴子野《雕蟲論》,力言晉宋以降作文之弊,其略曰:悱惻芳芬,靡曼容與。蔡應等之俳優,楊雄悔為童子。深心主卉木,遠致極風雲。其興乖,其誌弱。荀卿有言:亂代之征,文章匿采,斯豈近之乎?

摯虞《文章流別論》曰:「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遣詞過壯,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靡麗過美,則與情相悖。」可謂切中今時作文之弊矣。

李華曰:「文章本乎作者,而哀樂系乎時。本文作者,六經之誌也。系乎時者,樂文武而哀幽厲也。有德之文信,無德之文詐。臯陶之歌,史克之頌,信也。子朝之告,宰嚭之詞,詐也。夫子之文章,偃商得焉。偃商沒而伋軻作,蓋六經之遺也。屈平、宋玉,哀而傷,靡而不遠。六經之道遁矣,淪及後世,力足者不能知之,知之者力或不足,則文義浸以微矣。楊升庵謂華之論文,簡而盡。韓退之與人論文諸書,遠不及也。

蕭潁士曰:六經之後有屈原、宋玉,文甚雄壯而不能經。賈誼文辭最正,近於治體。枚乘、相如亦環麗才士,然而不近《風雅》。楊雄用意頗深,班彪識理,張衡宏曠,曹植豐贍,王粲超逸,嵇康標舉,左思詩賦有《雅頌》遺風,幹寶著論近王化根源。此後然無聞焉。近日惟陳子昂文體最正。

楊升庵曰:漢興文章有數等。蒯通隨何陸賈酈生遊說之文宗《戰國策》,賈山賈誼政事之文宗管晏申韓。司馬相如東方朔譎諫之文宗《楚詞》。董仲舒匡衡劉向楊雄說理之文宗《經》《傳》。李尋京房術數之文宗讖緯。司馬遷紀事之文宗《春秋》。嗚呼盛矣!

楊升庵曰:孔子雲「辭達而已矣」。恐人之溺於修詞而忘躬行也。今世淺陋者,往往借此以為說。如《易》《傳》《春秋》,孔子之特筆。其言玩之若近,尋之益遠。陳之若肆,研之益深,天下之至文也。豈止達而已哉?譬之老子雲「美言不信」,而五千言豈不美耶?其言美言不信者,正恐人專美言而不信也。佛氏自言不立文字,以綺語為罪障,如《心經》《六如偈》之類,後世談空寂者,無復有能過之矣。予嘗謂漢以上,其文盛,三教之文皆盛。唐宋以下,其文衰,三教之文皆衰。宋人語錄去荀孟何如,猶悟真篇比於參同契,《傳燈錄》比於般若輕也。

楊升庵雲:蘇東坡不喜韓退之畫記,謂之甲乙帳簿。此老千古卓識,不隨人觀場者也。

自漢以後,諸人不復立言著書。但為文章,然必如枚叔七發、相如封禪文、東方朔答客難、楊雄解嘲劇秦美新、班固典引答賓戲、曹子建七啟諸篇,閎深偉麗,方可謂之文章。至於後世碑傳序記,乃史家之流別耳。

唐人如李百藥封建論,崔融武後哀冊文,柳子厚貞符,韓昌黎進學解,猶是文章之遺。此後不復見矣。

唐人之文實,宋人之文虛;唐人之文厚,宋人之文薄。

唐人如任華之詩,樊宗師楊夔劉蛻之文,縱做得甚妙,亦只是野狐壞道。

蘇東坡才氣浩瀚,固百代文人之雄。然黃山谷之文,蘊藉有趣味,時出魏晉人語,便可與坡老並駕。而其所論讀書作文,又諸公所未到。余時出其妙語以示知者。

山谷之文,時有高勝語。如韓幹禦馬圖跋尾雲:「蓋雖天廄四十萬疋,亦難得全材。今天下以孤蹄棄驥,可勝嘆哉。」只二十五字耳,然中有許多感慨,而勁潔可愛。

山谷文,如趙安國字序、楊概字序二篇,似知道者,豈尋常求工於文詞者,可得窺其藩籬哉?其他如訓郭氏三子名字序,又王定國文集序與小山集序、宋完字序、忠州復古記,皆奇作也。

山谷之文,只是蘊藉有理趣,但小文章甚佳。若較之蘇長公、司馬文正公行狀及司馬公神道碑富鄭公神道碑醉白堂記諸作,規模宏大,法度嚴整,山谷遂瞠乎其後矣。

歐陽公燕喜亭記,中間何等感慨,何等轉換,何等頓挫,當迥在宋時諸公之上,便可與韓昌黎並駕。歐陽公晚年,竄定平生所為文,用思甚苦。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當畏先生嗔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卻畏後生笑。」此亦名言。

曾南豐文,嚴正質直,刊去枝葉,獨存簡古。故宋人之文,當稱歐蘇,又曰歐曾。

東坡雲:作文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其行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則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捉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

山谷雲:章子厚嘗為余言,《楚詞》蓋有所祖述,余初不謂然,子厚遂言曰,《九歌》蓋取諸《國風》,《九章》蓋取諸《二雅》,《離騷》經蓋取《諸頌》。余聞斯言也,歸考之信然。顧嘗嘆息斯人妙解文章之味,其於翰墨之林,千載一人也。但顓以世故廢學耳,惜哉。

山谷雲: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嘗見衡山,亦言近來陸貞山最會做文字,但開口便要罵人,亦是一病。

山谷雲:作文自造語最難。老杜作詩,韓退之作文章,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文章最為儒者末事,然索學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於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如垂天之雲;作之使雄,壯如滄江八月之濤,崛如海運吞舟之魚,又不可守繩墨令儉陋也。

黃山谷雲:觀杜子美到夔州後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

蘇子瞻雲:李太白、韓退之、白樂天詩文,皆為庸俗所亂,可為太息。

南宋之詩,猶有可取。文至南宋,則尖新淺露,無一足觀者矣。

今人作文,動輒便言《》《》。夫《史》《漢》何可以易言哉?昔人謂韓昌黎力變唐之文,而其文猶夫唐也。歐陽公力變宋之文,而其文猶夫宋也。豈至我明而便能直追《史》《漢》耶?蓋我朝相沿宋元之習,國初之文,不無失於卑淺。故康李二公出,極力欲振起之。二公天才既高,加發以西北雄俊之氣,當時文體為之一變。然不過為我朝文人之雄耳。且無論韓昌黎,只如歐陽公《豐樂亭記》中間,何等感慨,何等轉換,何等含蓄,何等頓挫。今二公集中,要如此一篇尚不可得,何論《史》《漢》哉?

朱淩溪嘗言,康對山謂範增論後數句,忙殺東坡,蓋以峻快斬截為著忙也。此亦有見,但不免溺於一偏。緣康之文,全學《史記》之紆徐委曲,重復典厚,而不知峻快斬絕。亦《史記》之所不廢,如《韓信傳》,任天下武勇以下,載我以其車一節,可見東坡於此等得之。康見之熟,遂以為忙。不知《史記》為文,如右軍作字,歐師其勁,顏師其肥,虞師其勻圓,各成一體,皆可取法。不可以已好典重紆徐,而遂輕峻快斬絕也。淩溪此言,可謂善求古人之文矣。

南人喜讀書,西北諸公則但憑其迅往之氣,便足雄蓋一時。惟崔後渠一生劬書,最號該博,然為文宗元次山,不免有晦澀之病。

呂沃洲有意事功,且有文章。自言初進道時,即討巡邊差,蓋欲觀西北形勢,又欲訪關中諸公也。既遍歷口外,後到武功,首訪康對山。一日近暮,命有司治盤榼,攜往對山家,與之夜坐,因與談文。對山極稱錢鶴灘陸賈新語序,絕嘆服以為不能加。

徐昌谷之文,不本於六朝,似仿佛建安七子之作。出典雅於藻茜之中,若美女滌去鉛華而豐腴艷冶,天然一國色也。茍以西北諸公比之,彼真一傖父耳。

今言中載世宗皇帝加太祖成祖徽號冊文,淺陋之極,似村學堂中小學生初學作表者之語。一時當制,不知何人。其陋如此,嘗觀潘勖作曹公九錫文,幾乎與訓誥同風矣。唐時各朝徽號冊文亦皆古雅,若常楊當制,尤為典重。所謂以文章華國,莫大於此。既處清華之地,獨不思少效古人分毫,以無負朝廷委任之重耶。

誥敕起於六朝,然其來甚遠。肇自舜命九官與命羲仲和仲之詞,後君奭君牙蔡仲之命,皆其遺制也。此是皇帝語,即所謂口代天言者。古人謂之訓詞,唐時獨稱常楊元白。今觀其誥敕中,皆有訓飭戒勵之言,猶有訓誥之風。至宋陶谷已有依樣畫葫蘆之譏矣。後王介甫、蘇子瞻最為得體。余觀今世之誥敕,其即所謂一個八寸三帽子,張公帶了李公帶者耶。

六朝之文,以圓轉流便為美,茍過於晦澀,失其本色矣。

弘治正德以前之文,楊東裏規模永叔,李西涯酷類子瞻,各自成家,皆可領袖一時,要之均為不可廢者。

李空同集中,如家譜大傳尚黃書傳康長公墓碑河上草堂記徐迪功集序諸篇,極為雄健。一代之文,罕見其比。

康對山之文,天下慕向之,如鳳毛麟角。後刻集一出,殊不愜人意。前見槐野先生嘗語及之,槐野雲:對山之文甚有奇者,編次之人將好者盡皆刪去,不知何故。即余所見而集中不載者,亦無下數十篇。余歸華州,當為尋訪續刻以傳。後槐野歸不久,即有地震之禍。對山之奇文遂湮沒不傳,可嘆可嘆!

槐野先生之文與詩,皆宗尚空同,其才亦足相敵。但持論太高而氣亦過勁,人或以此議之。若《孫忠列傳》與《白洛原墓碑》諸篇,便可度越康李,與古人爭騖矣。

近時如偃師高蘇門關中喬三石,其文皆宗康李,然能更造平典。雖曰大輅始於椎輪,層冰由於積水,亦由其稟氣和粹,正得其平耳。

沈石田不但畫掩其詩,其文亦有絕佳者。余嘗見其有化須疏一篇,用事妥切,鑄詞深古,且字字皆有來處,即古人集中亦不可多得。何況近代?今世後進,好輕詆前輩,動輒即談《史》《漢》,然豈能有此一字耶?今錄於左方。

《化須疏》有序。

茲因趙鳴玉髡然無須,姚存道為之告助於周宗道者,於其於思之間分取十鬣,補諸不足。請沈啟南作疏以勸之。疏曰:

伏以天閹之有刺,地角之不毛,須需同音,今其可索。有無以義,古所相通。非妄意以幹,乃因人而舉。康樂著舍施之跡,崔諶傳插種之方,惟小子十莖之敢分。豈先生一毛之不拔,推有於以補也。宗道廣及物之仁,乞諸鄰而與之,存道有成人之美,使離離緣坡而飾我,當榾榾擊地以拜君。把鏡生歡,頓覺風標之異。臨流照影,便看相貌之全。未容輕拂於染羹,豈敢易撚於覓句。感矣荷矣,珍之重之。敬疏。

東橋甚重祝支山文。其所作《觀雲賦》,蓋手書以贈東橋者。東橋每遇文士在座,即出之展玩,甚相誇詡。然文實不佳,余最不喜之。蓋祝支山之文,其天才非不過人,但既鮮識見,又無古法,終未盡善。其為黃美之作《煙花洞天賦》,傾動一時。大率皆此類也。今刻集已行於世,然文價頓減,終實不可掩也。

東橋又稱唐六如《廣誌賦》,即口誦其賦序數十許語,言賦甚長,不能舉其辭。序托意既高,而遣詞亦甚古,當是一佳作。今吳中刻《六如小集》,其詩文清麗,獨此賦下註一闕字,想其文遂不傳矣。

衡山之文,法度森嚴,言詞典則,乃近代名作也。觀諸公之以文名家者,其制作非不華美,譬之以文木為櫝,雕刻精工,施以采翠,非不可愛,然中實無珠,世但喜其櫝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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