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三十六人考實
宋江三十六人考實 作者:余嘉錫 1953年 |
序
宋宣和間,宋江等三十六人起兵梁山濼,〈梁山濼卽梁山泊,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濼泊古今字」。〉馳騁山東,「官軍」莫敢嬰其鋒;其後受招安,又率其衆從攻方臘,此北宋末年一大事也。顧習見之史籍,如《東都事略》、《宋史》諸書,皆語焉不詳。其見於《徽宗紀》、《張叔夜傳》及《侯蒙傳》者,皆不過數十百字,其疏略可知。至元、明之際,《水滸傳演義》行世,描寫宋江諸人事蹟,極精細生動。明胡應麟嘗記「嘉靖、隆慶間,某鉅公案頭左置《南華經》,右置《水滸傳》」。又「某名士爲《水滸》作歌,謂『奄有丘明、太史之長』」。可謂風行一時,譽滿人口矣。清初文人如金聖歎,〈人瑞。〉亟推許《水滸傳》,以之與《史記》、《國策》並論,而以施耐擬莊周、屈原,猶是推闡明人之意;復以意改竄原書爲七十回,刪去以後之事,於未刪諸回,悉施評點,盛加稱譽,其書益不脛而走。於是鄉里婦孺,幾無不知有宋江等聚義梁山濼之事矣。顧承學之士,雖喜其文辭之工,而疑其事之出於張大傅會,返而求諸史籍,則又記載簡略,不能得其本末。通行之書,僅《宣和遺事》叙述爲詳。其書雖出宋、元間,讀者以其爲小說也,羣疑其史料價值,無以遠過於《水滸傳》,不肯置信。其南宋初年之史籍,如《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繁年要錄》、《續通鑑長編紀事本末》諸書,記事較詳史料較多者,則遲至清末,刋本始通行。明、清兩代,僅恃鈔本流傳,爲不經見之秘籍。偶有寓目者,亦多半注意宋、金間和戰以及兩宋間諸關鍵問題,罕留意於宋江聚義之事者。以故,說部所傳宋江起兵本末,以及其受招安後與攻方臘之事,無人肯置信,並不信其曾結砦於梁山灤。於是縱橫一時之英雄,無人能確切言其事蹟者。嗜讀《水滸傳》者,於其本事茫昧無所知,不審其爲出於文人虛構,抑或有所依據。斯於此一文學名著之 研究,有所未盡,居嘗引爲遺憾焉。
案:記載宋江事最早而最詳者,無過於《宣和遺事》。其書雖出於宋、元間,距宣和時已遠,然其叙事實有所本。吳自牧《夢粱錄》謂「說話有四家數,小說名銀字兒,如烟粉、靈怪、傳奇、公案、朴刀、桿棒、發發踪參〈 「發發踪參」四字不可解。但《夢粱錄》所根據之《都城紀勝》,則爲「發跡變態」,而宋、元話本,又都改「態」爲「泰」。〉之事」;又有談經、講史、商謎三家,〈見卷二十。周密《武林舊事》卷六,記諸色伎藝人,亦有此四家。〉其所講之書,謂之話本。自牧謂「凡傀儡敷演烟粉、靈怪、鐵騎、公案、史書歷代君臣、將相故事話本」,又謂「影戱話本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眞假相半」是也。《宣和遺事》蓋合小說、講史兩家話本若干篇爲之,故前後頗不聯貫。其演宋江公案者,當屬於小說家,殆南宋人所爲也。
宋高宗偏安江左,居嘗以欣賞諸色伎藝自娛,尤喜小說。《繫年要錄》卷一百六〈 紹興六年。〉注引趙甡之《中興遺史》曰:「睿思殿祗候李絪者,能謳詞,善小說,主養飛禽。」《武林舊事》卷六記小說人朱脩、孫奇隸德壽宮,皆其證也。《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四十九云:「紹興元年十二月,邵靑受招安。先是杜充守建康時,有秉義郎趙祥者,爲靑所得。靑受招安,祥始得脫身歸,乃依於内侍綱。綱善小說,上喜聽之。綱思得新事編爲小說,乃令祥具說靑自聚衆已後蹤跡,並其徒黨及强弱之將,本末甚詳。編綴次序,侍上則說之。故上知靑可用,而喜單德忠〈 單德忠爲邵靑部下統制官,勸靑受招安者。〉之忠義。」可見小說喜演草澤英雄故事,所謂鐵騎公案也。邵靑聚衆之時。聲勢不廣。影響不大。且人尙生存。猶得編爲話本。況宋江之聲稱赫然者乎!其綴成小說,流行民間,無足怪者。
夫話本既眞假相半,自不能純構虛詞。故《宣和遺事》記「花石綱」、「生辰綱」、「閻婆惜」事,雖未必曲折如眞,至於江等聚義梁山濼及受招安後率兵與攻方臘,則必不容誣。然《遺事》之寫宋江,反不如内侍綱所編邵靑蹤跡之詳。蓋其書本講史之體,意在演說南北宋興亡,不爲宋江而作。故取小說家梁山濼話本,刪除繁文,存其大略耳。楊維楨《東維子集》卷六有〈送朱女史桂英演史序〉曰:「朱氏名桂英,家在錢塘,世爲衣冠舊族,善記稗官小說,演史於三國、五季,因延致舟中,爲予說道君艮嶽及秦太師事。」觀此可以知元代講史風氣,及《宣和遺事》之所由作矣。
夫宋江興兵山東時之徒黨,據《宋史·侯蒙傳》所記,《宣和遺事》所講述,僅三十六人而已。宋、元之際,有僞撰江題壁詞者,造爲「六六雁行連八九」之語,〈詳本文宋江條。〉是爲一百八人之所由起,當亦出於說話人之手。元人雜劇頗有據以演梁山濼故事者。至元末明初,《水滸傳》出,於一百零八人鋪叙尤詳。其寫宋江等事,與《宣和遺事》,有合有不合。蓋《遺事》所據者,三十六人話本;雜劇及《水滸》所據者,百八人話本,又各以己意有所增飾,故不能盡同。胡應麟謂「施某於故書中得宋張叔夜禽賊招語一通,備悉一百八人所由起」〈見《莊嶽委談》下。〉者妄也。本無一百八人,安所得招語乎!
宋江受招安後,卽率師隨童貫攻方臘,與劉鎭等攻幫源洞,破之,擒方臘所署置之將相,事見《三朝北盟會編》、《十朝綱要》、《續通鑑長編紀事本末》諸書。《宣和遺事》謂「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宋朝,收方臘有功」,最得其眞。《水滸傳》百回本謂宋江先破遼,後禽方臘,已失其實。然宣和四年,童貫伐遼,楊志實將「選鋒軍」以從,卽宋江之兵也。但此役敗而非勝,江又不在行間耳。《水滸》移甲就乙,將後作前,固小說之常態,其事不可謂無因,疑爲宋、元間說話人所增益,而《水滸》從之。至其他各本,又有平田虎、王慶兩事,則全出杜撰,毫無影響,蓋明代人所羼也。
余自少有歷史癖。讀《水滸傳》,喜其叙事之曲折逼眞;凡所描寫之人物,皆各具性情,各有面目,胥能與世情契合。顧以讀書不多,頗疑其事實之出於虛構,則亦漠然視之,不復措意也。中年以後,從事考史之業,讀書漸多,得見《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繫年要錄》、《通鑑紀事本末》諸書,見有關宋江諸人事蹟,足以訂證《宣和遺事》、《水滸傳》諸書者,隨手摭錄,日久積成篇帙。比而觀之,知諸說部書所叙,大體有所依據,眞假相半。卽其傅會綠飾之處,亦多推本於宋、元社會風習,初非嚮壁虛造。詳加考索,不僅於北宋末年震鑠一時之英雄事蹟,可以粗明大概;卽《水滸傳》所用之名辭、典制,昔所認爲難於索解者,至是亦漸能得其眞義矣。其後讀黃以周《通鑑長編拾補》,甚佩其援引詳博,考據精審。於宋江起兵山東之事,能訂正舊說之訛誤,北宋末年之重要史實,復白於後世,有昭然發蒙之功。因取吾之所記錄者與《拾補》比勘,則吾所記者或爲黃氏所遺。其宋、元人文集、筆記所記典制、風習與《水滸傳》所叙故事相關涉者,則以非宋江等個人行事所關,非黄氏所措意,故亦不遑論及。清人其他考證著作,偶爾牽涉及宋江梁山濼者,大抵爲隨筆摭拾,非經意之作,故因襲前人者十恆八九,鮮所訂正;甚且治絲而棼,轉增訛謬。因卽就吾所筆記者,益擴充而采摭之。如是者累年,積稿達四五萬言。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勒爲一篇,布之於《輔仁學誌》〈第八卷第二期。〉竊自謂於宋江等聚義梁山濼以及相關之事,搜輯略備。於研究《水滸》者,或能有所裨益。刋布已後,今旣十五年矣,同好者頗不以爲謬。比來年衰多病,不復能在課室從事講論,端居多暇,以讀書自遣,所得關於梁山濼記載益多。視舊作約增萬餘言。舊時《學誌》印本,早已無復餘存。因取舊稿重加訂補,以成此篇。海内同好,茍於愚之所綴輯,匡正誤謬,補益其所未逮,使讀《水滸》者,於其書敘述所及,咸能通解無復疑滯,此又研究小說文學者之所蚤夕跂望,非特愚一人之厚幸也。綴輯旣竟,因復推論今本《水滸傳》故事之根據,與夫故事之所由流傳,以當本篇之緒論焉。
一九五三年九月余嘉錫記。凡例
余作此文草創粗就,孫君子書〈 楷第 〉告我,嘗欲作「梁山濼考」未成,僅抄撮史志若干條,並以康熙、光緒兩朝《壽張縣志》見借。遂采康熙《志》入〈梁山濼〉條下,並錄孫君考證一條於注中。蓋至是已數易稿矣。雖迭經修改,徵引差詳,猶以未得陳泰、陸友仁兩詩出處爲憾。質之吾友陳援庵先生,爲從所藏《所安遺集》及《元詩選》内檢出見示。《所安集》抄本,余所未見;《元詩選》則曾翻閱而未得者也。因復采掇著於篇,並誌其事於此以志謝焉。大雅宏達,與吾同好,儻能匡其不逮,如二君子,是所望也。
史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而不著其誰某,獨見於《宣和遺事》、《癸辛雜識》,然姓名綽號,互有不同。《誠齋樂府》采《遺事》作雜劇,〈此亦孫君子書見示者。〉而其次第名號頤異;《七修類槀》所引《雜識》,又與今本大異。諸家考證,益治絲而棼,今著其異同,列爲一表,以清眉目。
此篇之意,在援引史傳以明稗官小說街談巷議之所由來,故凡三十六人姓名事蹟見於史傳者,悉加采取。案:《宣和遺事》次第,分條臚列。然纔得十有四人耳。仍題爲三十六人者,舉其原數,以見所考,不止宋江也。
宋江徒黨本只三十六人,其謂別有七十二地煞合爲一百八人者,乃後起之說耳。七十二人中,如彭玘、李忠之徒,姓名雖見於史傳,概不采入。惟因龔聖與作《燕青贊》,有「太行春色,有一丈青」之語,諸家遂疑梁山濼中果有一丈青其人,此則淆亂事實,不可以不辯。今具列建炎初馬皋妻一丈青之事,附於十四人之末,以祛其惑。
凡人之綽號,皆取俚俗打諢之語,故曰諢名。三十六人綽號,人多不曉。考之宋人俗語,往往可解,輒臚舉例證,加以詮釋。至於明白易解者,不復詞費。其所不知,蓋闕如也。
《宣和遺事》於宋江及三十六人之外,尚有一丈青李橫一人。《遺事》謂宋江作梁山濼首領時,晁蓋已死,若其說可信,似當以李橫補其闕。考南北宋間實有李橫其人,嘗爲黃河掃兵,後入桑仲之黨。紹興初,仲爲襄陽鎭撫使,以橫知鄧州。仲死,橫繼任,舉兵攻僞齊,復汝州潁昌府,遷京西招撫使,傳檄收復東京,旋爲僞齊所敗,倂失襄陽。歸朝後,以其軍屬張俊。三十一年金主亮南侵,以橫權都統制,敗於瓜洲鎭。事見《宋史·高宗紀》。《建炎以來繫年要錄》〈 始見卷四十三,終於卷一百九十五〉、《三朝北盟會編》〈 始見卷一百五十,終於卷二百三十八 〉紀之尤詳。余嘗輯其事蹟爲一編,繼念橫本不在三十六人之内,史傳之李橫,是否卽梁山之一丈青不可知,且其事又太多,僅《繫年要錄》一書已至三十餘條,嫌於喧賓奪主,故遂刪去,而其大略於此。
此篇所列十有四人,除宋江外,考其平生事蹟,可確定爲梁山濼降將者,楊志、史斌〈 疑卽史進。〉二人而已。龔聖與贊大刀關勝,盛稱其義勇,亦可信其卽濟南死節之關勝。其餘諸人,雖見於史傳,姓名時代亦復相合。然人之同時同姓名者正復不少。宋時武人,多喜名「勝」、名「順」、名「俊」、名「平」、名「橫」、名「靑」,而名「進」者尤多。裒各書所見,可得數百人。其名旣如是之同,若其姓又爲張、王、李、趙,則名氏皆易同,無由別其爲一人二人也。今於顯有可疑者,附著案語,餘但條舉事蹟,以俟論定。蓋與其過而廢也,寧過而存之耳。
凡考史事,須明其地理。《宣和遺事》及《水滸傳》,皆言宋江聚衆於梁山濼,其事雖不見史傳,然元人詩文中已明言之,明、清諸家地理書亦紀之甚詳,舊說相傳,決非誣妄。自明築沙灣以後,梁山之下,無復滴水,致啓後人之疑。故旣備列諸家之說,復徵引史志,參互考證,以著其疆域,明其變遷焉。
三十六人
《宋史》卷三百五十一〈侯蒙傳〉:「宋江寇京東,蒙上書言: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宣和遺事》亨集:〈士居禮刻本作上下兩卷,此據商務印書館活字本。〉「是時鄆城縣官司得知,帖巡檢王成領大兵弓手前去宋公莊上捉宋江。爭奈宋江已走在屋後九天玄女廟裏躲了。那王成跟捕不獲,只將宋江的父親拿去。宋江見官兵已退,走出廟來,拜謝玄女娘娘。則見香案上一聲響喨,打一看時,有一卷文書在上。宋江纔展開看了,認得是箇天書,又寫着三十六箇姓名。」〈姓名見後表。〉
- 案:宋江三十六人,史不言其姓名。僅《建炎以來繫年要錄》有一史斌爲宋江之黨,〈詳見後〈史進〉條。〉 餘皆不可考。自《宣和遺事》及龔聖與《贊》,始有三十六人姓名綽號,然已大同小異。《水滸傳》演爲小說,與二書又不盡同。龔氏《贊》以宋江爲首,《遺事》宋江在三十六人之外,而皆有晁蓋;《水滸傳》則首宋江無晁蓋;《遺事》明言宋江到梁山濼時,晁蓋已死。然則所謂「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齊魏」者,固當無晁蓋矣。《遺事》又云:「宋江道,今會內只少了三人。那三人是花和尚魯智深,一丈靑李橫〈 黃刻本、活字本此處均作張橫,與下文不合。明刻一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引作李橫,今從之。〉鐵鞭呼延綽。」又云:「朝廷命呼延綽爲將統兵,投降海贼李橫等出師收捕宋江等,屢戰屢敗。朝廷督責嚴切,其呼延綽却帶領得李橫反叛朝廷,亦來投宋江爲寇。……這三人來後,恰好是三十六人數足。」而天書三十六人姓名內,無所謂一丈青李橫者。案:史稱「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以」者能左右之也,則宋江之外當尙有三十六人。《遺事》亦稱張叔夜招誘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宋朝,則宋江自不在三十六人之内,而晁蓋已死,實只三十五人,益以李橫乃足其數。龔聖與《贊》無李橫、杜千而有晁蓋者,非也。故三十六人姓名,當以《遺事》爲近是。特李橫名不在天書之内,宋江不當先知其姓名,此則記叙之疏。事非信史,不足深論,且《遺事》自相矛盾之處不止此。如叙運花石綱十二指使有關勝,而天書内作關必勝;晁蓋等八個大漢,劫蔡京生日禮物,有阮進、阮通、阮小七,而天書内作阮小七、阮小五、阮進皆是也。余欲考三十六人事實,不得不先考定其姓名,而諸事之參互如此。自郎瑛以下,爲之考證者,又生枝節,轉益譌謬,故列爲一表,附於此篇之後,覽者得以詳焉。
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上:「龔聖與作《宋江三十六贊并序》曰:『宋江事見於街談巷語,不足采著,雖有高如李嵩輩傳寫,士大夫亦不見黜。余年少時壯其人,欲存之畫贊,以未見信書載事實,不敢輕爲。及異時見《東都事略》中載〈侯蒙傳〉有書一篇,陳制賊之計云:「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東,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材必有過人,不若赦過招降,使討方臘,以此自贖,或可平東南之亂。」余然後知江輩眞有聞於時者。於是卽三十六人,人爲一贊,〈贊不錄。〉而箴體在焉。』」
- 案:龔開字聖與,號翠巖,山陽人,博學好古,游戲翰墨,爲山水人物尤卓絕,事蹟見程敏政《宋遺民錄》卷十引《姑蘇志》,及吳萊《桑海遺錄序》。〈此序載《淵穎集》卷十二。〉又湯垕《畫鑑》云:「近世龔與先生名開,淮陰人,讀書爲文,能成一家法;畫馬專師曹霸,得神駿之意;畫人物亦師曹韓;畫山水師米元暉,梅菊花卉雜師古作。卷後必題詩,或贊跋,皆新奇。」是則聖與旣善畫人物,又喜題贊。此三十六贊,蓋自畫而自贊之,所謂李嵩輩傳寫者,言傳神寫照也。意謂爲宋江等作圖畫,前人已有爲之者,非自我作古耳。近人據此以爲李嵩有寫梁山濼故事之書,非也。聖與生於宋末,其時民間所傳江輩軼事必尙多。聖與以爲街談巷語,不足采著。而史學著述,如《續通鑑長編》之類,又復流傳未廣,聖與蓋未之見。故僅就《東都事略》所載者,想像而爲之贊,不足見江輩生平。特所著姓名綽號,爲足資證耳。
陳泰《所安遺集·補遺·江南曲序》:「余童丱時,聞長老言宋江事,未究其詳。至治癸亥〈英宗至治三年。〉秋九月十六日,過梁山泊舟,遙見一峯,𡺑嵲雄跨,問之篙師曰,此安山也。昔宋江事處〈按此句有脫誤〉,絕湖爲池,觀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傳以爲宋妻所植。宋之爲人,勇悍狂俠,其黨如宋者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贓臺,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謂『來時三十六,歸時十八雙』,意者其自誓之辭也。始予過此,荷花彌望,今無復存者,惟殘香枳送耳。因記王荆公詩云:『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味其詞,作《江南曲》〈原注:曲因蠧損無存。〉以叙游歷,且以慰宋妻植荷之意云。」
- 案:陳泰字志同,號所安,茶陵人,元延祐二年進士,官龍南令卒。〈見卷末成化癸巳玄孫章《後序》。〉始余讀魯迅《小說史略》,見其引此序「宋之爲人,勇悍狂俠」語,因求所安集觀之,而四庫全書本,譚鍾麟刻本,涵芬樓祕笈影印舊抄本,皆無此序。吾友陳援庵聞之,示我以所藏陸心源寫本。其卷末補錄詩十餘首,此序序在焉,〈後有正德壬申來孫琦跋,陸氏自言從成化本補寫,其實是正德本耳。〉因亟錄於此。序言其黨如宋者三十六人,可見江在三十六人之外,與《宋史》及《宣和遺事》並合。「來時三十六,去後十八變」,亦見《遺事》,謂是宋江題於旗上之語,得此足以互相發明。《遺事》及《水滸》不言宋江有妻,今言宋妻植荷,尤可謂逸聞矣。考《蘇魏公譚訓》云:「曹門外一巷數十家,夏末,梁山泊諸道,載蓮子百十車,皆投此巷,鎚取蓮肉,貨於蓮子行。」魏公仁宗時人,則梁山泊之有荷花舊矣,或池中之荷爲宋妻所植耳。乾隆《一統志》卷一百二十九:「安山在泗水縣東南三十五里。」〈唐宋地里書皆不言有此山。〉觀序所言分贓臺,似不在梁山而在安山。然考劉基《誠意伯文集》卷十七〈分贓臺詩〉云:「突兀高臺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赢,飲泉清節今寥落,可但梁山獨擅名。」則此臺當在梁山。豈宋江當時分據兩山,皆有分贓臺耶?序文旣有脫誤,無以定之。
郎瑛《七修類槀》卷二十五:「史稱宋江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莫抗,而侯蒙舉討方臘。周公謹載其名贊於《癸辛雜志》,羅貫中演爲小說。但貫中欲成其書,以三十六爲天罡,添地煞七十二人之名,又易尺八腿爲赤髮鬼,一直撞爲雙鎗將,以至淫辭詭行,飾詐眩巧,聳動人之耳目,是雖足以溺人,而傳久失其實也多矣。今特書其當時之名三十六於左。」〈姓名見表。〉
- 案:郎氏此條,僅取《癸辛雜識》與《水滸傳》相較,考證殊不詳審。如「七十二地煞」之說,元曲中已有之。〈見後〈宋江〉條。〉劉唐之綽號,《宣和遺事》已作赤髮鬼,而郎氏皆謂始於羅貫中,知其未嘗參考他書也。又其所列三十六人次序,與龔聖與《贊》大異。吳學究作吳用,花和尙無姓名,李應作李英,皆與今本不同,豈所見爲別一本耶?俞樾《小浮梅閒話》〈卽《曲園雜纂》之第三十八卷。〉剿襲郎氏之說,引爲《癸辛雜志》。〈周密書名「雜識」,不名「雜志」,此亦襲郎氏之誤。〉今故列郎氏所載三十六人姓名於表,資參考焉。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莊嶽委談》下:「世所傳《宣和遺事》極鄙俚,然亦是勝國時閭閻俗說。中有南儒及省元字面。又所記宋江三十六人,盧俊義作李俊義,楊雄作王雄,關勝作關必勝,其餘俱小不同。」
- 案:元有漢人、南人之分,《宣和遺事》引南儒詠史詩,〈一在前集上清寶籙宮成後,一在後集欽宗悔不用种師道之言後。〉固似元人之語。若「省元」則正是宋時進士第一人之稱。宋制試進士於禮部,謂之省試,其奏名第一者,謂之省元。《文獻通考》卷三十〈選舉考〉云:「開寶八年,覆試禮部貢院合格舉人王式等於講武殿内,以王嗣宗首。蓋自是年始有殿試、省試之分,省元、狀元之别云。」可以爲證。謂之省者,宋之禮部,屬尙書省也。明無尙書省,故稱舉人之試於禮部爲會試,中式之第一名爲會元。應麟因不解省元之稱,誤以爲「行中書省」之省,遂認爲元人語矣。《宣和遺事》引呂省元《宣和講篇》,〈在前集卷末。〉中有「全燕之地,我太祖、太宗百戰而不能取」云云,明是宋人手筆。而《通考》卷三十三所載有宋一代省元姓名,並無姓呂之人,頗爲疑竇。考《愛日精廬藏書志》卷二十,有舊鈔本《皇朝大事記》,首題「黃甲省元肇慶府學敎授溫陵呂中講義 」。中爲淳祐七年進士,〈見黃虞稷跋。〉是年省元爲馬廷鸞。蓋流俗好諂,稱人每逾其分,故於登進士第者,率稱爲省元,不必眞第一人也。《宣和講篇》,卽《大事記講義》之一篇,〈呂中《大事記》,今尚有傳鈔本,余未見之,當求其書考之。〉安得因此指《遺事》爲元人書乎。《遺事》全書皆作宋人口脗,陳泰《序》所引「來時三十六,歸時十八變」,陸友仁詩所言碣石村,〈見〈宋江〉條。〉皆見於書中。可見元初已盛行。惟其兩引南儒詩,疑出於國亡以後遺民之手耳。
陸容《菽園雜記》卷十四:「鬬葉子之戲,,其形製一錢至九錢各一葉,一百至九百各一葉。自萬貫以上,各圖人形。萬萬貫呼保義宋江,千萬貫行者武松,百萬貫阮小五,九十萬貫活閻羅阮小七,八十萬貫混江龍李進,七十萬貫病尉遲孫立,六十萬貫鐵鞭呼延綽,五十萬貫花和尚魯智深,四十萬貫賽關索王雄,三十萬貫青面獸楊志,二十萬貫一丈青張橫,九萬貫插翅虎雷横,八萬貫急先鋒索超,七萬貫霹靂火秦明,六萬貫混江龍李海,五萬貫黑旋風李逵,四萬貫小旋風柴進,三萬貫大刀關勝,二萬貫小李廣花榮,一萬貫浪子燕青。」
- 案:余十餘歲時,尙見此紙牌於開封,大抵爲城市婦女所酷嗜,可見梁山濼故事之深入民間矣。
- 又案:褚人穫《堅瓠癸集》卷一引潘之垣《葉子譜》云:「葉子始於崑山,用《水滸》中人名爲角觝戲耳。」黎遂球《運掌經》云:「署之以宋江之徒者,必勇敢忠義然後能勝,而又非徒讀書者所能知,故署之以不知書之人。」又引李東琪《紙牌說》云:「自二十萬以至萬萬數極矣。有其資者數擬乎封君,可以帝制,故尊之以宋江也。」
王士禎《居易錄》卷二十四:「宋張忠文公招安梁山濼榜文云:『有赤身爲國不避兇鋒拏獲宋江者,賞錢萬萬貫,雙執花紅;拿獲李進義者,賞錢百萬貫,雙花紅;拏獲關勝、呼延綽、柴進、武松、張清等者,賞錢十萬貫,花紅;拏獲董平、李進者,賞錢五萬貫,有差。』今鬬葉子戲,有萬萬貫、千萬貫、百萬貫、花紅遞降等,用叔夜榜文中語也。」
- 案:張叔夜榜文,不知見於何書,王氏旣未引書名,余徧考之,終不得其出處。榜文於三十六人中,臚肇舉九人姓名,盧俊義作李進義,呼延灼作呼延綽,與《宣和遺事》合。關勝不作關必勝,張清不作張靑,與龔聖與《贊》合,惟李進不見於他書,據《菽園雜記》,乃知爲李俊之誤也。使此榜果出於叔夜,則梁山濼史料之可信者孰過於此。然余有疑焉者,宋時官司尋常懸賞告捕,多不過數千貫。仁宗時,趙元昊稱兵,天下騷動,陝西經略使夏竦揭榜塞上,購元昊頭,纔五百萬貫。〈見孔平仲《談苑》卷一。〉徽宗時,方臘舉兵,建號改元,朝廷降御筆賞格,募生擒或殺獲方十三者,僅白身補橫行防禦使,銀絹各一萬匹兩,錢一萬貫,金五百兩。〈見《續通鑑長編紀事本末》卷百四十一。〉紹興十年,金人渝盟,詔募有能生擒兀朮者,亦不過除節度使,賜銀帛五萬匹兩,田千頃,宅一區而已。〈見《繫年要錄》卷一百三十五。〉今宋江等聚衆水泊,聲勢尚遠不及方臘,而賞錢竟高出夏皇帝、金四太子數十倍不止,何其輕重不倫之甚也?且北宋皇祐、治平間,天下歲入僅一億萬以上。〈此據《宋史》卷一百七十九〈食貨志〉及《文獻通考》卷二十四引曾鞏議經費。考李心傳《朝野雜記》卷十四,謂「混一之初,天下歲入緡錢千六百餘萬,其後日增月廣,至熙豐間,合苗役易稅等錢,所入乃至六千餘萬」,與此不同。〉徽宗時歲入總額不可知,第就宣和元年諸路上供錢物計之,纔一千五百四萬二千四百一十四貫疋兩耳〈 此據《通考》卷二十三引止齋陳氏所列諸路細數總計之如此。〉若拏獲宋江一人之賞錢,便至萬萬貫,是已抵仁、英兩朝一歲之收入,而罄當時天下上供之錢,不足償其五分之一也。古今寧有此政體。堂堂官府榜文,豈葉子格兒戲之比乎。此必後之人不諳典故,造作語言,漁洋不考而誤載之,所謂「俗語不實,流爲丹靑」者也。
翟灝《通俗編》卷三十七:「《癸辛雜志》〈當作識。〉載龔聖與《三十六人贊》,備列名號,較小說多孫立、晁蓋,無公孫勝、林沖;其吳學究不著名;尺八腿、一直撞,綽號大異;鐵鞭先鋒、賽關索、金鎗班,小異;先後次序尤多不同。《宣和遺事》盧俊義作李俊義,楊雄作王雄,關勝作關必勝,並載『花石綱』等事,皆似是《水滸》事本,而呼保義等號無之。」
- 案:黃刻本及活字本《宣和遺事》,三十六人皆有綽號,且云:「宋江看了人名,末後有一行字寫道,『天書付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爲帥。』」則並宋江綽號亦明著之矣。不識翟氏何以云然。
兪樾《茶香室叢鈔》卷十七:「《癸辛雜識》載龔聖與作宋江等《三十六人贊》,名號與世所傳,小有異同。鐵天王今作托塔天王,然其贊有『頑鐵鑄汝』之句,則當時固作鐵矣。尺八腿、一直撞,亦與今異。」
- 案:兪氏此條不誤,與其所著《小浮梅閒話》,直抄《七修類稾》者不同。然亦似未見《宣和遺事》者,可怪也。
- 宋江三十六人名號、次第異同表:
- 余初取《宣和遺事》、龔聖與《贊》、《水滸傳》、《七修類稾》製爲此表,旣脫稿,將付印矣。孫君子書示我以周憲王《誠齋樂府·豹子和尚自還俗雜劇》,大致與《宣和遺事》同,而次第不合,其綽號姓名,亦復小異,遂取原表,增入《誠齋樂府》一闌,備參考焉。凡各書名號與《水滸傳》不同者,字旁以一圈識之。
宣 和 遺 事 | 龔 聖 與 贊 | 水 滸 傳 | 誠 齋 樂 府 | 七 修 類 稾 |
---|---|---|---|---|
呼保義宋江[1] | 〔一〕呼保義宋江 | 〔一〕呼保義宋江 | 宋江[2] | 〔一〕宋江 |
〔一〕智多星吳加亮 | 〔二〕智多星吳學究 | 〔三〕智多星吳用 | 〔一〕智多星吳加亮 | 〔三〕吳用 |
〔二〕玉麒麟李進義 | 〔三〕玉麒麟盧俊義 | 〔二〕玉麒麟盧俊義 | 〔三〕玉麒麟李義[3] | 〔四〕盧俊義 |
〔三〕青面獸楊志 | 〔二六〕青面獸楊志 | 〔一七〕青面獸楊志 | 〔四〕青面獸楊志 | 〔二五〕楊志 |
〔四〕混江龍李海 | 〔一六〕混江龍李俊 | 〔二六〕混江龍李俊 | 〔五〕混江龍李海 | 〔一八〕李俊 |
〔五〕九紋龍史進 | 〔一七〕九文龍史進 | 〔二三〕九紋龍史進 | 〔七〕九紋龍史進 | 〔六〕史進 |
〔六〕入雲龍公孫勝 | 無 | 〔四〕入雲龍公孫勝 | 〔八〕入雲龍公孫勝 | 無 |
〔七〕浪裏百跳張順[4] | 〔一㇣〕浪裏白跳張順 | 〔三㇣〕浪裏白跳張順[5] | 〔九〕浪裏白跳張順[6] | 〔一五〕張順 |
〔八〕霹靂火秦明 | 〔一九〕霹靂火秦明 | 〔七〕霹靂火秦明 | 〔一一〕霹靂火秦明 | 〔二㇣〕秦明 |
〔九〕活閻羅阮小七 | 〔五〕活閻羅阮小七 | 〔三一〕活閻羅阮小七 | 〔一㇣〕活閻羅阮小七 | 〔一㇣〕阮小七
|
〔一㇣〕立地太歲阮小五[7] | 〔二五〕立地太歲阮小五 | 〔二九〕短命二郎阮小五 | 〔一二〕立太歲阮小五[8] | 〔九〕阮小五 |
〔一一〕短命二郎阮進 | 〔一二〕短命二郎阮小二 | 〔二七〕立地太歲阮小二 | 〔一三〕莽二郎阮進[9] | 〔八〕阮小二 |
〔一二〕大刀關必勝[10] | 〔四〕大刀關勝 | 〔五〕大刀關勝 | 〔一四〕大刀關必勝 | 〔五〕關勝 |
〔一三〕豹子頭林沖 | 無 | 〔六〕豹子頭林沖 | 〔一五〕豹子頭林沖 | 無 |
〔一四〕黑旋風李逵 | 〔二㇣〕黑旋風李逵 | 〔二二〕黑旋風李逵 | 〔六〕黑旋風李逵 | 〔二一〕李逵 |
〔一五〕小旋風柴進 | 〔二一〕小旋風柴進 | 〔一㇣〕小旋風柴進 | 〔一六〕小旋風柴俊[11] | 〔七〕柴進 |
〔一六〕金槍手徐寧 | 〔三五〕金槍班徐寧 | 〔一八〕金槍手徐寧 | 〔一七〕金槍手徐寧 | 〔三三〕徐寧 |
〔一七〕撲天鵰李應 | 〔三六〕撲天鵰李應 | 〔一一〕撲天鵰李應 | 〔一八〕撲天鵰李應 | 〔三四〕李英 |
〔一八〕赤髮鬼劉唐 | 〔六〕尺八腿劉唐 | 〔二一〕赤髮鬼劉唐 | 〔一九〕赤髮鬼劉唐 | 〔一一〕劉唐 |
〔一九〕一撞直董平 | 〔二八〕一撞直董平 | 〔一五〕雙槍將董平 | 〔二㇣〕一撞直董平 | 〔二七〕董平
|
〔二㇣〕插翅虎雷橫 | 〔二二〕插翅虎雷橫 | 〔二五〕插翅虎雷橫 | 〔二一〕插翅虎雷橫 | 〔二二〕雷橫 |
〔二一〕美髯公朱同 | 〔三㇣〕美髯公朱仝 | 〔一二〕美髯公朱仝 | 〔二二〕美髯公朱彤[12] | 〔三㇣〕朱仝 |
〔二二〕神行太保戴宗 | 〔二三〕神行太保戴宗 | 〔二㇣〕神行太保戴宗 | 〔二三〕神行太保戴宗 | 〔二三〕戴宗 |
〔二三〕賽關索王雄 | 〔二七〕賽關索楊雄 | 〔三一〕病關索楊雄 | 〔二四〕賽關索王雄 | 〔三六〕楊雄 |
〔二四〕病尉遲孫立 | 〔九〕病尉遲孫立 | [13] | 〔二五〕病尉遲孫立 | 〔一四〕孫立 |
〔二五〕小李廣花榮 | 〔一八〕小李廣花榮 | 〔九〕小李廣花榮 | 〔二六〕小李廣花榮 | 〔一九〕花榮 |
〔二六〕沒羽箭張青 | 〔七〕沒羽箭張清 | 〔一六〕沒羽箭張清[14] | 〔二七〕沒羽箭張青 | 〔一二〕張青 |
〔二七〕沒遮攔穆橫 | 〔三一〕沒遮攔穆橫 | 〔二四〕沒遮攔穆弘 | 〔二八〕沒遮攔穆橫 | 〔三一〕穆橫 |
〔二八〕浪子燕青 | 〔八〕浪子燕青 | 〔三六〕浪子燕青 | 〔二九〕浪子燕青 | 〔一三〕燕青 |
〔二九〕花和尚魯智深 | 〔一三〕花和尚魯智深 | 〔一三〕花和尚魯智深 | 花和尚魯智深[15] | 〔三五〕花和尚[16]
|
〔三㇣〕行者武松 | 〔一四〕行者武松 | 〔一四〕行者武松 | 〔三二〕行者武松 | 〔三六〕行者武松 |
〔三一〕鐵鞭呼延綽 | 〔一五〕鐵鞭呼延綽 | 〔八〕雙鞭呼延灼 | 〔三㇣〕鐵鞭呼延綽 | 〔二二〕呼延綽 |
〔三二〕急先鋒索超 | 〔二四〕先鋒索超 | 〔一九〕急先鋒索超 | 〔三一〕急先鋒索超 | 〔三四〕索超 |
〔三三〕拚命二郎石秀[17] | 〔三二〕拚命三郎石秀 | 〔三三〕拚命三郎石秀 | 〔三三〕拚命二郎石秀 | 〔三二〕石秀 |
〔三四〕火船工張岑 | 〔一一〕船火兒張橫 | 〔二八〕船火兒張橫 | 〔三四〕火船攻張岑[18] | 〔一六〕張橫 |
〔三五〕摸着雲杜千 | 無 | [19] | 〔三五〕摸着雲杜遷 | 無 |
〔三六〕鐵天王晁蓋 | 〔三四〕鐵天王晁蓋 | [20] | 〔二〕鐵大王晁蓋[21] | 〔二〕晁蓋 |
一丈青李橫[22] | 無 | 無[23] | 無 | 無 |
〔二九〕兩頭蛇解珍 | 〔三四〕兩頭蛇解珍 | 無 | 〔二八〕解珍 | |
〔三二〕雙尾蝎解寶 | 〔三五〕雙尾蝎解寶 | 無 | 〔二九〕解寶 |
- 案:《宣和遺事》,劫蔡太師金珠者八人,晁蓋、吳加亮爲首。運花石綱者十二人,楊志、李進義爲首。及先後入梁山濼落草爲寇,以晁蓋爲首領,蓋死而吳加亮、李進義繼之。故其次第,吳加亮一,李進義二,楊志三,晁蓋以先死附於末。其事雖不知信否,而實南宋人話本之舊。自龔聖與《贊》以下各書,皆失其初意矣。
- 凡史家叙事之書,一經刪修重纂,辄往往失眞。況於小說,本非實錄,則其輾轉傅會,愈久而愈失其初意,此事所宜然。如《水滸傳》所叙梁山濼事,持較《宣和遺事》,其增益之處不具論;若其所修飾改易,可決其去事實益遠。卽以三十六人姓名言之,其中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三人。除阮小七同稱活閻羅外,《水滸傳》之立地太歲阮小二,《遺事》作短命二郎阮進;《水滸傳》之短命二郎阮小五,《遺事》於玄女天書内作立地太歲阮小五,而其叙劫蔡太師生日禮物八個大漢姓名,則稱爲阮通。〈八人內有阮進、阮通、阮小七。〉蓋小二、小五、小七,乃其弟兄之行第,而非名也。故除小七之名不傳外,餘二人皆自有其本名,而短命二郎之綽號亦必不當屬之阮小五。奚以明其然耶?宋人小說如《夷堅志》之類,稱人行第者甚多。《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寶祐四年登科錄》,凡進士姓名下,均載行第,有稱大幾者,有稱小幾者。〈又有初幾、重幾、再幾、百幾、千幾、萬幾其他字樣。蓋以爲輩行之識別也。〉如紹興王佐榜〈卽十八年榜。〉三甲第九人李承第大八,五甲第一百十三人喻邦佐第小二。一甲第七人葛邰,三甲第七人蹇駒,四甲第十三人蒲堯仁,五甲第十四人范時中均第小五也。又有卽以行第爲小名小字者,如四甲第四十二人毛介,第三九,小字三九;第七十四人方琯,第念五,小名念五哥是也。阮氏三雄以行第爲小字,其人固當自有本名,《遺事》所載者是也。且阮進排行旣是小二,則短命二郎之號自應屬進而不得移小五亦明矣。由是觀之,《宣和遺事》雖未必可信,要與宋時民間傳說,或尚不至大相遠,而《水滸傳》之增改,直是以意爲之而無所據也。其他如吳加亮、李進義、李海、一直撞名號之異同,皆可以此類推。
呼保義宋江
李埴《十朝網要》卷十八:「宣和元年十二月,詔招撫山東盜宋江。」
- 案:史不載宋江起事之年,《水滸傳》叙事無年月。《宣和遺事》叙楊志、晁蓋等同往梁山濼落草爲寇,事在宣和二年五月。其後宋江殺閻婆惜,事發始投晁蓋,則江之入梁山濼,當在是年六七月以後矣。今據《十朝綱要》,則元年已降詔招安,安得二年五月後方起事乎。李埴爲燾之子,其書蓋卽《長編》之目錄,《長編》所據者,《國史》《日歷》,最爲可信。《宣和遺事》出於街談巷語,不足據也。元年有詔招撫,而江至三年始降,知《水滸》所載兩次招安不成,固非純出虛構矣。夫必官軍不能捕討,然後降詔招安,其勢已張甚。然則江之起,當在宣和紀元以前。《讀史方輿紀要》謂「宋政和中,宋江結砦於梁山濼」,其言必有所本。考《宋史》卷四百六十八《楊戩傳》云:「有胥吏杜公才者,獻策于戩,……括廢隄棄堰荒山退灘,及大河淤流之處,皆勒民主佃,……號爲西城所。梁山濼〈《宋史》「梁」誤作「築」,今改正。〉古鉅野澤,緜亘數百里,濟鄆數州賴其蒲魚之利,立租算船納直,犯者盜執之。」此時江必尙未至梁山。使江已結砦於此,戩安能就其地算船租乎?故江之起,當在政和四年以後,或所結山砦,即因戩所築,逐官吏而據之也。《十朝綱要》此條及《方與紀要》,從未經人引用,余故表而出之,亦讀史者所不廢也。
方勺《泊宅編》卷下:〈據《稗海》本〉「宣和二年十月,睦州靑溪縣堨村居人方臘,託左道以惑衆。……十二月四日,陷睦州。初七日,天章閣待制歙守曾孝蘊以京東賊宋江等出青、齊、單、濮閒,有旨移知靑社。一宗室通判州事,守禦無策。十三日,又陷歙州。」
- 案:此可見宋江當時聲勢之盛,致朝廷有東顧之憂。孝蘊《宋史》卷三百十二附《曾公亮傳》,不載宋江事。羅願《新安志》〈新安郡卽歙州。〉卷九〈牧守題名〉:「曾孝蘊,天章閣待制,二年〈 宣和 〉十月八日到官,十二月移知青州。」
《宋史》卷三百五十一〈侯蒙傳〉:「進尚書左丞中書侍郎,……罷知亳州,旋加資政殿學士。宋江寇京東。蒙上書言:『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才必過人。今清谿盜起,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帝曰:『蒙居外不忘君,忠臣也。』命知東平府,未赴而卒。」
- 案:據《宋史》卷二十一〈徽宗紀〉,蒙罷中書侍郎在政和七年十月。《東都事略》卷一百三〈侯蒙傳〉云:「尋出知亳州,旋除資政殿學士,提奉崇福宮。」餘同《宋史》。惟「齊魏」作「河朔」,「居外不忘君」作「居閒不忘君」,「命知東平府」作「起知東平府」。蓋蒙知亳州未久,卽罷職奉宮祠,此書上於奉祠之日不在亳州任,故云居閒,《宋史》誤也。方臘以宣和二年十月起事,蒙書當上於十月以後,蓋即《泊宅編》所言宋江等出青、齊、單、濮之時。元年有詔招撫,而江不降,其事旋寢,故蒙復有此請。於是朝廷以曾孝蘊知青州,蒙知東平,皆以備江,且謀招撫也。以諸書所載江事觀之,江之徒黨,少亦數千。此但言三十六人者,意欲盛言江之才能,故僅舉其首領耳。
汪應辰《文定集》卷二十三〈顯謨閣學士王公墓誌銘〉:「公諱師心,字典道,世爲婺州金華人,登政和八年進士第,授迪功郎,海州沈陽縣尉。時承平久,郡縣無備。河北劇賊宋江者,肆行莫之禦。旣轉略京東,徑趨沐陽。公獨引兵要擊于境上,敗之,賊遁去。」
- 案:梁玉繩《瞥記》卷七引此文,刪去「登」字,及「進士第」以下二十一字,直以師心之敗宋江爲政和八年事,非也。師心雖以政和八年授官,然是年必不能卽到沐陽。蓋宋人初授官者,例須待闕。〈亦謂之待次,或須次,需戍次。〉凡待某人之闕者,非其人死或去官,則必待其任滿始得到任。官以三年爲一任,〈高宗建炎間始改爲二年,見《宋史》卷一百十一〈選舉志〉。〉有待至兩三任以上者。《續長編》四百九十載蔡京疏云:「三歲一舉,無慮萬計,員多闕少,五歲而後調一官。」周煇《清波雜志》卷一云:「選人改秩,今當員多闕少時,須次動六七年」是也。洪邁《夷堅志》中叙此類事甚多,不可勝數。今姑舉兩事證之。其〈支癸志〉卷十云:「天台王居敬謁劉樞幹問命。旣退,改爲居安,再詣劉肆。劉喜曰:『今名甚利,幾於魁天下,而須待闕十年以上。』王默嗤笑其妄,曰:『烏有在魁甲,而需久次之理。』」由此觀之,可見登第授官者,亦須待也。又《三志》己卷五云:「陳茂英以乾道己丑登第,爲長興尉。淳熙乙未,方赴官。」與師心出身官職皆同,尤爲切證。己丑爲乾道五年,十年改元淳熙,其二年歲在乙未,是已待闕六年矣。師心以政和八年登第,是年改元重和,明年又改宣和,其到沭陽尉任,當在宣和元二年間,蓋所待者猶近闕也。《墓誌》云:「宋江旣轉略京東,趨沭陽。」考宋江以宣和三年二月曾進攻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見後。〉海州在楚州東北一百二十五里。〈見《元豐九域志》卷五。〉由楚至海,沭陽爲必經之路。江「徑趨沭陽」,卽在此時。蓋其前鋒順道經過,志不在此,故爲師心所敗,要亦不過斬首數級耳。不然,江所至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張叔夜雖以奇計敗江,尚用兵千餘人。師心區區一縣尉,所將不過土兵、弓手百數十人,烏能敗之乎。
張守《毘陵集》卷十三〈祕閣修撰蔣圓墓誌銘〉:「未幾,徒知沂州。宋江嘯聚亡命,剽掠山東一路,州縣大振,吏多避匿,公獨修戰守之備,以兵扼其衝。賊不得逞,祈哀假道。公嘸然陽應,偵食盡,督兵鏖擊,大破之。餘衆北走龜、蒙間,卒投表請降。或請上其狀。公曰:『此郡將職也,何功之有焉。』」 《宋史》卷二十二〈徽宗紀〉:「宣和三年二月,甲戌,降詔招撫方臘。…… 是月,方臘陷處州。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
- 案:據招降之語觀之,知徽宗嘗命叔夜招撫宋江。會江爲叔夜所敗,遂承詔出降,卽移軍隸童貫攻方臘。蓋猶用侯蒙前議也。
《東都事略》卷十一〈徽宗紀〉:「宣和三年,二月,方臘陷楚州。淮南盜宋江犯淮陽軍,又犯京東、河北,入楚、海州。夏四月,庚寅,童貫以其將辛興宗與方臘戰于靑溪,擒之。五月,丙申,宋江就擒。」
- 案:方臘未嘗陷楚州,「楚」當作「處」,以字形相近而誤。《事略》此節叙事謬甚。宋江爲張叔夜招降後,卽從童貫玫方臘,四月率次幫源洞,六月破臘衆於上苑洞,皆有明文可考。五月正江與臘馳驅鏖戰之時,安得就擒乎。
《十朝綱要》卷十八:「宣和三年二月,庚辰,宋江犯淮陽軍,又犯京東、河北路,入楚州界。知州張叔夜招撫之,江出降。」
- 案:「楚」下當有「海」字,傳寫脫去。江之攻淮陽入海州,非庚辰一日事也。蓋江以是日降,遂牽連書之耳。云 :「張叔夜招撫之」,可與《宋史》互證。
《續宋編年資治通鑑》卷十八:「宣和二年十二月,盜宋江犯淮陽及京西、河北,至是入海州界,知州張叔夜設方略討捕招降之。」
- 案:陳均《九朝編午綱目備要》卷二十九,與此同。黃以周等《續資治通鑑長編拾補》卷四十二云:「據諸史所書招降宋江事,俱在三年二月,而《續宋編年資治通鑑》獨繫之是年十二月,疑不無舛錯。」此書題李燾撰,雖非燾書,然實宋末坊賈就燾《長編》刪節爲之,陳均書亦大體本之《長編》,皆不當有誤。考童貫之授江浙宣撫使攻方臘,《長編紀事本末》繫之宣和三年正月癸卯,而《宋史·徽宗紀》則繫之二年十二月丁亥,《北盟會編》亦以爲「宣和二年,貫率劉延慶、劉光世、辛企宗、宋江等軍往討之。」〈見後。〉使江之降在三年二月,則方貫出師之時,江尙未降,安得率之以往,疑江實以二年十二月末降於叔夜,而於次年正月隨貫出師。諸史謂三年二月始降者,傳聞異辭也。然李埴爲燾之子,所撰《十朝綱要》,亦書三年二月,不應故與其父立異。《長編》原書旣亡,無所折衷,仍當存疑。
《宋史》卷三百五十三〈張叔夜傳〉:……以徽猷閣待制再知海州。宋江起河朔,轉略十郡,官軍莫敢嬰其鋒,聲言將至。叔夜使間者覘所向。賊徑趨海瀕,劫鉅舟十餘,載鹵獲。於是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距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鬬志。伏兵乘之,禽其副賊,江乃降。」
- 案:諸史皆不言「禽其副賊」,獨見於此傳。金聖歎因《水滸傳》言盧俊義坐第二把交椅,遂影射此事,改第七十一回「梁山泊英雄排坐次」爲「英雄驚惡夢」,謂俊義夢見爲張叔夜所縛,而一百七人情願歸附朝廷。後人習焉不察,亦以爲《宋史》所言「副賊」,必盧俊義也。不知《宣和遺事》所載三十六人姓名,第一名爲吳加亮,第二名始爲李進義,而宋江爲之帥。龔聖與《贊》則宋江第一,吳學究第二,盧俊義第三,是宋人無以俊義爲宋江之副者。若果稗史可信,則張叔夜所禽「副賊」,當是吳加亮而非俊義也。俊義、加亮皆無他事可考,故不別爲專條,附辯之於此。
《東都事略》卷一百八〈張叔夜傳〉:「以徽猷閣待制出知海州。會劇賊宋江剽掠至海,趨海岸,劫巨艦十數。叔夜募死士千人,距十餘里,大張旗幟,誘之使戰。密伏海旁,約候兵合卽焚其舟。舟旣焚,賊大恐,無復鬬志,伏兵乘之,江乃降。」
- 案:李幼武《宋名臣言行續錄》卷三,全與此同。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八十八:「張叔夜,字嵇仲,有文武大材。起知海州,破羣盜宋江有功。」又同卷引《張叔夜家傳》以病乞致仕宮觀劄子:「臣本無技能,徒以片文隻字,誤歷華近。逮出守海壖,會劇賊猝至,偶遣兵斬捕,賊勢挫衂,柑與出降,蒙恩進秩。」
《宋會要》第一百七十七冊:〈兵十二第二十六葉。〉「宣和三年五月三日,詔:『近緣諸州郡守臣,閒非其人,以致盜賊竊發。唯徽猷閣待制知海州張叔夜,直龍圖閣知襲慶府錢伯言,直龍圖閣知密州李延熙,能責所部斬捕賊徒,聲績著聞,寇盜屏跡,宜各進職一等,以爲諸郡守臣之勸。』」
《北盟會編》卷五十二引《中興姓氏奸邪錄》:「宣和二年,方臘反睦州,陷溫、台、婺、處、杭、秀等州,東南震動。以貫〈童貫。〉爲江浙宣撫使,領劉延慶、劉光世、辛企宗、宋江等二十餘萬往討之。」
楊仲良《續資治通鑑長編紀事本末》卷一百四十一:「宣和三年四月戊子,初,童貫與王禀、劉鎭兩路預約會於睦、歙閒,分兵四圍,包幫源洞於中,同日進師。至是王禀等已復睦州,將至洞前。劉顯〈顯當作鎭。〉等已復歙州,駐軍洞欲。且密諭之,尅日旣定,當縱火爲號,見焚燎煙升,則表裏夾攻,仍面縛僞囚,上副御筆四圍生禽之策。劉鎭將中軍,楊可世將後軍,王渙統領馬公直並裨將趙明、趙許、宋江,旣次洞後。而門嶺崖壁峭,坂險徑危,賊數萬據之。劉鎭等率勁兵從閒道掩擊,奪門嶺,斬賊六百餘級。是日平旦入洞後,且戰且進,鳴鏑縱火,焚其廬舍。禀等自洞前望烟而進。禀領中軍,辛興宗領前軍,楊維中領後軍,總裨將王淵、黃迪、劉光弼等與劉鎭合圍夾攻之。賊二十餘萬衆,腹背抗拒,轉戰至晚,凶徒糜爛,血流丹地。火共廬萬閒。王禀以奇兵斬賊五千四十六級。劉鎭等兵斬賊五千七百八十餘級。生禽四百九十七人,脅從老稚數萬計,並釋之,而未得僞酋方臘。翌日搜山。庚寅,王禀、辛興宗、楊惟忠,生擒方臘於幫源山東北隅石㵎中,並其妻擎、兄弟、僞相、侯王三十九人。振旅赴杭州宣撫司。」
《三朝北盟會編》卷二百十二,《林泉野記》曰:「宣和三年,方臘反,光世別將一軍自饒趨衢、婺,出賊不意,戰多捷。臘走入清溪洞。光世遣諜察知其要險,與楊可世遣宋江並進,擒其僞將相,送闕下。」
- 案:此條諸家考證無舉及之者。
《十朝綱要》卷十八:「六月,辛丑,辛興宗、宋江破上苑洞。」
- 案:《宋史》卷四百六十八〈童貫傳〉、《宋會要》第一百七十六册,〈兵第十。〉《續宋編年資治通鑑》卷十八及《泊宅編》、《靑谿寇軌》諸書,敘方礙事,均一字不及宋江。蓋以江非大將,故略之耳。然里巷傳聞,固皆知江有隨攻方臘事,南宋說話人遂編入小說。〈如《宣和遺事》之類。〉作《水滸傳》者,從而鋪張之,盡以戰績歸之於江。自金人瑞評《水滸傳》,僅取其前七十一回,〈金併原本第一回入楔子,故其書七十回,實原本之七十一回也。〉僞撰盧俊義一夢以結之,託爲施耐庵古本,而謂招安以下諸事爲羅貫中所續,詆爲「惡札」。其書盛行,幾於家絃戶誦,致後來考證家,如畢沅、俞樾等,皆不信江曾預攻方臘。今以《長編》、《紀事本末》諸書考之,江之從攻方臘無疑。其戰績雖不如《水滸傳》所云,然非不預其事者。幫源洞形勢,以洞後爲最險,而江與劉鎭諸軍實次洞後。於時分兵兩路,前後夾攻。其率先入洞縱火者,後路軍也。而江實隸後軍,且「擒其僞將相,送闕下」,又有上苑洞之捷。則江降後實曾隸屬童貫參與攻方臘之役。特以偏裨隸入麾下,史紀之不詳耳。其盛爲後來人所傳稱,不盡無因也。
《宣和遺事·亨集》:「各人統率强人,〈各人謂宋江等。〉略州劫縣,放火殺人,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餘縣,劫掠子女玉帛,擄掠甚衆。〈此下呼延綽等三人投宋江及江往東岳還願事,今略去。〉朝廷無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論。有那元帥姓張名叔夜的,是世代將門之子,前來招誘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宋朝,各受武功大大誥勑,分注諸路巡檢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後遣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
- 案:《遺事》此節叙事皆有所本,不甚失實。惟宋江僅縱橫十郡,無二十四州之多;張叔夜是知州,非元帥;皆不免誇大其詞。至謂三十六人初降卽授武功大夫,宋江以裨將有功,遽建節鉞,皆太優,非故事。當攻方臘時,劉光世以鄜延路兵馬都監蘄州防禦使自將一軍,方臘事定,僅授耀州觀察使。王淵以故將爲先鋒,論功纔授閤門宣贊舍人。〈均見《宋史》卷三百六十九本傳。〉江之戰功不高於二人,安得獨授節度使。《宋史》卷一百十九〈職官志〉曰:「宣和末,節度使五六十人,議者以爲濫。」注曰:「親王皇子二十六人,宗室十一人,前執政二人,大將四人,外戚十人,宦者恩澤計七人。」宋江之資格與此各項皆不相當,其不得爲節度使亦明矣。蓋小說類多緣飾,不可以史例繩之也。《遺事》叙宋江事止於此,不言其究竟。考之諸書,方臘事定後,亦更不及江一字。觀宣和四年童貫伐遼,江不從行,而以楊志代將,〈見後楊志條。〉疑江於攻臘後,不久卽死矣。方南北宋之際,天下多事,江之爲人,非甘於老死牖下者,使其不死,必不脫身兵間。而《北盟會編》、《繫年要錄》,於靖康、建炎閒諸將及草莽英雄,紀述甚詳,獨不見江姓名。江於此時非已死卽遠貶,宜乎《水滸傳》有飲御酒被毒之說也。《遺事》又謂:「宣和五年七月一日,太史奏毛頭星現。帝謂張商英曰:『今宋江叛於山東,方臘反於荆、楚,妖星現於燕北,天下紛紛,何時定乎?』」其誇大誤。江之降,臘之死,至是皆已二年有餘,安得復爲此語。其書雜採傳說,前後牴牾不合,類如此。
楊愼《升菴詞品拾遺》:「《甕天脞語》載宋江潛至李師師家,題一詞於壁云:『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倖如何銷得。回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閒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小詞盛於宋,而劇賊亦工如此。」
- 案:《甕天脞語》,《宋史·藝文志》、《千頃堂書目》、《補元史藝文志》皆不著錄,亦不見於各家藏書目,蓋已久佚。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 莊嶽委談下。〉引《詞品》此條論之云:「此卽《水滸詞》,楊謂《甕天》,或有別據」,則應麟亦未見其書也。乃近人所著書如孫璧文《新義錄》之類,〈其卷八十五引《甕天脞語》。〉輒從《詞品》或《筆叢》轉錄,而諱所自來,一似其書尚存者,其實莫知《甕天脞語》爲何等書,亦不辨何人所作也。考明鈔本《說郛》〈涵芬樓排印本。〉卷五十七,錄有邵桂子〈 姓名上下注曰:「宋末國初,宇玄同,嚴陵人。」〉《雪舟脞語》,其名下注云:「一卷,先名《甕天脞語》。」又考《萬姓統譜》卷二百三云:「邵桂子,字德芳,淳安人,號玄同,吳攀龍之子也。鞠於所養,因從其姓。博學宏詞,文聲大著,登咸淳七年進士第,任處州敎授。棄官歸隱,鑿池構軒其上,名曰雪舟。所著有《雪舟脞錄》,《雪舟脞談》,《雪舟脞稾》,傳于世。又嘗作忍、默、恕、退四卦以自警。晚年游松江,遂居脩竹鄉。及終,乃歸柩淳安之諫坡,葬焉。」〈《宋詩紀事》卷七十五有邵桂子,敍其仕履,與《姓譜》同。〉是其人爲宋末遺民,入元高蹈不仕者。故《說郛》錄其書十條,多黍離故國之思。但無升菴所引宋江事。案:百回本《水滸》第七十二回中,却有此詞,字句與《詞品》同。孫璧文疑爲明代人附託。不知邵桂子非明代人。若謂《脞語》本無此詞,出於升菴杜撰,則邵氏著書於元初,必有刻板行世,故陶南村及升菴皆得而見之。升菴雖好僞撰古書,恐不至依託近代人小說以取敗露也。若其詞則爲宋、元間人所擬作,決不出於宋江之手。何者,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見於《宋史》及《東都事略》〈侯蒙傳〉。他如《宣和遺事》及龔聖與《贊》、陳泰《江南曲》、南友仁題畫贊詩〈 見後。〉亦只需三十六人,無所謂七十二地煞者。至元曲中乃有兩說,一仍爲三十六人〈 見《元曲選》甲集,無名氏撰《爭報恩》。〉一則有三十六人大夥七十二小夥,〈亦見高文秀《雙獻功》。〉爲《水滸傳》所本。今此詞中「六六雁行連八九」句,即指一百八人言之,是宋末元初已有此說。此必南宋說話人講說梁山濼公案者,嫌其人數不多,情事落寞,不足敷演,遂增益爲一百八人,以便鋪張。好事者復撰此詞以實之。信爲宋江所作者固失之不考,疑爲明代人所附託者,亦非也。
《七修類稾》卷二十五:「宋江三十六人,周公謹載其名於《癸辛雜志》,羅貫中演爲小說,有替天行道之言。今揚子、濟寧之地,皆爲立廟,據是逆料當時,非禮之禮,非義之義,江必有之,自異於他賊也。」
- 案:民間迷信祠祀,多出於小說。明時《水滸傳》已盛行,故爲宋江立廟。彼無是公之流如齊天大聖者,猶爲人所奉祀,況江乎。
《通俗編》卷二十:「陸友仁《題宋江三十六人畫贊》云:『睦州盜起塵連北,誰挽長江洗兵革。京東宋江三十六,懸賞招之使擒賊。後來報國收戰功,捷書夜奏甘泉宮。』則江降後自有攻討方臘等事,《續傳》所演,不爲無因。」
- 案:陸友字友仁,平江人,自號硯北生,柯九思、虞集薦於元文宗,未及用,卒。所著《杞菊軒稿》已佚。〈見《元詩選》及《四庫提要》卷一百十五。〉此詩見《元詩選》三庚集。其全篇云:「憶昔熙寧全盛日,百年曾未識干戈。江南丞相變法度,不恤人言新進多。蔡家京卞出門下,首亂中原傾大廈。睦州盜起隳連城,誰挽長江洗兵馬。〈《通俗編》作「兵革」,非也,蓋翟氏旣加刪節,有意改之以趁韻耳。〉京東宋江三十六,白日横行大河北。官軍追捕不敢前,懸賞招之使擒賊。後來報國收戰功,捷書夜奏甘泉宮。楚龔如古在畫贊,不敢區區逢聖公。我嘗舟過梁山濼,春水方生何渺漠。或云此是碣石村,至今聞之猶猇魄。」友仁此詩,卽爲龔聖與《畫贊》作也。《宋遺民錄》卷十引《姑蘇志》云:「龔開居吳之日,高郵龔璛爲忘年交,時人謂之楚兩龔,以比漢之兩龔。」故云「楚龔如古在畫贊」。「在」當作「存」,聖與《三十六人畫贊序》云:「余年少時壯其人,欲存之畫贊。」友仁正用其語。後人不曉,妄改爲「在」。「聖公」,方臘也。《靑溪寇軌》云:「方臘託左道以惑衆,自號聖公」是也。友仁詩作於有元中葉,去宋亡未遠,典籍具在,故老猶存,故所言與史傳正合。碣石村,蓋卽《宣和遺事》中之石碣村。然《泊宅編》稱睦州青溪縣堨村居人方臘。《遺事》謂晁蓋仕鄆城石碣村,而此又以石碣村爲卽宋江所據之梁山濼。三人行事相類,乃其所居之地名,亦巧合如此。恐草野傳聞,不免轉相附會。詩言「或云此是碣石村」者,疑之也。宋江攻方臘始末,備見於此詩。翟氏能搜尋及此,洵不易得。《水滸傳》本有攻方臘事,翟指爲續傳者,用金聖歎刪削以後之本也。
汪師韓《談書錄》:〈書只一卷,在叢睦汪氏遺書內。〉「案:《侯蒙傳》有使討方臘之語,事無可考。宋江以二月降,方臘以四月擒,或藉其力。但其擒臘者,據《徽宗本紀》以爲忠州防禦辛興宗,據《童貫傳》以爲宣撫制使童貫,而其實擒臘者乃韓世忠,以偏將追至靑溪峝,問野婦得徑,渡險數里,擣其穴,格殺數十人,擒臘以出。辛興宗掠其俘爲己功,故賞不及世忠。此事在《韓傳》,於宋江何與焉。用宋江討方臘,《靑溪寇軌》亦無其事。若陸次雲《湖壖雜記》,謂「六合塔下舊有魯智深像,追龍浦下有鐵嶺關,說是宋江藏兵處,國初江滸人掘地得石碣,題曰「武松之墓」,當日進征靑溪,用兵於此。稗乘所傳,不盡誣也。』此恐是杭人附會爲之。不然,南宋人紀錄多矣,何無一人言之,閱四百餘年,始有此異聞乎。」
- 案:宋江攻方臘事,已具見於前。以爲無可考者,正坐未見南宋人書耳。擒方臘者雖非宋江,而江實嘗擒臘之將相。小說因之加以煊染,良不足異,據《續通鑑長編》:「二月癸未,王禀等克杭州。」宋江等此時是否身在行間不可知。〈據《宋史》宋江始以是月降。〉陸次雲所記,不見他書,疑以傳疑,存而不論,可也。梁章鉅《浪跡叢談》卷六〈宋江〉一條,剽竊汪氏之說,特於「稗乘所傳,不盡誣也」下改云:「汪韓門以爲杭人附會爲之,恐不足信耳。」
《續資治通鑑長編拾補》卷四十二:「畢氏《通鑑考異》云:『《北盟會編》載《童貫別傳》云:「貫將劉延慶、宋江等討方臘。」據《宋史》本紀,宋江之降在次年,《別傳》誤,今不取。』案:畢氏此言,似亦失考。今據《長編》所載:『三年,四月,戊子,童貫與王禀等分兵四圍包幫源洞,而王渙統領馬公直並裨將趙明、趙許、宋江等次洞後。』《十朝綱要》亦載:『三年,六月,辛丑,辛興宗與宋江破賊上苑洞。』是宋江之討方臘,固有明證,而畢氏乃疑《童貫別傳》爲誤,其說殊未審也。」
- 案:畢氏書殊觕疏,去取亦多失宜。如此條所謂《童貫別傳》,並無其書。《北盟會編》所引者,乃《中興姓氏姦邪錄》耳。〈此書本名《中興姓氏錄》,見《會編》引書目。〈姦邪錄〉乃其中欴一篇,尤正史之〈姦臣傳〉也。〉《長編拾補》於攻方臘事,考證甚精。摭拾《續通鑑長編紀事本末》,《續宋編年通鑑》,《十朝綱要》等書亦甚詳。〈惟《十朝綱要》招撫宋江一條遺漏未引。〉自來考宋江事者,莫能及之。譬如探驪龍,已得其珠,吾之爲此文,直從而補苴之耳。
兪樾《小浮梅閒話》:「問宋江、方臘事。余曰:『宋江事見《叔夜傳》,方臘事見《童貫傳》。』又《韓世忠傳》:『方臘反,世忠以偏將從王淵討之。時有詔能得臘首者授兩鎭節鉞。世忠窮追至睦州青谿峒,問野婦得徑,卽挺身仗戈直前,度險數里,擣其穴,格殺數十人,禽臘以出。辛興宗領兵截峒口,掠其俘爲己功。』是擒方獵者韓世忠也。乃生前旣爲辛興宗冒功,而數百年後,稗官演說,又歸之於武松,抑何蘄王之不幸也。惟《侯蒙傳》:『蒙上書言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命知東平府,未至而卒。』是救宋江以討方臘,侯蒙有此議而實未行。小說家卽本此附會耳。」
- 案:《水滸傳》叙事固非信史,然其言擒方臘者乃魯智深,未嘗歸之武松,惟戲劇中有武松獨手擒方臘之事耳。戲劇固與小說不同。兪氏謂宋江未嘗攻方臘,蓋爲金人瑞、兪萬春〈 萬春作《蕩寇志》,自序謂:「當年宋江並沒有受招安平方臘的話,只有被張叔夜擒拏正法一句話。」〉之說所惑,兩人不讀書,且《北盟會編》諸書當時無印本,未可以此責之。兪氏以博雅負盛名,乃盡屏他書不觀,獨執《宋史》爲據,不謂之疏漏不可矣。
又《茶香室續鈔》卷十六:「宋洪邁《夷堅乙志》云:『宣和七年,戶部侍郎蔡居厚……疽發于背,卒。……夫人慟哭曰:「侍郎去年帥鄆時,有梁山濼賊五百人受降,旣而悉誅之,吾屢諫不聽也。」』案:此梁山濼賊,卽宋江等也。宋江事見《宋史·張叔夜傳》,但云:『擒其副賊,江乃降。』至降後爲蔡居厚所殺,……則人所未知也。」
- 案:宋江之降張叔夜,在宣和三年二月,蔡居厚之殺降,在宣和六年,且一在海州,一在鄆州,安得併為一談。此似僅粗讀《叔夜傳》,並《徽宗本紀》亦未考矣。若謂降而復叛,又降於蔡居厚爲所殺,則諸書並無此說,豈可杜撰故事。《夷堅志》第言「梁山濼賊」,本無姓名。今謂卽宋江等,不知何所見而云然。魯迅《小說史略》,謂「《乙志》成于乾道二年,去宣和六年不過四十餘年,耳目甚近,冥譴固小說家言,殺降則不容虛造,山濼健兒結局,蓋如是而已。」蓋亦未嘗深考也。
光緒《山東通志》卷百十六:〈民國重修本。〉「徽宗朝蔡京、貫用事,淮南盜宋江掠京東十郡,張叔夜擊降之。其黨三十六人,《宣和遺事》能舉其名,有軍官失志從賊者。時方約金攻遼,不能用也。」
- 案:此所謂「軍官失志從賊者」,蓋據《宣和遺事》楊志等十二人皆押花石綱指使,呼延綽、李橫二人,嘗將兵收捕宋江故也。然其事信否不可知,至謂宋不能用江等,則不知江嘗與攻方臘,而伐遼之役,楊志實在行間也。
- 又案:宋江綽號呼保義,莫知其何所取義。龔聖與《贊》云:「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豈若狂卓,專犯忌諱。」語意仍不明。考《宋史》卷一百六十九〈職官志〉:「政和二年,易武階官以新名,以舊官右班殿直爲保義郎。」宋江以此爲號,蓋言其武勇可爲使臣〈 宋制內殿承制至三班借職皆爲使臣。〉云爾。呼者自呼之簡詞,殆亦當時俗語。曰呼保義者,明其非眞保義也。或疑武選凡五十二階,而保義郎爲第四十九階,宋江旣自負武勇,曷不取其稍貴重者稱之。不知江起於平民,以流俗所習知之卑秩自名,此猶王莽末,赤眉軍之以三老祭酒稱其將率耳。宋時稱貴游子弟輒曰幾承務,〈承務郎卽舊官之校書郎正字,於文官三十七階中爲第三十階。〉稱文士輒曰某宣教,〈宣教郎,卽舊官之著作佐郎,爲第二十七階。〉皆取其資地所能致者稱之,不必眞作此官。《夷堅支志》戊卷六云:「揚州人胡子者,其家頗贍,故有承務之稱。」又《三志》辛卷九云:「弋陽稅戶易生,以門族有仕者,故冒稱承務。」可以爲證。《揮塵錄餘話》卷二云:「靖康間有士子賈元孫者,多遊大將之門,自稱賈機宜。時有甄陶者,奔走公卿之前,以善幹事,大夫多使令之,號甄保義。空靑先生〈 曾紆 〉嘗戲以爲對云:『甄保義非眞保義;賈機宜是假機宜』。」 可見無官之人,皆可稱保義,宋江以之自呼,亦若此而已。龔明之《中吳紀聞》卷六「朱氏盛衰」條記朱勔事云:「園夫畦子,藝精種植,及能疊石爲山者,朝釋負擔,暮紆靑紫,如是者不可以數計。勔死,前日之受誥身者盡褫之。當時有謔詞云:『做園子,得數載,栽培得那花木就中堪愛。時將介保義酬勞,反做了今日殃害。』又云:『疊假山,得保義,幞頭上帶省百般村氣。做模樣偏得人憎,又識甚條制。今日伏惟安置。』」曾慥《高齋漫錄》云:「近年貴人僕隸,稱保義,又或稱大夫。」慥爲南、北宋間人,與宋江同時,由其言觀之,可知北宋末年官爵之濫。保義郎一階,尤爲容易,幾於盡人可得,故甄陶、宋江皆以此自稱。然江自命英雄,而所稱僅等於「貴人僕隸」。故龔氏贊曰:「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言其自呼甚卑也。其曰「豈若狂卓,專犯忌諱」者,蓋以董卓比張邦昌、劉豫,言董卓、張邦昌、劉豫輩以狂妄爲當時人所惡,江非其比也。《夷堅三志》己卷八云:「宣和間,保義郎唐革,爲城北壁巡檢。有貴璫葬其父,革率衆迎引,頗盛於當時。璫大喜,問:『目今是何官資?』曰:『保義郎。』又問:『做得恁差遣?』曰:『不過兵馬監押耳。』」可見宋之保義郎,正當作巡檢。宋江自稱呼保義,而其投降後,得爲諸路巡檢使。則其所得官資,正與其所以自呼者相符合也。《宋會要》第一百七十七冊〈兵十二之二十六葉。〉云:「宣和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奉御筆,河北羣賊自呼賽保義等,昨於大名府界往來作過。」則宋江降後,又有自名賽保義者,與江之綽號適同,可爲旁證。或者其人之取此爲號,卽欲賽過宋江之意歟。
青面獸楊志
《三朝北盟會編》卷六:「宣和四年,六月,童貫至河閒府,分雄州、廣信軍爲東西路。以种師道總東路之兵,屯白溝。王禀將前軍,楊惟忠將左軍,种師中將右軍,王坪將後軍,趙明、楊志將選锋;辛興宗總西路之衆,屯范村。楊可世、王淵將前軍,焦安節將左軍,劉光世、冀景將右軍,曲奇、王育將後軍,吳子厚、劉安將選鋒軍。並聽劉延慶節制。」
《宋會要》第一百七十五冊:〈兵八第十三至十五葉。〉「宣和四年,三月二十七日,遣童貫爲陝西、河東、河北路宣撫使,勒兵十五萬巡邊。五月十八日,續遣少保鎭海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蔡攸爲河東、河北路宣撫副使。於是西師稍集。种師道總東路之衆,屯白溝。王亶〈 當作王禀。〉將前軍,楊惟忠將左軍,种師中將右,王坪將後軍,趙明、楊志將選鋒;辛興宗總西路之衆屯范村。楊可世、王淵將前軍,焦安節將左軍,劉元國、冀景將右軍,曲奇、王育將後軍,吳子厚、劉光世將選鋒。並聽劉延慶節制。」
- 案:此伐遼之師也。兩書人名小異,其言楊志將選鋒軍則同。余嘗考之,卽梁山濼三十六人中之青面獸也。何以言之,此伐遼諸將十八人,其中如劉延慶、王禀、楊惟忠、趙明、辛興宗、楊可世、王淵、劉光世、冀景九人,皆貫攻方臘時舊將領,〈攻方臘將領姓名見《續長編紀事本末》卷一百四十一及《宋會要》第一百七十六册。《長編》無冀景姓名,僅見《宋會要》。〉蓋移得勝之師以從。其不行者,郭仲荀、姚平仲、劉鎭、王渙、馬公直、黄迪、劉光弼、趙許、宋江九人而已。而幫源洞之役,宋江與趙明同爲後路軍裨將。今楊志復與趙明同將東路選鋒軍,是志所將者,卽宋江之兵也。志在《宣和遺事》三十六人中,位居第三,僅次於吳加亮、李進義,爲宋江軍中大將,故遂以代江,此可以意會得之者。況《北盟會編》又稱志爲「招安巨寇」,〈見後。〉故知其卽梁山濼之青面獸矣。《繫年要錄》卷二十七云:「李允文裨將吳錫,自云子厚之族。子厚者,宣和末爲河東北宣撫司選鋒軍統制。」志與吳子厚同將選鋒軍,班次當相等。然則志亦統制官也。
《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十七引《節要》:〈《會編》引書目有《金虜節要》,歸正官張匯撰。〉「自賊入寇,兩河、河北更無一戰,河東大小雖有數戰,惟孫翊、折可求、种師中之戰,有可以與賊相持勝負之理,至於敗也,誠可惜哉,故臣皆有說焉。其餘焦安節敗於團栢,冀景敗於交城,楊志敗於盂縣,解潛敗於南關,范瓊敗於介休,劉韐敗於平定,張灝敗於郭柵,皆望塵而走,或交鋒而退,無足紀也。」
又同卷引《靖康小雅》:「公諱師中。始斡離不擁衆北還,公尾襲其後,因令公留屯眞定。未幾,趣公太原,乃由土門下井陘至榆次。金人先屯兵縣,公擊走之,遂入縣休士。時軍中乏食三日矣,戰士人給豆一勺,皆有饑色。翌日,賊遣重兵迎戰。『招安巨寇』楊志爲選鋒,首不戰,由間道徑歸。前軍參謀官黃友戰沒。胡騎四集,官軍潰敗。公獨與親兵小校數百搏戰,逐力戰而死。」
- 案:楊志降後,以攻方臘時嘗立戰功,故伐遼時得爲選鋒軍統制。及從种師中援太原,遂首先潰退,陷師中於死。《靖康小雅》謂於時「人給豆一勺,皆有饑色」。《傳信錄》又言:「師中至榆次,輜重犒賞之物,悉留眞定,不以從行。金人乘閒衝突,諸軍以神臂弓射卻之。欲賞射者。而行司銀盌祇數十枚,庫吏告不足而罷。於是皆憤怨,得與散去。」〈亦見《會編》同卷引。〉然則志軍之潰也,徒以飲食犒賞不滿所欲,遂憤而遁去耳。張匯言:「志敗於盂縣」;蓋志自榆次潰歸,道遇金人,又望塵而走耳。此後遂不知所終。考《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引《中興遺史》曰:「河北制置使种師中軍眞定,進兵解太原圍,去榆次三十里。金人乘閒來突,師中欲取銀賞軍,而輜重未到,故士心離散。又嘗約姚古、張灝兩軍同進,二人不至。師中身被數創,裹創力戰,又一時,死之。朝廷議失律兵將,中軍統制官王從道,朝服而斬於馬行市。」考《宋史》卷一百四十六〈兵志〉曰:「靖康元年,河北路制使劉韐奏:『榆次之戰,頃刻而潰。統制、將佐、使臣走者,十已八九,軍士中傷,十無一二。欲乞指揮應种師中下統制、將佐並依聖旨處分,仍令軍前自效。如能用命立功,與免前罪。今後非立戰功,雖該恩赦,不得叙復。』詔:『种師中下統制、將佐,並降五官,仍開具職位、姓名申尚書省,餘依劉韐所奏。』」是當時朝廷賞罰,猶能行於軍中。志倡逃陷帥,爲一時罪魁,殆已與王從道同時處斬。縱或倖免,亦必例降五官不得叙復。宜其後來不見於史也。
混江龍李俊 〈一作李海〉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九十九:「紹興十年二月,先是單州碭山縣染戶宋從,因販棗往南京界劉婆家,得一小兒日遇僧,自謂少帝第二子,至泗州,具事奏聞,送閤門司。及閤門諸處勘當,淵聖皇帝卽無第二子,旨:『決脊杖二十,刺配瓊州牢城。』針筆人執筆不敢下手,旣而刺字極細。小杖直李俊執杖不敢決,旣而輕拂之,皮亦不傷。遇僭經過來安縣,題詩于興國寺曰:『三千里地孤寒客,七八年前富貴家,泛海玉龍驚雪浪,權藏頭角混泥沙。』猶自謂爲眞耳。」
- 案:混江龍〈 應用混江龍治河,遠在宋代以前,宋以前載記有之,一時未能檢得出處。此《元史》一條乃王君利器檢示,雖時代稍晚,亦足資參證。〉爲治河之工具。《元史》卷一百四十三〈泰不華傳〉云:「黃河決,奉詔以珪玉、白馬致祭河神,竣事上言:淮安以東,河入海處,宜倣宋置撩清史,用輥江龍鐵掃撼蕩沙泥,隨潮入海。朝廷從其言。會用夫屯田,其事中廢。」此所稱輥江龍卽混江龍。《水滸傳》混江龍之姓名,《宣和遺事》作李海,龔聖與《贊》作李俊,竟不知孰是,若此人則又偶同姓名者耳。觀劉遇僧所題詩,自謂玉龍混于泥沙,則混江龍之名,可以移贈,亦趣聞也。
九紋龍史進 〈一作九文龍〉
《宋史》卷二十四〈高宗紀〉:「建炎元年,秋七月,關中賊史斌犯興州,僭號稱帝。」
又卷三百七十七〈盧法原傳〉:「紹興元年,張浚承制起知夔州,進端明殿學士川、陝宣撫副使。金人攻關輔,叛將史斌陷興州,諸郡多應者。法原命諸將堅壁,言戰者斬,衆以爲怯。未幾,河東經制使王𤫉以乏食班師,法原開關納之,與𤫉同破斌,復興州。」
- 案:此以爲紹興元年事,與《高宗紀》及諸書皆不合,誤也。法原是時未爲宣撫副使,開關納𤫉者,亦非法原,詳見後。
又卷三百四十四〈儒林·邵伯溫傳〉:「擢提點成都路刑獄。賊史斌破武休,入漢利,窺劍門。伯溫與成都帥臣盧法原合謀守劍門,賊竟不能入。蜀人德之。」
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七:「建炎元年,秋七月,賊史斌據興州,僭號稱帝。斌本宋江之黨,至是作亂,守臣向子寵望風逃去,斌逐自武興謀入蜀。成都府利州路兵馬鈴轄盧法原,先與本路提點刑獄邵伯溫共議,遣兵扼劍門拒之。斌乃去。蜀賴以安。」
- 案:宋江三十六人,史不言其誰某,《要錄》於史斌獨明著爲「宋江之黨」,是其當在三十六人之内,固已無疑。特《宣和遺事》諸書並無史斌其人,但有九紋龍史進耳。進與斌以北音讀之,頗相近似。《水滸傳》言進爲華陰縣人,而《宋史》亦稱斌爲「關中賊」,姓氏地域並合。然則史斌者,其卽九紋龍歟。史又稱斌爲「叛將」,蓋與宋江同降,後亦嘗授官爲將校。三十六人,類不知其所終,獨斌降後復起,嘗號稱帝,而見戮於吳玠,最爲彰明較著。史傳皆稱史斌,自當以史斌標目。今仍題爲史進者,在使覽者易曉,非敢竟定斌爲進也。
又卷十一:「建炎元年十二月,同州旣陷,河東經使王𤫉之軍潰亂不能整,率衆由金商西入蜀,州縣
震恐,欲閉關拒之。利州路提點刑獄公事張上行破衆議迎𤫉屯興元府,且供其衣糧。時叛賊史斌僭號興州,將攻興元府。𤫉遣統制官韋知幾、統領官申世景領兵扼之,復興州。」
《宋史》卷二十五〈高宗紀〉:「二年十一月,涇原兵馬都監吳玠襲斬史斌。」
又卷三百六十六〈吳玠傳〉:「三年冬,劇賊史斌寇漢中,不克,引兵欲取長安。曲端命玠擊斬之,遷忠州刺史。」
- 案:《紀》與《傳》年月不合,《傳》承《碑誌》之誤也。
杜大珪《名臣碑傳琬琰集》上編卷十二,明庭傑〈吳武安玠功績記〉:「建炎三年,金人内侵已三載矣。侯以前軍討賊,進據靑溪嶺。冬,以本道兵復華州。劇賊史斌寇興鳳,據長安,謀不軌。侯進兵夜襲其城,出戰,斬其首,轉右武大夫。」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十六:「建炎二年四月,史斌據長安,吳玠擒斌,克長安,又克華州。〈《會編》之體,有綱有目,以上提綱也。〉金人旣退兵,涇原將曲端逐下兵秦州,而鳳翔長安各爲義兵收復。端大怒,執鳳翔劉彥希殺之。會叛賊史斌侵興元不克,引兵還。忠義兵統領張宗諤誘斌至長安而散其衆,欲徐圖之。端遣吳玠襲擊斌,斌走鳴犢鎭,爲玠所擒。端自襲張宗諤,殺之,收復長安。玠以斌凌遲處斬。」
- 案:擒斌之歲月,各書參差不同。此作二年四月者,蓋本之趙甡之《遺史》也。觀《要錄》注自知。
又卷一百九十五:「中書舍人王綸爲公《墓銘》曰:『三年冬,劇賊史斌寇興鳳,據長安,謀爲不軌,公擊斬之,轉右武大夫。』」
浪裏百跳張順 〈一作浪裏白條〉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三十三:「建炎四年五月,永興軍路部將姒逵與其徒四百人謀殺將官張順,不克,亡去,引衆犯金州。」
《宋會要》第一百八十一册:〈兵十徙第第二十九頁。〉「建炎四年五月二十九日,詔金房州安撫使王彥,特補正右武大夫。以宣撫使司言,『永興軍路將姒逵,結連軍兵,張害本將張順,不捷,部領人兵作過。至五月二十六日,侵犯金州界。王彥於黃岡嶺活捉姒逵等三人,並叛兵四百餘人』故也。」
《宋史》卷四百四十九〈忠義傳〉:「馬俊,太平州慈湖兵也。紹興二年,砦軍陸德、周青、張順等據州叛,靑爲謀主。俊伺靑上馬,斫中頰,遇害。旬中,官軍至,德、青遂伏誅。」
- 案:此兩張順非一人,蓋順既爲將官,必不復作砦軍也。
張綱《華陽集》卷八〈張順、孟涓各轉右武大夫制〉:「國家置武官,等秩不一,而横列處其最高。方時多艱,名器爲重,非有顯績,不輕假人。具官某,勇聞一時,出入行陣。嘗從大將,破敵有功。迨今累年,而幕府具名來上。茲用錫爾贊書,一新寵命,以光戎壘,以爲衆士之勸。往其祗服,圖報勿忘。」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七十六:「紹興四年五月丁巳,中衛大夫濟州防禦使孟涓知泗州。先是知泗州徐宗誠既罷去,而淮束宣撫使韓世忠言楚、泗、漣水軍、招信縣、洪澤鎭五處,皆係沿淮邊面,與齊接界,水陸四衝要害去處。自來官屬皆未得人,所以前後斥堠不明,探報誣罔,大失倚賴。翌日,遂以中衛大夫和州防禦使淮東宣撫使前軍統領張順,充淮東兵馬都監,洪澤鎭把隘,用世忠奏也。旣而金僞入寇,涓等望風逃遁,卒不能保其境焉。」
- 案:以此兩條參互考之,知制詞中所謂大將幕府卽韓世忠。張綱以紹興三年五月試中書舍人,〈見《集》後所附《行狀》,及《要錄》卷六十五。〉制當作於此年。右武大夫橫班第十四階,中衛大夫則第九階也。〈見《宋史》卷一百六十九〈職官志〉。〉《要錄》謂金僞入寇,涓等不能保境者,指四年九月金人及僞齊分道渡淮,韓世忠自承州退保鎭江府事言之。〈見《要錄》卷八十,及《宋史》卷二十七〈高宗紀〉。〉此張順與前爲永興軍將官者當是一人,惟是否卽浪裏百跳,無明文可考。至於《水滸》所叙張順死事情形,則又因南宋末年之張順而附會之者也。《宋史》卷四百五十〈忠義傳〉云:「張順,民兵部將也。襄陽受圍五年,宋闖知其西北一水曰情泥河,源於均房,卽其地造輕舟百艘,……出重賞募死士,得三千,求將,得順與張貴。……漢水方生,發舟百艘,稍進團山下。越二日,進高頭港口,結方陳,各船火槍、火砲、熾炭、巨斧、勁弩。夜漏下三刻,起矴出江,以紅燈爲識。貴先登,順殿之。乘風破浪,徑犯重圍,至磨洪灘以上。北軍舟師布滿江面,無隙可入,衆乘銳凡斷鐵絙攢杙數百,轉戰百二十里。黎明,抵襄城下。……及收軍,獨失順。越數日,有浮屍遡流而上,被介胄,執弓矢,直抵浮梁,視之,順也,身中四槍六箭,怒氣勃勃如生。諸軍驚以爲神,結冢歛葬,立廟祀之。」《水滸傳》謂張順於湧金門外被鎗箭攢死,卽於其地立廟者,〈見百回本九十四回至九十六回。〉南宋張順之事。謂順赴水至湧金門撞動水簾者,張貴所募勇士事也。特易襄陽城外爲杭州湧金門耳。
梁玉繩《瞥記》卷六:「湧金門外金華將軍廟,人以爲卽張順歸神,非是。」
- 案:《水滸傳》云:「宋江想起張順如此通靈顯聖,去湧金門外靠西湖邊,建立廟宇。後來回京奏知此事,特奉聖旨勅封爲金華將軍。」考《咸淳臨安志》卷七十三云:「金華將軍廟,在豐豫門〈 卽湧金門。〉內涌金池前。神姓曹名杲,眞定人,仕後唐爲金華令。時郡兵叛,神以計平之。吳越王嘉其功,就擢婺守。國初,錢氏來朝,委以國事。嘗卽城隅浚三池,日涌金。邦人德之,爲立祠池上。」《夢粱錄》卷十四叙事同,而文稍略。然則杭之金華將軍廟,所祀乃曹杲。杲嘗爲金華令,故稱金華將軍,與張順無與也。小說之取材,移甲就乙,大都如此。梁氏雖知其非張順,而不能有所考正,蓋未檢《臨安志》耳。若阮葵生《茶餘客話》卷四,以「金華將軍」爲「青蛙」二字之訛,益近無稽矣。
大刀關勝 〈一作關必勝〉
《宋史》卷四百七十五〈叛臣劉豫傳〉:「宣和六年,……除河北提刑。金人南侵,豫棄官避亂儀眞。豫善中書侍郎張慤。建炎二年正月,用慤薦除知濟南府。時盜起山東,豫不願行,請易東南一郡。執政惡之,不許。豫忿而去。是冬,金人攻洲南,豫遣子麟出戰,敵縱兵圍之數重。郡倅張柬益兵來援,金人乃解去,因遣人啗豫以利。豫懲前忿,遂畜反謀,殺其將關勝,率百姓降金。百姓不從,豫縋城納款。……」《金史》卷七十七〈劉豫傳〉:「宋宣和末,仕爲河北西路提刑,徒浙西,抵儀眞,喪妻翟氏,繼值父喪。康王至揚州,樞密使張慤薦知濟南府。是時山東盜賊滿野,豫欲得江南一郡,宰相不與,忿忿而去。撻懶攻濟南。有關勝者,濟南驍將也,屢出城拒戰。豫遂殺關勝出降。」
- 案:關勝事不見於《僞齊錄》、《北盟會編》、《繫年要錄》諸書,《宋史》載之亦不詳。以《金史》相參證,其情事乃粗可覩。蓋豫請江南郡不遂,忿忿而赴濟南,早懷不軌之心。及金人來攻,勝爲守將,驍勇善戰,屢出城拒敵。豫所以不卽投拜,且遣兵出戰者,以有勝也。勝不死,豫不敢降。故反謀旣決,遂先殺勝矣,勝誠烈丈夫也哉。
梁玉繩《瞥記》卷七:「《宋史·劉豫傳》:『豫將關勝,與俱降金。』」
梁學昌等《庭立記聞》〈記其父玉繩之言。〉卷一:「崔秋谷云:『《金史·劉豫傳》:「關勝者,濟南驍將,屢出城拒敵,豫殺勝出降。」』又王象春《齊音》云:『金兵薄濟南,守將關勝善用大刀,屢戰兀朮。金人賄劉豫誘勝殺之。』是勝未嘗降金也,《宋史》誤。」
- 案:《宋史·劉豫傳》言殺其將關勝,與《金史》同,未嘗誤也。梁氏匆匆檢閱,誤讀「其將關勝率百姓金」作一句,而不覺其上尙有一「殺」字,遂以爲勝與豫俱降金矣。崔氏又不檢《宋史》,僅據《金史》以與之辯,遂以《宋史》爲誤,皆疏謬可笑。惟所引《齊音》,謂關勝善用大刀,則其人當即《宣和遺事》中之關必勝,足爲梁山濼生色。雖不知所據何書,當非杜撰。然《金史》明言撻懶攻濟南,〈宗翰傳〉亦云:「宋知濟南府劉豫以城降于撻懶。」而撻懶本傳言:「分遺諸將趣磁、信、德,皆降之,劉豫以濟南府降。」則撻懶尚非自行。〈宗弼〈 卽兀朮。〉傳〉無至濟南之事。象春謂勝屢戰兀朮者,誤也。蓋勝實與金別將戰,流俗相傳,但知有兀朮耳。
《茶香室叢鈔》卷十七:「《大刀關勝贊》口:『大刀關勝,豈雲長孫?雲長義勇,汝其後昆。」則俗傳以關勝爲關公之裔,亦非無因。」
- 案:此引龔聖與《贊》也。龔氏之《贊》皆姓名、綽號字面牽合以成文,以此人姓關,遂曰「豈雲長孫」,非眞以爲壯繆後昆也。《水滸傳》卽從此傅會,其實皆出臆造,無足深論。惟是聖與自言「卽三十六人,人爲一贊,而箴體在焉。」故其各贊,皆語含規諷。獨《勝贊》略無貶辭,且謂其不愧雲長之義勇,此其間必有事實可據,絕非空言稱歎。豈龔氏亦以濟南守將拒金被殺者爲卽此關勝,故從而許之歟。若然,則王象春之言,不爲無稽矣。
光緒《山東通志》卷三十四古蹟一:「濟南府歷城縣,關勝墓在縣南渴馬崖。」
又卷一百九十九〈雜志上〉:「歷城馬跑泉,乃金兵薄濟南時,關勝與兀朮大戰,一日,至渴馬崖,求水不得,馬跑地而泉湧出,因名馬跑泉。今西門南濠外有馬跑泉,濼水環流,是另一泉也。劉豫受金賂,殺關勝,其墓在渴馬崖西。」
- 案:以勝之屢與金人接戰,濟南固宜有其遺蹟。然《通志》此節不云出於何書,其以勝爲與兀朮戰,誤與王象春《齊音》同。
黑旋風李逵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十四:「建炎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庚戌,密州軍卒杜彥、李逵、吳順反,杜彥自稱知軍州事,追執趙野,殺之。趙野棄城去,有守衙節級杜彥、樂將節級李逵、小節級吳順三人者,因民洶洶,遂謀作亂。且曰:『方今盜賊縱橫,一州生靈,豈可無主,請自爲知州。』軍兵皆聽命。彥遂知州事,而逵與順左右之。彥遂遣人追野,至張倉鎭,執野並其家屬回。癸丑,彥等坐黃堂上,其徒黨聲喏報捉到趙野。彥曰:『爾爲知州,自搬老小,欲向南去,不知一州生靈誰爲其主。』野不能應。彦令取木驢來,釘其手足。野大驚,乃呼曰:『告太尉,願愬一言。』彥媟罵之。衆已撮野跨木驢,釘其手足矣。推出譙門,遲而殺之,取其頭籤于市。……彥等取密州一城强壯,盡刺爲軍。」
- 案:《宋史》卷三百五十二〈趙野傳〉不如此之詳,但曰「軍校杜彥等作亂」,不言李逵。逵適與黑旋風同姓名。考《宣和遺事》,謂「三十六人歸順後,各受武功夫」,雖不可盡信,然觀楊志於宣和四年已將選鋒軍,史斌亦於建炎前爲將,不應逵於此時猶爲節級。疑此李逵非黑旋風也。雖然,此人爲密州樂將節級,而《水滸傳》謂黑旋風是江州小牢子,宋時牢子亦稱節級,又似相合者,豈志、斌輩因攻方臘有功受賞,而逵終屈於走卒,流落不偶,以至是歟。抑小說家取此李逵之事,傅之黑旋風歟。是皆不可知也。姑彙其事,以俟考訂耳。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十:「建炎元年十一月庚戌,杜彥據密州。趙野將輜重家屬棄城而去。軍民偶語,兩日不定,彦守衛軍校與軍士李逵、吳順謀曰:『方今盜賊縱横,一州生靈,豈可無主。』乃自稱權知州事,而逵、順左右之。追執野於張蒼鎭。後三日,彥坐黄堂上,數野以棄城之罪,命臠之而分其室。彥盡刺城中人以爲軍。」
又卷二十一:「建炎三年三月癸卯,宮儀圍安邱縣。權知密州杜彥引兵救之。其徒李逵、吳順皆不從,曰:『儀衆甚盛,未可與戰。』彥曰:『見敵不擊,何以威衆。』遂行,至潑石橋,與戰大敗。彥盡喪其步軍。儀忿之,遂屠安邱縣。彥還密州,逵、順貴喪軍,拒不納。彥欲引去,而軍馬皆有家屬在城中,出言紛紛。逵開門納之,乃殺彥,梟其首。逵遂領州事。」
汪藻《浮溪集》卷十六〈戒諭李逵、宮儀、張成等敕書〉:「敕李逵等:朕惟彊寇〈 《三朝北盟會編》作胡虜,聚珍本《浮溪集》作彊寇,蓋四庫館所改。〉憑陵,山東震擾,保此數州之地,皆爾諸將之功,雖在艱難,頗寬憂顧。今還洪道制置之節,付宮儀濟南之符,幷召閻皋來朝行在。率掄材而顯用,非因事而有他。爾等夙著忠誠,各膺委任,宜互傾其肺腑,以同獎于朝廷。速底成功,是爲報國。」
- 案:據《北盟會編》卷一百二十九,此敕在建炎三年五月。
《宋史》卷二十五〈高宗紀〉:「建炎三年閏八月,知濟南府宮儀及金人數戰于密州,兵潰,儀及劉洪道俱奔淮南。守將李逵以密州降金。」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三十一:「建炎三年閏八月十四日庚寅,宮儀及金人戰于密州,軍敗。李逵、吳順以密州降于金人。宮儀經夏與金人相持,未有大勝敗。七月,儀屯於磐石河,在密州之南八十里,分屯於常山王廟,去城二十里。金人屯于密州之北三十里,時時使人至城下招密州降。李逵、吳順曰:『今南有宮儀,北有大金,安敢投降。若能破宫儀,卽日投弈。如不能,或宫歳破大金軍,亦降宮儀。今孤城無援,惟强是從。』金人主將特木也萬戶然其言,这不爲攻擊,專謀破宮儀矣。南門外雖坦途,然兩邊皆山,在二十里之閒,有常山王廟。儀以兵扼其路。金人不時出兵轉城而南侵常山王廟,儀兵禦之。金人佯若不勝而退去,以爲常。凡月餘,儀之軍皆以金人爲易與耳。金人知儀衆皆懈,至是馬步齊進。馬軍在前。方戰,馬軍少卻,步軍齊進,而馬軍兩翼亦進。儀兵不能當,皆兩邊奔山高處。金人以馬軍更趨八十里,直犯磐石河大寨。儀猶不知,衆皆崩潰。儀及劉洪道奔九仙山,金人進逼之,儀及洪道以餘兵數千奔海州。儀兵已敗,金人責李逵、吳順如約。逵、順遂以密州降於金人。後逵爲順所殺。」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二十七:「建炎三年閏八月己丑,武功大夫忠州刺史知濟南府宮儀屯盤石河,數與金戰,勝負略相當。……金人屯密州北二十里,時出兵而南,儀禦之,敵佯若不勝而退,儀易之。敵伺知其懈,至是引兵攻儀,馬步俱進。方戰,馬軍少卻,旣而分爲兩翼,直犯中軍,儀猶不知,衆遂大潰。儀與京東經降安撫制置使劉洪道奔九仙山,敵又逼之。洪道以餘兵二千奔海州。李逵、吳順乃以密州降金。」
- 案:李逵、杜彦殺趙野以棄州遁走之罪,又殺杜彥而奪之位,逮宮儀與金人戰,逵乃坐觀成敗,惟强是從,卒以密州拱手授金。其爲人暴戾恣雎,背信蔑義,與誠篤爽直、意氣之黑旋風行事殊不類。不能以其姓名時間之偶合,遽斷爲一人也。
一撞直董平 〈一作一直撞 一作雙鎗將〉
《宋史》卷三百七十七〈陳規傳〉:「建炎元年,除直龍圖閣知德安府。董平引衆窺城,遣其黨李居正、黃進入城求犒,規斬進,授居正兵爲前鋒,大破之。」
- 案:規破董平不在元年,此因規知德安,并叙其守城事耳。
《建炎以來年要錄》卷二十三:「建炎三年五月,初,唐州旣爲金人所殘,乃移治桐栢縣。土豪董平盡攢集强壯爲兵,朝廷因以爲統制。平以兵勢脅制州郡,守臣滕牧不能堪,平怒,欲殺之,會京西轉運判官范正己行部至唐州,牧告其狀,正己陽數牧罪,下襄陽獄,言於朝。乙巳,詔免牧官,令疾速取勘。平嘗引衆犯德安府,遣其徒李居正、黃進入城議事,守臣陳規卽推誠與語,且諭以忠義,居正曰:『誠所願。』進不對,規斬進,以兵授居正,使爲前鋒,大破之。平乃去。」〈原注:案:董平事跡全不見於史,今以趙甡之《遺史》、《陳規行狀》、《程昌㝢家傳》參修。甡之載滕牧事於今年六月末,而《昌㝢家傳》載牧與正己自襄陽還攻董平,以八月十九日過蔡州,事亦相近,《日曆》:紹興二年正月二日刑部狀檢,准建炎三年五月二十八日敕知唐州滕牧,治事不審,與董平有隙,使軍民無緣安帖等事,奉聖旨:『滕牧先次放罷,疾速取勘,具案聞奏。』本部催促安襄陽府二年半有餘,並無回報。」此卽正己所劾也,未知正己過唐的在何時,今但書降旨之日,俟考。〉
- 案:《要錄》以董平爲唐州土豪,而不言其爲降將,似非梁山濼之董平矣。然宋江等之降,至是已八年,則一撞直者,未必不可去軍籍還鄉爲土豪也。史傳旣無明證,當從闕疑。平之攻德安,《守城錄》在四年三月,此作三年五月者,因滕牧事而附及之也。
無名氏《守城錄》卷三:〈卽湯璹《德安守禦錄》卷上。〉「建炎三年三月,羣賊董平部領人馬至應山縣,稱勤王兵,沿路劫掠。四月初四日,夜,掩劫孝感縣,官吏居民逃走有不及者,悉爲驅擄。乃燒盡一縣官私屋宇。是日,在本縣東舊鎭劄寨,分遣賊徒剽掠。本府差撥人兵六頭項前去掩殺。董平起離取唐州去。九月十二日,有宣撫處置使司知信陽軍武經郎孫璘到本府,差兵護行,至信陽交割。至十二月二十日,董平破信陽,璘僅以身脫,其家幷官屬皆沒於賊。平差人占據信陽,自往唐州大義山劄寨。令隨、唐、信陽三郡人戶送納糧草,幷收逐處稅錢。四年三月十六日,平領三萬餘衆到本府。本府差正將辛選發兵往應山界迎敵,戰數合,賊大敗走,殺賊千餘人,鉦、鼓、旗、鎗、弓、箭、器械,棄之滿道。平尋走往西京界,爲鄉村把隘人所殺。」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二十六:「建炎三年八月乙丑,先是知唐州滕牧爲董平所逐。會羣盜八𥰭鍼、王民等犯京西,牧自襄陽遣使招之,皆聽命。遂以其衆還桐栢攻平。……牧以民之軍與平戰。平敗,執通判事李祈以行。」
又卷二十九:「建炎三年十有一月丁未,初,京西制置使程千秋旣軍襄陽……是時桑仲在唐州,盡取强壯爲兵。唐州之民在桐栢者,先爲董平攢集。其不屬平者,進退無所依,皆盡室歸於仲。仲之衆漸盛,……引兵犯襄陽……。千秋棄城奔中廬,仲遂據襄陽。」〈原注:「趙甡之《遺史》:「四年八月,桑仲陷襄陽。」〉
- 案:《北盟會編》卷一百四十一,繫此事於四年八月,正據趙甡之《遺史》,其文與此同,今不重錄。《要錄》原注於襄陽之陷,當在今年冬,辨證甚詳。以與董平無關,亦從刪節。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三十七:「建炎四年二月十四日丁亥,聶淵入金師,留守上官悟出奔。淵以城獻於金人。河南之地,盡已陷沒。西京、南京,金人皆屯兵。惟京師與内縣,猶爲國家守,糧食乏絕,内外皆不通,民多餓死。聶淵者,與其徒十十五五以食物與守城者博易,久而頗稔熟。至日〈二字有脫誤,《要錄》作是日。〉淵以其徒數百人夜登城之北壁,縱火焚樓櫓,猶不敢下城騷擾。是時城之東有夜貓兒李潰、蘇大刀屯駐,留守上官悟皆招入城。旣入城,則放火虜掠不止,而淵亦掘斷城中慢道自守。城中亂,悟及副留守趙倫乃出奔。……淵遣人往南京金人軍前獻京師。三月,金人太師差鎭國郎君入京師。……自此北京城遂失陷。悟在唐州〈 活字本誤作門。〉遇董平,平逼令怡書塡官告訖,殺之。」
- 案:平逼悟書塡官告者,是時留守及宣撫制置等使多受空名告勅,得以便宜假人官爵,故平逼悟誓告,遷己之官也。《宋史》卷二十六《高宗紀》但云:「金人陷汴京,權留守上官悟出奔,爲人所殺。」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三十一:「建炎四年二月丁亥,金人陷京師。時河南之北,悉爲敵有,睢、洛皆屯重兵。惟京師及畿邑,猶爲國家固守,而糧儲乏絕,四面不通,民多飢死。有河北僉軍首領聶淵者,與其徒十十五五以食物與守城者博易,積久稔熟,遂不之疑。是日,淵與其徒數百人夜登城之北壁,縱火焚樓櫓,猶未敢下城,乃爲慢道自守。是時城之東,有羣盜李潰、蘇大刀,權留守上官悟皆招入城。旣入城,則焚掠不止,城中亂,悟及副留守趙倫出奔。悟至唐州,爲董平所殺。金人得京師。……自是四京皆陷沒矣。」{{*|原注:熊克《小曆》載京師之陷在今年三月,又云:「城破,上官悟爲敵所害。」而徐夢莘《會編》所載甚詳,今從之。
又卷四十九:「紹興元年十有一月丁未,德安府復州漢陽軍鎭撫使陳規奏本鎭營屯田畫一事件。自中原失守,諸重鎭多失,惟規與羣盜屢戰。自楊進、李孝忠、孔彥威、董平、曹成、馬友、桑仲、李橫之徒,皆不能犯。由是德安獨存。」
- 案:平已於建炎四年爲西京鄉村把隘人所殺。此因陳規奏營屯田,追叙其事也。
嘉泰《吳興志》卷十四〈郡守題名〉:「董平,紹興三十年六月初一日,以右中大夫集英殿修撰到任。三十一年,移知潭州。」
- 案:此與唐州之董平,偶同姓名。其人乃文臣,必非一撞直也。
- 又案:董平綽號,《宣和遺事》作「一撞直」,龔聖與《贊》作「一直撞」,《水滸傳》作「雙鎗將」,疑以「一撞直」爲是。謂其每遇戰鬬,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也。《三水小牘》卷下云:「唐廣明歲,薛能失律於許昌,部將周岌代之。明年宰相王徽過許謂岌日:『昔聞貴藩有部將周撞子,得非司空耶?何致此號?』岌赧愧良久。答曰:『岌出身走卒,實蘊壯心,每有征行,不避劍鋒,左衝右捽,屢立微功,所以軍中有此名號。』王笑,復謂岌曰:『當時襆落渦河裏,可是撞不着耶?』岌頃總許卒,征徐方,爲賊所敗,溺於渦水,或拯之僅免,故有此言。」「一撞直」之名,正與「撞子」之意同。此亦唐、宋俚俗之方言,作《水滸》時已無此語,嫌其義晦不甚可解,遂改爲「雙鎗將」矣。
賽關索王雄 〈一作病關索楊雄〉
許景衡《橫塘集》卷七〈王雄等轉官制〉:「勅某官,屬者逋卒侵擾冀方,爾等能率其徒,屏除斬獲,奏功第賞,各進爾官,以爲忠勇之勸,可。」
- 案:《宋史》卷三百六十三〈許景衡傳〉云:「欽宗卽位,……遷中書舍人,……高宗卽位,以給事中召。」則此制作於靖康中。雄以斬獲逋卒進官,固當是武人。冀方指河北言之,與賽關索時地姓名並合,〈陸心源《宋詩紀事補遺》卷三十九,據《韶州府志》錄王雄《游碧落洞》五言律詩一首,以爲卽《橫塘集》中之王雄,殆非也。〉然《宣和遺事》作王雄,龔聖與《贊》自作楊雄,姓氏尚不能定,何從考其事蹟乎。以其名字之同,姑存之以廣異聞可也。
熊克《中興小紀》〈此書本名《小曆》,四庫全書改名《小紀》。〉卷四:「建炎二年,秋,七月,先是朝議大夫惠厚下及密院小吏楊雄,皆自金境逃歸,言中原之人,聞上登極,咸以手加額曰:『聖明旣立,將有息兵之望。』又有錄登極赦書奏道君者,聖情甚悅,趣宣和皇后作讌相賀。辛亥,宰執早朝以奏,上歛容不語久之。」
- 案:梁山濼降人,流落而爲軍卒,猶或事理所有,若爲樞密院小吏,則殊不倫。此楊雄必非賽關索也。
《茶香室叢鈔》卷十七:「宋范公稱《過庭錄》曰:『忠宣守信陽時,漢上有巨賊曰羅塹,擁衆直壓郡界。忠宣集郡僚謀守禦,皆懦怯無敢當者。有酒吏秦生請行,獨以數十騎直對敵壘。賊副小關索者,領十餘騎飲馬河側,秦射中賊關索心而死。賊衆竄走。』案:世俗以關索爲漢前將軍之子,實無其人,乃宋時草莽健兒中卽有小關索之名,則其流傳亦遠矣。《癸辛雜識》載龔聖與《宋江等三十六人贊》,其〈賽關索楊雄贊〉曰:『關索之雄,超之亦賢。』則似古來眞有關索其人也。」
- 案:宋時武夫,以關索爲號者,除梁山濼之楊雄外,不獨《過庭錄》所稱小關索已也。《北盟會編》卷一百二十,叙「建炎三年,杜充出兵攻張用,岳飛、桑仲、馬皋、李寶等,皆率兵城南以擣用,用勒兵拒戰,賽關索李寶被禽。」〈此不知卽後來歸宋立功,宋史卷三百七十有傳之李寶否。〉卷二百十一引《林泉野記》,謂「劉光世命王德斬邵譚、袁關索、劉文舜於饒州。」岳珂《金陀粹編》卷七,敘「紹興六年,王貴等自僞齊回軍至白塔,李成率劉復、李序、商元、孔彥舟、王爪角、王大節、賈關索等,併兵來,絕貴歸路,以馬軍迎擊,賊兵盡敗。」《金史》卷八十〈突合速傳〉云:「宋陝西軍帥張關索,合兵數萬來援,敗之。」又卷一百三十三〈叛臣·余覩傳〉亦云:「宋兵救太原,余覩、屋里海逆擊於汾河北,擒其將郝仲連、張關案。」〈此與見突合速傳者是一人。〉薛季宣《浪語集》卷三十三〈先大夫行狀箋〉,叙其伯父薛弼,紹興間再知虔州,討積年名賊兪三古、五官、朱關索、吳錦等,皆獲之。《夢粱錄》卷二十,載角觝人名,有賽關索,及女占賽關索。《武林舊事》卷六〈諸色伎藝人名〉,有角觝張關索,賽關索,〈此與見《夢梁錄》者疑是一人。〉嚴關索,小關索。然則宋人之以關索爲名號者,凡十餘人,不惟有男而且有女矣。其不可考者,尚當有之。蓋凡綽號皆取之街談巷語,此必宋時民間盛傳關索之武勇,爲武夫健兒所忻慕,故紛紛取以爲號。龔聖與作《贊》,卽就其綽號立意,此乃文章家擒題之法,何足以證古來眞有關索其人哉。觀宋人多名賽關索,知《水滸傳》作病關索者非也。至明、清人之記載,乃有謂關索爲羽之子者。坊刋毛宗崗評本《三國志演義》,謂索爲羽之第三子,全書凡五見。四見於八十七回,一見於八十九回,皆在諸葛亮用兵西南彝族之時。《圖書集成·職方典》安順府永寧州條云:「關嶺在州城西三十里,上有漢關索廟。舊志:『索,漢壽亭侯子,從武侯南征有功,土人祀之。』」蓋西南彝族早有關索武勇之傳說。故南宋武夫健兒,競取以爲號。山川形勝,亦以索爲名。至明初略定雲、貴,利用彝族信仰,從而立廟祠祀。以懾其人民,使不敢背明神懷二心。此古帝王將相愚民之故智,不足爲異。其時關壯繆之威靈,早著於民間,諸葛亮南征之故事,又盛傳川、滇各地,故舉關索之故事,與羽、亮相比傳,於是關索遂爲雲長之子,武侯南征時之名將矣。凡民間傳說,歷時愈久,内容愈豐富,不僅關索一傳說爲然也。觀於元至治建安虞氏《全相三國志平話》及弘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未嘗涉關索一字,萬曆以後刋本始有雲長第三子之說。其方志、文集、筆記,記此說者,亦皆出於明、清之際,則此說之後起可知矣。王士禎《池北偶談》卷二十四曰:「雲、貴間有關索嶺,有祠廟極靈,云明初師征南,至此,見一古廟,廟中石爐插鐵箭一,鈒其上曰:『漢將關索至此,雲南平』。邀建關索廟,今香火甚盛。《月山叢談》雲南平夷過曲靖、晉寧,過江川,皆有關索嶺,上各有廟。蓋前代凡遇高埠置關,關吏備索以挽舁者,故以名耳。傳訛之久,遂謂冇人而實妄也。」案:《月山叢談》明李文鳳著,其解關索字,亦是望文生義。觀宋人之白名賽關索者如此之多,明是相傳古來有此姓名,文鳳果何所據爲關吏所備之挽索而傳訛也乎?田雯《黔書》卷二,有關索嶺一條,云:「壯繆二子長曰平,次曰興。平及於臨沮之難,興弱冠爲漢侍中,有父風,武侯甚愛之,征討未嘗不與。此傳志之可考者無所謂索也。嘗試思之,古者帥與率通,「方伯連率」是也。意渡瀘之役興也實從,曾駐師於此,當時以關帥呼之。以帥爲率,後遂以率爲索,莫之考正焉耳。」此條後有丁煒評曰:「或曰『蠻人呼索爲父』。或曰『是嶺以關黔、滇,故名』。是二說者,煒皆未之信云。」趙一淸《三國志注補》卷三十五曰:「《方輿紀要》卷一百十八:『永平縣東北五里,有關索寨,周迴二里,俗傳蜀漢將關索所築。』一清案:西南夷謂爺爲索。關索寨,卽關爺寨,皆尊稱也。辰州府城南二酉山下有伍索灘,以伍胥得名,亦其類爾。非別有關索其人。壯繆子興,爲武侯所器異,官侍中中監軍,或從南征,寨以此名歟。」趙氏此說似有理。蓋因西南夷謂爺爲索,訛傳爲蜀漢勇將姓名,宋人遂紛紛取以爲號。但夷呼爺爲索,特丁煒載或人之說,煒已不信,不可爲據,存以俟考。周壽昌《三國志注證遺》卷三則曰:「《關公傳》:『封爲漢壽亭侯』。壽昌案:漢壽縣,前漢屬武陵郡,本名『索』,順帝更名漢壽,後漢因之。後人因關漢壽之稱,或謂關索,於是南中地有關索嶺,並有云關索爲公子者。俗語流爲丹青,亦復何所不至云云。」此說亦不免穿鑿。夫稱雲長爲關漢壽,因其封邑以稱其人可也。若謂漢壽舊名索,遂稱爲關索,則從來不聞此例。不免迂曲而難通矣。要之此不過宋代一種傳說,不必因《三國志》之無其人,必剔求一說以解之也。必不得已,以田雯之說爲善。
梁玉繩《瞥記》卷六:「吾杭清泰門有時遷祠,行竊者祀之。石屋嶺又有楊雄、石秀廟,其妄政同。」
病尉遲孫立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四十七:「紹興元年五月,邵靑先受朝廷招安,授樞密院水軍統制蕪湖縣駐劄。遣人往太平州買賣,知州郭偉不放入城。邵青聞之怒,遂擁衆攻城。青有衆數萬,大小舟數千艘,入姑溪河,上蓮褐山,下至采石,東至三湖口,與其黨單德忠,孫立,魏曦,閻應,分布徧滿。又于城外四壁劄立硬寨,開畎姑溪河水,盡渰圩埤,掘斷援兵來路,焚燒屋宇,驅百姓沿江採斫草柴。於城下塡疊慢道兩所。百姓稍怠緩者,賊在後以刀殺之,幷其屍和柴草疊路。一日之問,慢道與城相平,下瞰城中,縱火箭燒樓櫓。自此攻城晝夜不息。偉親率將士軍民城上,與賊血戰。會鎭江府劉光世遣人來招安。壬戌,拔寨遁走,下水而去。」
- 案:事見《繫年要錄》卷四十四,但云「青與其徒單德忠、閻在等分寨四郊」,不及孫立。亦不知此孫立是病尉遲否也。
《宋會要》第一百七十六冊:〈兵十一第二十八葉。〉「紹興元年五月二十四日,水賊邵青,發大小戰舡三千餘隻,直臨太平州城下。七月七日,侵犯江陰界。詔『擒獲邵清,白身與補修武郎,有官人轉七官,仍帶閤職。擒獲單德、孫立、魏義、閻在,白身人與補秉義郎,有官人轉七官。』九月二十三日劉光世言:『邵清窮蹙乞降。只乞一放罪黄榜,詔『邵清旣改過自新,可依所乞』。」
《宋會要》第一百八十一:〈兵十九第二葉。〉「紹興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淮南西路安撫司言:據知安豐軍沿邊都巡檢使孫顯忠申『躬率官兵,前去沿淮等處掩殺金人』。〈第二葉。〉又據水寨孫立申『於潁河内燒殺糧舡二百餘隻,又招奪到人舡,又兩見陣立功,乞賜推恩』。」
- 案:此孫立乃水軍將領,或卽邵靑之黨,降後立功者歟。
王明清《揮麈後錄》卷十一:「孫立者,壽春人,少爲盜,敗露,竄伏淝河中,覺有物隱然,抱持而出,乃木匣一,啓視之,銅印一顆云:『壽州兵馬鈐轄之印』,印背云:『太平興國八年鑄』。後三十年,以從軍之勞,差充安豐軍鈴轄。安豐卽昔日壽州也,遂用此。明清爲判官日,親見之。」
- 案:明清《後錄》作于紹熙甲寅,時已六十八歲。其任安豐軍判官,乃其少年時事。〈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二十一方公滋墓誌銘云:「次女適安豐軍判官王明清。」〉再上數三十年,當在南宋初年。則此充安豐軍鈐轄者,正與邵青之黨孫立同時,未知卽一人否。
- 案:孫立所以諢名病尉遲者,殆以其善用鞭也。然尉遲敬德鐵鞭,不見於《唐書》。張六檒《螺江日記》卷八云:「唐李昌符《鐵馬鞭詩序》云:『長慶二年,義成軍節度使曹華進獻,且云得之汴水,有字刻云「貞觀四年尉遲敬德」°』是尉遲用鐵鞭有確據者。胡元瑞〈 應麟 〉疑《唐書》不載,謂出自委卷小說,過矣。」
沒羽箭張靑 〈一作張清〉
《中興小紀》卷五:「建炎三年正月己卯,上至常州。羣盜丁進等雖受招,而縱兵掠民,至是欲走山東。朱勝非至丹陽,都統制王淵遣使臣張青領五十騎馳護勝非,因令青圍〈 圍當作圖。〉進。青以白勝非。勝非曰:「丁進不除,必爲巨盜。聞渠有數百人,爾五十騎可敵否。」靑曰:「不足畏。」於是以檄誘進至勝非所,誅之。其衆惕息聽命。」
- 案:《據繫年要錄》注,知熊氏原書本作二月乙卯,今作正月己卯者,蓋譌乙爲己,四庫館編輯時,又誤繫之正月。其實是歲正月庚辰朔,無己卯日也。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二十:「建炎三年二月丁巳,武經大夫閤門宣贊人丁進旣受招,以其軍從上行。遮截行人,恣爲劫掠。且請將所部還江北與金人血戰,其意欲爲亂。會御營都統制王淵自鎭江踵至。進懼,欲亡入山東。朱勝非過丹陽,進與其徒匿遠林中,以狀遮勝非自訴。淵聞進叛,遣小校張靑以五十騎衛勝非,因紿進曰:『軍士剽攘,非汝之過,其招集叛亡來會。』青誘進詣勝非,至則斬之。」〈原注:進之死,《日曆》在甲寅,熊克《小曆》在乙卯,《閑居錄》在初九日戊午,三書不同。案:勝非以初八日離鎭江,則進之死當在其後。《閑居錄》載進自訴事亦在初八日丁巳。今且並書之,俟考。〉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三十四:「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乙丑,先是金人計置采石,欲渡江,爲郭偉所拒,遂趨馬家渡。統制陳淬及金人戰江上,敗績,淬被殺。金人遂濟渡,南岸無兵。金人舟不多,但無人迎敵,致使渡長江如蹈平地。惟水軍統制邵靑以一舟載十八人,當金人於江中,梢工張靑者,中十七矢,遂退於竹篠港。」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二十九:「建炎三年十一月甲子,陳淬與完顏宗弼遇於馬家渡,凡戰士餘合,勝負略相當。王𤫉引西兵先遁,淬孤軍力不能敵,還屯蔣山。水軍統制邵靑以一舟十八人當金人於江中,舟師張靑中十八矢,遂退於竹篠港。」
- 案:此兩張靑非一人,前張靑爲王淵中小校,淵嘗與宋江同攻方臘,又與楊志同伐遼,其部曲皆有歸淵之理,或者其沒羽箭歟?若後張靑,乃水師梢工,殆非也。
《三朝北盟會編》卷二百四十七:「紹興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庚戌,成閔收復盱眙軍泗州。閔分遣統領左士淵、張靑、魏全部押官兵攻奪泗州南門,入城占據。閔再率官軍戮力掩殺,賊兵敗走,收復泗州了。」
《宋會要》第一百八十一冊:〈兵十八第四十葉。〉「紹興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鄂州駐劄都統制田師中言:『武岡州徭賊楊再興父子,累年作過,統制官李道前去撥置收捕,並已淨盡,乞優與推恩。奇功軍兵張靑等二人,欲各與轉兩官資。』從之。」
- 案:此與前兩張青非一人,以其旣非小校,又非水師也。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一百九十五原注:「成閔聲稱……分遣統制官劉銳、陳敏、王公述、張師言,於十二月十五日夜,於泗州東城之東,潛師渡淮,有敵騎數千,於城東擺列前來,與官軍相拒。閔又分遣統領官左士淵、張靑、魏全,部押官軍,攻奪泗州南門,入城占據。閔再率官軍,戮力掩殺,敵兵敗走,收復泗州了當」
- 案:此又不知與前者三張青,是一是二也。
《宋會要》第五十一冊〈儀制門十三〉:「孝宗乾道四年四月十八日,宰執進呈:『統制官張靑言韓世忠之功,乞追封王。』上曰:『事已歷年,又無所因。』宰臣陳俊卿曰:『張俊、楊存中已封王,則于韓世忠似有不足。前此失於無人建白,若聖意行之,亦足勸有功而勵將士。』上可之,遂封蘄王。」
- 案:此似是前爲統領官之張靑。
浪子燕靑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三十一:「建炎四年二月,羣賊犯應山。土居將仕郎連萬夫,率邑人數千保山寨,賊不能犯。至是有『寇浪子』者,以兵至,圍之,三日,卒破其寨。賊知萬夫勇敢有謀,欲留以爲用。萬夫怒,厲聲罵賊,爲所害。後守臣陳規言於朝,贈右承務郎,官其家一人。」
- 案:「寇浪子」,非姓寇也,以上文言賊不能犯,故變文稱寇以避不詞耳。浪子者,風流放浪之謂也。《宋史》卷三百五十二〈李邦彥傳〉云:「邦彥俊爽,美風姿,生長閭閻,習猥鄙事,應對便捷,善謳謔,能蹴鞠。每綴街市俚語爲辭曲,人人爭傳之,自號李浪子。拜少宰,無所建明,阿順趨諂,充位而已。都人目爲『浪子宰相』。」《三朝北盟會編》卷二百三十六曰:「韓之純,輕薄不顧士行之人也,平日以浪子自名。喜嬉遊娼家,,好爲淫媟之語。又刺淫戲於身膚,酒酣則示人。人爲羞之,而不自羞也。」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云:「洪覺範有《上元宿嶽麓寺》詩。蔡元度夫人讀至『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鄉心未到家』,曰:『浪子和尚耳。』」《歲時廣記》卷十七引《古今詞話》曰:「柳耆卿淪落貧窘,終老無子,掩骸僧舍。京西妓者鳩錢葬於棗陽縣花山。旣出郊原,有浪子數人戲曰:『這大伯做鬼也愛打鬨。』」《文山先生集》卷十三:「《指南錄》有《留遠亭詩序》云:『十一日宿處,岸上有留遠亭,北人然火亭前,聚諸公列坐行酒。劉岊數奉以淫褻,諸酋專以爲笑具。於舟中取一村婦至亭中,使薦劉寢,據劉之交坐。〈案:此句有脫誤。〉諸酋又嗾婦抱劉以爲戲。衣冠掃地,殊不可忍。其詩曰:「落得稱呼浪子劉,樽前百媚佞旃裘。當年鮑老不如此,留遠亭前犬也羞。』」 觀此數事,卽浪子之義可知矣。
草澤健兒而名浪子,已自可異。不應南北宋間頓有兩人,或者此浪子卽燕靑歟?
鉄鞭呼延綽 〈ㄧ作雙鞭呼延灼〉
《宋史》卷二百七十九:「呼延贊,幷州太原人,雍熙四年,加馬步軍副都軍頭。嘗獻陣圖兵要及樹營砦之策,求領邊任。召見,令之作武藝。贊具裝執鞬馳騎,揮鐵鞭棗槊,旋繞庭中數四。又引其四子必興,必改,必求,必顯以入,迭舞劍盤槊。賜白金數百兩,及四子衣帶。」
- 案:《宣和遺事》及《癸辛雜識》所載三十六人姓名,均有鐵鞭呼延綽。綽蓋自謂贊之後,因贊善用鐵鞭,綽傳其術,故以爲號。《水滸傳》獨作雙鞭。其五十五回云:「高太尉奏道:『此人乃開國之初,河東名將呼延贊嫡派子孫,單名喚個灼字,使兩條銅鞭,有萬夫不當之勇。』」又云:「正是:開國功臣後裔,先朝良將玄孫,家傳鞭法最通神,英武熟經戰陣。」〈據百二十回本。〉夫既云呼延贊玄孫,家傳鞭法,則不得忽變鐵鞭爲兩條銅鞭,而其綽號亦不當作雙鞭可知矣。蓋作《水滸傳》者,欲寫呼延灼之勇,嫌鐵鞭不如雙鞭,遂以意改之耳。
《隆平集》卷十七:「呼延贊,幷人,忠實有勇,徧體文以『赤心呼殺』字。出入有破陣刀,降魔杵,鐵幞頭,兩角有刃,皆十餘斤。乘騅馬,絳抹額,自謂慕尉遲敬德。」
- 案:此可想見贊之勇,宜乎其玄孫猶以鐵鞭自表異也。贊有遠孫通,爲韓世忠軍中統制官,敗金人於大儀鎭,有功。見《繫年要錄卷》八十一,及《中興十三處戰功錄》。《水滸傳》言呼延灼後領大軍破大金兀朮四太子,疑即因通事傅會之。洪邁《夷堅三志·己篇》卷八有呼延射虎一條,言:「通馳馬與虎相當,伺其張口,發大羽箭中其舌死。」可想見其勇也。
船火兒張橫 〈一作船火工張岑〉
《中興小紀》卷十九:「自靖康以來,中原之民不從金者,於大行山相保聚。初,太原張橫者,有衆二萬,往來嵐、憲之境。嵐、憲知州同知領兵一千五百人入山捕之,爲橫所敗,兩同知俱被執。」
- 案:此張横若是船火兒,則於三十六人中,亦關勝之流亞,惜史記其事不詳。《水滸傳》以橫爲「潯陽江盜」。龔聖與《贊》云:「太行好漢,三十有六,無此火兒,其數不足。」則不得在潯陽江上矣。但龔贊中「太行」字數見,蓋以三十六人爲聚於太行,與此所云於太行山相保聚者,亦偶合耳。
周南《山房集》卷八〈雜記〉:「建炎四年,程昌禹提兵入援,有詔改昌禹鎭撫鼎、澧。偏將邵宏淵者隸帳下,有關、馬之勇。賊黨劉超犯澧陽將趨桃源。未至數十里間,有藥山寺,寺之兩旁,十步一松。宏淵單馬閒行。賊將張橫適至,兩騎相躡,環松而馳。橫投以巨斧,斧着木,深不能出。宏淵負其多力,躍而前欲生致之。橫因壯勇,力均敵之,不能得,則曳而俱墬。橫以身壓宏淵,且搦其陰。宏淵手攀枯樁,欲藉而起,相與力疲未決。宏淵親兵至,擒之。宏淵患橫凶暴,斷其手而獻於昌禹。橫素以勇聞,昌禹命之酒,欲活而用之。宏淵曰:『賊無用。』遂殺之。自是超不敢復蹈武陵之境。」
- 案:此當別是一張橫,非太行山之張橫也。
又案:「船火兒」,《宣和遺事》作「船火工」。江休復《嘉祐雜志》云:「江南一節使,召相者,命內子立羣婢中,令辨之。相者云:『夫人頭上自有黃氣。』羣婢皆竊視之。然後告云某是。柁工火兒雜立,分辨何者是柁人,云:『面上有水波紋是。』亦用前術。」《宋會要》第一百八十三冊兵二十三曰:「打造七百料馬船二十隻,每隻合鋪梢工四人,搖櫓四隻,共用搖櫓火兒四人。」然宋時稱舟子,自柁工外,皆曰火兒。張橫之得名以此。作火工亦通。
《景定建康志》卷十四〈建炎以來年表〉:「紹興二十年八月二日,以建康府選鋒軍使臣張橫,除名勒停,送州編管。以橫毆擊百姓馬皋,辜内身死,法當絞,特貸之。」
- 案:此事又見《宋會要》第一百七十冊,〈刑法志。〉作紹興十九年。
女將一丈靑 〈附〉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三十八:「初,勍〈 淮南等處招撫使閭勍也。〉迎奉神御起離西京也,循蔡河而下,至濠州,遇張用。勍說用歸朝廷,以馬皋之妻一丈青嫁用爲妻。初,皋爲郭仲荀所誅,勍周恤之以爲義女,旣嫁用,遂爲中軍統領。有二認旂在馬前,曰「關西貞烈女,護國馬夫人」。
- 案:《宣和遺事》内有一丈青李橫,乃男子也。而《水滸傳》七十二地煞内又有一丈青扈三娘,謂爲扈成之妹,與林冲戰,敗被擒。成全家爲李逵所殺,惟成逃去。後來中興内做軍官武將。宋江以一丈青配王矮虎爲馬軍頭領,其引軍紅旗上金書大字「女將一丈青」。〈見百回本及百二十回本第六十三回。金聖歎本改爲美人一丈青。〉考《繫年要錄》卷三十云:「初,杜充之衆旣潰,其統制官岳飛、劉經自芳山〈 據《北盟會編》當作茅山。〉引衆入廣德軍,後軍扈成駐於金壇縣,爲戚方所殺。」《北盟會編》卷一百三十五紀叙尤詳。其略云:飛與經、成議移軍入廣德軍。飛等旣行,成留老少在金壇,以其衆往鎭江。戚方劫金壇寨,盡虜老小而去。成大怒,急趨金壇,方伏兵殺成,乃進兵,其軍敗走,方盡取成父母及妻子,皆殺之。則南北宋間,果有武將扈成,然不聞有所謂一丈青扈三娘者。《夷堅志支景》〈卽支丙。〉卷四云:「戚方旣罷鎭江都統制,謫竄長沙,後自便,卜居湖州。乾道七年,苦腰股沈重之疾,累月而死。正困棘時,侍妾秉燭進藥,見燈焰上現人頭數十,已則滿帳皆然,殆以千計。其一差大,戚指曰:〈原本誤作指戚曰。〉『此扈宣贊也。』蓋戚爲巨寇時,破廣德軍,凡官吏自太守以下,皆舉室屠戮。扈君任兵鈐,罹禍尤酷。妻卞氏色美,戚以爲妻。逮命絕之際,人皆知爲冤業云。卞氏亦繼死。」此所謂扈宣贊,必卽是扈成,無可疑者。但成乃杜充所部後軍統制官,而以爲廣德軍兵馬鈐轄。成雖與岳飛等議入廣德軍,實未嘗至,卽死於金壇。而以爲戚方破廣德軍,扈成被殺,皆傳聞之誤。惟謂扈妻卞氏爲方所據,則《會編》等書所未言,頗足補其闕略。然亦非《水滸》之所謂一丈青也。要之扈成固確有其人,全家老小爲人所殺,亦確有其事。但實死於戚方之手,於宋江等無與焉。作《水滸傳》者,習聞南北宋間有武將扈成者,全家爲人所殺,又知其時有一女將名一丈青,因從而傅會牽合,以爲梁山濼之事。所謂扈三娘者,實卽影射張用之妻也。張用者,湯陰縣弓手,聚衆數十萬,受東京留守宗澤降。杜充繼爲留守,慮用軍盛難制,使岳飛、馬皋等攻之,爲所敗,遂起義。詳見《會編》卷一百二十。
又卷一百四十一:「建炎四年,張用已受鄂州招安。曹成以馬老爺事,執捉中軍人,多被殺戮者。用之妻一丈青,奮身出招中軍人隸麾下。中軍人皆歸之,有衆二萬餘人,皆訴無糧食。一丈靑曰:『待我措置。』猶未知用投鄂州受招安。俄有人報用已受措置司招安。一丈靑乃率衆趨鄂州,避馬友,不由漢陽,取閒道出漢陽之後,自下流渡江,復與用合。」
- 案:是年六月,用與曹成屯於德安府。七月,軍亂,統領官馬老爺爲其將佐所殺,用奔漢陽,受鄂州路安撫使李允文降。曹成聞馬老爺之死,又聞用自奔去,大怒,令執捉中軍人,到卽斬之。事見《會編》卷一百四十。
岳珂《金陀稡編》卷五〈鄂王行實編年〉:「紹興元年,辛亥歲,年二十九。相州人張用,勇力絕羣,號張莽蕩。其妻勇在用右,帶甲上馬敵千人,自號一丈青,以兵五萬寇江西。俊〈 張俊。〉召先臣語曰:『非公無可遣者。』問用兵幾何。先臣曰:『以飛自行,此可徒手擒。』俊固以步兵三千益之。先臣至金牛,頓兵,遣一卒持書諭之曰:『吾與汝同里人,忠以告汝。南薰門鐵路步之戰,皆汝所悉也。今吾自將在此,汝欲戰則出戰,不欲戰則降。降則國家錄用,各受寵榮。不降則身隕鋒鏑,或係累歸朝廷,雖悔不可及矣。』用與其妻得書拜使者曰:『果吾父也,敢不降。』遂俱解甲。先臣受之以歸。俊謂諸僚佐曰:『岳觀察之勇路,吾與汝曹俱不及也。』」
李日華《六研齋二筆》卷四:「一丈青,羣盜馬皋之妻,閭勁〈 勁當作勍。〉者,說張用歸朝廷。馬皋爲郭仲荀所,勁〈 勍 〉以其妻配用,遂爲中軍統領,列二旗於馬前曰『關西貞烈女,護國馬夫人』,亦女驍也,然非《水滸》中人。」
- 案:日華此節,卽採自《北盟會編》,以兩書對照自知。《二筆》同卷記劉遇僧事,亦取之《會編》,可以互證。
《通俗編》卷三十七:「案:別籍言三十六人中有一僧一婦人。龔所贊未見婦人,而其《燕靑贊》云:『平康巷陌,豈汝知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然則時固有一丈靑者,而不在數中,果復有所謂七十二煞乎。」
- 案:此蓋翟氏偶記前人有此一說,而忘其書名,故但云別籍,然其說實不可據。三十六人中有僧人魯智深,《宣和遺事》已明言之。若謂尙有一婦人,則不知其何所本。《燕青贊》中之一丈靑,本不必實有其人。乃因此遂疑果有七十二煞,亦惑也。《輟耕錄》卷二十八云:「中原紅寇未起時,花山賊畢四等,僅三十六人,内一婦女尤勇捷,聚集茅山一道宮,縱橫出沒,略無忌憚,始終三月餘,三省撥兵不能收捕,殺傷官軍無數。」翟氏所謂別籍,或卽此歟?然所記是元順帝時事,其於梁山濼若風馬牛不相及矣。旣而考褚人穫《堅瓠集》卷一云:「宋江三十六人,聚衆横行,周公謹載之《癸辛雜志》。又元順帝時,花山賊畢四等亦三十六人,聚集茅山。宋江中有一丈青、花和尚,而畢四中亦有一婦一僧,豈眞合天罡之數耶?」然後知翟氏所謂別籍者,係指此言之。以褚人穫之書,純由抄撮而來,故翟氏不欲舉其名耳。
《瞥記》卷七:「所謂一丈青者,據李日華《六硯齋二筆》,乃羣盜馬皋之妻,後以配張用,而龔贊燕青有其名,何也。」
- 案:梁氏未見《北盟會編》,故不能得其出處。《茶香室叢鈔》卷十七:「今所傳有一丈靑,此則無之。〈指龔氏贊。〉《然燕靑贊》云:『平康巷陌,豈汝知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未知何指。」
- 案:凡人之綽號,必當時民間有此流行之語,然後取以名之。一丈青三字,自是宋時俗語,不獨不始於《水滸》,亦必不始於李橫及馬皋之妻也。翟氏、梁氏、兪氏皆以龔聖與《燕靑贊》中有一丈青之名爲疑,不知聖與自用俗語入文,幷非實有所指。就「太行春色,有一丈靑」二語推之,蓋靑爲春色,一丈青者以喻春色之濃耳。是必閭里浪子相傳俚語,以此指目男子婦人之年少美色者。而李横及馬夫人,遂皆取以自號。吳自牧《夢梁錄》卷十九舉臨安私名妓女有一丈白、楊三媽,正可與一丈青作對。一丈白者,蓋亦時人調謔之語,譏其年華老大,秋色已深爾。《武林舊事》卷六記〈諸色伎藝人名〉,有喬相撲人一條黑、一條白,是亦一丈青之類,可知爲當時俗語矣。
梁山濼
韓琦《安陽集》卷五〈過梁山泊〉:「巨澤渺無際,齊船度日撑。漁人駭鐃吹,水鳥背旗旌。蒲密遮如港,山遙勢似彭。不知蓮芰裏,白晝苦蚊蝱。」
蘇轍《欒城集》卷六〈和李公擇赴歷下道中雜詠梁山泊〉詩:「近通沂泗麻鹽熟,遠控江淮粳稻秋。粗免塵泥汙車脚,莫嫌菱蔓繞船頭。謀夫欲就桑田變,客意終便畫舫遊。愁思錦江千萬里,漁蓑空向夢中求。」〈原注:時議者欲乾此泊以種菽麥。〉
《大明一統志》卷二十三〈兗州府山川〉:「梁山濼在東平州西,宋宋江爲寇,嘗保此中,有黑風洞。」
- 案:黑風洞在梁山,不當載入梁山濼條下。同卷別有梁山一條,記載尤略,第云:「梁武王葬於此。」蓋誤以梁王武爲梁武王,誤獵爲葬,紕謬可笑。
明嘉靖《山東通志》卷五〈山川上·兗州府〉:「梁山在東那州西南五十里壽張界,一名刀梁山,上有虎頭厓及古石盦跡,俗傳爲梵王太子出家。或曰,本名良山。《史記》孝王北獵良山。又古邑名曰良,漢縣名曰壽良,皆以此。今案:漢都於雍,其曰葬梁山,當在雍梁山,此或附會云。」
- 案:《史記·梁孝王世家》索隱曰:「《漢書》作梁山。《述征記》云:『良山際清水。』今壽張縣南有良山,服虔云:『是此山也。』」正義曰:「《括地志》云:『梁山在鄆州壽張縣南三十五里,卽獵處也。』」索隱又引《述征記》:碭有梁孝王之冢。則《明統志》謂孝王葬梁山者固誤,《通志》以爲葬雍梁山者亦非矣。《漢書·地理志·東郡壽良縣》注:「應劭曰:『世祖叔父名良,故曰壽張。』」然則良山之改梁山,亦避趙孝王諱也。
又同卷:「梁山濼在東平州西五十里,宋南渡時宋江爲寇,嘗結寨於此,中有黑風洞。」
- 案:以宋江爲南渡時人,是並《宋史》亦未嘗讀也。
曹學佺《大明輿地名勝志·山東省》卷四〈兗州府汶上縣〉:「《河紀》云:『南旺湖在縣西南三十里,濟寧接界。其地特高,汶水西南流至此而分,上有禹廟及分水神祠。湖在漕河南岸,縈迴百里,卽鉅野大澤東畔也。宋時與梁山濼水匯而爲一,圍三百餘里,卽南渡時宋江軍所據梁山泊也。及會通河開,始畫而爲二,漕渠貫之,有蜀山湖在東涯,卽南旺東湖也。周迴六十五里,有山一區,在水中央,望之若螺髻焉,曰蜀山,上有聖母祠。』」
- 案:《明史·藝文志》及《千頃堂書目》卷八,均有謝肇淛《北河紀》八卷、《紀餘》四卷,此所引疑謝氏書也。宋時梁山濼不止三百餘里,宋江屯軍亦不在南渡時,《河紀》所言皆誤。胡渭《禹貢錐指》卷六,嘗辨南旺湖非卽大野澤,說詳彼書,茲不具論。
又同卷〈壽張縣〉:「《寰宇記》云:『梁山在縣南三十五里。』郡志:『在縣南七十里,本名良山。梁孝王嘗獵於此,改爲梁山。周迴二十餘里,上有虎頭崖及古石盒跡。又有石臺,鑿石爲蓮花,周圍二丈。相傳有神僧說法于上。其下有洞,俗名黑風洞。山南爲古大野澤,《禹貢》所謂「大野既瀦」也。宋謂之梁山濼矣。』」
《明史》卷四十一〈地理志·山東·兗州府·東平州〉:「壽張縣南有梁山濼,故大野澤下流,東北有會通河,又有沙灣。弘治前,黃河經此,後湮。」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三十三〈東平州〉:「梁山,州西南五十里,接壽張縣界。本名良山。漢梁孝王常遊獵於此,因改爲梁山。《史記》『梁孝王北獵良山』是也。山周二十餘里,上有虎頭崖,下有黑風洞。山南卽古大野澤。宋政和中,盜宋江保據於此,其下卽梁山泊也。」
- 案:宋宣和元年,已降詔招撫宋江,故江之據梁山,當在政和中。顧氏此言,必有所本,說詳宋江條下。
又同卷〈壽張縣〉:「梁山濼在梁山南,汶水西南流,與濟水會於梁山。東北迴合而成濼。《水經注》『濟水北經梁山東』。袁宏《北征賦》所云『背梁山截汶波』者也。又爲大野澤之下流,水嘗匯於此。石晉開運初,滑州河決,浸汴、曹、單、濮、鄆五州之境,環梁山而合於汶,與南旺、蜀山湖相連,瀰漫數百里。〈案:此所言與今本《舊五代史》不合,詳見後《日知錄》條。〉宋天禧三年,滑州之河復決,歷澶、濮、曹、鄆,注梁山濼。〈案:事見《宋史》卷九十一〈河渠志〉。〉政和中,劇賊宋江結砦於此。《金史》『赤盞暉破賊衆於梁山濼,獲舟千餘』,又『斜卯阿里亦破賊船萬餘於梁山泊』,蓋津流浩衍,易以憑阻也。旣而河益南徙,梁山濼漸淤。金明昌中,言者謂黃河已移故道,梁山濼水退地甚廣。於是遣使安置屯田,自是成平陸。今州境積水湖,卽其餘流矣。」
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二:「《五代史》:『晉開運元年五月丙辰,滑州河決,浸汴、曹、濮、單、鄆五州之境,環梁山,合于汶水,與南旺、蜀山連,瀰漫數百里。』〈案:《新五代史》卷九〈晉出帝紀〉,但云「河決滑州,環梁山,入于汶、濟」,此所引乃薛《史》也。然今本《舊五代史》卷八十二〈少帝紀〉記此事,不言有汴州,且無「與南旺、蜀山湖連,瀰漫數百里」二語,而兩顧氏並引之,知所據薛《史》舊刻如此,今本輯自《大典》者有所譌脫也。惟新舊史均云「六月丙辰」,此作五月者,誤。〉《宋史》:『熙寧八年〈 案:《宋史》卷九十二〈河渠志〉,乃熙寧十年事,此作八年,誤也。〉七月乙丑,河大決于澶州曹村,北流斷絕,河道南徙,匯于梁山張澤濼,分爲二派,一合南清河入于淮,一合北清河入于海。』河又自東而南矣。元豐以後,又決而北。議者欲復禹迹,而大臣力主回東之議。降及金、元,其勢日趨而南而不可挽。今之河,非古之河矣。」
又:「《元史·河渠志》謂:『黃河退涸之時,舊水泊汙池,多爲勢家所據。忽遇泛溢,水無所歸,遂致爲害。繇此觀之,非河犯人,人自犯之。』予行山東鉅野、壽張諸邑,古時瀦水之地,無尺寸不耕,而忘其昔日之爲川浸矣。近有一張令修《志》,乃云:『梁山濼僅可十里,其虛言八百里,乃小說之惑人耳。』此幷《五代》、《宋》、《金史》而未之見也。〈原注:《五代史》:「晉開運元年,滑州河決,環梁山,合於汶水。」《宋史·宦者傳》:「梁山濼,古鉅野澤,綿亘數百里,濟、鄆數州,賴其蒲魚之利。」《金史·食貨志》:「黃河已移故道,梁山濼水退,地甚廣,遣使安置屯田。」沙灣未築之前,徐有貞疏亦言「外有八百里梁山濼,可以爲泄。」〉書生之論,豈不可笑也哉。」
- 案:亭林先生此條,題爲《河渠》,乃爲考古今治河利害而發,然兼辨梁山濼之實有八百里,則亦言宋江事者之所當知也。兩顧氏之考梁山濼形勢,審矣,然尚有未詳者。考《宋史》卷六十一〈五行志〉云:「熙寧十年七月,河決曹村,下掃澶淵絕流,河南徒,又東匯于梁山張澤濼。凡壞郡縣四十五,官亭民舍數萬,用三十萬頃。」〈案:此事先見於《宋會要》,今載徐松輯本第五卜二册〈瑞應門〉,及一百九十二册〈方域門〉。〉卷九十二〈河渠志〉亦云:「凡灌郡縣四十五,而濮、齊、鄆、徐尤甚,壞田逾三十萬頃。」〈此數句《日知錄》未引。〉此四十五郡縣,雖不必盡陷爲梁山濼,而其田廬之沒而不復者多矣。《宋史》言梁山濼廣數百里。邵博《聞見後錄》卷三十云:「王荆公好言利。有小人諂曰:『決梁山泊八百里水以爲田,其利大矣。』荆公喜甚,徐曰:『策固善,決水何地可容?』劉貢父在坐中,曰:『自其旁別鑿八百里泊,則可容矣。』荆公笑而止。」〈案:此事亦見《涑水紀聞》卷十五,但不云八百里。〉然則《水滸傳》謂「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見第十一回柴進告林沖語。〉非誇人之詞矣。《金史》卷四十七〈食貸志〉云:「大定二十一年八月,尚書省奏山東所刷地數。上謂梁肅曰:『黃河已移故道。梁山濼水退,地甚廣,已嘗遣使安置屯田。民昔嘗恣意種之。今官已籍其地,而民懼徵其租,逃者甚衆,恐致失所。可免其徵,赦其罪,別以官地給之。』御史臺奏:『大名、濟州因刷梁山濼官地,〈孫楷第曰:「案:據此則舊梁山濼水北已及大名,非止南連濟州諸濼而已。宋江等宜可恃以爲險也。」〉或有以民地被刷者。』上復召宰臣曰:『雖曾經通檢納稅而無明驗者,復當刷問。有公據者,雖付本人,仍當體問。』二十二年,又命招復梁山濼流民,官給以田。〈金人於梁山濼屯田事,《日知錄》及《韓門綴學》皆當引用食貨志而不詳。〉是南宋之初,〈金大定二十一年,卽宋孝宗淳熙八年也。〉梁山濼已多涸爲陸地,非復八百里之廣矣。《金史》卷二十七〈河渠志〉又曰:「明昌五年春,正月,尚書省奏都水監丞田櫟同本監官講議黃河利害,嘗以狀上,言:『可於北岸墻村決河入梁山濼故道,依舊作南北兩清河分流。然北清河堤歲久不完,當立年限增築大堤,而梁山故道多有屯田軍戶,亦宜遷徙。』三月,尚書省謂:『以黃河之水勢。苦於墻村決,則山東州縣膏腴之地,及諸鹽場,必被淪溺。城使修築壞堤,而又吞納不盡,功役至重,虚困山東之民,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也。況長堤已加固護,復於南岸疏決水勢,已寢決河入梁山濼之議。水所經城邑,已勸率作護城隄矣。先所修清河舊堤,已遣罷之。』四月,以田櫟言河防事,集百官詳議以行,百官咸謂:「櫟所言棄長堤,無起新堤,放河入梁山故道,使南北兩清河分流,爲省費息民長久之計。臣等以爲黃河水勢,非人力可以斟酌、可以指使也。況梁山濼淤塡已高,而北清河窄狹不能吞伏。兼所經州縣,農民廬井非一。使大河北入清河,山東必被其害。凡櫟所言無可用。』遂寢其議。」自大定二十一年,於梁山濼屯田之後,下至明昌五年,已十有四年矣。雖有決河入梁山濼之議,而其事不行。可見當時濼水日益淤塞,與黃河不復相通。然河水遷徙不常,不久而有復趨梁山故道之勢焉。《元史》卷六十五〈河渠志〉云:「武宗至大三年十一月,河北河南道廉訪司言,近歲亳、潁之民,幸河北徒,有司不能遠慮,失於規劃,使陂濼悉爲陸地,東至杞縣三汊口,播河爲三,分殺其勢,蓋亦有年。往歲歸德、大康建言,相次湮塞南北二汊,遂使三河之水,合而爲一。下流旣不通暢,自然上溢爲災。由是觀之,是自奪分泄之利,故其上下決溢,至今莫除。卽今水勢趨下,有復鉅野、梁山之意。蓋河性遷徙無常,苟不爲遠計預防,不出數年,曹、濮、濟、鄆,受害必矣。」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有《次韻瑾子〈 桷之子。〉過梁山濼》詩云:「大野瀦東原,狂瀾陋左里,交流千刃尋峰,會合百谷水。深恣包藏,神靜莫比擬。碧瀾渺無津,綠樹失其涘。揚帆鳥東西,擊楫鷗沒起。長橋篙師歌,短渡販夫止。天平雲覆幕,灣迴路成砥。鷹坊嚴聚屯,漁舍映渚沚。高桅列魚貫,遠吹生鳳觜,前奔何無休,後進復不已,遶如林烏旋,疾若坡馬駛。」此詩之前二首,爲題《子昂人馬圖》,自注有「時松下世一年」之語。考子昂卒於至治二年,〈見《元史》卷一百七十二本傳。〉則此詩當作於至治、泰定間。〈至治三年,英宗遇弒崩,晉王卽位,改元泰定。〉觀詩中所言波瀾之闊,舟楫之盛,知梁山濼在當時雖無八百里之廣,猶爲汪洋巨浸也。〈元人詠梁山濼風景之詩尚多,茲不暇引。〉自武宗以後,河水時時潰決,不及四十年,而廉訪司所謂有復鉅野、梁山之意者,竟不幸而言中矣,《元史》卷六十六云:「至正四年夏,五月,大雨二十餘日,黃河暴溢,水平地深二丈許,北決白茅堤。六月,又北決金堤。並河郡邑濟寧、單州、虞城、碭山、金鄉、魚臺、豐、沛、定陶、楚丘、武城,以至曹州、東明、鉅野、鄆城、嘉祥、汶上、任城等處,皆罹水患。民老弱昏墊,壯者流離四方。水勢北侵安山,沿入會通運河,延袤濟南、河閒,將壞兩漕司鹽場,妨國計甚重。省臣以聞,朝廷患之,命集郡臣議廷中,而言人人殊。唯都漕運使賈魯昂言必當治。十一年四月初四日,命魯以工部尚書爲總治河防使。是月二十二日鳩工,七月,疏鑿成。八月,決水故河。十一月,水土工畢。諸埽諸堤成,河乃復故道南匯于淮,又東入于海。」夫宋之梁山濼,所以廣至八百里者,蓋歷經晉開運、宋天禧、熙寧三次河決,〈均詳見前。〉合汴、曹、單、濮、鄆、澶、齊、徐數州所灌之水而匯于一也。今至正四年,黃河決堤,並河州縣罹水患者,案之宋時地理,單州爲宋舊治;曹州於宋爲乘氏縣,與定陶皆屬曹州;碭山、魚臺屬單州;豐、沛屬徐州;汶上宋名中都,屬鄆州;濟南卽齊州;是皆宋時梁山濼之故道。餘如濟寧、金鄉、鉅野、鄆城、嘉祥、任城,於宋、金時皆屬濟州。觀其受災之區,與元人高文秀《黑旋風雙獻功》雜劇〈 見《元曲選》丁集下。〉所謂「名水滸,泊號梁山,東連大海,西接濟陽,南通鉅野、金鄉,北靠靑、齊、兗、鄆」者,正復相合。《元史》雖不言水匯於舊濼,然《明史》卷八十二〈河渠志〉,謂「至正中,濟寧、曹、鄆間漂沒千餘里」,則昔之梁山濼淤而爲田者,至此復成澤國,其勢然也。雖賈魯河成,旋復安流,然其積水之停於濼中者,必不能盡挾以去。胡翰《仲子集》有〈夜過梁山濼〉詩云:「日落梁山西,遙望壽張邑。洸河帶濼水,百里無原隰,葭菼參差交,舟楫窅窈入;劃若厚土裂,中含元氣濕;浩蕩無端倪,飄風向帆集。野闊天正昏,過客如鳥集。」〈亦見錢謙益詩集卷十五。〉翰歿於洪武十四年辛酉,年七十五。《明史·文苑傳》言其嘗游元都,此詩必其自金華北上,取道運河之所作也。所寫風景,與袁桷詩無以異。其時梁山濼之廣闊,尚不止百里。《列朝詩集·甲集》卷二十一〈黃哲河渾渾詩序〉云:「洪武辛亥〈 四年。〉六月,工部主事仇公,中書宣郎歡公,奉旨按行黃河,北環梁山,逆折至鉅野、曹、濮,達盟津,發民疏浚淺壅,俾通糧漕。予亦承乏,今領東平之役,諸公皆會梁山。余誰元年春,奉命泝河北來,時兵始襲汴,舟師逾彭城,北入汴南塔張口,泝漫流而西。〈《明史·河渠志》云:「洪武元年,河決曹州雙河口,入魚臺。徐達方北征,乃開塌場口引河入泗以濟運」。此《序》所言,卽其事也。塔張口卽塌場口。〉三年,余朝京師,道出其左,則塔張之津已淤,舟之汴、洛者,北趨戈泊口任城,開閘以西。今由梁山,則迂其故流,又及千里矣。且復晨夕徙遷無常,漕舟苦焉。蓋其瀰漫奔決,能困兗、豫、徐、冀數州之民,而深不足引舟漕。有司常具舫尋源標幟以前導。翌日,則又徙而他流矣。塗路朽壞,流沙數百里間,篙楫畚鍤,無所施其功,故議者欲上聞,欲復堰黃陵岡之舉。噫,此季元之覆轍,易足與議哉。因賦《河渾渾》。」案:《序》所言洪武四年浚河通漕之事,《明史·食貨》《河渠》兩志皆不載。然哲時方官東平府通判,躬董其役,則其言固足補史之闕矣。雖其疏浚之功績如何不可考,然足見自賈魯河成之後,不過十餘年,至洪武初元,黃河又復環梁山而流,折而至於鉅野、曹、濮,猶是梁山濼之故蹟也。其後不知何時淤塞,不復與黃河通,而斷港殘潢,未嘗盡涸。故徐有貞於景泰間上治河三策,亦言有八十里梁山泊,可以爲泄也。〈《明史》實作八十里,《日知錄》以爲八百里者,誤。〉有貞以景泰四年五月,奉命治沙灣決口。六年七月功成。自此河流北出濟、漕,而阿、鄄、曹、鄆間,田出沮洳者百數十萬頃,〈見《明史》卷八十三河渠志。〉蓋至是並僅存八十里之梁山濼,亦涸而爲田。《日知錄》云:「沙灣未築以前。徐有貞……」云云,可見沙灣旣築以後,無有梁山濼矣。雖猶有蜀山、南旺諸湖存,然其去梁山也遠,不可謂爲卽梁山濼也。《方輿紀要》謂「金明昌中,於梁山濼安置屯田,自是遂成平陸」,乾隆《一統志》謂「明築戴村壩,遏汶南流,梁山濼遂成平陸」者,皆非也。高文秀《雙獻功》雜劇,有「寨名水滸,泊號梁山,縱橫河港一千條,四下方圓八百里」之語。文秀籍隸東平,〈見《錄鬼簿》卷上。〉梁山泊卽在境内,蓋得之目驗,證以傳聞,故其詞如此。《水滸傳》因而襲之,原非虛構。後人徒見梁山下無復水泊,遂疑爲小說家惑人,未免失考。亭林先生此條本不爲梁山濼而發,故徵引不能甚詳。然所言獨得要領,勝於諸家多矣。
康熙《壽張縣志》〈康熙五十六年知縣滕永禎修。〉卷一〈方輿志〉:「梁山在縣治東南七十里,上有虎頭崖,宋江寨,蓮花臺,石穿洞,黑風洞等蹟。舊《志》云:『漢文帝第二子梁孝王田獵於此,因名梁山。』」
又同卷:「凡天下山川,以史乘所肥爲據。小說誣民,在所必禁。梁山爲壽張治屬,其山周圍可十里。《水滸》小說乃云『周圍八百里』,卽宋江寨,山崗上一小垣耳。說中張皇其言,使天下愚民不至地者,信以爲然。長奸萌亂,莫此爲甚。因拈出之,以告司治君子,併使天下之人知之,小說之不可信也如此。」
- 案:《志》於梁山條下引舊《志》云云,此條附於山川之後,蓋亦沿用舊《志》之文。舊《志》作於康熙元年,〈見卷首所錄分守東兗道左參政張弘俊舊《序》,《序》文有闕葉,不知修《志》者姓名。考〈職官志〉「知縣陳璜,進士,浙江臨海縣人,順治十六年任」。康熙元年,正其任內,則舊《志》殆璜所修歟。〉於時亭林先生年五十歲。先生與友人書,自言五十以後著《日知錄》,〈見文集卷四。〉則《錄》中所謂近有一壽張令修志,乃云「梁山濼僅可十里」者,殆即指此。惟《志》所辯爲梁山周圍僅十里,與《日知錄》引作梁山濼不合,不知是否爲新《志》所刪改,抑係先生誤記也。考之諸書,並云山周二十餘里,《志》謂僅十里者,亦有意貶損之詞。此人記所目覩,尙復失實,況欲望其檢尋史傳,考梁山濼之實有八百里乎。
又卷八〈藝文志〉曹玉珂《過梁山記》:「往讀施耐菴小說,疑當時弄兵璜池者,不過數十百人耳。宋勢雖弱,豈以天下之力不能卽奏蕩平,應作者譏宋失政,其人其事,皆理之所必無者。繼讀《續綱目》『宋江以三十六人轉掠河朔,莫能嬰鋒』。又《宣和遺事》備書三十六人姓名。宋龔開有《贊》,侯蒙有《傳》,〈案:此謂《宋史·侯蒙傳》中有蒙上書言宋〉〈江事也,而云「龔開有《贊》,侯蒙有《傳》」,似蒙嘗爲宋江作傳矣,其拙於行文如此。〉其人旣匪誣矣。意梁山者,必峰峻壑深,過于孟門、劍閣,爲天下之險,若輩方得憑恃爲雄。丁未秋,{{*|案:丁未,康熙六年也。改令壽張,梁山正在境内,擬蒞止之後,必詳審地利,察其土俗,以綢繆于未雨。至壽半月,言邁瑕丘,紓途山麓。正午,停輿騎馬,流覽其山,塿然一阜,坦然無銳。有二三小山,亦斷而不聯。村落比密,塍疇交錯。居人以桔槔灌禾,,一溪一泉不可得,其險無可恃者。乃其上果有宋江寨焉。于是進父老而問之。對曰:『昔黃河環山夾流,巨浸遠匯山足,卽桃花之潭,因以泊名,險不在山而在水也。』又云:『祝家莊者,邑西之祝口也。關門口者,李應庄也。鄆城有曾頭市。晁、宋皆有後于鄆。舊壽張則李奎擾邑故治也。』且戰陣往來,多能歷述,多與《水滸傳》合。更津津豔稱忠義之名,里閈猴餘慕焉。」
- 案:本《志》卷四〈職官志〉:「曹玉珂,進士,富平縣人。康熙六年十月任。」記中頗信宋江有據梁山濼事。且謂其險在山而不在水,似欲糾正舊《志》之誤者。惜不能旁引史事以證明之耳。
乾隆《一統志》卷一百二十九〈兗州府·山川〉:「梁山在壽張縣東南七十里,本名梁山。以梁孝王遊獵於此而得名。上有虎頭崖,宋江寨,其下舊有梁山濼。」
又:「梁山濼在壽張東南梁山下,久湮。案:《五代史》:『晉開運元年,河決滑州,環梁山入於汶、清。』司馬光《通鑑》:『周顯德六年,命步軍都指揮使袁彥浚五丈渠,東過曹、濮、梁山濼以通靑、鄆之漕。』〈見《通鑑》卷二百九十四。〉《宋史·河渠志》:『天禧三年,滑州河溢,歷澶、濮、曹、鄆,注梁山濼。熙寧十年,河決於澶州、曹村、澶淵,北流斷絕,河道南徙,東匯於梁山張澤濼。』《宦者·楊戩傳》云:『梁山濼,古鉅野澤,綿亘數百里,濟、鄆數州賴其蒲魚之利。』蓋梁山濼卽古大野澤之下流,汶水自東北來,與濟水會於梁山之東北,迴合而成濼。宋時決河匯入其中,其水益大。故政和中,劇賊宋江結砦於此。其後河徙而南,濼亦漸淤。迨元開會通河,引汶絕濟。明築戴村壩,遏汶南流。歲久塡淤,遂成平陸。今州境積水諸湖,卽其餘流也。」
- 案:明築戴村壩事在永樂九年。〈見《明史》卷八十五河渠志。〉其後四十餘年,梁山濼猶存八十里,謂以築壩遂成平陸者,非也。《一統志》此條,可與《方輿紀要》參看。嘉慶重修本卷一百六十五刪去「故政和中,劇賊宋江結砦於此」一句,極謬。
又卷一百四十二〈泰安府·山川〉:「梁山在東平州西南五十里,接兗州府壽張縣界。《史記·梁孝王世家》:『北獵良山』注:索隱曰:『《漢書》作梁山。』《水經注》:『濟水北逕梁山東,袁宏《北征賦》曰:「背梁山,截汶波」,卽此處也。』舊《志》:『山周二十餘里,上有虎頭崖,下有黑風洞。宋政和中,盜宋江等保據於此。』其下爲梁山濼,詳見兗州府。」
- 案: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百七十九沿用此條,刪去舊《志》以下四十一字,蓋纂修諸公不信宋江曾據梁山濼,遂奮筆刋削,殊失疑以傳疑之意。然其兗州府梁山條,因全襲乾隆《志》之舊,致刪除未盡,尚存宋江寨三字,不悟其前後矛盾。書有愈修而愈亡者,此類是也。
汪師韓《韓門綴學續編》:「梁山濼在宋爲盜藪,世俗以爲宋江據此。考《宋史·蒲宗孟傳》云:『梁山濼素多盗,宗孟痛治之,雖小偷微罪,亦斷其足筋。盜雖爲止,而所殺不可勝計。』劉延世《孫公談圃》云:『蒲宗孟知鄆州,有盜黃麻胡依梁山濼,至是賊以絕食,遂散。〈案:《談圃》卷下云:恭敏下令禁民毋得乘小舟出入濼間,賊旣絕食,遂散去。」恭敏者,宗孟諡也。〉此神宗時事,在淮南盜宋江犯淮陽、京東事在宣和初者,相隔四十年矣。《徽宗本紀》及《侯蒙》、《張叔夜傳》紀宋江事者,俱不及梁山濼。他若『許幾知鄆州,梁山濼多盜,皆漁者窟穴。幾籍十人爲保,使晨出夕歸,否則以告,輒窮治,無脫者 』。〈案:見《宋史》卷二百三十幾本傳。〉又『任諒提點刑獄,梁山濼漁者習爲盜,蕩無名籍。諒伍其家,刻其舟,非是不得輒入,他縣地錯其間者,刻名爲表。盜發則督吏名捕,莫敢不盡力,跡無所容』。〈案:見《宋史》卷三百五十六諒本傳。〉此俱及徽宗時,而未至宣和。宋江橫行在其後,其先成窟穴於此。逮至黃河移故道,梁山濼退地甚廣,民得恣意耕種,地已不屬宋矣。《金史·佞幸傳》:『正隆六年,〈原注:卽金世宗大定元年,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海陵南伐。時梁山灤水涸,戰船不得進。』〈食貨志〉云『金刷梁山濼地,遣使安置屯田,民懼徵租,逃者甚衆。大定二十二年,招復梁山濼流民,官給以田。』此乃宋孝宗淳熙九年,距宣和時又五十餘年矣。元志〈河渠〉、〈食貨〉,都不及梁山,惟於決隄偶序及之。明洪武初,胡翰〈原注:字仲子,金華人。〉有《夜過梁山濼》詩云:『光河帶濼水,百里無原隰,葭菼參差交,舟楫窈窕入。』又云:『往時冠帶地,孰踵萑蒲習,肆噬劇跳梁,潛謀固壞蟄。』是明時猶有水有盜也。景泰間,河決沙灣。徐有貞請開廣濟河,謂『其外有八十里梁山泊,可以爲泄』,其地之窪下而閒空可知。今人見其無水,幷疑小說言有水者爲謬。豈知地在宋、元爲衆水之所聚哉。
- 案:《宋史》無宋江據梁山濼事,他書亦不言其根據地所在。《宣和遺事》始言「晁蓋八箇,劫了蔡太師生日禮物,不免邀約楊志等前往太行山梁山濼去,落草爲寇」。「宋江殺閻婆惜後,直奔梁山濼,晁蓋已死,吳加亮等推讓宋江做强人首領」。小說家言本不可盡信,汪氏疑之是也。然元人陳泰、陸友仁詩文,{〈均見前。〉皆以宋江與梁山濼並言。袁桷《過梁山濼》詩有句云:「飄飄愧陳人,歷歷見遺趾,流移散空洲,崛强尋故壘。」所謂崛强故壘,意蓋指宋江寨也。明、清《一統志》及《讀史方輿紀要》,亦言宋江嘗結砦保據於此,是則舊說相傳,歷歷有據。顧祖禹史學名家,著述尤爲不苟,又嘗與修《一統志》,得見《永樂大典》及《天下郡國圖經》。〈杭世駿《道古堂文集》卷三十八《胡東樵墓志銘》云:「崑山徐大司寇乾學總裁《一統志》,禮延太原閻若璩,無錫顧祖禹,常熟黃儀洎先生與修,因得縱觀天下郡國之書。劉獻廷《廣陽雜記》卷二:「云上因修《一統志》,令天下此皆具輿地圖冊以考疆域道里之遠近,皆聚于統志館中」。可見館中地志之富。而《方輿紀要·凡例》乃云:「近代《一統》、《寰宇》、名勝諸志,及十三司通志,余皆得見之。其天下郡縣志得見者十未六七也。跼蹐田野,無從搜集」云云。蓋《凡例》作於未入一統志館以前,故其言如此。然得見天下郡縣志幾十之六七,亦不爲不富矣。〉故《讀史方輿紀要》,考據精密,具有本源。其《凡例》云:「近世言方輿者,依據失倫,是非莫主,或一事而彼此相懸,一說而前後互異,稱名偶同,漫爲附會,傳習不察,竟昧繇來。欲矜博洽之名,轉滋謬戾之罪。余不敢妄爲附和也。」又云:「是書於宋、元諸史不能盡存,而近時聞見尤用闕如,蓋不欲以可據之方輿,亂以無稽之記載也」,其體例之嚴如此。知書中所采,並出故書雅記,必不至摭拾小說,漫爲附會,斷可識矣。宋江據梁山濼,旣歷見於元人詩文及明、清地志,又爲《方輿紀要》所取,自必確有其事,無可疑者。余嘗考之《宋史·張叔夜傳》,言「宋江起河朔」,汪應辰文集亦稱爲「河北劇賊」,似江本踞河北。然《東都事略》及《宋史·徽宗紀》,於宣和三年二月,書「淮南盜宋江犯淮陽軍」,與《叔夜傳》又復不同。蓋因江自淮南路,出兵以進淮陽,〈淮陽屬京東路。〉遂就其屯駐之地以爲之目。其稱「河北賊」,亦特追叙其初起一時之事。故方勺《泊宅編》記宣和二年十二月事,又稱爲「京東賊」。江之未嘗久踞河北、淮南可知。然則江之根據地果在何處,未易明也。惟《十朝綱要》於宣和元年書「招撫山東盜宋江」,此其事載於詔旨,著於官文書,最可保信。是江之根據地,固明明在山東境内矣。但山東本非一地之專名,難於確指其處。顧亭林言:「古者自函谷關以東,總謂之山東。唐人則以太行山之東爲山東,而非若今之但以齊、魯爲山東也」。〈見《日知錄》三十一。〉王西莊亦謂「唐以河北魏、博、鎭、冀諸鎭爲山東」。〈見《十七史商榷》卷九十。〉此其論唐以前之山東皆是也,而非所語於宋以後之山東。若閻潛邱之說,以爲「山東之名起於金,本宋之京東東路、京東西路,金以都旣不在汴,易『京』爲『山』,而不知『山』字無著」,〈見《潛邱箚記》卷三〈釋地餘論〉。〉則殊大謬不然。宋之所謂山東,正是指京東兩路言之,〈卽今之山東省。〉而非復唐以前之山東。今不暇遠引他,姑以記南北宋間事者證之。《繫年要錄》卷十一記建炎元年十二月事云:「初,左副元帥宗維聞上幸維陽,乃約諸軍分道入寇。宗維自河陽渡河攻河南,十二月,入西京。右副元帥宗輔與其弟宗弼滄州渡河,攻山東。明年春,陷靑、濰」。〈原誤作維。〉靑州、濰州皆京東東路也。是時金人已盡陷河北,引兵渡河,則此山東非指河北矣。又卷二十二記建炎三年三月事云:「金人陷京東諸郡。時山東大饑,人相食,嘯聚蜂起。金再犯靑州,守臣劉洪道棄城去。於是右副元帥宗輔左監昂摩乘勢盡取山東地。惟濟、單、興仁、廣濟以水阻尚存焉。」陷京東諸郡而謂之盡取山東地,是山東卽京東矣。濟、單、興仁、廣濟皆京東西路也。又卷三十引張匯《進論》曰:「粘罕〈 刻本改爲尼瑪哈,今用本名。〉止有五六千騎。自建炎二年秋九月離雲中下太行,渡黎陽,攻澶、〈卽開德府,屬河北東路。〉濮、〈屬京東西路。〉山東諸州郡,以至犯揚州。是時兩河州郡倘有未陷者。山東州郡,十陷二三」云云。上云兩河,下云山東,非指京東南路耶。姑舉此數條證之,知京東之稱山東,由來已久,宋人著書,必不肯用金人所改之名也。閻氏之言,不然明矣。宋江據梁山,其地屬京東西路之鄆州,故稱之爲「山東盜」。《泊宅編》言:「京東盜宋江出青、齊、單、濮間。」青、齊、單、濮皆京東路濱梁山濼之地也。元陸友仁詩云:「京東宋江三十六,懸賞招之使擒賊。」〈詳宋江條。〉不曰河北,不曰淮南,並不曰鄆城,〈小說言江爲鄆州鄆城人。〉而曰京東者,因梁山濼瀰漫京東諸州郡,故舉其根據地之所在以稱之也。江所以能馳騁十郡,縱橫於京東、河北、淮南之閒者,以梁山濼水路可通故也。凡此皆可以意會得之者。汪氏所考,殊爲未盡。梁山濼在宋江以前,已爲盜藪,誠如汪氏之言。然宋江之後,其地亦未嘗無人入據。洪邁《夷堅乙志》卷六云:「宣和七年,戶部侍郎蔡君厚罷知青州,以病不赴,歸金陵,疽發于背,命道士設醮,倩所親王生作青詞,少日而蔡卒。未幾,王生暴亡,三日復蘇,連呼曰:『請侍郎夫人來。』夫人至,王乃云:『初如夢中,有人相追逮,至公庭。俄西邊小門開,獄卒護一囚,扭械聯貫立庭下,細視之,乃侍郎也,回望某云:『汝今歸便與吾妻說,速營功果救我,今祗是理會鄆州事。」夫人慟哭曰:『侍郎去年帥鄆時,有梁山濼賊五百人受降,旣而悉誅之,吾屢諫不聽也。』」又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四十三云:「張榮,梁山濼取漁人也。聚梁山濼,有舟師二三百人,〈案:《繫年要錄》卷三十三作有舟數百,則不止二三百人矣。〉,常劫掠金人。杜充爲留守時,借補榮官至武功大夫,遙郡刺史,號爲張敵萬。」蓋自宣和三年宋江離去之後,梁山濼旋爲他人所據,至六年降於蔡居厚,爲所殺。逮建炎初,張榮又起兵於此。其後,地雖入金,仍爲興兵反抗者之根據地。〈見前引《方輿紀要》。〉因其地蘆葦叢生,煙波無際,聚衆出沒其閒,易於逃匿,難於捕捉,故隨撲隨起,迄不能定也。兪蔭甫乃以蔡居厚所殺者爲即宋江,〈見宋江條。〉由其習讀小說,而不考史事,第知梁山濼有宋江耳。
袁枚《隨園隨筆》卷十八〈辨訛類下〉:「俗傳宋江三十六人據梁山泊,此誤也。案:《宋史·徽宗本紀》、《侯蒙》、《張叔夜》兩傳紀江事者,並無梁山泊之說。惟《蒲宗孟傳》言『梁山濼多盜,宗孟痛治之,雖小偷必斷其足,盜雖衰止,而所殺甚多』。《孫公談圃》云:『蒲宗孟知鄆州,有盜黃麻胡依梁山濼爲患』云云,此是神宗時事,與宋江之起事宣和初者,已相隔數十年矣。」
- 案:以此條與《韓門綴學》兩相比勘,所不同者纔十許字,雖曰暗合,何其巧也。袁氏與韓門生同時,〈汪長於袁十歲,卒於袁前。〉疑其嘗見《綴學》而襲取之耳。如引《宋史》「所殺甚多」,引《談圃》「依梁山濼爲患」,皆非本書之語,蓋祗顧點竄字句以掩剽掇之跡,而忘其與原書不合也,可謂欲蓋彌彰者矣。袁氏以文學著名,讀其書者不少。嘉慶《重修一統志》,於梁山濼條下,刪去宋江事,未必不由於此。故姑存其說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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