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補/卷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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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功之格(下)
晉武帝泰始七年,豫州刺史石鑒坐擊吳軍虛張首級,詔曰:「鑒備大臣,吾所取信,而乃下同為詐,義得爾乎!遣歸鄉里,終身不得復用。」
臣按:虛張首級,此古今之通弊也,然後世人主能如晉武帝以義責其紀功之臣,有犯者痛加罪斥,終身除名,雖有功能亦不復用,則下人皆知所警矣。
武帝平吳,王濬入建業受吳主降,明日王渾乃濟江,以濬不待己,意甚愧忿,將攻濬,濬送吳主與渾,繇是事得解。渾表濬違詔不受節度,渾子濟尚公主,宗黨強盛,有司請檻車征濬,帝弗許,但以詔書責之。濬上書曰:「臣前被詔書直造秣陵,以十五日至三山,渾在北岸,遣書邀臣,水軍風發,無緣回船,及以日中至秣陵,暮乃被渾所下當受節度之符,欲令明日還圍石頭,又索諸軍人名定見。臣以為皓已來降,無緣空圍石頭,又兵人定見,亦非當今之急,不可承用,非敢忽棄明製也。事君之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若顧嫌避咎則人臣不忠之利,非明主社稷之福也。」濬至京師,有司奏濬違詔,大不敬,請付廷尉,不許。渾、濬爭功不已,命廷尉劉頌校其事,以渾為上功、濬為中功,帝以頌折法失理,左遷京兆太守。乃詔增渾邑八千戶,進爵為公;以濬為輔國大將軍,封縣侯。時人咸以濬功重報輕,為之憤悒,博士秦秀等上表訟之,帝乃遷鎮國大將軍。
臣按:渾、濬爭功,朝廷當俱下廷尉,一以詔書月日為斷,其受節度之詔何日達渾所,渾下節度之符何日達濬所,若詔到渾軍已旬日而不遣人達於濬,濬得符已旬日而不於渾,軍受節制,則渾、濬二人各有當坐之罪;若濬軍猶未抵石頭,吳主猶未出降而濬得渾符而不少待,則惟罪濬可也,然亦當以功而折罪;若夫渾符實未到,及到之時而吳主已降,則渾有遲滯之罪,非濬不受詔旨;設渾受詔而即發其符,符未到而濬受吳主降矣,則彼此皆無罪也。校其月日以定其功罪,則兩人者皆無辭矣,惜乎無人以此而告諸武帝也,武帝知罪劉頌之折法失理,而於所請征濬以檻車付廷尉顧乃置之不問,何也?無亦以渾子尚主,宗黨強盛而庇之邪?不然,胡不著其功罪之狀而明白布諸朝廷,使天下曉然知曲直是非之所在,顧不韙歟。
北魏孝文時,定州刺史陸叡等謀反,有司奏新興公丕應從坐,孝文以丕嘗受詔許以不死,聽免死為民。初,丕及叡與僕射李衝、領軍於烈俱受不死之詔,叡既誅,孝文賜衝、烈詔曰:「叡之反逆既異餘犯,雖欲矜恕如何可得,然猶聽自死,免其孥戮。丕連坐應死,特恕為民。朕本期始終而彼自棄絕,故此別示,想無致怪,謀反之外皎如白日。司馬光曰:「夫爵祿廢置、殺生予奪,人君所以馭臣之大柄也,先王之制雖有親故賢能功貴勤賓,苟有其罪不直赦也,必議於槐棘之下,可赦則赦,可宥則宥,可刑則刑,可殺則殺,輕重視情,寬猛隨時,故君得以施恩而不失其威,臣得以免罪而不敢自悖。及魏不然,勳貴之臣往往豫許之以不死,使彼驕而觸罪,又從而殺之,是以不信之令誘之使陷於死地,刑政之失,無此為大焉。」
臣按:命德、討罪皆天也,人君當奉天意,不可違天理,而擅予奪。諸人亦不可假天威而私用舍諸己,有罪無罪惟其人。後世往往許臣下以不死,非天意也,宜著之令曰:「所不死者律文所載雜犯者爾,事關宗社,得罪於天於祖宗者則否。」
孝明帝時,征西將軍張彝之子仲瑀上封事,求銓削選格,排抑武人,不使豫清品。於是喧謗盈路,立榜大巷,克期會集,屠害其家,羽林虎賁作亂,殺張彝父子。胡太后收掩羽林虎賁凶強者八人斬之,其餘不復窮治,大赦以安之,識者知魏之將亂矣。高歡至洛陽,歎曰:「宿衛相帥焚大臣之第,朝廷懼其亂而不問,為政如此,事可知矣。」
臣按:文武無二道,彼此不可相無,而建議者乃欲折抑武人,固非大公至正之道。然所言之非,則受抑者明言之以斥其非,以聽朝命可也,而元魏宿衛之士乃至焚言者居而殺其人,朝廷之上乃不痛加懲治,何以為國哉?用是建議之臣,事有涉武人者,一切為之避諱,不敢明白建置,蓋懼禍之及也,蓋此叔季之世、衰亂之時。若夫明盛之代,所宜明立典憲,敢有蹈魏人覆轍者,坐其典領之官及主使之人,不徒如魏之女主有所隱忍,以啟奸雄輕蔑之心,則禍亂無從而興矣。
唐太宗麵定勳臣長孫無忌等爵邑,命陳叔達於殿下唱名示之,且曰:「朕敘卿等勳賞或未當,宜各自言。」於是諸將爭功紛紜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舉兵關西,首應義旗,今房玄齡、杜如晦等專弄刀筆,功居臣上,臣竊不服。」上曰:「義旗初起,叔父雖首唱舉兵,蓋亦自營脫禍,及竇建德吞噬山東,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闥再合餘燼,叔父望風奔北,玄齡等運籌等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國之至親,朕誠無所愛,但不可以私恩濫與功臣同賞耳。」諸將乃相謂曰:「陛下至公,雖淮安王尚無所私,吾儕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悅服。
臣按:唐太宗之論房、杜,亦如漢高之論蕭何,然漢之功臣以何為首,而唐功臣之首則長孫無忌也,無忌之功不見於史,豈非以除建成事為大功歟?夫開國承家,論功行封,當先社稷而後己私,顧以奪嫡之功而加諸建業之首,豈大公之道乎?李神通惟論房、杜而不較無忌,意者有所回護而不敢言歟。
太宗時,房玄齡嘗言:「秦府舊人未遷官者皆嗟怨,曰吾屬奉事左右幾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宮齊府人之後。」上曰:「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夜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當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豈為政之體乎?」
臣按:太宗此言非但以論功行賞,大凡用人皆當然。
肅宗至德元載,帝謂李泌曰:「今郭子儀、李光弼以為宰相,若克兩京,平四海,則無官以賞之,奈何?」對曰:「古者官以任能,唐初未得關東,故封爵皆設虛名,其食實封者給繒布而已,繇是賞功者多以官。夫以官賞功有二害,非才則廢事,權重則難製,是以功臣居大官者皆不為子孫之遠圖,向使祿山有百里之國,則亦惜之以傳子孫不反矣。為今之計,莫若疏爵土以賞功臣,則雖大國不過一二百里,可比今之小郡,豈難製哉?」上曰:「善。」
臣按:人君之頒爵祿於臣下,固為國家用人之計,亦不可不為其人之慮,其人年方少壯而功已高、位已崇,一旦再有功庸,吾將何官以報之?不報之則其人怨望而無以振起乎人心,報之則官位已極無容再加,使其人賢歟固無慮也,苟非其人,或有以起其非分之望,不然,無可賞之功而或挾之以震主,繇此其兆,不可不知也。
玄宗開元四年,宋璟為紫薇侍郎。突厥默啜自則天世為中國患,朝廷旰食,傾天下之力不能克,郝靈荃得其首,自謂不世之功,璟以天子好武功,恐好事者競生心徼幸,痛抑其賞,逾年始受郎將。
臣按:宋璟之不賞郝靈荃,與蕭望之、匡衡意同。
德宗幸梁州,有百姓進瓜果者,上欲與散試官,陸贄上言曰:「爵位者天下之公器而國之大柄也,惟功勳才德所宜處之,非此二途不在賞典,恒宜謹惜,理不可輕,起端雖微,流弊必大。所獻瓜果量以錢帛為賜,饋獻酬官,恐非令典。」又曰:「今或捧瓜一器、挈果一盛亦授試官以酬所獻,則彼突銛鋒而竭筋力者必相謂曰:『吾以忘軀命而獲官,彼以進瓜果而獲官,是乃國家以吾之軀命同於瓜果矣。』瓜果,草木也,視人如草木,誰復為用哉?」
臣按:德宗欲以散試官賞獻瓜果之人,固為非宜,然猶肯以下問於侍從之臣,故陸贄得以進諫,其視夫任情直行,不復詢訪於人者,德宗猶為賢乎已。夫散試之官無俸祿之資、無攝管之柄、無見敬之貴、無免役之優,惟假空名以籠浮俗,猶不可以與人,況有俸祿之給、名位之榮,不徒身享之而子孫又世襲之者,不以軍功而可輕以予人哉?
贄又言於德宗曰:「賞以懋庸,名以彰行,賞乖其庸則忠實之效廢,名浮於行則瀆冒之弊興,一足以撓國權,一足以亂風俗,授受之際,豈容易哉?頃以駐蹕奉天,迫於患難,竟攘凶逆,實賴武人,遂旌定難之勳、特賜功臣之目,名頗符實,事亦會時,所沾雖多,誰曰非允,至如宮闈近侍班列具臣,雖奔走恪居,各循厥職,而驅除剪伐諒匪所任,臣忝縉紳之列,又當受賜之科,竊自校量,猶知不可,而況於介胄之士乎?人之多言,靡所不至,必謂陛下溺愛近習,故徇其苟得之情,泛訊群司以分其私昵之謗,怨不在大,釁皆自微,必將阻戰士激厲之心、結勳臣憤恨之氣,所悅者寡,所慍者多,所與者虛名,所失者實事。且名者眾之所評也,是曰公器,亦為爭端,當功而獎尚恐未孚,獎又非功,固宜見誚,儻有節效尤著,理當褒崇,實典甚多,何必在此?」
臣按:人君行賞皆不可以不公,而於軍功尤當公而不可一毫之私,何者?蓋戰伐之功,以將士之性命易敵人之性命而得之也,將士捐軀舍死以立功,而嬖幸富豪之徒乃以貨賄私昵而得之,則彼立功者曰「我以性命而得之,彼以貨賄私昵而得之,上之視我性命輕矣」,況又真有功而不得者乎?彼將曰「我之性命反不如貨賄私昵也」,上之所為如此,後將何以用人乎?
贄又言曰:「賞以存勸,罰以示懲,勸以懋有庸,懲以威不恪,故賞罰之於馭眾也,猶繩墨之於曲直、權衡之揣重輕、輗軏之所以行車、銜勒之所以服馬也。馭眾而不用賞罰,則善惡相混而能否莫殊,用之而不當功過,則奸妄寵榮而忠實擯抑,夫如是,聰明可衒,律度無章,則用與不用,其弊一也。自頃權移於下,務相遵養,苟度歲時,欲賞一有功,翻慮無功者反側,欲罰一有罪,復慮有惡者憂虞,罪以隱忍而不彰,功以嫌疑而不賞,使忘身效節者獲誚於等夷,率眾先登者取怨於士卒,僨軍蹙國者不懷於愧畏,緩救失期者自以為智能,褒貶既闕而不行,稱毀復紛然相亂,人雖欲善,誰為言之?況又公忠者直己而不求於人,反罹困厄,敗撓者行私而苟媚於眾,例獲優崇,此義士所以痛心,勇夫所以體體也。」
臣按:賞罰國家之大柄,所謂紀綱是也。為國不可無賞罰,至於出軍命將,所以置人於死地,及其成功而其賞罰尤不可不明焉。蓋明今日之賞雖所以正前日之功罪,而實所以為來日用人舉事之地也。
贄又曰:「謹按命秩之載於甲令者,有職事官焉,有散官焉,有勳官焉,有爵號焉。雖以類而分其流有四,然其掌務而授俸者,唯係於職事之一官,以序才能以位賢德,此所謂施實利而寓之虛名者也;其勳、散、爵號三者所係,大抵止於服色資蔭而已,以敘崇貴以甄功勞,此所謂假虛名以佐其實利者也。虛實交相養故人不瀆,賞輕重互相制故國不廢權,今之員外試官頗同勳、散、爵號,雖則授無費祿,受不占員,然而突銛鋒、排患難者以是賞之,竭筋力、展勤效者以是酬之,其為用也,可謂重矣。」
臣按:陸贄此疏可見有唐一代賞功之格,所謂爵號者如今公、侯、伯之類,所謂職事者如今都督、都指揮、千百戶、鎮撫之類,所謂勳者如今柱國、騎都尉之類,所謂散官者如今光祿大夫、驃騎將軍之類,在唐則分為四類,而今日則惟三類焉。蓋在今之勳階、散官隨職事而有,非若唐別以授人也,我朝異姓無生而封王者,列爵惟公、侯、伯而無子男,歲錫以祿而無唐、宋食邑之虛名。蓋自漢以後以古爵封功臣所僅見也。其職事之官皆以階級相承,無不掌務而授俸者,但就其中又次為等第焉,有世官、有流官,世官則以軍功得官而子孫承襲者也,世世不絕,自指揮使以下至於鎮撫是也;流官者因其材能擢以任事,則終其本身而不得世襲,在內則五軍都督、錦衣衛指揮,在外則都指揮及試官是也。贄謂輕重互相制而國不失權,我祖宗蓋得此意矣,其報臣之功則賞延於世,因人之能則用盡其才,有唐人之實而無其虛焉。嗚呼,三代以來所未有也,伏願聖子神孫念祖宗天下得之不易,惜祖宗之官爵,保祖宗之功臣,追崇其所已然以報其功,振作其所未然以激其志,非軍功不授以武職,非異才不試以流官,使天下之人得之為難,則我國家一旦有事,人人欲得我之官爵以為子孫計,則得之者盡職以保其家,未得者竭力以求吾祿,如此,則維持之者既固,奮起者又繼之,則凡吾心之所向無不如意,事之所舉無不成功,宗社之安如泰山,而四維立矣。伏惟聖神留意,毋輕以賞功之典以為施恩之具,而輕以授之嬖幸、技藝之流,則天下國家不勝大幸。
唐自天寶末安祿山反,是時府庫無蓄積,朝廷專以官爵賞功,諸將出身但給空名告身,臨時注名,其後又聽以信牒授人,官爵有至異姓王者,諸軍但以職事相統攝,不復計官爵高下,復以官爵收散率。繇是官輕而貨重大,將軍告身一通僅易一醉,凡應募入軍者一切衣金紫,至有朝士僮仆衣金紫、稱大官而執賤役者。
臣按:陸贄謂:「天寶季年,嬖幸傾國,爵以情授,賞以寵加,天下蕩然,紀綱如紊,安、史乘釁,遂亂中原,遣戍歲增,策勳曰廣,財賦不足以供賜而職官之賞興焉,職員不足以容功而散試之號行焉,銀青雜遝於胥徒,金紫普施於輿皂,薰蕕無辨,涇渭不分,當今所病,方在爵輕,設法貴之猶恐不重,若又自棄,將何勸人?」繇是觀之,則有唐一代賞功之格其得失可見矣。大抵朝廷方創業之初,慎惜官爵不輕以予人,故官爵重而人得以為榮,及其末世,不知祖宗立法之深意,往往輕以與人,是以人人可得,其所得未必皆有奇功異能,故人視之蔑如也。自古用官爵以賞功,其輕賤之弊未有如唐之甚者也,史臣書之於冊,足以為萬世戒,有國者尚其鑒之慎之,毋蹈其故轍。
穆宗長慶二年,初,上在東宮,聞天下厭苦憲宗用兵,故即位務優假將卒,以求安息,詔:「神策六軍及南牙常參武官具繇曆、功績,牒送中書,量加獎擢。其諸道大將久次及有功者悉奏聞,與除官。應天下諸軍,各委本道據守舊額,不得輒有減省。」於是商賈、胥吏爭賂藩鎮,牒補列將而薦之,即升朝籍。奏章委積,士大夫皆扼腕歎息。
臣按:自古創業之君立為法制以遺子孫,未有不盡善盡美者,但事久而弊生,弊積之久而弊中又有弊焉,古今同一律也。唐穆宗承唐積弊之後,務優假將卒以求安息,乃詔神策六軍及諸武官並諸道大將俾其內外各具事功,無故而加以獎擢,補官升朝,蓋欲餌之使不生事也。嗚呼,爵賞所以待有功令,無功而加以爵賞,一旦有功,何以酬之乎?穆宗所為如此,宜乎唐之不復振也。
五代唐莊宗許伶人欲以為刺史,郭崇韜諫曰:「陛下所與共取天下者皆英豪忠勇之士,今大功始就,封賞未及一人,而先以伶人為刺史,恐失天下心。」逾年,伶人屢以為言,莊宗謂崇韜曰:「吾已許之矣,使吾慚見之。公言雖正,然當為我屈意行之。」遂以為刺史,時親軍有從百戰未得刺史者,莫不憤歎。
臣按:陸贄有言,爵位惟功勳功德所宜處之,苟非四者,雖公卿之世、華夏之胄,猶不可輕褻,況優伶乎?莊宗之不以令終,國祚不永,有以夫。
宋真宗時,龐籍言:「綱紀者其要在賞罰,恩賞貴乎審當,法令貴乎齊一。伏見近年恩及僥幸,而典憲稍縱,夫賞所以勸功也,無功之人坐獲殊寵,後有臨敵效命立勳行陳者,將何賞以塞其望乎?顧陛下愛惜爵祿,無及僥幸,以待立功之臣;申嚴憲法,無使縱弛,以威不恪之臣,此最切務也。」
臣按:龐籍欲真宗愛惜爵祿,無及僥幸,以待立功之臣;申嚴憲法,無使縱弛,以威不恪之臣。以為此最切務,臣於今日亦云然。
歐陽修言於仁宗曰:「用人之術不過賞罰,然賞及無功則恩不足勸,罰失有罪則威無所懼,雖有人不可用矣。太祖時,王令斌破蜀而歸,功不細矣,犯法一貶十年不問,是時方討江南,故黜全斌與諸將立法。太祖神武英斷,所以平定天下者,其賞罰之法皆如此也。昨關西用兵四年矣,大將以無功罷者依舊居官,軍中見無功者不妨得好官,則諸將誰肯立功矣?裨將畏懦逗遛者皆當斬罪,或罰貶而尋遷,或不貶而依舊,軍中皆有罪者不誅,則諸將誰肯用命?所謂賞不足勸、威無所懼,賞罰如此而欲用人,其可得乎?」
臣按:修所言軍中見有罪者不誅,則諸將誰肯用命,是知國家於將領有功者固所當賞,而有罪者亦不可以不罰,賞必足勸,罰必足懼,然後可以用人。
高宗時,鄧肅言:「金人不足畏,但其信賞必罰,不假文字,故人各用命。朝廷則不然,有同時立功而又相等者,或已轉數官,或尚為布衣,輕重上下隻在吏手,賞既不明,誰肯自勸?欲專立功賞一司,使凡立功者得以自陣,若功狀已明而賞不行,或功同而賞有輕重先後,並置之法。」
臣按:自古最難得明實者軍功也,原其所以不明之故,繇於主帥之不得其人,一委之吏胥之手,出入輕重任其所為,此將士所以不服而憤怨也。鄧肅乞立功賞一司專主其事,然功賞之司但能考其功狀耳,未必得其虛的也。臣愚以為,凡出師必擇朝臣公明有風力者一人付以屬吏,俾其專掌功賞,隨軍紀功,遇有功次即於軍中核實詳定焉。
高宗時,給事中金安節駁皇城司濫賞曰:「凡外之將帥效命邊庭,亦必有功而後加爵,豈可以僥幸一時微勞而反過於親臨行陣、出入萬死一生者乎?今劉允升幹辦皇城任滿,比之立軍功者勞逸異矣,遽以一官轉承宣使,其以皇城任滿遂將轉節度使乎?竊恐行之則將士解體,望愛惜名器,以待勳勞。」從之。
臣按:朝廷立武爵以待有功之臣,必親臨行陳者然後為軍功,彼其出入禁旅、左右承奉者雖有年勞,當別甄敘。我朝立錦衣衛以掌宿衛官職之設,雖與列衛同,而其官則用其能而不用其世,蓋所以待武臣之超出群類者也,然亦惟武臣之胄而他塗不得與焉,其選可謂重而嚴矣,今世乃有不出自武胄而以嬖幸、技藝進者,失祖宗之初意矣。夫技藝之流舊制當屬工部,今因其能而用以雜流,俾專司其業,豈不名稱其實哉?顧乃以賞功之官以為恩賜之具,彼得之而人譏之,固不足以為榮,彼何足惜,遂使國家失賞功之常典,而凡親臨行陣出萬死得一生者皆因之以解體,其失豈小小也哉?授之以是官固非矣,而又使之世襲,可乎?彼技藝之流有異能者,朝廷以特恩授之可也,而其子豈亦有異能而使之世其官乎?有異能且不可,況實無異能;在其身且不可,況又延及其子孫乎?
高宗論諸軍使臣猥多,歲增俸廩,因曰:「大將奏功,率以所愛偏裨多轉官資,而出戰士卒往往不及,不惟無以勸有功,兼亦蠹國。朕嘗謂行賞當先自下,行罰當先自上。」趙鼎曰:「聖慮高遠,豈諸將所及。」
臣按:宋高宗謂「大將奏功率以所愛偏裨多轉官資而出戰士卒往往不及」,此弊匪但宋人有之,唐人之詩亦云「死是軍人死,功是將軍功」,其弊之來也久矣。居人上者而能思慮及此,遇有紀錄功次者必加詳審,毋俾將領專有其功而致士卒之嗟怨,異時復興師旅,凡在戎行者皆奮其勇而不患上之人不已知矣。
以上賞功之格。
臣按:祖宗立為武職專以賞有功之臣,以延及其子孫,世其職而不遷,不計滿限,不用磨勘,父死而子繼,兄亡而弟及,官職簡而階級明,非若宋人遙授遷轉,無定職且無定員也。今制,十軍立一小旗,五十軍一總旗,兩總旗一百戶,十百戶一千戶,千戶有正有副,千戶以上有指揮,指揮有司,有同知有僉事,此皆世襲之官也,至於都指揮、都督各三等亦如指揮之制,此則擢其有才能者為之,用其才而不世其官者也。祖宗之制可謂盡善盡美,後世雖有作者不可及已,奈何積日久而人日多,前之積者未銷,後之來者日至,遂至軍少而官多,所任者一人之事而所食者大官之祿,欲國計不屈,難矣。伏惟我太祖高皇帝於洪武二十九年大賚天下致仕武臣,論之曰「同立艱難,致有今日,顧朕子孫保無窮之天下,則爾子孫亦享無窮之爵祿」,一何仁之至也;太宗文皇帝於永樂二年,因法司言征討官有繫獄者,請論功定罪,諭曰「朝廷大公至正之道,有功則賞,有過則刑,刑賞者治天下之大法,不以功掩過,不以私廢公」,一何義之盡也。仁之至所以報其功,使其世世享爵祿之奉,以衍其家慶;義之盡所以勵其節,使其世世奉法度之公,以保其世祿。大哉皇言,萬世所當服膺者也。然祖宗不惟形之言者仁義兼至如此,而又著之於法律以維持警飭之,使吾仁義之澤百世如一日焉。伏讀律文,有曰「凡內外大小軍民衙門官吏,犯公罪杖罪以上,明立文案,每年一考,紀錄罪名,九年一次通考,所犯次數重輕以憑黜陟」,又曰「若軍官有犯私罪該笞者,附過收贖,杖罪解見任,降等敘用,該罷職不敘者降充總旗,該徒流者照依地裏遠近發各衛充軍。」嗚呼,太祖定律之意,即太宗垂戒之言也,誠能本太祖立律之文、用太宗垂戒之意,則武臣益知所懼,無有不盡忠守法者矣。然人之材質不能相同,其間固不能無不忠不謹者焉,因其人之所犯而用國法以遞降之,消之以漸,日減月削,去者去而來者來,今之來者即所以補乎昔之去者焉,則人與官互相稱矣,尚何軍少官多之患哉?臣於此又有見焉,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注云:「父子相繼為一世,四世而緦服之窮也,六世則親屬竭矣。」夫以大賢君子,功業見乎一世,德澤被乎天下,其沒世之後四世而後子孫尚廢其祀,況彼一介武夫,乘時崛起,因人而成事,隨眾以建功,未必真有出奇制勝之智、搴旗斬將之勇、定難拓土之功,錫之以官爵,食之以俸祿,終其身已為多矣,況及其子若孫乎,況無子及孫者又及其旁支別派乎?且開國大臣封國公者六、封侯者十有五,其餘封伯及繼封者又不下數十人,今存者無幾,大功多廢,小功多存,何大功之澤不宄而小功之澤反延哉?今文武官犯入私罪律條久廢,驟而用之,可駭物聽,臣請敕兵部查內府貼黃,將洪武、永樂、宣德年間以來官職從軍升授緣繇,及行內外衛所並各官原籍與舊任去處,通行造冊,開具在任見在親屬若干、原籍戶口若干、舊任遺下家屬若干,要見其人是始初從軍者的派子孫與否,明白詳實,備具以聞,彼此對照無差,然後將前項軍官分為三等,一曰奉天啟運,二曰奉天征討,其他立功邊庭及隨大將平寇者居其次三焉。啟運、征討之功,已經五世之後,若不係從軍人的派者,革去職任,其子孫附籍所在世世優免雜差;五世之後仍係從軍的派子孫者,遇有公私過犯,依律遞降,不在赦原之數,無犯者照舊;其不係啟運、征討及各處立功者,三世之後子孫不係的派者革職,的派子孫三世之後有犯者遞降,三世之後又有加功者不革,否則革之;其五世、三世之後例該革任者,若其間有一世以王事及再加功者,又從此人起計其世數,以上皆優免其子孫。如此,則禮與律皆協,人知所勸勉而官不至於冗濫矣。臣愚見如此,非敢犯眾怒而輒興異議,以取張仲瑀之禍,念此乃國家大事,不於無事之時而預有以為之調停,一旦馴致於無可奈何之地,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伏望明主閔其愚而察其心,毋使若高觀者得以起異議而生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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