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補/卷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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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論理財之道(下)

《論語》:子曰:「節用而愛人。」

楊時曰:「《易》曰『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蓋侈用則傷財,傷財必至於害民,故愛民必先於節用。」

朱熹曰:「國家財用皆出於民,如有不節而用度有闕,則橫賦暴斂必先有及於民者,雖有愛人之心而民不被其澤矣,是以將愛人者必先節用,此不易之理也。」

臣按:帝王為治之道不出乎孔子此言,愛之一言萬世治民之本,節之一言萬世理財之要。孟子曰:「無政事則財用不足。」朱熹曰:「生之無道,取之無度,用之無節故也。」

臣按:國家不患財用之不足,惟患政事之不立。所謂立政事者,豈求財於常賦之外哉?生之有道,取之有度,用之有節而已。

趙簡子使尹鐸為晉陽,請曰:「以為繭絲乎,抑為保障乎?」簡子曰:「保障哉。」尹鐸損其戶數。

胡寅曰:「繭絲者取之不息至於盡而後止也,尹鐸雖少而心智,簡子雖貴而慮長,其後無恤為智氏所攻,卒於晉陽托身而得免,況為天下者乎?而後世謀國者以愛民敦本為腐儒常談,以聚斂積實為應時急務,凡江海、山林、藪澤、魚鹽、金石、茗荈之利皆王政所弛者,設法著令無不榷取。昔也民富可以多取,既而國富則民貧而無可取矣;昔也國富可以橫費,既而民盡則國貧而無可費矣。以四海之大,九貢之入,文、景守之則三十稅一,又且盡蠲,不聞空匱之患;明皇、德宗守之則為大盜所迫,倉皇奔竄,食糲麥飯、啖蕪菁根而不能飽,不聞掊克之益,何輕用其國而慮不及趙簡子與尹鐸哉?何急急於繭絲之近用而忽於保障之大計哉?」

臣按:繭絲主賦稅而言,保障指藩籬而言。尹鐸之意不在賦稅在乎藩籬,簡子知其意而從之,鐸守晉陽損其戶數,其後簡子之子果賴其庇,然求其所以為保障之實不過損民之戶數而已。夫國家所以為保障之固者,以其民戶之眾也,今欲其保障而乃損其戶數,何哉?蓋戶數一增則民間各自立門戶,取之既多役之復眾,力分而財聚,民生所以日耗,民心所以日離,往往生其怨懟之心而背畔也。今損其戶數,則一夫應公家之征求,餘夫營私家之衣食,生理既厚,感戴益深,惟恐上之人一旦舍我去而他人來不我恤也,一遇國家有難,竭力以衛上,捐軀以拒敵,凡可以為國家保障者無所不用其極焉。彼其以民為繭絲者則異乎是,盡民之力而役之,罄民之貲而取之,既征其田畝,又征其畜產,與夫山澤之所出、飲食之所需,無一不有稅焉,譬則工女之繰絲,縷縷而繹之,非見蛹不止也。胡氏所謂賊道者,豈非斯人也哉?上以賊道待下,下亦以賊道應之,肙肙然側目以視其上,惟恐其去之不速也,況望為之保障哉?

唐陸贄曰:「地力之生物有大數,人力之成物有大限,取之有度、用之有節則常足,取之無度、用之無節則常不足。生物之豐敗由天,用物之多少由人,是以先王立程,量入為出,雖遇菑難下無困窮,理化既衰則乃反是。桀用天下而不足,湯用七十里而有餘,是乃用之盈虛在於節與不節耳,不節則雖盈必竭,能節則雖虛必盈。」

臣按:陸贄進言於其君所謂節之一言,誠萬世人君製用豐財之要道也。節與不節是蓋君德修否之驗,府庫盈虛之由,生民休戚之本,國家治亂之基。贄既即此言告其君於前,復即衛文公、漢文帝、唐太宗三君始由艱窘而終獲豐福,以著其能節則雖虛必盈之效,以為其君勸;秦始皇、漢武帝、隋煬帝三君始由豐厚而終以蹙喪,以著其不能節則雖盈必竭之效,以為其君戒。其末又曰:「秦隋不悟而遂滅,漢武中悔而獲存,乃知懲與不懲、覺與不覺,其於得失相遠,復有存滅之殊,安可不思、安可不懼?」是又開其君以遷善改過之機也。籲!後世之英君誼主,有志於保民生、壽國脈者,當以節之一言佩服於心,而以贄所引之六君節與不節者以為勸戒而是思是懼,則宗社之靈長、生靈之安養實有賴焉。

蘇軾曰:「為國有三計,有萬世之計,有一時之計,有不終月之計。古者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以三十年之通計則可以九年無饑也,歲之所入足用而有餘,是以九年之蓄常閒而無用,卒有水旱之變、盜賊之憂,則官可以自辦而民不知。如此者,天不能使之菑,地不能使之貧,盜賊不能使之困,此萬世之計也。而其不能者,一歲之入才足以為一歲之出,天下之產僅足以供天下之用,其平居雖不至於虐取其民,而有急則不免於厚賦,故其國可靜而不可動、可逸而不可勞,此亦一時之計也。至於最下而無謀者,量出以為入,用之不給則取之益多,天下晏然無大患難而盡用衰世苟且之法,不知有急則將何以加之,此所謂不終月之計也。」

臣按:古今制國用之大略,蘇軾此言盡之矣。人君承祖宗之統,為生靈之主,有土地為之產財,有黎庶為之生財,有臣工為之理財,當夫國家無事之時,豫為國家先事之具,以為萬世之計可也。不幸所入才足以為出,所產僅足以為用,吾則痛加抑損、力為撙節,可已則已,非不得已必已可用則用,非必當用不用,不耗其財於無益之事,不費其財於無用之地,不施其財於無功之人。如此,則所以為國計者非但不為不終月之計,而所謂一時之計者方且經之營之,寸積銖累,朝斯夕斯,由小而致大,積少而成多,日計不足,月計有餘,歲復一歲,積三年而有一年之儲,由九年而致三年,由三十年而致十年,由是而致夫百千萬年以為子孫無窮之計。所謂天不能菑、地不能貧、人不能困之者,豈不信其必然哉。

蘇轍曰:「方今之計莫如豐財,然所謂豐財者非求財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財者而已。使事之害財者未去,雖求財而益之,財愈不足;使事之害財者盡去,雖不求豐財然而求財之不豐,亦不可得也。事之害財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費,三冗既去,天下之財得以日生而無害,百姓充足,府庫盈溢,人君所為無不成、所欲無不如意矣。」

臣按:蘇轍論豐財之道,去其害財者而已。害財之事有三,所謂吏之冗員、兵之冗食,其中節目雖多,然大要有定,名有常數,除其繁冗而存其切要,害斯去已。惟所謂費之冗雜者,則途轍孔多,窠臼不一,橫恩濫賜之溢出,修飾繕造之泛興,禱祈遊玩之紛舉,不當用而用,不可予而予。三害之中冗費之害尤大,必不得已而去之,吏、兵無全去之理,惟費之冗者則可權其緩急輕重而去之焉。凡所謂冗者,有與無皆可之謂也,事之至於可以有可以無,吾寧無之而不有焉,則不至害吾財矣。

曾鞏曰:「用財有節,則天下雖貧其富易致也;用財無節,則天下雖富其貧亦易致也。漢、唐之始,天下之用嘗屈矣,文帝、太宗能用財有節,故公私有餘而致天下之富焉;漢唐之盛時,天下之用嘗裕矣,武帝、明皇不能節以制度,故公私耗竭而致天下之貧焉。且以宋景德、皇祐、治平校之,景德戶七百三十萬、墾田一百七十萬頃,皇祐戶一千九十萬、墾田二百二十五萬頃,治平戶一千二百九十萬、墾田四百三十萬頃;天下歲入,皇祐、治平皆一億萬以上,歲費亦一億萬以上,景德官一萬餘員,皇祐二萬餘員,治平二萬四千員,皇祐官數一倍於景德,治平則三倍之矣,其餘用財之端皆倍可知也。誠詔有司按尋載籍而講求其故,使凡入官之多門、用財之多端皆可考而知之,然後各議其可罷者罷之、可損者損之,使其所費皆如景德之數,則所省者蓋半矣。則又以類而推之,天下之費有約於舊而浮於今者、有約於今而浮於舊者,其浮者必求其所以浮之自而杜之,其約者必求其所以約之由而從之,如是而力行,以歲入一億萬以上計之,所省者十之三則歲有餘財三萬萬,以三十年之通計之,當有餘財九億萬,可以為十五年之蓄矣。」

臣按:曾鞏此議以宋真宗、仁宗、英宗三朝校之以見其財賦出入之數,乞詔有司按尋載籍講求三朝所以費用其財者,考知其數,即今比舊,罷其所可罷、損其所當損,從其約而杜其浮,其議卓然可行,顧人君肯用與否耳。臣嘗因其言而疏以為今日當行之要務,竊惟我朝疆宇比宋為廣,而百年以來無甚钜費,凡宋所謂郊賚、歲幣、祠祿皆無之,其最費者宗祿、養兵、蔭子耳,然蔭子止於武職,文臣亦無幾焉。臣考諸司職掌,洪武中人民一千六十五萬二千八百七十戶、墾田八百四十九萬六千五百二十三頃、稅糧二千九百四十四萬石,戶口之數校之宋雖略相當,而今日墾田則過之遠矣,所入既多而所費比之又少,是宜國家儲積數倍於宋焉。請自今為始,乞命有心計臣僚稽考洪武、永樂、宣德、正統以來戶口、墾田及錢糧、金銀、絹帛之數,每歲出入比今孰多孰少,然後即其見在據其歲之所入以計其歲之所出,該用幾何、餘積幾何,以定今日出入之數,庶幾曉然知祖宗之故實、府庫之虛實而不敢輕費焉。臣又觀鞏告其君有曰:「前世於凋弊之時猶能易貧而為富,今吾以全盛之勢,用財有節,其所省者一則吾之一也,其所省者二則吾之二也,前世之所難吾之所易,不論可知也。」籲,宋之時入少而出多,其臣猶責其君以為非難,況今日之全盛庶富非宋可比,在聖君為之又何難哉?鞏所謂「其浮者必求所以浮之自而杜之,其約者必求所以約之由而從之」,與夫蘇軾所謂「去之甚易而無損,存之甚難而無益」,是二人之言誠人君去冗費、足國用之正論要法也,伏惟聖心加察,又何難而不易哉?

以上總論理財之道。

臣按:人君為治莫要於製國用,而國之所以為用者財也,財生於天、產於地、成於人,所以制其用者君也。君制其用雖以為國,實以為民,是故君不足則取之民,民不足則取之君,上下通融,交相為用,時斂散、通有無,蓋以一人而制其用,非專用之以奉一人也。是以古之仁君知其為天守財也,為民聚財也,凡有所用度非為天、非為民決不敢輕有所費,其有所費也必以為百神之享,必以為萬民之安,不敢毫厘以為己私也。是何也?天生五材,民並用之,君特為民理之耳,非君所得而私有也。苟認以為己物而私用之,不知天生之有限、民力之孔艱,積之百年而不足,散之一日而無餘,日消月耗,一旦馴致於府庫空虛、國計匱乏,求之於官官無儲峙,求之於民民無蓋藏,於是之時,凡百謀為皆不遂矣,君位何所恃以為安,國家何所資以為治哉?譬則人之處家焉凡百居處,食用之物、公私營為之事,苟有錢皆可以致也,惟無錢焉則一事不可成、一物不可得,當夫平寧之時尚可借貸以支吾,一旦有水旱盜賊之變則為溝中瘠矣。家、國一理,但有小大耳,然民非一家,吾家雖乏猶可求之於比鄰,若夫國之乏絕,藏之官者既虛,取之民者又竭,其將求之何所邪?人君當無事之日而興念及此,其尚兢兢焉戒謹,介介焉吝惜,而不輕用天下之財,如此,則國計不虧、邦本益固,下之人有家給人足之樂,上之人有安富尊榮之休,凡百所為無不如意,朝廷無不可為之事,海宇無不得所之人矣。《大學》以理財為平天下之要道,臣觀於此而益信。伏惟聖明萬幾之暇留神《大學》之書而玩味夫絜矩之一言,臣不勝大願。

以上總論理財之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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