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齋叢說/卷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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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時隱逸詩人,當推王無功、陸魯望為第一。蓋當武德之初,猶有陳隋之遺習,而無功能盡洗鉛華,獨存體質,且嗜酒誕放,脫落世事,故於情性最近。今觀其詩,近而不淺,質而不俗,殊有魏晉之風。陸魯望則近於裏巷風謠,故皆有諷有刺,而不求工於言句之間,可謂盡善,世稱秦隱君。余則以為隱君有意於作詩,去二君遠甚。《嘗欲集》無功之詩,與《笠澤叢書》並刻以傳,恨力不能也。

沈宋始創為律,排比律法,穩順聲勢,其鑄詞已別是一格矣。然觀其五言古詩,大率以五言律詩句用之。夫律詩句不可用於古詩中,猶古詩句不可用於律詩中也。故五言律雖工,而五言古詩終輸陳拾遺一籌。

王右丞五言有絕佳者,如瓜園贈裴十一迪納涼濟上四賢詠諸篇,格調既高,而寄興復遠,即古人詩中亦不能多見者。今選詩者俱不之取,獨以西施詠之類入選。此不知何謂。

韋左司性情閑遠,最近風雅。其恬淡之趣,亦不減陶靖節。唐人中五言古詩有陶謝遺韻者,獨左司一人。

五言絕句當以王右丞為絕唱。七言絕句則唯王昌齡李太白劉賓客擅場,余不逮也。

風人推柳儀曹,騷雅去屈宋不遠,然亦只是仿佛其體格耳。及觀劉賓客諸賦,雖不規模騷雅,然議論超卓,鋪寫詳贍,而鑄詞亦自平典,當出儀曹之上。

余最喜白太傅詩,正以其不事雕飾,直寫性情。夫三百篇何嘗以雕繪為工耶?世又以元微之與白並稱,然元已自雕繪,唯諷諭諸篇差可比肩耳。

初唐人歌行,蓋相沿梁陳之體。仿佛徐孝穆江總持諸作,雖極其綺麗,然不過將浮艷之詞模仿湊合耳。至如白太傅《長恨歌》、《琵琶行》,元相連昌宮詞,皆是直陳時事,而鋪寫詳密,宛如畫出。使今世人讀之,猶可想見當時之事。余以為當為古今長歌第一。

黃山谷《跋劉賓客柳枝詞》云:劉賓客柳枝詞雖乏曹劉陸機左思之豪壯,自為齊梁樂府之將領也。又云:劉夢得「竹枝」九首,蓋詩人中工道人意中事者,使白居易張籍為之,未必能也。

中唐已後之詩,唯王建最為淺俗。文苑英華寄贈內,建詩自上武元衡相公後十四首,中間如脫下腳衣先得著。「進來龍馬每教騎」等句,此似今相禮者白席之語,鏖糟鄙俚,宋元人所不道者,何足以玷唐詩哉?

張籍長於樂府,如《節婦吟》等篇,真擅場之作。其七言律亦只是王建之流耳,如《早朝寄白舍人嚴》郎中云 :「獨暗有時沖石柱,雪深無處認沙堤」,此是何等語。

楊升庵詩話云 :李益有樂府雜體一首云:「藍葉郁重重,藍花石榴色。少婦歸少年,光華自相得。愛如寒煙火,棄若秋風扇。山嶽起面前,相看不相見。春至草亦生,誰能無別情。殷勤展心素,見新莫忘故。遙望孟門山,殷勤報君子。既為隨陽雁,勿學西流水」。此詩比興有古樂府之風,或云非益詩,乃人代霍小玉寄益之作也。

且無論晚唐,只如中唐人詩,如「月到上方諸品靜,身持半偈萬緣空」之句,興象俱佳,可稱名作。若「廬嶽高僧留偈別,茅山道士寄書來。燕知社日辭巢去,菊為重陽冒雨開」,如此等句,細味之亦索然者,而世傳誦以為佳,何耶?豈承襲既久,亦世之耳鑒者多也。

唐人小說云:杜牧之在牛奇章幕中,每夜出狹斜,痛飲酣醉而歸。奇章常令人潛護之,及牧之還朝。奇章戒以節飲勿復輕出為言,牧之初猶抵飾。奇章命出報帖一篋示之,皆每夜街吏所報杜書記平善帖子,杜始愧謝。余嘗疑牧之雖有才藻,然浮薄太甚,奇章似待之太過。及觀其《少年行》云:「豪持出塞節,笑別遠山眉」,其風流豪俠之氣,猶可想見。及觀其罪言與原十六衛諸文,則知牧之蓋有誌於經略,或不得試,而輕世之意顧托之此耶。則奇章之愛才,未為過也。

齊梁體自盛唐一變之後,不復有為之者。至溫李出,始復追之。今觀溫飛卿《西州曲》「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之句,及李義山無題云「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無題云「照梁初有情,出水舊知名。裙衩芙蓉小,■〈钅義〉茸翡翠輕。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詠月云「池上與橋邊,難忘復可憐。簾開最明夜,簞卷已涼天。流處水花急,吐時風葉鮮。姮嫦無粉黛,只是逞嬋娟」。詠荷花云「都無色可並,不奈此香何。瑤席乘涼設,金羈落晚過。回衾燈照綺,渡襪水沾羅。預想前秋別,離居夢棹歌。」效江南曲云「郎舡安兩槳,儂舸動雙橈。掃黛開宮額,裁裙約楚腰。乖期方積思,臨醉欲拚嬌。莫以采菱唱,欲羨秦臺簫」。又效徐陵體賜更衣云 「密帳真珠絡,溫幃翡翠裝。楚腰知便寵,宮眉正鬥強。結帶懸梔子,繡領刺鴛鴦。輕寒衣省夜,金鬥熨沈香」。此作雜之《玉臺新詠》中,夫孰有能辨之者?

羅隱詩雖是晚唐,如「霜壓楚蓮秋後折,雨催蠻酒夜深酤」,亦自婉暢可諷。

楊升庵云:女侍中,魏元義妻也;女學士,孔貴嬪也。女校書,唐薛濤也。女進士,宋女娘林妙玉也。女狀元,王蜀黃崇嘏也,崇嘏臨邛人,作詩上蜀周庠,庠首薦之。屢攝府縣吏事,剖決精敏,胥徒畏服。庠欲妻以女,嘏以詩辭之曰:「一辭拾翠碧江湄,貧守蓬茅但賦詩。自服藍衫居郡椽,永拋鸞鏡畫娥眉。立身卓爾青松操,挺誌堅然白璧姿。幕府若容為坦腹,願天速變作男兒」。庠大驚,具奩嫁之。傳奇有《女狀元春桃記》,蓋黃氏也。

黃山谷云:元祐初與秦少遊張文潛論詩,二公初不謂然。久之,東坡以為一代之詩當推魯直,二公遂舍其舊而圖新。方其改轅易轍,如枯弦敝軫,雖能成聲,而疏闊叠宕不滿人耳。少焉遂能使師曠忘味,鐘期改容也。

宋初之詩,劉子儀楊大年諸人皆學李義山,謂之西昆體。然義山蓋本之少陵也,當時猶具體而微。至神宗朝,蘇東坡、黃山谷、王半山、陳後山諸公出,而詩道大備。東坡山谷專宗少陵,半山稍出入盛唐,後山則規模中唐,簡質可尚。

南宋陳簡齋、陸放翁、楊萬里、周必大、范石湖諸人之詩,雖則尖新太露圭角,乏渾厚之氣,然能鋪寫情景,不專事綺繢。其與但為風雲月露之形者,大相徑庭,終在元人上。世謂元人詩過宋人,此非知言者也。

元人詩,昔人獨推虞範楊揭,謂之四大家,蓋虞道園、範清江、楊仲弘、揭曼碩四人也。四人之詩,其格調具在,固不可不謂之大家。但乏思致,求其言外之趣則索然耳。余於元人中,獨取張外史、倪雲林二人之詩。外史寓跡於黃冠,住杭州開元宮登善院。又往來於華陽洞曲林館中,蓋葛稚川陶貞白之流也。昔人謂其善談名理,嘗見其古詩數首,大率似阮嗣宗《詠懷》,其趣溢出於言句之外,其即所謂名理者耶。余愛而錄之以俟知者。昔阮光祿道《白馬論》以為正索一解人亦不可得,此不可與不知者道也。

「不愛昆岡玉,不愛江漢珠。愛己有蒼璧,有之利有余。吾生為我有,其利當何如。論爵不足貴,論富不能窬。達生命之情,順生以自娛。」

「荊人有遺弓,索之將奚為。且荊人遺之,乃荊人得之。孔子聞之曰:去其荊可耳。老聃聞則曰:去其人可矣。天下有至公,孔聃得其理。天地且弗有,莫知其所始。」

「墨子嘆染絲,所嘆一何長。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奚獨染絲然,染國在所當。有染如伊臯,禹湯稱聖王。殷紂染惡來,既染國亦亡。染士如孔聃,死久道彌光。」

「魯君聘顏闔,窬垣避使者。我非惡富貴,君胡獨不舍。全生以為上,迫生以為下。當知得道人,治國其土苴。」

「虞人百里奚,所鬻五羊皮。有得其說者,乃是公孫枝。獻諸秦穆公,四境不足治。賢者倘不遇,後世誰當知。」

「昔者齊桓公,往見小臣稷。一日凡三至,欲見且弗得。驁爵固輕主,驁霸亦輕士。大夫縱驁爵。驁霸吾敢爾。所以終見之,不為從者止。誰雲內行缺,論霸亦可矣。」

「桓公遇寧戚,飯牛中夜起。賜之以衣冠,一說境內理。再說為天下,桓公以師事。衛與齊不遠,安用疑客子。不患有小惡,所患亡大美。且人固難全,用長當若此。」

「業煩則無功,禮煩則不莊。令苛則不聽,禁多則不行。國人逐狡兔,因之殺子陽。嚴刑無所赦,適見召亂亡。」

「齊有善相狗,假買取鼠者,數年不取鼠,畜之不如舍。相曰實良狗,誌在獐麈鹿。欲觀取鼠能,請桎其後足。桎足乃取鼠,淹爾驥獒氣。安得忘言徒,喻此鴻鵠誌。」

「燕雀爭善處,處在大屋下。姁姁甚相樂,子母得相哺。一朝竈突決,火炎屋棟毀。燕雀色不變,不知禍及己。人臣私聚斂,迷國壞綱紀。孰謂斯人智,不如燕雀耳」。

右張外史古詩十首,余嘗得一掛軸,乃倪雲林作小楷書之者,書學大令,亦妙絕。每意緒不佳,即取出懸之。吟諷數回,覺形神俱暢。

張貞居獨酌一首,乃陳谷陽手書者,詩曰:「靜極忽不愜,掩書曝前軒。榮木樊四維,時禽托孤園。群物方趨功,吾衷恒晏然。本乏超世才,偶脫區中緣。妙理寄濁醪,嘉名愛靈仙。從吾所好耳,富貴須何年」。此詩若置之陶韋集中,當無愧色。

倪雲林,無錫人,名瓚,字元鎮。家饒於財,所居有清閟閣雲林堂,備蕭灑幽深之致。性不喜見俗人,遇便舍去,蓋出塵離垢之士也。遭元末之亂,遂棄家乘扁舟,飄然於五湖三泖之間。其詩法韋蘇州,思致清遠,能道不吃煙火食語。昔人言韋蘇州,鮮食寡欲,愛掃地焚香而坐。雲林實類之,蓋不但其詩之酷似而已。

元人最稱楊鐵崖,其才誠為過人,然不過學李長吉,其高者近李供奉,終非正脈。

袁潛翁名介,字可潛,即海叟之父。其先自蜀采,占籍華亭。可潛元末為府椽,以詩名。子凱世其學,遂卓冠當代。可潛詩,世傳其《檢田吏》一篇:「有一老翁如病起,破衲襤糝瘦如鬼。曉來扶向官道傍,哀告行人乞錢米。時予捧檄離江城,解後一見憐其貧。倒囊贈與五升米,試問何故為貧民。老翁答言聽我語:『我是東鄉李千五,家貧無本為經商,只種官田三十畝。延祐七年三月初,賣主買得犁與鋤。朝耕暮耘受辛苦,要還私債及官租。誰知六月至七月,雨既絕無潮又竭。欲求一點半點雨,不啻農夫眼中血。滔滔黃浦如溝渠,田家爭水如爭珠。數車相接接不到,稻田一旦成沙塗。官司八月受災狀,我恐征糧吃官棒。相隨鄰裏去告災,十石秋糧望全放。當年隔岸分吉兇,高田盡荒低田豐。縣官不見高田旱,將謂亦與低田同。文字下鄉如火速,勒我將田都首伏。只因嗔我不肯首,盡把我田批作熟。太平九月早開倉,主首貧乏無可償。男名阿孫女阿惜,逼我嫁賣陪官糧。阿孫賣與運糧戶,即目不知在何處。可憐阿惜猶未笄,嫁向湖州山裏去。我今年紀七十奇,饑無口食寒無衣。東求西乞度殘喘,無由早向黃泉歸。』旋言旋拭腮邊淚,予亦羞慚汗沾背。老翁老翁勿復言,我是今年撿田吏。」此篇質直似木蘭詩。其有關時事,則少陵《石壕吏》、白太傅諷諭之類也。海叟詩,格調雖高,亦只是詩人之雄耳。茍以六義論之,較之家公,恐不得擅出藍之譽。

楊鐵崖將訪倪雲林,值天晚,泊舟於滕氏之門。滕乃宋學士元發之後,富而體賢。知為鐵崖,延請至家。鐵崖曰:「有紫蟹醇醪則可。」主人曰:「有」。鐵崖入門,主人設盛饌,出二妓侑觴,且命伎索詩。鐵崖援筆立成曰:「颯颯西風秋漸老,郭索肥時香晚稻。兩螯盛貯白璚瑤,半殼微含紅瑪瑙。憶昔當年蘇子瞻,較臍咄咄論團尖。我今大嚼不知數,況有醇醪如蜜甜」。此詩頗豪宕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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