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補/卷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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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闕之居

《易》: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蓋取諸《大壯》(壯固之意)

司馬光曰:「風雨,動物也。風雨動於上,棟宇建於下,《大壯》之象也。」

蔡淵曰:「棟,屋脊檁也;宇,椽也。棟直承而上,故曰上棟;宇兩垂而下,故曰下宇。棟取四剛義,宇取二柔義。」臣按:此人生有宮室之始。

《詩序》曰:《定之方中》,美衛文公也。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營宮室,得其時製,百姓悅之,國家殷富焉。其首章曰:定之方中,作於楚宮(楚丘之宮)。揆(度也)之以日,作於楚室。其二章曰:升彼虛(故城)矣,以望楚(楚丘)矣。望楚與堂(旁邑),景(測景)山與京(高丘),降觀於桑(木名)。卜雲其吉,終焉允臧。

朱熹曰:「文公徙居楚丘,營立宮室,國人悅之而作是詩以美之。定,北方之宿,營室星也。此星昏而正中,夏正十月也,於是時可以營製宮室,故謂之營室。楚宮,楚丘之宮也。揆,度也。樹八尺之臬,而度其日出入之景以定東西,又參日中之景以正南北也。」又曰:「本其始之望景觀卜而言,以至於終而果獲其善也。」

臣按:古人作事必順天時、察地勢、審土宜,不徒盡夫人事也,而又質之鬼神焉。蓋宮室之建不免於勞民傷財,可已未嘗不已也,萬一不得已而為之,必升高以望而審其面勢之可否,降下以觀以察其土地之宜否,考之日景而驗其方向之正否,稽之卜筮而考其龜兆之吉否,曰望、曰觀、曰景、曰卜,無一而不善,然後興工動眾,蓋不暫勞則不可以久安,所以然者,非但以為人君安佚之計,亦以臣民觀瞻之所係也。或曰後世測景占卜之法鮮有精者,有所營建而選日、相地之法亦可用歟?曰擇其可者用之,而不泥於拘忌可也。周公指南之法仿佛猶存,用之以代測景,何不可之有?惟定之為星,乃上天示人以營室之時,非其方中農事未隙,不可為己之居室而廢農之耕藝也。

《大雅·綿》之篇曰:乃立皋門,皋門有伉(高貌)。乃立應門,應門將將(嚴正也)

朱熹曰:「傳曰王之郭門曰皋門,王之正門曰應門。太王之時未有制度,特作二門,其名如此,及周有天下遂尊以為天子之門而諸侯不得立焉。」

臣按:周制,天子有五門,曰皋、曰庫、曰雉、曰應、曰路,釋者謂皋者遠也,門最在外,故曰皋,庫門則有藏於此故也,雉門者取其文明也,應門者居此以應治也,路門者取其大也。五門各有其義,其三門者乃周既為天子時所立,惟皋、應二門在太王時已有之,後世遂因之而不改歟?是則雉、庫、路三者諸侯亦得立之,惟此二者乃始祖肇基之跡,非周之正嫡嗣天子位者則不得立焉。

《禮記》: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沍巢,後聖人有作(起也),然後修火之利,範金合土以為台榭、宮室、牖戶。鄭玄曰:「上古之時,寒則累土,暑則聚薪柴居其上。」

陳祥道曰:「範金合土,固不止於為宮室之具,而為宮室必在於範金合土之後,以其斤斧、瓦甓之所當先也。」

臣按:聖人有作,因民之營窟、沍巢之居而為之台榭以登眺,為之宮室以居處,為之戶牖以啟閉,是皆以木為之者也,然非修火以範金而為之斤斧則無以成其棟宇,用水以合土而為之瓴谿則無以完其蓋藏,蓋天生五材並用之而後民賴之以安居也。今日普天之下、君臣上下,所以安居而無上風旁雨之患者,可不知所以帡幪者哉?

《春秋》:僖公二十年春,新作南門。

胡安國曰:「言新者,有故也;言作者,創始也。其曰南門者,南非一門也,庫門天子皋門,雉門天子應門。書『新作南門』,譏用民力於所不當為也。《春秋》凡用民力得其時製者猶書於策,以見勞民為重事,而況輕用於所不當為者乎?然僖公嘗修泮宮、復宮矣,傒斯董其役,史克頌其事而經不書者,宮廟以事其祖考,學校以教國之子弟,二者為國之先務,雖用民力不可棄也,其垂教之意深矣。」

臣按:觀《春秋》之所書及胡氏之所論,則國家修造,其前後緩急之序可見矣。定公二年,新作雉門及兩觀。

胡安國曰:「書『新作』者,譏僭王制而不能革也。雉門,象魏之門,其外為庫門而皋門在庫門之外,其內為應門而路門在應門之內,是天子之五門也。僖公嘗修泮宮、復瑽宮,非不用民力也,而《春秋》不書,新作南門則獨書者,南非一門也,必有不當為者。」

劉敞曰:「魯用王禮,是以其庫門天子皋門、雉門天子應門而設兩觀,僭君甚矣。習舊而不知以為非,睹變而不知以為戒,無怪乎季氏之脅其主矣,此《春秋》之微詞至意也。」

臣按:天子、諸侯台門,天子外闕兩觀、諸侯外闕一觀,蓋為二台於門外,作樓觀於上,兩觀雙植,中不為門,魯諸侯立雉門、兩觀,僭天子也。魯僭天子之禮,雉門及兩觀為天火所焚,魯復因其舊而新之,天示之變尚不知儆,聖人所以書之也。繇是以觀,凡宮殿門闕有所災變皆天示之儆也,所儆不同,天意必有所在,人君遇災其必反己自求,所以致天怒而召天災者其咎安在而加省察之功,則災不為咎矣。

《左傳》:新作南門,書不時也。凡啟塞從時。

杜預曰:「不時,失土功之時。門戶道橋謂之啟,城郭牆塹謂之塞,皆官民之開閉,不可一日闕,故隨壞時而治之。」

臣按:國家之修造有待時而修者,有不待時而修者。蓋居室、宴遊之所可以有可以無,與雖不可無而有他所以暫代者,必須農隙之時、無事之日然後修之可也,若夫門戶以開闔、道橋以往來、城郭以衛民、牆塹以禦寇,不可一日無焉者也,苟必待時而為之,豈不至於有所損失而誤事乎?

史記》:堯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剪。

臣按:堯時去洪濛之世未遠,故其居室簡樸如此,然堯之居雖陋而其仁則如天、其智則如神,巍乎其有成功,煥乎其有文章,蕩蕩乎不可得而名也。商紂為傾宮,世目之為獨夫;秦皇為阿房宮,世稱之為亡道主,然則人君之好尚可不謹哉?

秦始皇以咸陽人多,先王宮庭小,乃營朝宮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容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閤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山顛以為闕,復道渡渭屬之咸陽,隱宮徒刑者七十餘萬人分作阿房、驪山。關中計宮三百,關外四百餘,因徙三萬家驪邑、五萬家雲陽。

杜牧曰:「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女工,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栗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弦管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臣按:秦始皇於三十五年作阿房宮,至三十七年東巡而崩於沙丘,勞七十餘萬人之力,費百千萬億之財,營建始成,僅僅二期而身已下世。嗚呼,一身之微,歲月幾何,何苦勞人費財而為此無益之事,流毒四海,遺臭千載也哉?秦始皇亦愚也已矣,不知己之愚而欲愚黔首,噫,果孰愚哉?後世人主誦杜牧之賦所謂「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及「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後世哀之而不鑒之」等語,其亦知所以省悟也夫。

漢高祖五年,治長樂宮於長安。

呂祖謙曰:「按《史記》,高帝六年更命咸陽曰長安,然《盧綰傳》雲綰封為長安侯,長安,故咸陽也。則長安為咸陽別名久矣,是時高祖雖西入關,尚居櫟陽,方營宮室於長安,謀遷都也。」

臣按:漢建長樂宮始此。

七年,帝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宮,帝見其壯麗,甚怒,曰:「天下匈匈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後世有以加也。」

司馬光曰:「王者以仁義為麗、道德為威,未聞其以宮室填(與鎮同)服天下也。天下未定,當克己節用以趨民之急,而顧以宮室為先,豈可謂知所務哉?昔禹卑宮室而桀為傾宮,創業垂統之君,躬行節儉以訓示子孫,其末流猶入於淫靡,況示之以侈乎?孝武卒以宮室罷敝天下,未必不繇酂侯啟之也。」

臣按:蕭何此對所謂御人以口給也,說者乃謂何欲以此堅帝都長安,未必然也,當以司馬氏之言為正。

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車騎服禦無所增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嘗欲作露台,召匠計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產也。吾奉先帝宮室,常恐羞之,何以台為?」

臣按:所貴乎人主者,以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也,內而宮闈、外而朝廷、遠而至於邊徼、下而至於閭閻,人情世態無一而不知,既知之而又念之,必使無一物無一人之不得其所,然後能盡父母斯民之責。文帝欲作一台,召工計之直百金,曰「百金,中人十家之產也」,蓋帝起自外藩,耳聞目見民間之事,非若景、武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女之手者比也。故知天下之民有上中下三等,上等之人其家固不止十金也,中人一家產僅直十金,則下者不及十金可知矣,其中甚者乃至無一錢之儲、隔宿之食、立錐之地,枵腹而眠、賃屋而居者比比皆是,九重之上、左右之人,乃至有一飯而費十金者、一宴而費百金者、一器用服飾之微而費千金者,尚或以為不滿意而他求,及其有所營造以恣遊玩,佞佛老、媚神鬼者往往傾府庫之財、竭生民之力略不顧惜。嗚呼,胡不思之甚耶?觀於此可見文帝為三代以後絕無僅有之令主,書文史冊千載有光,後世人主其或有所營建,必先計其工用而以文帝為法,毋為嬖幸所欺,以多為少,以不可為可,則足以盡天下之情而成天下之治矣。

武帝元鼎二年,起柏梁台,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雲可以長生,宮室之修自此日盛。公孫卿又言仙人好樓居,於是上令長安、甘泉作諸台觀,使卿持節設具而候神人,益廣諸宮室。

臣按:人君不可多欲,欲心一萌,左右窺見其端遂從而從臾之,因而疲勞生民,空竭府庫,天下生靈繇是而凋瘵,有不得其所者矣。武帝富貴已極而求長生,左右因引進方士,言有物餌之可以不死而為仙人好樓居之說,於是隨所指教而大興工役,勞民傷財以為無益之事,欲心既熾而置政治於不問,遂致海內虛耗、盜賊蜂起。一人之欲長其生竟不可得,而使千萬人之速致於死,良可悲夫。

太初元年,柏梁台災,越人勇之曰:「越俗,有火災復起屋,必以大,用勝服之。」於是作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東鳳闕,西虎圈,北漸台,太液池中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南玉堂、璧門,立神明台、井幹樓,輦道相屬。

臣按:武帝建柏梁台而天火災之,是天以火而儆帝也。帝為此台本以求神仙,神仙有靈必為之訶禁而火不得災之矣。一旦蕩然於烈焰之中,其仙之不神亦可見矣。帝於此尚不覺悟而又大為宮室以厭勝之,帝非獨不燭理,蓋亦不畏天也。天怒於上而假火為災以警人,譬則君怒其臣而毀其所為也,其臣恬然不知所戒懼,又從而大其所為,比舊愈加焉,君怒之否乎?武帝苟以是反求諸己,則必兢惕戒謹以畏天怒而不敢復有所作矣。

太始三年,趙婕妤居鉤弋宮,任身十四月而生子弗陵,武帝曰:「聞昔堯十四月而生。」乃命門曰堯母門。

司馬光曰:「為人君者動靜舉措不可不慎,發於中必形於外,天下無不知之。當是時也,皇后、太子皆無恙,而命鉤弋之門曰堯母,非名也。是以奸臣逆探上意,知其奇愛少子,欲以為嗣,遂有危皇后、太子之心,卒成巫蠱之禍,悲夫!」

臣按:一宮室之門若無甚大關係也,而國本因之而動搖,幾至亡宗社,是知人君於宮殿之創建不可輕易,則雖命一門之名亦當熟思審處而不可輕易也。

明帝永平三年夏,旱而大起北宮,鍾離意詣闕免冠上疏曰:「伏見陛下以天時小旱,憂念元元,降避正殿,躬自克責,而比日密雲,遂無大潤,豈政有未得應天心邪?昔成湯遭旱以六事自責曰:『政不節邪?使人疾邪?宮室營邪?女謁盛邪?苞苴行邪?讒夫昌邪?』竊見北宮大作,人失農時,此所謂宮室營也。自古非苦宮室小狹,但患人不安寧。宜且罷止,以應天心。」帝策詔報曰:「湯引六事,咎在一人。其冠履,勿謝。比上天降旱,朕蹙然慚懼,故分日禱請,今又敕大匠止作諸宮,減省不急,庶消災譴。」詔因謝公卿百僚,遂應時澍雨焉。後德陽殿成,百官大會,帝思意言,謂公卿曰:「鍾離尚書若在,此殿不立。」

臣按:成湯六事之責,其一宮室營,則是修造營建勞民動眾,怨懟之氣上幹天和,此所以不當天心而來旱也。鍾離意諫其君而以天心為言,其知本者歟?明帝一聞其言,遂策詔答謝,敕止作諸宮,減省不急不徒,謝意而又因之以謝公卿百僚,不徒生前納其言,逮其死也又思其言而對眾揚之,明帝好諫之誠、思賢之切,後世所當法者也。

靈帝中平二年,宦者張讓、趙忠說帝斂天下田畝十錢,以修宮室、鑄銅人,樂安太守陸康上疏諫曰:「昔魯宣稅畝而蝝災自生,哀公增稅而孔門非之,豈有聚奪民銅以營無用之物,捐舍聖戒自蹈亡王之法哉?」內幸譖康援引亡國以譬聖明,大不敬,檻車征詣廷尉。侍御史劉岱奏陳解釋,得免歸田里。又詔發州郡材木、文石,黃門侍郎輒令譴嗬不中者,因強折賤賣,僅得本價十一,復貨之中者亦不即受,材木腐積,宮室連年不成,刺史太守復增私調,百姓呼嗟。又令西園騶分道督趣,恐動州郡,多受賕賂。牧守、茂材、孝廉遷除皆責修宮錢,當之官者皆先至西園諧價,然後得去。钜鹿太守司馬直以有清名,減直三百萬,直悵然曰:「為民父母而反割剝百姓以稱時求,吾不忍也。」辭疾,不聽。行至孟津,上書極言,吞藥自殺。書奏,為暫絕修宮錢。

臣按:靈帝聽嬖幸之言,斂天下錢以修宮室,謂之修宮錢。既取之於田畝,復取之於選調,取之田畝而免樂安太守陸康,取之選調而殺钜鹿太守司馬直。二太守者皆上書以聞,靈帝既知之矣,而猶不知痛革,僅暫免焉。司馬直曰:「為民父母而割剝百姓以稱時求,吾不忍也。」嗚呼,太守為民父母而不忍剝割其子以稱時求,靈帝非民之大父母乎,而忍剝割其孫曾以稱己欲,何其忍哉。且稱時求繇乎人,稱己欲繇乎我,繇乎我者進止一反掌間耳。

魏明帝太和元年,營修宮室,王朗上疏諫曰:「昔大禹欲拯天下之大患,故先卑其宮室、儉其衣食。勾踐欲廣其禦兒之疆,亦約其身以及家,儉其家以施國。漢之文、景欲恢弘祖業,故割意於百金之台、昭儉於弋綈之服,霍去病中材之將,猶以匈奴未滅不治第宅。明恤遠者略近,事外者簡內也。今建始之前足用列朝會,崇華之後足用序內官,華林、天淵足用展遊宴,若且先成象魏、修城池,其餘一切須豐年,專以勤耕農為務、習戎備為事,則民充兵強而寇戎賓服矣。」

臣按:國家修營宮室,若無預於戎備也,而王朗乃謂修營必須豐年,而兼以勤耕農、習戎備為言。夫修營妨農則有矣,而亦謂妨於戎備何哉?朗所謂恤遠者略近、事外者簡內是也。夫泛用民力於內,尚有以簡戎備於外,況專用兵力者哉?尤不可也。當夫無事之時而殫其力於無益之營造,勞其筋骨、耗其財力、廢其家計而起其怨懟之心,一旦有事用之而又欲其效死力、禦強暴,豈不難哉。

明帝好土功,既作許昌宮,又治洛陽宮、起昭陽太極殿、築總章觀高十餘丈,力役不已,農桑失業,司空陳群上疏曰:「昔漢祖惟與項羽爭天下,羽已滅,宮室燒焚,是以蕭何建武庫、太倉皆是要急,然高祖猶非其壯麗。今二虜未平,誠不宜與古同也。漢明帝欲起德陽殿,鍾離意諫,即用其言,後乃復作之,殿成,謂群臣曰:『鍾離意尚在,不得成此殿也。』夫王者豈憚一臣,蓋為百姓也。今臣曾不能少凝聖聽,不及意遠矣。」明帝乃為之少有減省。廷尉高柔上疏曰:「昔漢文惜十家之資,不營小台之娛,去病慮匈奴之害,不遑治第之事,況今所損者非惟百金之費,所憂者非徒北狄之患乎?可粗成見所營立以充朝宴之儀,乞罷作者使得就農,二方平定,復可徐興。」少府楊阜上疏曰:「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其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其業,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桀作璿室、象廊,紂為傾宮、鹿台,以喪其社稷,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禍,秦始皇作阿房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為法則,夏桀、殷紂、楚靈、秦皇為深誡,而乃自暇自逸,惟宮室是飾,必有顛覆危亡之禍矣。」明帝感其忠言,手筆詔答。

臣按:明帝好土功而力役不已,其臣陳群、高柔、楊阜皆上疏諫之,明帝不之罪,乃為之少有減省,乃手筆詔答,雖不能盡從,其亦異乎愎諫遂非者矣。楊阜所謂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臣愚以為非但營建宮室一事,凡恣耳目所欲,如崇佛老之居、好珍玩之物,未必於此即亡,然為之不已則必馴致於亡,有此理也。

晉孝武太元二年,初,謝安欲增修宮室,王彪之曰:「中興之初即東府為宮,殊為儉陋。蘇峻之亂,成帝止蘭台都坐,殆不蔽寒暑,是以更營新宮。比之漢、魏則為儉,比之初過江則為侈矣。今寇敵方強,豈可大興工役,勞擾百姓邪?」安曰:「宮室弊陋,後世謂人無能。」彪之曰:「凡任天下之重者,當保國寧家,緝熙政事,乃以修宮室為能邪?」

臣按:謝安謂「宮室弊陋,後世謂人無能」,王彪之曰「凡任天下之重者,當保國寧家,緝熙政事,不以修宮室為能」,此就人臣言也。若夫人君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何欲不遂,何求不得,凡其所以能大有興作、極其壯麗奇巧者,皆假人力為之,非天子能事也,適足以彰其無遠圖而不恤民耳。堯之土階茅茨、禹之卑宮室,可謂弊陋矣,未聞後世人有議其不能者也,彼桀之璿宮、象廊,紂之瓊宮、瑤台,豈所以為能哉?

劉宋孝武奢欲無度。自晉氏渡江以來,宮室草創,朝宴所臨東西二堂而已,晉孝武末始作清暑殿。宋興,無所增改,武帝始大修宮室土木,被錦繡,嬖幸賞賜傾府藏。壞高祖所居陰室,於其處起玉燭殿,與群臣觀之,床頭有土障,壁上掛葛燈籠、麻繩拂,侍中袁涘盛稱高祖儉素之德,帝不答,獨曰:「田舍翁得此已為過矣。」

蔡沈曰:「昔劉裕奮農畝而取江左,一再傳後,子孫見其服用反笑曰『田舍翁得此已過矣』,此正《無逸》所謂『昔之人無聞知』也,使成王非周公之訓,安知其不以公劉、後稷為田舍翁乎?」

臣按:王者之宮室固不可以不嚴邃,然亦不可過於嚴邃,況吾祖吾考立國以來皆已安之矣,何獨至我必為宏大壯麗之居乎?非夫國計有餘,內無水旱之災,外無邊防之警,不可有所作興以妨民動眾也。

北朝魏太武性儉率,服禦、飲膳取給而已,群臣請增峻京城及修宮室,曰:「《易》云:『王公設險以守其國。』又蕭何云:『天子以四海為家,不壯不麗無以重威。』」世祖曰:「古人有言,在德不在險,屈丐蒸土築城而朕滅之,豈在城也?今天下未平,方須民力,土功之事朕所不為,蕭何之對非雅言也。」

臣按:觀世祖謂蕭何之對非雅言,誠是也,若夫《易》「設險以守國」之言,則有國者不可無險以守也,但不可若屈丐蒸土築城以過勞民力耳。夫守國以修德為本,而設險亦不可無,苟徒恃險而不修德,則險非吾有矣。

文成帝還平城,起太華殿,是時給事中郭善明性傾巧,說文成大起宮室,中書侍郎高允諫曰:「太祖始建都邑,其所營立必因農隙,況建國已久,永安前殿足以朝會,西堂溫室足以宴息,紫樓足以臨望,縱有修廣亦宜馴致,不可倉猝。今計所當役凡二萬人,老弱供餉又當倍之,期半年可畢。一夫不耕或受之饑,況四萬人之勞費,可勝道乎?此陛下所宜留心也。」文成納之。

臣按:高允謂縱有修廣亦宜馴致,不可倉猝,馴而致之之一語,是誠公私造作之良方也。大凡為事以漸為之,用民力以遞休則人不勞擾,以久為之聚財,用以漸致則價不踴貴,然非甚不得已則亦不可為也,若或見有者足以居處,姑仍舊貫可也。

隋文帝開皇十五年,仁壽宮成,文帝幸之。時天暑,役夫死者相次於道,楊素悉焚除之,文帝聞之不悅。及至見制度壯麗,大怒曰:「楊素殫民力為離宮,為吾結怨天下。」素聞之皇恐,慮獲譴,以告封德彝,德彝曰:「公勿憂,俟皇后至必有恩詔。」明日果召素入對,獨孤後勞之,曰:「公知吾夫婦老無以自娛,盛飾此宮,豈非忠孝?」賜錢百萬緡、絹三千段。

臣按:隋文帝之怒楊素是也,而封德彝乃逆知獨孤後之意,豈後豫以告德彝哉?蓋德彝事文帝日久,知其心非誠於愛民也,使帝誠心於愛民,必不忍以役夫之暍死為娛老之地,而不能以一朝居矣,況聽後言賞素哉?

唐太宗貞觀四年,發卒修洛陽宮以備巡幸,張玄素上書諫,以為:「洛陽未有巡幸之期而預修宮室,非今日之急務。昔漢高祖納婁敬之說,自洛陽遷長安,豈非洛陽之地不及關中之形勝邪?景帝用晁錯之言而七國構禍,陛下今處突厥於中國,突厥之親何如七國,豈得不先為憂而宮室可遽興、乘輿可輕動哉?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宮室之宏侈者皆令毀之,曾未十年復加營繕,何前日惡之,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財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瘡痍之民,襲亡隋之弊,恐又甚於煬帝矣。」太宗謂玄素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於亂耳。」太宗曰:「吾思之不熟,乃至於是。」顧謂房玄齡曰:「朕以洛陽土中,朝貢道均,意欲便民,故使營之。今玄素所言誠有理,宜即為之罷役,後日或以事至洛陽,雖露居亦無傷也。」仍賜玄素彩二百匹。

臣按:唐太宗之為君也,營一行宮固未必至於亂,而張玄素至比帝以隋煬帝,太宗不惟不之怒而且加賜以旌其言,賢哲之君所存所行有可為百世之法者,此類是也。後世昏君庸主,諫者之言未出口已逆惡之矣,此所以甘於為庸主而坐受亂亡之禍。

貞觀十一年,太宗作飛仙宮,魏徵上疏,以為:「煬帝恃其富強不虞後患,窮奢極欲,使百姓困窮以至身死人手,社稷為墟,陛下撥亂反正,宜思隋之所以失、我之所以得,撤其峻宇,安其卑宮。若因基而增廣,襲舊而加飾,此則以亂易亂,殃咎必至,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臣按:魏徵諫太宗作飛仙宮,其言至切,世主所當深玩。

貞觀十五年,房玄齡、高士廉遇少府少監竇德素於路,問北門近何營繕,德素奏之,太宗怒讓玄齡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門小營繕何與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徵進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責玄齡等,而玄齡等亦何所謝。玄齡等為陛下股肱耳目於中外,豈有不應知者?使所營為是,當助陛下成之;為非,當請陛下罷之。問於有司理則宜然,不知何罪而責,亦何罪而謝也?」太宗甚愧之。

臣按:朝廷有所營繕,不問中外,大臣皆所當知,太宗責玄齡等非也,玄齡等謝罪亦非也。使無魏徵之言,何以起太宗之愧哉?太宗不惟不之怒而且內愧,愧之一言,孟子所謂「羞惡之心」,人君處仁遷義之機也,繇是而上,堯舜之道不外是也。

穆宗長慶四年,波斯獻沈香亭子材,左拾遺李漢上言:「此何異瑤台、瓊室。」敬宗雖怒,亦優容之。

臣按:敬宗雖能優容李漢之言,而未聞其罷香亭而不構,蓋其僅能不加以罪,而侈欲之心終不能遏也。

宋太祖開寶二年,詔曰:「一日必葺,昔賢之能事,如聞諸道、藩鎮,郡邑公宇及倉庫凡有隳壞,弗即繕修,因循歲時以至頹毀,及潺工充役則倍增勞費。自今節度、觀察、防禦、團練使,刺史、知州、通判等罷任,其治所廨舍有無隳壞及所增修,著以為籍,迭相符授幕職,州縣官受代則對書於考課之,曆損壞不全者殿一選,修葺建置而不煩民者加一選。」

蘇軾曰:「宮室蓋有所從受而傳之無窮,非獨以自養也,今日不治,後日之費必倍。而比年以來,所在務為儉陋,尤諱土木營造之功,欹側腐壞,轉以相付,不敢擅易一椽,此何義也?」

洪邁曰:「宋太祖創業方十年而聖意下逮,克勤小物一至於此,後之當官者少復留意,以興仆植,僵為務則暗於事體,不好稱人之善者往往指為妄作名色,盜隱官錢,至於使之束手諱避,忽傾視陋,逮於不可奈何而後已。殊不思貪墨之吏欲為奸者無施不可,何必假於營造一節乎?」

臣按:官吏必有廨宇以為視事臨民之所,眾之聚集所在,下之瞻視所係,誠不可無也。上而朝廷則有宮闕,下而官府則有廨宇,非以私奉養也,蓋上之所居必尊嚴則下不敢輕忽,上之所居有定在則下知所趨集,上之所居有統會則下有所聯束,此勢之必然,亦自然之理也。臣故附載官吏廨宇於宮闕之末。

以上宮闕之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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