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補/卷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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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外之限(下)

《論語》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無也)管仲,吾其被髮左衽(衣衿)矣。朱熹曰:「匡,正也。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

臣按:孔子於他章嘗小管仲之器,而於此則大其功,蓋以其事功言也。朱子謂漢高祖、唐太宗未可謂之仁人,然戰國至暴秦其禍極矣,高祖出而平定天下;隋末殘虐尤甚,太宗出而掃除以致貞觀之治,此二君者豈非仁者之功邪?管仲之功亦猶是也。

孟子曰:「周公兼(並之也)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

又曰:「《詩》(《魯頌·宮》之篇)曰:『戎狄是膺(擊也),荊(楚本號)(近楚國)是懲,則莫我敢承(當也)。』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

朱熹曰:「按今此詩為僖公之頌,而孟子以周公言之,亦斷章取義也。」

臣按:《宮》之詩乃魯僖公時頌,而孟子兩引之皆以周公為言,前曰「周公方且膺之」,後又曰「是周公所膺也」,朱子謂其斷章取義,是固然矣。然斷章而取其義,泛言之可也,而孟子乃明白兩指周公而言,意者魯乃周公之後,故頌僖公者因其嘗率車千乘、徒三萬從齊伐楚,故述其始封之祖兼夷狄之功以美之。其下文繼以俾爾昌熾壽富之祝,所謂爾者對祖之言,托為周公之言也,及味其兩是字及莫敢承之語,蓋已然必有之辭,非祝頌期望之意,孟子去聖人時未遠,其或他有所據歟?

漢高祖四年,北貉、燕人來致梟騎助漢。顏師古曰:「貉在東北方,三韓之屬。」臣按:此中國借兵外國之始。

文帝時,賈誼上疏曰:「天下之勢方倒縣(平聲),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也,上也,今匈奴侮慢侵掠,至不敬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匈奴征令主上共貢,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

胡寅曰:「《易》曰『首出庶物,萬國咸寧』,賈誼所謂天子天下首者,其有見於此乎,抑其言之偶似也?若夫首不出乎庶物則與物等夷,則無以相長,而爭奪離析之禍起,尚何咸寧之可冀?又況首顧居下,足反居上,亂常逆理,勢若倒懸,偷安目前而不虞後患者哉?」

臣按:誼以漢事匈奴,為天下之勢方倒懸莫之能解,為國無人。當文帝之世,開國功臣名將固有存者而誼謂無人,然誼所言如此,則誼必有解縣之術。誼又謂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眾,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係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惟上之令,今不獵猛獸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而威令不信(音伸),可為流涕。斯言也,其所以解天下之倒縣者在此乎?雖然,誼少年而未經事,前所流涕者得《易》《春秋》之旨,其理萬世而不易,後所流涕者謂行其計則可以係單于之頸,舉其眾以惟上之命,不知帝若用誼,其計之行者果何如也?末雲德可遠施,威可遠加,直數百里外而威令不信,毋乃亦欲施德而加威乎?德與威所以施而加之者,其事必有本末,其行必有次第,惜乎誼言之不詳也,使文帝覽其言而有問焉,誼必將有所陳說,擇而用之,安知其無少補乎?

班固曰:「《春秋》內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逐水隨畜,射獵為生,隔以山谷,壅以沙漠,天地所以絕外內也。是故聖王不與約誓,不就攻伐,約之則費賂而見欺,攻之則勞師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內,疏而不戚,故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來則懲而禦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靡(與縻同)不絕,使曲在彼,蓋聖王制禦外國之常道也。」

臣按:班固謂聖王之於外國不與約誓,則後世之之通和者非矣;不就攻伐,則後世窮兵出塞者非矣。然則如之何則可?固曰來則懲而禦之,去則備而守之,斯二言者所謂治戎之上策也。若夫使曲在彼之一言,則又真得聖人正義明道之心,躬自厚而薄責人之道也。

固又曰:「西域諸國與漢隔絕,道里又遠,得之不為益,棄之不為損,盛德在我,無取於彼,故自建武以來西域思漢威德,鹹樂內屬,聖人遠覽古今,因時之宜,羈縻不絕,辭而未許,雖大禹之敘西戎、周公之讓白雉、太宗之卻走馬,亦何以尚茲。」

臣按:自古帝王皆以能致外夷以為盛德,殊不知德在華夏文明之地,而與彼之荒落不毛之區無預焉,固所謂得之不為益、棄之不為損,盛德在我無取於彼,真知言哉。

范曄曰:「先王疆理九土,判別畿荒,若二漢禦戎之方,失其本矣。何則?先零侵境,趙充國遷之內地,當煎作寇,馬文淵徙之三輔,貪其暫安之勢,信其馴服之情,計日用之權宜,忘經世之遠略,夫豈識微者之為乎?」

晉武帝時,郭欽上疏曰:「北部彊獷,曆古為患。魏初人寡,西北諸部皆為戎居,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後有風塵之警,彼自平陽、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矣。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出北地、西河、安定,復上郡,實馮翊,於平陽以北諸縣募取死罪徒三河,三魏見士四萬家以充之,漸徙平陽、弘農、魏郡、京兆、上黨雜胡,峻內外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萬世之長策也。」武帝不納。

惠帝元康九年,太子洗馬江統作《徙戎論》以警朝廷,曰:「漢建武中,馬援領隴西太守,討叛羌,徙其餘種於關中,居馮翊、河東空地。數歲之後,族類蕃息,永初叛亂,夷夏俱敝,自此之後,餘燼不盡,小有際會輒復侵叛,魏武帝徙武都氐於秦川以禦蜀,蓋權宜之計,今已受其敝矣。今宜及兵威方盛,因其死亡流散與關中之人戶為仇讎之際,徙諸羌,著先零、罕幵、析支之地,徙諸氐出還隴右,著陰平、武都之界,廩其道路之糧,令足自致,各附本種,反其舊土,使屬國、撫夷就安集之。并州之胡本匈奴桀惡之寇也,建安中使右賢王去卑誘質呼廚泉,聽其部落散居六郡,今為五部,戶至數萬,驍勇便利倍於氐、羌,若有不虞,則并州之域可為寒心。正始中,母丘儉討句驪,徙其餘種於滎陽,戶落今以千計,數世之後必至殷熾。夫為邦者憂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廣、士民之富,豈須此等在內然後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遣還其本域,慰彼土思,惠此中國,於計為長也。」朝廷不能用。

臣按:郭欽之疏、江統之論,晉人心腹之病也,而不能用之,其後劉、石迭起,率如所料,自長淮之北無復晉土,而為戰爭之場者幾二百年。嗚呼,後之人主為國家遠慮者,其尚為子孫計,豫有以杜絕而消弭之哉。

惠帝時,成都王穎表匈奴左賢王劉淵行寧朔將軍、監五部軍事,使將兵,以其子聰為積弩將軍,其右賢王劉宣謂其族人曰:「自漢亡以來,我單于徒有虛號,自餘王侯降門編戶,今吾眾雖衰,猶不減二萬,奈何斂手受役,奄過百年。左賢王英武邁世,天苟不欲生匈奴,必不虛生此人也,今司馬氏骨肉相殘,四海鼎沸,復呼韓邪之業,此其時矣。」乃相與推淵為大單于,使其黨詣鄴告之,淵白穎請歸會葬,穎弗許,及王浚及東嬴公騰起,淵說穎曰:「今二鎮跋扈,眾十餘萬,恐非士卒及近郡士眾所能禦也,請還說五部以赴難。」穎悅,拜淵為北單于、參丞相軍事,淵至右國城,劉宣等上大單于之號,二旬之間有眾五萬,尋稱漢王,又四年稱皇帝。

唐太宗時,突厥既亡,其降唐者尚十萬口,詔群臣議區處之宜。朝士多言北狄幸而破亡,宜悉徙之河南兗豫之間,分其種落,散居州縣,教之耕織,永空塞北之地。中書侍郎顏師古請皆置之河北,分立酋長,領其部落,則永無患矣。禮部侍郎李百藥以為,突厥雖雲一國,然其種類區分各有酋帥,今宜因其離散,各即本部署為君長,不相臣屬,國分則弱而易製,勢敵則難相吞滅,各自保全,必不能抗衡中國,仍請於定襄置都督府為其節度,此安邊之長策也。夏州都督竇靜以為,置之中國有損無益,莫若因其破亡之餘,假之王侯之號,妻以宗室之女,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權弱勢分,易為羈製,可使常為藩臣,永保邊塞。溫彥博請準漢建武故事,置匈奴於塞下,全其部落,順其土俗,以實空虛之地,使為中國捍蔽,策之善者也。魏徵以為,突厥世為寇盜,百姓之仇也,今幸而破亡,陛下以其降附不忍盡殺,宜縱之使還故土。彥博曰:「王者之於萬物,天覆地載靡有所遺,今突厥窮來歸我,奈何棄之而不受乎?孔子曰『有教無類』,若救其死亡,授以生業,教之禮義,數年之後悉為吾民,選其酋長使入宿衛,畏威懷德,何後患之有?」太宗卒用彥博策,處突厥降眾東自幽州、西至靈州,分突厥故所統之地置四川都督府以統其眾,其餘酋長至者皆拜將軍、中郎將,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餘人,殆與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長安者近萬家。

臣按:唐太宗朝群臣承詔議處突厥降者部落,朝士多言欲處之河南兗豫之間,顏師古欲置之河北,溫彥博欲準漢建武故事,李百藥欲各即本部署為君長,與竇靜之議略同,惟魏徵之議思患豫防之道,太宗散處其民於諸州,用其酋長以為宿衛,數年果有結社率之反,言事者多言突厥留河南不便,乃詔突厥在諸州者並令渡河反其舊部,太宗有「朕不用魏徵言,幾致狼狽」之歎。由是以觀,為人臣者不可不明《春秋》之義,而議事者當援古以證今,昭昭然明矣。

武後時,四夷質子多在京師,如論欽陵、阿思德元珍、孫萬榮皆因入侍見中國法度廢弛,及還並為邊害,薛登諫曰:「戎夏不雜,古所戒也。故斥居塞外,有時朝謁,已事則歸,三王之法也,漢魏以來,革襲衣冠,築室京師,不令歸國,較其利害,三王是而漢魏非,拒邊長而質子短。伏見突厥、吐蕃、契丹因往入侍,並被獎遇官,戎狄步黌門,窺圖史成敗,熟山川險易,國家雖有冠帶之名,而狼子孤恩,患必在後。昔申公奔晉,使子狐庸為吳行人,教吳戰陳,使之叛楚;漢遷五部匈奴於汾晉,卒以劉、石作難。竊計秦並天下及劉項用兵,人士凋散,以冒頓之盛,乘中國之虛,而高祖困阨平城,匈奴卒不入中國者,以其生長磧鹵,謂穹廬賢於城郭、氈罽美於章紱,既安所習,是以無窺中國心,不樂漢故也。劉淵五部散亡而能自振者,少居內地,明習漢法,鄙單于之陋,竊帝王之稱,使其未嘗內徙,不過劫邊人繒彩曲糵,歸陰山而已。臣謂願充侍子可一切禁絕,則夷人保疆,邊邑無爭矣。」

臣按:昔之忠臣,為國遠慮者無所不至,薛登斯言是亦思患而豫防之者也。

唐自貞觀以來,任蕃將者如阿史那社{人小}、契何力皆以忠力奮然,猶不為上將,皆大臣總製之,故上有餘權以製於下。

臣按:自古創業之君經事多而慮患遠,其所創製立法皆有深意,後世子孫所當遵守者也。唐玄宗不守太宗之法,專用蕃將,遂成變亂。嗚呼,可不戒哉!

天寶六載,李林甫為相,欲杜邊帥入相之路,乃奏言:「文臣為將怯當矢石,不若用寒族胡人,胡人則勇決習戰,寒族則孤立無黨。」上悅其言,始用安祿山,至是諸道節度使盡用胡人,精兵鹹戍北邊,天下之勢偏重,卒使祿山傾覆天下,皆出於林甫專寵固位之謀也。

范祖禹曰:「明皇蔽於吞滅四夷,欲求一切之功,是以林甫得以行其計,人君苟不能以義製欲,迷而不復,何所不至哉?」

臣按:李林甫欲為專寵固位之謀,杜邊將入相之路,奏言文臣為將怯當矢石而欲用胡人,夫文臣固怯矢石矣,而豈無武臣乎?當世如王忠嗣等流輩固非文臣也,盍用之乎?使玄宗而慮及此,則林甫之奸計不行矣。當貞觀時,魏徵為太宗處置突厥,乃為國家遠慮於數百年之後,而林甫區區乃為一身之謀於年歲之間,君子、小人用心不同如此,而國家安危治亂之所由分也,為人君者可不謹於擇相哉?

天寶十四載,安祿山使副將何千年入奏,請以蕃將二十二人代漢將,韋見素謂楊國忠曰:「祿山久有異志,今又有此請,其反明矣。」明日入見,上迎謂曰:「卿等疑祿山邪?」見素因極言祿山反已有跡,所請不可許。上不悅,竟從祿山之請。他日,國忠、見素言於上曰:「臣有策可坐消祿山之謀,若除祿山平章事,召詣闕,以賈循、呂知誨、楊光翽分領范陽、平盧、河東節度則勢自分矣。」上從之,已草制而不發,更遣中使輔璆琳以珍果賜祿山,潛察其變。璆琳受祿山厚賂,還盛言祿山無二心,上謂國忠等曰:「朕推心待之,必無異志,朕自保之,卿等無憂也。」

臣按:自昔帝王用人不係世類,蕃將之中如漢之金日磾、唐之阿史那忠等不可謂無人,然而為治之道當循其常、從其多,不可以其一二而廢其千百,以其偶然而遂不信其常然耳。何者?天地生人同此天而各異其地,地有不同則其生智習性自然殊別,及其混處之久則不知不覺而合為一矣,方當無事之秋,聚居而托處,聯絡而親比,日染月化,遂認并州為故鄉者多矣,彼其感恩思報之心、忠君親上之念固未嘗無,非惟無異夢,指天誓日真如金石之固,死生不渝矣,一旦而有風塵之警、疆場之變,我之勢方強、氣方壯、根本方固,彼固不敢有異志,不幸而我弱彼強、我負彼勝,則彼將持兩端觀成敗以為去留,此等之事不能無也,其甚者若漢之中行說、宋之郭藥師,豈非後世之永鑒哉?然唐之蕃將如執失思力出自突厥、契何力生於鐵勒,他如史大奈、李謹行、泉男生、李多祚之倫皆能知義而鷙挺不遷,為《唐史》所稱,其尤著勳名者則有如渾瑊、阿跌光顏者焉,豈可以非華而不用哉?仰惟我祖宗朝,凡諸歸正而建功者往往錫之以封爵,膺之以顯任,惟於五府諸衛之長、諸邊總戎之任則有所限制,而不得以專,蓋有合於唐人不用蕃將為上將之意。夫於任用之中而寓製馭之意,非獨使上之人無所疑於後,而亦俾下之人得以保其全於終也,豈非萬世之良法乎?聖子神孫所當遵而行之,萬世而不可輕變者也。

以上內外之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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