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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三十六人考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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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三十六人考實
作者:余嘉錫
1953年

宋宣和間,宋江等三十六人起兵梁山濼,梁山濼卽梁山泊,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濼泊古今字」。馳騁山東,「官軍」莫敢嬰其鋒;其後受招安,又率其衆從攻方臘,此北宋末年一大事也。顧習見之史籍,如《東都事略》、《宋史》諸書,皆語焉不詳。其見於《徽宗紀》、《張叔夜傳》及《侯蒙傳》者,皆不過數十百字,其疏略可知。至元、明之際,《水滸傳演義》行世,描寫宋江諸人事蹟,極精細生動。明胡應麟嘗記「嘉靖、隆慶間,某鉅公案頭左置《南華經》,右置《水滸傳》」。又「某名士爲《水滸》作歌,謂『奄有丘明、太史之長』」。可謂風行一時,譽滿人口矣。清初文人如金聖歎,人瑞。亟推許《水滸傳》,以之與《史記》、《國策》並論,而以施耐擬莊周、屈原,猶是推闡明人之意;復以意改竄原書爲七十回,刪去以後之事,於未刪諸回,悉施評點,盛加稱譽,其書益不脛而走。於是鄉里婦孺,幾無不知有宋江等聚義梁山濼之事矣。顧承學之士,雖喜其文辭之工,而疑其事之出於張大傅會,返而求諸史籍,則又記載簡略,不能得其本末。通行之書,僅《宣和遺事》叙述爲詳。其書雖出宋、元間,讀者以其爲小說也,羣疑其史料價值,無以遠過於《水滸傳》,不肯置信。其南宋初年之史籍,如《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繁年要錄》、《續通鑑長編紀事本末》諸書,記事較詳史料較多者,則遲至清末,刋本始通行。明、清兩代,僅恃鈔本流傳,爲不經見之秘籍。偶有寓目者,亦多半注意宋、金間和戰以及兩宋間諸關鍵問題,罕留意於宋江聚義之事者。以故,說部所傳宋江起兵本末,以及其受招安後與攻方臘之事,無人肯置信,並不信其曾結砦於梁山灤。於是縱橫一時之英雄,無人能確切言其事蹟者。嗜讀《水滸傳》者,於其本事茫昧無所知,不審其爲出於文人虛構,抑或有所依據。斯於此一文學名著之 研究,有所未盡,居嘗引爲遺憾焉。

案:記載宋江事最早而最詳者,無過於《宣和遺事》。其書雖出於宋、元間,距宣和時已遠,然其叙事實有所本。吳自牧《夢粱錄》謂「說話有四家數,小說名銀字兒,如烟粉、靈怪、傳奇、公案、朴刀、桿棒、發發踪參 「發發踪參」四字不可解。但《夢粱錄》所根據之《都城紀勝》,則爲「發跡變態」,而宋、元話本,又都改「態」爲「泰」。之事」;又有談經、講史、商謎三家,見卷二十。周密《武林舊事》卷六,記諸色伎藝人,亦有此四家。其所講之書,謂之話本。自牧謂「凡傀儡敷演烟粉、靈怪、鐵騎、公案、史書歷代君臣、將相故事話本」,又謂「影戱話本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眞假相半」是也。《宣和遺事》蓋合小說、講史兩家話本若干篇爲之,故前後頗不聯貫。其演宋江公案者,當屬於小說家,殆南宋人所爲也。

宋高宗偏安江左,居嘗以欣賞諸色伎藝自娛,尤喜小說。《繫年要錄》卷一百六 紹興六年。注引趙甡之《中興遺史》曰:「睿思殿祗候李絪者,能謳詞,善小說,主養飛禽。」《武林舊事》卷六記小說人朱脩、孫奇隸德壽宮,皆其證也。《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四十九云:「紹興元年十二月,邵靑受招安。先是杜充守建康時,有秉義郎趙祥者,爲靑所得。靑受招安,祥始得脫身歸,乃依於内侍綱。綱善小說,上喜聽之。綱思得新事編爲小說,乃令祥具說靑自聚衆已後蹤跡,並其徒黨及强弱之將,本末甚詳。編綴次序,侍上則說之。故上知靑可用,而喜單德忠 單德忠爲邵靑部下統制官,勸靑受招安者。之忠義。」可見小說喜演草澤英雄故事,所謂鐵騎公案也。邵靑聚衆之時。聲勢不廣。影響不大。且人尙生存。猶得編爲話本。況宋江之聲稱赫然者乎!其綴成小說,流行民間,無足怪者。

夫話本既眞假相半,自不能純構虛詞。故《宣和遺事》記「花石綱」、「生辰綱」、「閻婆惜」事,雖未必曲折如眞,至於江等聚義梁山濼及受招安後率兵與攻方臘,則必不容誣。然《遺事》之寫宋江,反不如内侍綱所編邵靑蹤跡之詳。蓋其書本講史之體,意在演說南北宋興亡,不爲宋江而作。故取小說家梁山濼話本,刪除繁文,存其大略耳。楊維楨《東維子集》卷六有〈送朱女史桂英演史序〉曰:「朱氏名桂英,家在錢塘,世爲衣冠舊族,善記稗官小說,演史於三國、五季,因延致舟中,爲予說道君艮嶽及秦太師事。」觀此可以知元代講史風氣,及《宣和遺事》之所由作矣。

夫宋江興兵山東時之徒黨,據《宋史·侯蒙傳》所記,《宣和遺事》所講述,僅三十六人而已。宋、元之際,有僞撰江題壁詞者,造爲「六六雁行連八九」之語,詳本文宋江條。是爲一百八人之所由起,當亦出於說話人之手。元人雜劇頗有據以演梁山濼故事者。至元末明初,《水滸傳》出,於一百零八人鋪叙尤詳。其寫宋江等事,與《宣和遺事》,有合有不合。蓋《遺事》所據者,三十六人話本;雜劇及《水滸》所據者,百八人話本,又各以己意有所增飾,故不能盡同。胡應麟謂「施某於故書中得宋張叔夜禽賊招語一通,備悉一百八人所由起」見《莊嶽委談》下。者妄也。本無一百八人,安所得招語乎!

宋江受招安後,卽率師隨童貫攻方臘,與劉鎭等攻幫源洞,破之,擒方臘所署置之將相,事見《三朝北盟會編》、《十朝綱要》、《續通鑑長編紀事本末》諸書。《宣和遺事》謂「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宋朝,收方臘有功」,最得其眞。《水滸傳》百回本謂宋江先破遼,後禽方臘,已失其實。然宣和四年,童貫伐遼,楊志實將「選鋒軍」以從,卽宋江之兵也。但此役敗而非勝,江又不在行間耳。《水滸》移甲就乙,將後作前,固小說之常態,其事不可謂無因,疑爲宋、元間說話人所增益,而《水滸》從之。至其他各本,又有平田虎、王慶兩事,則全出杜撰,毫無影響,蓋明代人所羼也。

余自少有歷史癖。讀《水滸傳》,喜其叙事之曲折逼眞;凡所描寫之人物,皆各具性情,各有面目,胥能與世情契合。顧以讀書不多,頗疑其事實之出於虛構,則亦漠然視之,不復措意也。中年以後,從事考史之業,讀書漸多,得見《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繫年要錄》、《通鑑紀事本末》諸書,見有關宋江諸人事蹟,足以訂證《宣和遺事》、《水滸傳》諸書者,隨手摭錄,日久積成篇帙。比而觀之,知諸說部書所叙,大體有所依據,眞假相半。卽其傅會綠飾之處,亦多推本於宋、元社會風習,初非嚮壁虛造。詳加考索,不僅於北宋末年震鑠一時之英雄事蹟,可以粗明大概;卽《水滸傳》所用之名辭、典制,昔所認爲難於索解者,至是亦漸能得其眞義矣。其後讀黃以周《通鑑長編拾補》,甚佩其援引詳博,考據精審。於宋江起兵山東之事,能訂正舊說之訛誤,北宋末年之重要史實,復白於後世,有昭然發蒙之功。因取吾之所記錄者與《拾補》比勘,則吾所記者或爲黃氏所遺。其宋、元人文集、筆記所記典制、風習與《水滸傳》所叙故事相關涉者,則以非宋江等個人行事所關,非黄氏所措意,故亦不遑論及。清人其他考證著作,偶爾牽涉及宋江梁山濼者,大抵爲隨筆摭拾,非經意之作,故因襲前人者十恆八九,鮮所訂正;甚且治絲而棼,轉增訛謬。因卽就吾所筆記者,益擴充而采摭之。如是者累年,積稿達四五萬言。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勒爲一篇,布之於《輔仁學誌》第八卷第二期。竊自謂於宋江等聚義梁山濼以及相關之事,搜輯略備。於研究《水滸》者,或能有所裨益。刋布已後,今旣十五年矣,同好者頗不以爲謬。比來年衰多病,不復能在課室從事講論,端居多暇,以讀書自遣,所得關於梁山濼記載益多。視舊作約增萬餘言。舊時《學誌》印本,早已無復餘存。因取舊稿重加訂補,以成此篇。海内同好,茍於愚之所綴輯,匡正誤謬,補益其所未逮,使讀《水滸》者,於其書敘述所及,咸能通解無復疑滯,此又研究小說文學者之所蚤夕跂望,非特愚一人之厚幸也。綴輯旣竟,因復推論今本《水滸傳》故事之根據,與夫故事之所由流傳,以當本篇之緒論焉。

一九五三年九月余嘉錫記。

凡例

余作此文草創粗就,孫君子書 楷第 告我,嘗欲作「梁山濼考」未成,僅抄撮史志若干條,並以康熙、光緒兩朝《壽張縣志》見借。遂采康熙《志》入〈梁山濼〉條下,並錄孫君考證一條於注中。蓋至是已數易稿矣。雖迭經修改,徵引差詳,猶以未得陳泰、陸友仁兩詩出處爲憾。質之吾友陳援庵先生,爲從所藏《所安遺集》及《元詩選》内檢出見示。《所安集》抄本,余所未見;《元詩選》則曾翻閱而未得者也。因復采掇著於篇,並誌其事於此以志謝焉。大雅宏達,與吾同好,儻能匡其不逮,如二君子,是所望也。

史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而不著其誰某,獨見於《宣和遺事》、《癸辛雜識》,然姓名綽號,互有不同。《誠齋樂府》采《遺事》作雜劇,此亦孫君子書見示者。而其次第名號頤異;《七修類槀》所引《雜識》,又與今本大異。諸家考證,益治絲而棼,今著其異同,列爲一表,以清眉目。

此篇之意,在援引史傳以明稗官小說街談巷議之所由來,故凡三十六人姓名事蹟見於史傳者,悉加采取。案:《宣和遺事》次第,分條臚列。然纔得十有四人耳。仍題爲三十六人者,舉其原數,以見所考,不止宋江也。

宋江徒黨本只三十六人,其謂別有七十二地煞合爲一百八人者,乃後起之說耳。七十二人中,如彭玘、李忠之徒,姓名雖見於史傳,概不采入。惟因龔聖與作《燕青贊》,有「太行春色,有一丈青」之語,諸家遂疑梁山濼中果有一丈青其人,此則淆亂事實,不可以不辯。今具列建炎初馬皋妻一丈青之事,附於十四人之末,以祛其惑。

凡人之綽號,皆取俚俗打諢之語,故曰諢名。三十六人綽號,人多不曉。考之宋人俗語,往往可解,輒臚舉例證,加以詮釋。至於明白易解者,不復詞費。其所不知,蓋闕如也。

《宣和遺事》於宋江及三十六人之外,尚有一丈青李橫一人。《遺事》謂宋江作梁山濼首領時,晁蓋已死,若其說可信,似當以李橫補其闕。考南北宋間實有李橫其人,嘗爲黃河兵,後入桑仲之黨。紹興初,仲爲襄陽鎭撫使,以橫知鄧州。仲死,橫繼任,舉兵攻僞齊,復汝州潁昌府,遷京西招撫使,傳檄收復東京,旋爲僞齊所敗,倂失襄陽。歸朝後,以其軍屬張俊。三十一年金主亮南侵,以橫權都統制,敗於瓜洲鎭。事見《宋史·高宗紀》。《建炎以來繫年要錄》 始見卷四十三,終於卷一百九十五、《三朝北盟會編》 始見卷一百五十,終於卷二百三十八 紀之尤詳。余嘗輯其事蹟爲一編,繼念橫本不在三十六人之内,史傳之李橫,是否卽梁山之一丈青不可知,且其事又太多,僅《繫年要錄》一書已至三十餘條,嫌於喧賓奪主,故遂刪去,而其大略於此。

此篇所列十有四人,除宋江外,考其平生事蹟,可確定爲梁山濼降將者,楊志、史斌 疑卽史進。二人而已。龔聖與贊大刀關勝,盛稱其義勇,亦可信其卽濟南死節之關勝。其餘諸人,雖見於史傳,姓名時代亦復相合。然人之同時同姓名者正復不少。宋時武人,多喜名「勝」、名「順」、名「俊」、名「平」、名「橫」、名「靑」,而名「進」者尤多。裒各書所見,可得數百人。其名旣如是之同,若其姓又爲張、王、李、趙,則名氏皆易同,無由別其爲一人二人也。今於顯有可疑者,附著案語,餘但條舉事蹟,以俟論定。蓋與其過而廢也,寧過而存之耳。

凡考史事,須明其地理。《宣和遺事》及《水滸傳》,皆言宋江聚衆於梁山濼,其事雖不見史傳,然元人詩文中已明言之,明、清諸家地理書亦紀之甚詳,舊說相傳,決非誣妄。自明築沙灣以後,梁山之下,無復滴水,致啓後人之疑。故旣備列諸家之說,復徵引史志,參互考證,以著其疆域,明其變遷焉。

三十六人

《宋史》卷三百五十一〈侯蒙傳〉:「宋江寇京東,蒙上書言: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宣和遺事》亨集:士居禮刻本作上下兩卷,此據商務印書館活字本。「是時鄆城縣官司得知,帖巡檢王成領大兵弓手前去宋公莊上捉宋江。爭奈宋江已走在屋後九天玄女廟裏躲了。那王成跟捕不獲,只將宋江的父親拿去。宋江見官兵已退,走出廟來,拜謝玄女娘娘。則見香案上一聲響喨,打一看時,有一卷文書在上。宋江纔展開看了,認得是箇天書,又寫着三十六箇姓名。」姓名見後表。

案:宋江三十六人,史不言其姓名。僅《建炎以來繫年要錄》有一史斌爲宋江之黨,詳見後〈史進〉條。 餘皆不可考。自《宣和遺事》及龔聖與《贊》,始有三十六人姓名綽號,然已大同小異。《水滸傳》演爲小說,與二書又不盡同。龔氏《贊》以宋江爲首,《遺事》宋江在三十六人之外,而皆有晁蓋;《水滸傳》則首宋江無晁蓋;《遺事》明言宋江到梁山濼時,晁蓋已死。然則所謂「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齊魏」者,固當無晁蓋矣。《遺事》又云:「宋江道,今會內只少了三人。那三人是花和尚魯智深,一丈靑李橫 黃刻本、活字本此處均作張橫,與下文不合。明刻一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引作李橫,今從之。鐵鞭呼延綽。」又云:「朝廷命呼延綽爲將統兵,投降海贼李橫等出師收捕宋江等,屢戰屢敗。朝廷督責嚴切,其呼延綽却帶領得李橫反叛朝廷,亦來投宋江爲寇。……這三人來後,恰好是三十六人數足。」而天書三十六人姓名內,無所謂一丈青李橫者。案:史稱「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以」者能左右之也,則宋江之外當尙有三十六人。《遺事》亦稱張叔夜招誘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宋朝,則宋江自不在三十六人之内,而晁蓋已死,實只三十五人,益以李橫乃足其數。龔聖與《贊》無李橫、杜千而有晁蓋者,非也。故三十六人姓名,當以《遺事》爲近是。特李橫名不在天書之内,宋江不當先知其姓名,此則記叙之疏。事非信史,不足深論,且《遺事》自相矛盾之處不止此。如叙運花石綱十二指使有關勝,而天書内作關必勝;晁蓋等八個大漢,劫蔡京生日禮物,有阮進、阮通、阮小七,而天書内作阮小七、阮小五、阮進皆是也。余欲考三十六人事實,不得不先考定其姓名,而諸事之參互如此。自郎瑛以下,爲之考證者,又生枝節,轉益譌謬,故列爲一表,附於此篇之後,覽者得以詳焉。

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上:「龔聖與作《宋江三十六贊并序》曰:『宋江事見於街談巷語,不足采著,雖有高如李嵩輩傳寫,士大夫亦不見黜。余年少時壯其人,欲存之畫贊,以未見信書載事實,不敢輕爲。及異時見《東都事略》中載〈侯蒙傳〉有書一篇,陳制賊之計云:「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東,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材必有過人,不若赦過招降,使討方臘,以此自贖,或可平東南之亂。」余然後知江輩眞有聞於時者。於是卽三十六人,人爲一贊,贊不錄。而箴體在焉。』」

案:龔開字聖與,號翠巖,山陽人,博學好古,游戲翰墨,爲山水人物尤卓絕,事蹟見程敏政《宋遺民錄》卷十引《姑蘇志》,及吳萊《桑海遺錄序》。此序載《淵穎集》卷十二。又湯垕《畫鑑》云:「近世龔與先生名開,淮陰人,讀書爲文,能成一家法;畫馬專師曹霸,得神駿之意;畫人物亦師曹韓;畫山水師米元暉,梅菊花卉雜師古作。卷後必題詩,或贊跋,皆新奇。」是則聖與旣善畫人物,又喜題贊。此三十六贊,蓋自畫而自贊之,所謂李嵩輩傳寫者,言傳神寫照也。意謂爲宋江等作圖畫,前人已有爲之者,非自我作古耳。近人據此以爲李嵩有寫梁山濼故事之書,非也。聖與生於宋末,其時民間所傳江輩軼事必尙多。聖與以爲街談巷語,不足采著。而史學著述,如《續通鑑長編》之類,又復流傳未廣,聖與蓋未之見。故僅就《東都事略》所載者,想像而爲之贊,不足見江輩生平。特所著姓名綽號,爲足資證耳。

陳泰《所安遺集·補遺·江南曲序》:「余童丱時,聞長老言宋江事,未究其詳。至治癸亥英宗至治三年。秋九月十六日,過梁山泊舟,遙見一峯,𡺑嵲雄跨,問之篙師曰,此安山也。昔宋江事處按此句有脫誤,絕湖爲池,觀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傳以爲宋妻所植。宋之爲人,勇悍狂俠,其黨如宋者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贓臺,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謂『來時三十六,歸時十八雙』,意者其自誓之辭也。始予過此,荷花彌望,今無復存者,惟殘香枳送耳。因記王荆公詩云:『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味其詞,作《江南曲》原注:曲因蠧損無存。以叙游歷,且以慰宋妻植荷之意云。」

案:陳泰字志同,號所安,茶陵人,元延祐二年進士,官龍南令卒。見卷末成化癸巳玄孫章《後序》。始余讀魯迅《小說史略》,見其引此序「宋之爲人,勇悍狂俠」語,因求所安集觀之,而四庫全書本,譚鍾麟刻本,涵芬樓祕笈影印舊抄本,皆無此序。吾友陳援庵聞之,示我以所藏陸心源寫本。其卷末補錄詩十餘首,此序序在焉,後有正德壬申來孫琦跋,陸氏自言從成化本補寫,其實是正德本耳。因亟錄於此。序言其黨如宋者三十六人,可見江在三十六人之外,與《宋史》及《宣和遺事》並合。「來時三十六,去後十八變」,亦見《遺事》,謂是宋江題於旗上之語,得此足以互相發明。《遺事》及《水滸》不言宋江有妻,今言宋妻植荷,尤可謂逸聞矣。考《蘇魏公譚訓》云:「曹門外一巷數十家,夏末,梁山泊諸道,載蓮子百十車,皆投此巷,鎚取蓮肉,貨於蓮子行。」魏公仁宗時人,則梁山泊之有荷花舊矣,或池中之荷爲宋妻所植耳。乾隆《一統志》卷一百二十九:「安山在泗水縣東南三十五里。」唐宋地里書皆不言有此山。觀序所言分贓臺,似不在梁山而在安山。然考劉基《誠意伯文集》卷十七〈分贓臺詩〉云:「突兀高臺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赢,飲泉清節今寥落,可但梁山獨擅名。」則此臺當在梁山。豈宋江當時分據兩山,皆有分贓臺耶?序文旣有脫誤,無以定之。

郎瑛《七修類槀》卷二十五:「史稱宋江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莫抗,而侯蒙舉討方臘。周公謹載其名贊於《癸辛雜志》,羅貫中演爲小說。但貫中欲成其書,以三十六爲天罡,添地煞七十二人之名,又易尺八腿爲赤髮鬼,一直撞爲雙鎗將,以至淫辭詭行,飾詐眩巧,聳動人之耳目,是雖足以溺人,而傳久失其實也多矣。今特書其當時之名三十六於左。」姓名見表。

案:郎氏此條,僅取《癸辛雜識》與《水滸傳》相較,考證殊不詳審。如「七十二地煞」之說,元曲中已有之。見後〈宋江〉條。劉唐之綽號,《宣和遺事》已作赤髮鬼,而郎氏皆謂始於羅貫中,知其未嘗參考他書也。又其所列三十六人次序,與龔聖與《贊》大異。吳學究作吳用,花和尙無姓名,李應作李英,皆與今本不同,豈所見爲別一本耶?俞樾《小浮梅閒話》卽《曲園雜纂》之第三十八卷。剿襲郎氏之說,引爲《癸辛雜志》。周密書名「雜識」,不名「雜志」,此亦襲郎氏之誤。今故列郎氏所載三十六人姓名於表,資參考焉。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莊嶽委談》下:「世所傳《宣和遺事》極鄙俚,然亦是勝國時閭閻俗說。中有南儒及省元字面。又所記宋江三十六人,盧俊義作李俊義,楊雄作王雄,關勝作關必勝,其餘俱小不同。」

案:元有漢人、南人之分,《宣和遺事》引南儒詠史詩,一在前集上清寶籙宮成後,一在後集欽宗悔不用种師道之言後。固似元人之語。若「省元」則正是宋時進士第一人之稱。宋制試進士於禮部,謂之省試,其奏名第一者,謂之省元。《文獻通考》卷三十〈選舉考〉云:「開寶八年,覆試禮部貢院合格舉人王式等於講武殿内,以王嗣宗首。蓋自是年始有殿試、省試之分,省元、狀元之别云。」可以爲證。謂之省者,宋之禮部,屬尙書省也。明無尙書省,故稱舉人之試於禮部爲會試,中式之第一名爲會元。應麟因不解省元之稱,誤以爲「行中書省」之省,遂認爲元人語矣。《宣和遺事》引呂省元《宣和講篇》,在前集卷末。中有「全燕之地,我太祖、太宗百戰而不能取」云云,明是宋人手筆。而《通考》卷三十三所載有宋一代省元姓名,並無姓呂之人,頗爲疑竇。考《愛日精廬藏書志》卷二十,有舊鈔本《皇朝大事記》,首題「黃甲省元肇慶府學敎授溫陵呂中講義 」。中爲淳祐七年進士,見黃虞稷跋。是年省元爲馬廷鸞。蓋流俗好諂,稱人每逾其分,故於登進士第者,率稱爲省元,不必眞第一人也。《宣和講篇》,卽《大事記講義》之一篇,呂中《大事記》,今尚有傳鈔本,余未見之,當求其書考之。安得因此指《遺事》爲元人書乎。《遺事》全書皆作宋人口脗,陳泰《序》所引「來時三十六,歸時十八變」,陸友仁詩所言碣石村,見〈宋江〉條。皆見於書中。可見元初已盛行。惟其兩引南儒詩,疑出於國亡以後遺民之手耳。

陸容《菽園雜記》卷十四:「鬬葉子之戲,,其形製一錢至九錢各一葉,一百至九百各一葉。自萬貫以上,各圖人形。萬萬貫呼保義宋江,千萬貫行者武松,百萬貫阮小五,九十萬貫活閻羅阮小七,八十萬貫混江龍李進,七十萬貫病尉遲孫立,六十萬貫鐵鞭呼延綽,五十萬貫花和尚魯智深,四十萬貫賽關索王雄,三十萬貫青面獸楊志,二十萬貫一丈青張橫,九萬貫插翅虎雷横,八萬貫急先鋒索超,七萬貫霹靂火秦明,六萬貫混江龍李海,五萬貫黑旋風李逵,四萬貫小旋風柴進,三萬貫大刀關勝,二萬貫小李廣花榮,一萬貫浪子燕青。」

案:余十餘歲時,尙見此紙牌於開封,大抵爲城市婦女所酷嗜,可見梁山濼故事之深入民間矣。
又案:褚人穫《堅瓠癸集》卷一引潘之垣《葉子譜》云:「葉子始於崑山,用《水滸》中人名爲角觝戲耳。」黎遂球《運掌經》云:「署之以宋江之徒者,必勇敢忠義然後能勝,而又非徒讀書者所能知,故署之以不知書之人。」又引李東琪《紙牌說》云:「自二十萬以至萬萬數極矣。有其資者數擬乎封君,可以帝制,故尊之以宋江也。」

王士禎《居易錄》卷二十四:「宋張忠文公招安梁山濼榜文云:『有赤身爲國不避兇鋒拏獲宋江者,賞錢萬萬貫,雙執花紅;拿獲李進義者,賞錢百萬貫,雙花紅;拏獲關勝、呼延綽、柴進、武松、張清等者,賞錢十萬貫,花紅;拏獲董平、李進者,賞錢五萬貫,有差。』今鬬葉子戲,有萬萬貫、千萬貫、百萬貫、花紅遞降等,用叔夜榜文中語也。」

案:張叔夜榜文,不知見於何書,王氏旣未引書名,余徧考之,終不得其出處。榜文於三十六人中,臚肇舉九人姓名,盧俊義作李進義,呼延灼作呼延綽,與《宣和遺事》合。關勝不作關必勝,張清不作張靑,與龔聖與《贊》合,惟李進不見於他書,據《菽園雜記》,乃知爲李俊之誤也。使此榜果出於叔夜,則梁山濼史料之可信者孰過於此。然余有疑焉者,宋時官司尋常懸賞告捕,多不過數千貫。仁宗時,趙元昊稱兵,天下騷動,陝西經略使夏竦揭榜塞上,購元昊頭,纔五百萬貫。見孔平仲《談苑》卷一。徽宗時,方臘舉兵,建號改元,朝廷降御筆賞格,募生擒或殺獲方十三者,僅白身補橫行防禦使,銀絹各一萬匹兩,錢一萬貫,金五百兩。見《續通鑑長編紀事本末》卷百四十一。紹興十年,金人渝盟,詔募有能生擒兀朮者,亦不過除節度使,賜銀帛五萬匹兩,田千頃,宅一區而已。見《繫年要錄》卷一百三十五。今宋江等聚衆水泊,聲勢尚遠不及方臘,而賞錢竟高出夏皇帝、金四太子數十倍不止,何其輕重不倫之甚也?且北宋皇祐、治平間,天下歲入僅一億萬以上。此據《宋史》卷一百七十九〈食貨志〉及《文獻通考》卷二十四引曾鞏議經費。考李心傳《朝野雜記》卷十四,謂「混一之初,天下歲入緡錢千六百餘萬,其後日增月廣,至熙豐間,合苗役易稅等錢,所入乃至六千餘萬」,與此不同。徽宗時歲入總額不可知,第就宣和元年諸路上供錢物計之,纔一千五百四萬二千四百一十四貫疋兩耳 此據《通考》卷二十三引止齋陳氏所列諸路細數總計之如此。若拏獲宋江一人之賞錢,便至萬萬貫,是已抵仁、英兩朝一歲之收入,而罄當時天下上供之錢,不足償其五分之一也。古今寧有此政體。堂堂官府榜文,豈葉子格兒戲之比乎。此必後之人不諳典故,造作語言,漁洋不考而誤載之,所謂「俗語不實,流爲丹靑」者也。

翟灝《通俗編》卷三十七:「《癸辛雜志》當作識。載龔聖與《三十六人贊》,備列名號,較小說多孫立、晁蓋,無公孫勝、林沖;其吳學究不著名;尺八腿、一直撞,綽號大異;鐵鞭先鋒、賽關索、金鎗班,小異;先後次序尤多不同。《宣和遺事》盧俊義作李俊義,楊雄作王雄,關勝作關必勝,並載『花石綱』等事,皆似是《水滸》事本,而呼保義等號無之。」

案:黃刻本及活字本《宣和遺事》,三十六人皆有綽號,且云:「宋江看了人名,末後有一行字寫道,『天書付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爲帥。』」則並宋江綽號亦明著之矣。不識翟氏何以云然。

兪樾《茶香室叢鈔》卷十七:「《癸辛雜識》載龔聖與作宋江等《三十六人贊》,名號與世所傳,小有異同。鐵天王今作托塔天王,然其贊有『頑鐵鑄汝』之句,則當時固作鐵矣。尺八腿、一直撞,亦與今異。」

案:兪氏此條不誤,與其所著《小浮梅閒話》,直抄《七修類稾》者不同。然亦似未見《宣和遺事》者,可怪也。
宋江三十六人名號、次第異同表:
余初取《宣和遺事》、龔聖與《贊》、《水滸傳》、《七修類稾》製爲此表,旣脫稿,將付印矣。孫君子書示我以周憲王《誠齋樂府·豹子和尚自還俗雜劇》,大致與《宣和遺事》同,而次第不合,其綽號姓名,亦復小異,遂取原表,增入《誠齋樂府》一闌,備參考焉。凡各書名號與《水滸傳》不同者,字旁以一圈識之。
宣 和 遺 事 龔 聖 與 贊 水 滸 傳 誠 齋 樂 府 七 修 類 稾
呼保義宋江[1] 〔一〕呼保義宋江 〔一〕呼保義宋江 宋江[2] 〔一〕宋江
〔一〕智多星吳加亮 〔二〕智多星吳學究 〔三〕智多星吳用 〔一〕智多星吳加亮 〔三〕吳用
〔二〕玉麒麟李進 〔三〕玉麒麟盧俊義 〔二〕玉麒麟盧俊義 〔三〕玉麒麟李義[3] 〔四〕盧俊義
〔三〕青面獸楊志 〔二六〕青面獸楊志 〔一七〕青面獸楊志 〔四〕青面獸楊志 〔二五〕楊志
〔四〕混江龍李 〔一六〕混江龍李俊 〔二六〕混江龍李俊 〔五〕混江龍李 〔一八〕李俊
〔五〕九紋龍史進 〔一七〕九龍史進 〔二三〕九紋龍史進 〔七〕九紋龍史進 〔六〕史進
〔六〕入雲龍公孫勝 〔四〕入雲龍公孫勝 〔八〕入雲龍公孫勝
〔七〕浪裏跳張順[4] 〔一㇣〕浪裏白跳張順 〔三㇣〕浪裏白跳張順[5] 〔九〕浪裏白跳張順[6] 〔一五〕張順
〔八〕霹靂火秦明 〔一九〕霹靂火秦明 〔七〕霹靂火秦明 〔一一〕霹靂火秦明 〔二㇣〕秦明
〔九〕活閻羅阮小七 〔五〕活閻羅阮小七 〔三一〕活閻羅阮小七 〔一㇣〕活閻羅阮小七 〔一㇣〕阮小七

〔一㇣〕立地太歲阮小五[7] 〔二五〕立地太歲阮小五 〔二九〕短命二郎阮小五 〔一二〕立太歲阮小五[8] 〔九〕阮小五
〔一一〕短命二郎 〔一二〕短命二郎阮小二 〔二七〕立地太歲阮小二 〔一三〕莽二郎[9] 〔八〕阮小二
〔一二〕大刀關[10] 〔四〕大刀關勝 〔五〕大刀關勝 〔一四〕大刀關 〔五〕關勝
〔一三〕豹子頭林沖 〔六〕豹子頭林沖 〔一五〕豹子頭林沖
〔一四〕黑旋風李逵 〔二㇣〕黑旋風李逵 〔二二〕黑旋風李逵 〔六〕黑旋風李逵 〔二一〕李逵
〔一五〕小旋風柴進 〔二一〕小旋風柴進 〔一㇣〕小旋風柴進 〔一六〕小旋風柴[11] 〔七〕柴進
〔一六〕金槍手徐寧 〔三五〕金槍徐寧 〔一八〕金槍手徐寧 〔一七〕金槍手徐寧 〔三三〕徐寧
〔一七〕撲天鵰李應 〔三六〕撲天鵰李應 〔一一〕撲天鵰李應 〔一八〕撲天鵰李應 〔三四〕李
〔一八〕赤髮鬼劉唐 〔六〕尺八腿劉唐 〔二一〕赤髮鬼劉唐 〔一九〕赤髮鬼劉唐 〔一一〕劉唐
〔一九〕一撞直董平 〔二八〕一撞直董平 〔一五〕雙槍將董平 〔二㇣〕一撞直董平 〔二七〕董平

〔二㇣〕插翅虎雷橫 〔二二〕插翅虎雷橫 〔二五〕插翅虎雷橫 〔二一〕插翅虎雷橫 〔二二〕雷橫
〔二一〕美髯公朱 〔三㇣〕美髯公朱仝 〔一二〕美髯公朱仝 〔二二〕美髯公朱[12] 〔三㇣〕朱仝
〔二二〕神行太保戴宗 〔二三〕神行太保戴宗 〔二㇣〕神行太保戴宗 〔二三〕神行太保戴宗 〔二三〕戴宗
〔二三〕關索 〔二七〕關索楊雄 〔三一〕病關索楊雄 〔二四〕關索 〔三六〕楊雄
〔二四〕病尉遲孫立 〔九〕病尉遲孫立 [13] 〔二五〕病尉遲孫立 〔一四〕孫立
〔二五〕小李廣花榮 〔一八〕小李廣花榮 〔九〕小李廣花榮 〔二六〕小李廣花榮 〔一九〕花榮
〔二六〕沒羽箭張 〔七〕沒羽箭張清 〔一六〕沒羽箭張清[14] 〔二七〕沒羽箭張 〔一二〕張
〔二七〕沒遮攔穆 〔三一〕沒遮攔穆 〔二四〕沒遮攔穆弘 〔二八〕沒遮攔穆 〔三一〕穆
〔二八〕浪子燕青 〔八〕浪子燕青 〔三六〕浪子燕青 〔二九〕浪子燕青 〔一三〕燕青
〔二九〕花和尚魯智深 〔一三〕花和尚魯智深 〔一三〕花和尚魯智深 花和尚魯智深[15] 〔三五〕花和尚[16]

〔三㇣〕行者武松 〔一四〕行者武松 〔一四〕行者武松 〔三二〕行者武松 〔三六〕行者武松
〔三一〕鞭呼延 〔一五〕鞭呼延 〔八〕雙鞭呼延灼 〔三㇣〕鞭呼延 〔二二〕呼延
〔三二〕急先鋒索超 〔二四〕先鋒索超 〔一九〕急先鋒索超 〔三一〕急先鋒索超 〔三四〕索超
〔三三〕拚命郎石秀[17] 〔三二〕拚命三郎石秀 〔三三〕拚命三郎石秀 〔三三〕拚命郎石秀 〔三二〕石秀
〔三四〕火船工 〔一一〕船火兒張橫 〔二八〕船火兒張橫 〔三四〕火船攻[18] 〔一六〕張橫
〔三五〕摸着 [19] 〔三五〕摸着杜遷
〔三六〕天王晁蓋 〔三四〕天王晁蓋 [20] 〔二〕鐵大王晁蓋[21] 〔二〕晁蓋
一丈青李橫[22] [23]
〔二九〕兩頭蛇解珍 〔三四〕兩頭蛇解珍 〔二八〕解珍
〔三二〕雙尾蝎解寶 〔三五〕雙尾蝎解寶 〔二九〕解寶
案:《宣和遺事》,劫蔡太師金珠者八人,晁蓋、吳加亮爲首。運花石綱者十二人,楊志、李進義爲首。及先後入梁山濼落草爲寇,以晁蓋爲首領,蓋死而吳加亮、李進義繼之。故其次第,吳加亮一,李進義二,楊志三,晁蓋以先死附於末。其事雖不知信否,而實南宋人話本之舊。自龔聖與《贊》以下各書,皆失其初意矣。
凡史家叙事之書,一經刪修重纂,辄往往失眞。況於小說,本非實錄,則其輾轉傅會,愈久而愈失其初意,此事所宜然。如《水滸傳》所叙梁山濼事,持較《宣和遺事》,其增益之處不具論;若其所修飾改易,可決其去事實益遠。卽以三十六人姓名言之,其中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三人。除阮小七同稱活閻羅外,《水滸傳》之立地太歲阮小二,《遺事》作短命二郎阮進;《水滸傳》之短命二郎阮小五,《遺事》於玄女天書内作立地太歲阮小五,而其叙劫蔡太師生日禮物八個大漢姓名,則稱爲阮通。八人內有阮進、阮通、阮小七。蓋小二、小五、小七,乃其弟兄之行第,而非名也。故除小七之名不傳外,餘二人皆自有其本名,而短命二郎之綽號亦必不當屬之阮小五。奚以明其然耶?宋人小說如《夷堅志》之類,稱人行第者甚多。《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寶祐四年登科錄》,凡進士姓名下,均載行第,有稱大幾者,有稱小幾者。又有初幾、重幾、再幾、百幾、千幾、萬幾其他字樣。蓋以爲輩行之識別也。如紹興王佐榜卽十八年榜。三甲第九人李承第大八,五甲第一百十三人喻邦佐第小二。一甲第七人葛邰,三甲第七人蹇駒,四甲第十三人蒲堯仁,五甲第十四人范時中均第小五也。又有卽以行第爲小名小字者,如四甲第四十二人毛介,第三九,小字三九;第七十四人方琯,第念五,小名念五哥是也。阮氏三雄以行第爲小字,其人固當自有本名,《遺事》所載者是也。且阮進排行旣是小二,則短命二郎之號自應屬進而不得移小五亦明矣。由是觀之,《宣和遺事》雖未必可信,要與宋時民間傳說,或尚不至大相遠,而《水滸傳》之增改,直是以意爲之而無所據也。其他如吳加亮、李進義、李海、一直撞名號之異同,皆可以此類推。

呼保義宋江

李埴《十朝網要》卷十八:「宣和元年十二月,詔招撫山東盜宋江。」

案:史不載宋江起事之年,《水滸傳》叙事無年月。《宣和遺事》叙楊志、晁蓋等同往梁山濼落草爲寇,事在宣和二年五月。其後宋江殺閻婆惜,事發始投晁蓋,則江之入梁山濼,當在是年六七月以後矣。今據《十朝綱要》,則元年已降詔招安,安得二年五月後方起事乎。李埴爲燾之子,其書蓋卽《長編》之目錄,《長編》所據者,《國史》《日歷》,最爲可信。《宣和遺事》出於街談巷語,不足據也。元年有詔招撫,而江至三年始降,知《水滸》所載兩次招安不成,固非純出虛構矣。夫必官軍不能捕討,然後降詔招安,其勢已張甚。然則江之起,當在宣和紀元以前。《讀史方輿紀要》謂「宋政和中,宋江結砦於梁山濼」,其言必有所本。考《宋史》卷四百六十八《楊戩傳》云:「有胥吏杜公才者,獻策于戩,……括廢隄棄堰荒山退灘,及大河淤流之處,皆勒民主佃,……號爲西城所。梁山濼《宋史》「梁」誤作「築」,今改正。古鉅野澤,緜亘數百里,濟鄆數州賴其蒲魚之利,立租算船納直,犯者盜執之。」此時江必尙未至梁山。使江已結砦於此,戩安能就其地算船租乎?故江之起,當在政和四年以後,或所結山砦,即因戩所築,逐官吏而據之也。《十朝綱要》此條及《方與紀要》,從未經人引用,余故表而出之,亦讀史者所不廢也。

方勺《泊宅編》卷下:據《稗海》本「宣和二年十月,睦州靑溪縣堨村居人方臘,託左道以惑衆。……十二月四日,陷睦州。初七日,天章閣待制歙守曾孝蘊以京東賊宋江等出青、齊、單、濮閒,有旨移知靑社。一宗室通判州事,守禦無策。十三日,又陷歙州。」

案:此可見宋江當時聲勢之盛,致朝廷有東顧之憂。孝蘊《宋史》卷三百十二附《曾公亮傳》,不載宋江事。羅願《新安志》新安郡卽歙州。卷九〈牧守題名〉:「曾孝蘊,天章閣待制,二年 宣和 十月八日到官,十二月移知青州。」

《宋史》卷三百五十一〈侯蒙傳〉:「進尚書左丞中書侍郎,……罷知亳州,旋加資政殿學士。宋江寇京東。蒙上書言:『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才必過人。今清谿盜起,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帝曰:『蒙居外不忘君,忠臣也。』命知東平府,未赴而卒。」

案:據《宋史》卷二十一〈徽宗紀〉,蒙罷中書侍郎在政和七年十月。《東都事略》卷一百三〈侯蒙傳〉云:「尋出知亳州,旋除資政殿學士,提奉崇福宮。」餘同《宋史》。惟「齊魏」作「河朔」,「居外不忘君」作「居閒不忘君」,「命知東平府」作「起知東平府」。蓋蒙知亳州未久,卽罷職奉宮祠,此書上於奉祠之日不在亳州任,故云居閒,《宋史》誤也。方臘以宣和二年十月起事,蒙書當上於十月以後,蓋即《泊宅編》所言宋江等出青、齊、單、濮之時。元年有詔招撫,而江不降,其事旋寢,故蒙復有此請。於是朝廷以曾孝蘊知青州,蒙知東平,皆以備江,且謀招撫也。以諸書所載江事觀之,江之徒黨,少亦數千。此但言三十六人者,意欲盛言江之才能,故僅舉其首領耳。

汪應辰《文定集》卷二十三〈顯謨閣學士王公墓誌銘〉:「公諱師心,字典道,世爲婺州金華人,登政和八年進士第,授迪功郎,海州沈陽縣尉。時承平久,郡縣無備。河北劇賊宋江者,肆行莫之禦。旣轉略京東,徑趨沐陽。公獨引兵要擊于境上,敗之,賊遁去。」

案:梁玉繩《瞥記》卷七引此文,刪去「登」字,及「進士第」以下二十一字,直以師心之敗宋江爲政和八年事,非也。師心雖以政和八年授官,然是年必不能卽到沐陽。蓋宋人初授官者,例須待闕。亦謂之待次,或須次,需戍次。凡待某人之闕者,非其人死或去官,則必待其任滿始得到任。官以三年爲一任,高宗建炎間始改爲二年,見《宋史》卷一百十一〈選舉志〉。有待至兩三任以上者。《續長編》四百九十載蔡京疏云:「三歲一舉,無慮萬計,員多闕少,五歲而後調一官。」周煇《清波雜志》卷一云:「選人改秩,今當員多闕少時,須次動六七年」是也。洪邁《夷堅志》中叙此類事甚多,不可勝數。今姑舉兩事證之。其〈支癸志〉卷十云:「天台王居敬謁劉樞幹問命。旣退,改爲居安,再詣劉肆。劉喜曰:『今名甚利,幾於魁天下,而須待闕十年以上。』王默嗤笑其妄,曰:『烏有在魁甲,而需久次之理。』」由此觀之,可見登第授官者,亦須待也。又《三志》己卷五云:「陳茂英以乾道己丑登第,爲長興尉。淳熙乙未,方赴官。」與師心出身官職皆同,尤爲切證。己丑爲乾道五年,十年改元淳熙,其二年歲在乙未,是已待闕六年矣。師心以政和八年登第,是年改元重和,明年又改宣和,其到沭陽尉任,當在宣和元二年間,蓋所待者猶近闕也。《墓誌》云:「宋江旣轉略京東,趨沭陽。」考宋江以宣和三年二月曾進攻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見後。海州在楚州東北一百二十五里。見《元豐九域志》卷五。由楚至海,沭陽爲必經之路。江「徑趨沭陽」,卽在此時。蓋其前鋒順道經過,志不在此,故爲師心所敗,要亦不過斬首數級耳。不然,江所至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張叔夜雖以奇計敗江,尚用兵千餘人。師心區區一縣尉,所將不過土兵、弓手百數十人,烏能敗之乎。

張守《毘陵集》卷十三〈祕閣修撰蔣圓墓誌銘〉:「未幾,徒知沂州。宋江嘯聚亡命,剽掠山東一路,州縣大振,吏多避匿,公獨修戰守之備,以兵扼其衝。賊不得逞,祈哀假道。公嘸然陽應,偵食盡,督兵鏖擊,大破之。餘衆北走龜、蒙間,卒投表請降。或請上其狀。公曰:『此郡將職也,何功之有焉。』」 《宋史》卷二十二〈徽宗紀〉:「宣和三年二月,甲戌,降詔招撫方臘。…… 是月,方臘陷處州。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

案:據招降之語觀之,知徽宗嘗命叔夜招撫宋江。會江爲叔夜所敗,遂承詔出降,卽移軍隸童貫攻方臘。蓋猶用侯蒙前議也。

《東都事略》卷十一〈徽宗紀〉:「宣和三年,二月,方臘陷楚州。淮南盜宋江犯淮陽軍,又犯京東、河北,入楚、海州。夏四月,庚寅,童貫以其將辛興宗與方臘戰于靑溪,擒之。五月,丙申,宋江就擒。」

案:方臘未嘗陷楚州,「楚」當作「處」,以字形相近而誤。《事略》此節叙事謬甚。宋江爲張叔夜招降後,卽從童貫玫方臘,四月率次幫源洞,六月破臘衆於上苑洞,皆有明文可考。五月正江與臘馳驅鏖戰之時,安得就擒乎。

《十朝綱要》卷十八:「宣和三年二月,庚辰,宋江犯淮陽軍,又犯京東、河北路,入楚州界。知州張叔夜招撫之,江出降。」

案:「楚」下當有「海」字,傳寫脫去。江之攻淮陽入海州,非庚辰一日事也。蓋江以是日降,遂牽連書之耳。云 :「張叔夜招撫之」,可與《宋史》互證。

《續宋編年資治通鑑》卷十八:「宣和二年十二月,盜宋江犯淮陽及京西、河北,至是入海州界,知州張叔夜設方略討捕招降之。」

案:陳均《九朝編午綱目備要》卷二十九,與此同。黃以周等《續資治通鑑長編拾補》卷四十二云:「據諸史所書招降宋江事,俱在三年二月,而《續宋編年資治通鑑》獨繫之是年十二月,疑不無舛錯。」此書題李燾撰,雖非燾書,然實宋末坊賈就燾《長編》刪節爲之,陳均書亦大體本之《長編》,皆不當有誤。考童貫之授江浙宣撫使攻方臘,《長編紀事本末》繫之宣和三年正月癸卯,而《宋史·徽宗紀》則繫之二年十二月丁亥,《北盟會編》亦以爲「宣和二年,貫率劉延慶、劉光世、辛企宗、宋江等軍往討之。」見後。使江之降在三年二月,則方貫出師之時,江尙未降,安得率之以往,疑江實以二年十二月末降於叔夜,而於次年正月隨貫出師。諸史謂三年二月始降者,傳聞異辭也。然李埴爲燾之子,所撰《十朝綱要》,亦書三年二月,不應故與其父立異。《長編》原書旣亡,無所折衷,仍當存疑。

《宋史》卷三百五十三〈張叔夜傳〉:……以徽猷閣待制再知海州。宋江起河朔,轉略十郡,官軍莫敢嬰其鋒,聲言將至。叔夜使間者覘所向。賊徑趨海瀕,劫鉅舟十餘,載鹵獲。於是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距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鬬志。伏兵乘之,禽其副賊,江乃降。」

案:諸史皆不言「禽其副賊」,獨見於此傳。金聖歎因《水滸傳》言盧俊義坐第二把交椅,遂影射此事,改第七十一回「梁山泊英雄排坐次」爲「英雄驚惡夢」,謂俊義夢見爲張叔夜所縛,而一百七人情願歸附朝廷。後人習焉不察,亦以爲《宋史》所言「副賊」,必盧俊義也。不知《宣和遺事》所載三十六人姓名,第一名爲吳加亮,第二名始爲李進義,而宋江爲之帥。龔聖與《贊》則宋江第一,吳學究第二,盧俊義第三,是宋人無以俊義爲宋江之副者。若果稗史可信,則張叔夜所禽「副賊」,當是吳加亮而非俊義也。俊義、加亮皆無他事可考,故不別爲專條,附辯之於此。

《東都事略》卷一百八〈張叔夜傳〉:「以徽猷閣待制出知海州。會劇賊宋江剽掠至海,趨海岸,劫巨艦十數。叔夜募死士千人,距十餘里,大張旗幟,誘之使戰。密伏海旁,約候兵合卽焚其舟。舟旣焚,賊大恐,無復鬬志,伏兵乘之,江乃降。」

案:李幼武《宋名臣言行續錄》卷三,全與此同。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八十八:「張叔夜,字嵇仲,有文武大材。起知海州,破羣盜宋江有功。」又同卷引《張叔夜家傳》以病乞致仕宮觀劄子:「臣本無技能,徒以片文隻字,誤歷華近。逮出守海壖,會劇賊猝至,偶遣兵斬捕,賊勢挫衂,柑與出降,蒙恩進秩。」
《宋會要》第一百七十七冊:兵十二第二十六葉。「宣和三年五月三日,詔:『近緣諸州郡守臣,閒非其人,以致盜賊竊發。唯徽猷閣待制知海州張叔夜,直龍圖閣知襲慶府錢伯言,直龍圖閣知密州李延熙,能責所部斬捕賊徒,聲績著聞,寇盜屏跡,宜各進職一等,以爲諸郡守臣之勸。』」
《北盟會編》卷五十二引《中興姓氏奸邪錄》:「宣和二年,方臘反睦州,陷溫、台、婺、處、杭、秀等州,東南震動。以貫童貫。爲江浙宣撫使,領劉延慶、劉光世、辛企宗、宋江等二十餘萬往討之。」
楊仲良《續資治通鑑長編紀事本末》卷一百四十一:「宣和三年四月戊子,初,童貫與王禀、劉鎭兩路預約會於睦、歙閒,分兵四圍,包幫源洞於中,同日進師。至是王禀等已復睦州,將至洞前。劉顯顯當作鎭。等已復歙州,駐軍洞欲。且密諭之,尅日旣定,當縱火爲號,見焚燎煙升,則表裏夾攻,仍面縛僞囚,上副御筆四圍生禽之策。劉鎭將中軍,楊可世將後軍,王渙統領馬公直並裨將趙明、趙許、宋江,旣次洞後。而門嶺崖壁峭,坂險徑危,賊數萬據之。劉鎭等率勁兵從閒道掩擊,奪門嶺,斬賊六百餘級。是日平旦入洞後,且戰且進,鳴鏑縱火,焚其廬舍。禀等自洞前望烟而進。禀領中軍,辛興宗領前軍,楊維中領後軍,總裨將王淵、黃迪、劉光弼等與劉鎭合圍夾攻之。賊二十餘萬衆,腹背抗拒,轉戰至晚,凶徒糜爛,血流丹地。火共廬萬閒。王禀以奇兵斬賊五千四十六級。劉鎭等兵斬賊五千七百八十餘級。生禽四百九十七人,脅從老稚數萬計,並釋之,而未得僞酋方臘。翌日搜山。庚寅,王禀、辛興宗、楊惟忠,生擒方臘於幫源山東北隅石㵎中,並其妻擎、兄弟、僞相、侯王三十九人。振旅赴杭州宣撫司。」
《三朝北盟會編》卷二百十二,《林泉野記》曰:「宣和三年,方臘反,光世別將一軍自饒趨衢、婺,出賊不意,戰多捷。臘走入清溪洞。光世遣諜察知其要險,與楊可世遣宋江並進,擒其僞將相,送闕下。」

案:此條諸家考證無舉及之者。

《十朝綱要》卷十八:「六月,辛丑,辛興宗、宋江破上苑洞。」

案:《宋史》卷四百六十八〈童貫傳〉、《宋會要》第一百七十六册,兵第十。《續宋編年資治通鑑》卷十八及《泊宅編》、《靑谿寇軌》諸書,敘方礙事,均一字不及宋江。蓋以江非大將,故略之耳。然里巷傳聞,固皆知江有隨攻方臘事,南宋說話人遂編入小說。如《宣和遺事》之類。作《水滸傳》者,從而鋪張之,盡以戰績歸之於江。自金人瑞評《水滸傳》,僅取其前七十一回,金併原本第一回入楔子,故其書七十回,實原本之七十一回也。僞撰盧俊義一夢以結之,託爲施耐庵古本,而謂招安以下諸事爲羅貫中所續,詆爲「惡札」。其書盛行,幾於家絃戶誦,致後來考證家,如畢沅、俞樾等,皆不信江曾預攻方臘。今以《長編》、《紀事本末》諸書考之,江之從攻方臘無疑。其戰績雖不如《水滸傳》所云,然非不預其事者。幫源洞形勢,以洞後爲最險,而江與劉鎭諸軍實次洞後。於時分兵兩路,前後夾攻。其率先入洞縱火者,後路軍也。而江實隸後軍,且「擒其僞將相,送闕下」,又有上苑洞之捷。則江降後實曾隸屬童貫參與攻方臘之役。特以偏裨隸入麾下,史紀之不詳耳。其盛爲後來人所傳稱,不盡無因也。

《宣和遺事·亨集》:「各人統率强人,各人謂宋江等。略州劫縣,放火殺人,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餘縣,劫掠子女玉帛,擄掠甚衆。此下呼延綽等三人投宋江及江往東岳還願事,今略去。朝廷無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論。有那元帥姓張名叔夜的,是世代將門之子,前來招誘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宋朝,各受武功大大誥勑,分注諸路巡檢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後遣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

案:《遺事》此節叙事皆有所本,不甚失實。惟宋江僅縱橫十郡,無二十四州之多;張叔夜是知州,非元帥;皆不免誇大其詞。至謂三十六人初降卽授武功大夫,宋江以裨將有功,遽建節鉞,皆太優,非故事。當攻方臘時,劉光世以鄜延路兵馬都監蘄州防禦使自將一軍,方臘事定,僅授耀州觀察使。王淵以故將爲先鋒,論功纔授閤門宣贊舍人。均見《宋史》卷三百六十九本傳。江之戰功不高於二人,安得獨授節度使。《宋史》卷一百十九〈職官志〉曰:「宣和末,節度使五六十人,議者以爲濫。」注曰:「親王皇子二十六人,宗室十一人,前執政二人,大將四人,外戚十人,宦者恩澤計七人。」宋江之資格與此各項皆不相當,其不得爲節度使亦明矣。蓋小說類多緣飾,不可以史例繩之也。《遺事》叙宋江事止於此,不言其究竟。考之諸書,方臘事定後,亦更不及江一字。觀宣和四年童貫伐遼,江不從行,而以楊志代將,見後楊志條。疑江於攻臘後,不久卽死矣。方南北宋之際,天下多事,江之爲人,非甘於老死牖下者,使其不死,必不脫身兵間。而《北盟會編》、《繫年要錄》,於靖康、建炎閒諸將及草莽英雄,紀述甚詳,獨不見江姓名。江於此時非已死卽遠貶,宜乎《水滸傳》有飲御酒被毒之說也。《遺事》又謂:「宣和五年七月一日,太史奏毛頭星現。帝謂張商英曰:『今宋江叛於山東,方臘反於荆、楚,妖星現於燕北,天下紛紛,何時定乎?』」其誇大誤。江之降,臘之死,至是皆已二年有餘,安得復爲此語。其書雜採傳說,前後牴牾不合,類如此。

楊愼《升菴詞品拾遺》:「《甕天脞語》載宋江潛至李師師家,題一詞於壁云:『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倖如何銷得。回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閒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小詞盛於宋,而劇賊亦工如此。」

案:《甕天脞語》,《宋史·藝文志》、《千頃堂書目》、《補元史藝文志》皆不著錄,亦不見於各家藏書目,蓋已久佚。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 莊嶽委談下。引《詞品》此條論之云:「此卽《水滸詞》,楊謂《甕天》,或有別據」,則應麟亦未見其書也。乃近人所著書如孫璧文《新義錄》之類,其卷八十五引《甕天脞語》。輒從《詞品》或《筆叢》轉錄,而諱所自來,一似其書尚存者,其實莫知《甕天脞語》爲何等書,亦不辨何人所作也。考明鈔本《說郛》涵芬樓排印本。卷五十七,錄有邵桂子 姓名上下注曰:「宋末國初,宇玄同,嚴陵人。」《雪舟脞語》,其名下注云:「一卷,先名《甕天脞語》。」又考《萬姓統譜》卷二百三云:「邵桂子,字德芳,淳安人,號玄同,吳攀龍之子也。鞠於所養,因從其姓。博學宏詞,文聲大著,登咸淳七年進士第,任處州敎授。棄官歸隱,鑿池構軒其上,名曰雪舟。所著有《雪舟脞錄》,《雪舟脞談》,《雪舟脞稾》,傳于世。又嘗作忍、默、恕、退四卦以自警。晚年游松江,遂居脩竹鄉。及終,乃歸柩淳安之諫坡,葬焉。」《宋詩紀事》卷七十五有邵桂子,敍其仕履,與《姓譜》同。是其人爲宋末遺民,入元高蹈不仕者。故《說郛》錄其書十條,多黍離故國之思。但無升菴所引宋江事。案:百回本《水滸》第七十二回中,却有此詞,字句與《詞品》同。孫璧文疑爲明代人附託。不知邵桂子非明代人。若謂《脞語》本無此詞,出於升菴杜撰,則邵氏著書於元初,必有刻板行世,故陶南村及升菴皆得而見之。升菴雖好僞撰古書,恐不至依託近代人小說以取敗露也。若其詞則爲宋、元間人所擬作,決不出於宋江之手。何者,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見於《宋史》及《東都事略》〈侯蒙傳〉。他如《宣和遺事》及龔聖與《贊》、陳泰《江南曲》、南友仁題畫贊詩 見後。亦只需三十六人,無所謂七十二地煞者。至元曲中乃有兩說,一仍爲三十六人 見《元曲選》甲集,無名氏撰《爭報恩》。一則有三十六人大夥七十二小夥,亦見高文秀《雙獻功》。爲《水滸傳》所本。今此詞中「六六雁行連八九」句,即指一百八人言之,是宋末元初已有此說。此必南宋說話人講說梁山濼公案者,嫌其人數不多,情事落寞,不足敷演,遂增益爲一百八人,以便鋪張。好事者復撰此詞以實之。信爲宋江所作者固失之不考,疑爲明代人所附託者,亦非也。

《七修類稾》卷二十五:「宋江三十六人,周公謹載其名於《癸辛雜志》,羅貫中演爲小說,有替天行道之言。今揚子、濟寧之地,皆爲立廟,據是逆料當時,非禮之禮,非義之義,江必有之,自異於他賊也。」

案:民間迷信祠祀,多出於小說。明時《水滸傳》已盛行,故爲宋江立廟。彼無是公之流如齊天大聖者,猶爲人所奉祀,況江乎。

《通俗編》卷二十:「陸友仁《題宋江三十六人畫贊》云:『睦州盜起塵連北,誰挽長江洗兵革。京東宋江三十六,懸賞招之使擒賊。後來報國收戰功,捷書夜奏甘泉宮。』則江降後自有攻討方臘等事,《續傳》所演,不爲無因。」

案:陸友字友仁,平江人,自號硯北生,柯九思、虞集薦於元文宗,未及用,卒。所著《杞菊軒稿》已佚。見《元詩選》及《四庫提要》卷一百十五。此詩見《元詩選》三庚集。其全篇云:「憶昔熙寧全盛日,百年曾未識干戈。江南丞相變法度,不恤人言新進多。蔡家京卞出門下,首亂中原傾大廈。睦州盜起隳連城,誰挽長江洗兵馬。《通俗編》作「兵革」,非也,蓋翟氏旣加刪節,有意改之以趁韻耳。京東宋江三十六,白日横行大河北。官軍追捕不敢前,懸賞招之使擒賊。後來報國收戰功,捷書夜奏甘泉宮。楚龔如古在畫贊,不敢區區逢聖公。我嘗舟過梁山濼,春水方生何渺漠。或云此是碣石村,至今聞之猶猇魄。」友仁此詩,卽爲龔聖與《畫贊》作也。《宋遺民錄》卷十引《姑蘇志》云:「龔開居吳之日,高郵龔璛爲忘年交,時人謂之楚兩龔,以比漢之兩龔。」故云「楚龔如古在畫贊」。「在」當作「存」,聖與《三十六人畫贊序》云:「余年少時壯其人,欲存之畫贊。」友仁正用其語。後人不曉,妄改爲「在」。「聖公」,方臘也。《靑溪寇軌》云:「方臘託左道以惑衆,自號聖公」是也。友仁詩作於有元中葉,去宋亡未遠,典籍具在,故老猶存,故所言與史傳正合。碣石村,蓋卽《宣和遺事》中之石碣村。然《泊宅編》稱睦州青溪縣堨村居人方臘。《遺事》謂晁蓋仕鄆城石碣村,而此又以石碣村爲卽宋江所據之梁山濼。三人行事相類,乃其所居之地名,亦巧合如此。恐草野傳聞,不免轉相附會。詩言「或云此是碣石村」者,疑之也。宋江攻方臘始末,備見於此詩。翟氏能搜尋及此,洵不易得。《水滸傳》本有攻方臘事,翟指爲續傳者,用金聖歎刪削以後之本也。

汪師韓《談書錄》:書只一卷,在叢睦汪氏遺書內。「案:《侯蒙傳》有使討方臘之語,事無可考。宋江以二月降,方臘以四月擒,或藉其力。但其擒臘者,據《徽宗本紀》以爲忠州防禦辛興宗,據《童貫傳》以爲宣撫制使童貫,而其實擒臘者乃韓世忠,以偏將追至靑溪峝,問野婦得徑,渡險數里,擣其穴,格殺數十人,擒臘以出。辛興宗掠其俘爲己功,故賞不及世忠。此事在《韓傳》,於宋江何與焉。用宋江討方臘,《靑溪寇軌》亦無其事。若陸次雲《湖壖雜記》,謂「六合塔下舊有魯智深像,追龍浦下有鐵嶺關,說是宋江藏兵處,國初江滸人掘地得石碣,題曰「武松之墓」,當日進征靑溪,用兵於此。稗乘所傳,不盡誣也。』此恐是杭人附會爲之。不然,南宋人紀錄多矣,何無一人言之,閱四百餘年,始有此異聞乎。」

案:宋江攻方臘事,已具見於前。以爲無可考者,正坐未見南宋人書耳。擒方臘者雖非宋江,而江實嘗擒臘之將相。小說因之加以煊染,良不足異,據《續通鑑長編》:「二月癸未,王禀等克杭州。」宋江等此時是否身在行間不可知。據《宋史》宋江始以是月降。陸次雲所記,不見他書,疑以傳疑,存而不論,可也。梁章鉅《浪跡叢談》卷六〈宋江〉一條,剽竊汪氏之說,特於「稗乘所傳,不盡誣也」下改云:「汪韓門以爲杭人附會爲之,恐不足信耳。」

《續資治通鑑長編拾補》卷四十二:「畢氏《通鑑考異》云:『《北盟會編》載《童貫別傳》云:「貫將劉延慶、宋江等討方臘。」據《宋史》本紀,宋江之降在次年,《別傳》誤,今不取。』案:畢氏此言,似亦失考。今據《長編》所載:『三年,四月,戊子,童貫與王禀等分兵四圍包幫源洞,而王渙統領馬公直並裨將趙明、趙許、宋江等次洞後。』《十朝綱要》亦載:『三年,六月,辛丑,辛興宗與宋江破賊上苑洞。』是宋江之討方臘,固有明證,而畢氏乃疑《童貫別傳》爲誤,其說殊未審也。」

案:畢氏書殊觕疏,去取亦多失宜。如此條所謂《童貫別傳》,並無其書。《北盟會編》所引者,乃《中興姓氏姦邪錄》耳。此書本名《中興姓氏錄》,見《會編》引書目。〈姦邪錄〉乃其中欴一篇,尤正史之〈姦臣傳〉也。《長編拾補》於攻方臘事,考證甚精。摭拾《續通鑑長編紀事本末》,《續宋編年通鑑》,《十朝綱要》等書亦甚詳。惟《十朝綱要》招撫宋江一條遺漏未引。自來考宋江事者,莫能及之。譬如探驪龍,已得其珠,吾之爲此文,直從而補苴之耳。

兪樾《小浮梅閒話》:「問宋江、方臘事。余曰:『宋江事見《叔夜傳》,方臘事見《童貫傳》。』又《韓世忠傳》:『方臘反,世忠以偏將從王淵討之。時有詔能得臘首者授兩鎭節鉞。世忠窮追至睦州青谿峒,問野婦得徑,卽挺身仗戈直前,度險數里,擣其穴,格殺數十人,禽臘以出。辛興宗領兵截峒口,掠其俘爲己功。』是擒方獵者韓世忠也。乃生前旣爲辛興宗冒功,而數百年後,稗官演說,又歸之於武松,抑何蘄王之不幸也。惟《侯蒙傳》:『蒙上書言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命知東平府,未至而卒。』是救宋江以討方臘,侯蒙有此議而實未行。小說家卽本此附會耳。」

案:《水滸傳》叙事固非信史,然其言擒方臘者乃魯智深,未嘗歸之武松,惟戲劇中有武松獨手擒方臘之事耳。戲劇固與小說不同。兪氏謂宋江未嘗攻方臘,蓋爲金人瑞、兪萬春 萬春作《蕩寇志》,自序謂:「當年宋江並沒有受招安平方臘的話,只有被張叔夜擒拏正法一句話。」之說所惑,兩人不讀書,且《北盟會編》諸書當時無印本,未可以此責之。兪氏以博雅負盛名,乃盡屏他書不觀,獨執《宋史》爲據,不謂之疏漏不可矣。

又《茶香室續鈔》卷十六:「宋洪邁《夷堅乙志》云:『宣和七年,戶部侍郎蔡居厚……疽發于背,卒。……夫人慟哭曰:「侍郎去年帥鄆時,有梁山濼賊五百人受降,旣而悉誅之,吾屢諫不聽也。」』案:此梁山濼賊,卽宋江等也。宋江事見《宋史·張叔夜傳》,但云:『擒其副賊,江乃降。』至降後爲蔡居厚所殺,……則人所未知也。」

案:宋江之降張叔夜,在宣和三年二月,蔡居厚之殺降,在宣和六年,且一在海州,一在鄆州,安得併為一談。此似僅粗讀《叔夜傳》,並《徽宗本紀》亦未考矣。若謂降而復叛,又降於蔡居厚爲所殺,則諸書並無此說,豈可杜撰故事。《夷堅志》第言「梁山濼賊」,本無姓名。今謂卽宋江等,不知何所見而云然。魯迅《小說史略》,謂「《乙志》成于乾道二年,去宣和六年不過四十餘年,耳目甚近,冥譴固小說家言,殺降則不容虛造,山濼健兒結局,蓋如是而已。」蓋亦未嘗深考也。

光緒《山東通志》卷百十六:民國重修本。「徽宗朝蔡京、貫用事,淮南盜宋江掠京東十郡,張叔夜擊降之。其黨三十六人,《宣和遺事》能舉其名,有軍官失志從賊者。時方約金攻遼,不能用也。」

案:此所謂「軍官失志從賊者」,蓋據《宣和遺事》楊志等十二人皆押花石綱指使,呼延綽、李橫二人,嘗將兵收捕宋江故也。然其事信否不可知,至謂宋不能用江等,則不知江嘗與攻方臘,而伐遼之役,楊志實在行間也。
又案:宋江綽號呼保義,莫知其何所取義。龔聖與《贊》云:「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豈若狂卓,專犯忌諱。」語意仍不明。考《宋史》卷一百六十九〈職官志〉:「政和二年,易武階官以新名,以舊官右班殿直爲保義郎。」宋江以此爲號,蓋言其武勇可爲使臣 宋制內殿承制至三班借職皆爲使臣。云爾。呼者自呼之簡詞,殆亦當時俗語。曰呼保義者,明其非眞保義也。或疑武選凡五十二階,而保義郎爲第四十九階,宋江旣自負武勇,曷不取其稍貴重者稱之。不知江起於平民,以流俗所習知之卑秩自名,此猶王莽末,赤眉軍之以三老祭酒稱其將率耳。宋時稱貴游子弟輒曰幾承務,承務郎卽舊官之校書郎正字,於文官三十七階中爲第三十階。稱文士輒曰某宣教,宣教郎,卽舊官之著作佐郎,爲第二十七階。皆取其資地所能致者稱之,不必眞作此官。《夷堅支志》戊卷六云:「揚州人胡子者,其家頗贍,故有承務之稱。」又《三志》辛卷九云:「弋陽稅戶易生,以門族有仕者,故冒稱承務。」可以爲證。《揮塵錄餘話》卷二云:「靖康間有士子賈元孫者,多遊大將之門,自稱賈機宜。時有甄陶者,奔走公卿之前,以善幹事,大夫多使令之,號甄保義。空靑先生 曾紆 嘗戲以爲對云:『甄保義非眞保義;賈機宜是假機宜』。」 可見無官之人,皆可稱保義,宋江以之自呼,亦若此而已。龔明之《中吳紀聞》卷六「朱氏盛衰」條記朱勔事云:「園夫畦子,藝精種植,及能疊石爲山者,朝釋負擔,暮紆靑紫,如是者不可以數計。勔死,前日之受誥身者盡褫之。當時有謔詞云:『做園子,得數載,栽培得那花木就中堪愛。時將介保義酬勞,反做了今日殃害。』又云:『疊假山,得保義,幞頭上帶省百般村氣。做模樣偏得人憎,又識甚條制。今日伏惟安置。』」曾慥《高齋漫錄》云:「近年貴人僕隸,稱保義,又或稱大夫。」慥爲南、北宋間人,與宋江同時,由其言觀之,可知北宋末年官爵之濫。保義郎一階,尤爲容易,幾於盡人可得,故甄陶、宋江皆以此自稱。然江自命英雄,而所稱僅等於「貴人僕隸」。故龔氏贊曰:「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言其自呼甚卑也。其曰「豈若狂卓,專犯忌諱」者,蓋以董卓比張邦昌、劉豫,言董卓、張邦昌、劉豫輩以狂妄爲當時人所惡,江非其比也。《夷堅三志》己卷八云:「宣和間,保義郎唐革,爲城北壁巡檢。有貴璫葬其父,革率衆迎引,頗盛於當時。璫大喜,問:『目今是何官資?』曰:『保義郎。』又問:『做得恁差遣?』曰:『不過兵馬監押耳。』」可見宋之保義郎,正當作巡檢。宋江自稱呼保義,而其投降後,得爲諸路巡檢使。則其所得官資,正與其所以自呼者相符合也。《宋會要》第一百七十七冊兵十二之二十六葉。云:「宣和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奉御筆,河北羣賊自呼賽保義等,昨於大名府界往來作過。」則宋江降後,又有自名賽保義者,與江之綽號適同,可爲旁證。或者其人之取此爲號,卽欲賽過宋江之意歟。

青面獸楊志

《三朝北盟會編》卷六:「宣和四年,六月,童貫至河閒府,分雄州、廣信軍爲東西路。以种師道總東路之兵,屯白溝。王禀將前軍,楊惟忠將左軍,种師中將右軍,王坪將後軍,趙明、楊志將選锋;辛興宗總西路之衆,屯范村。楊可世、王淵將前軍,焦安節將左軍,劉光世、冀景將右軍,曲奇、王育將後軍,吳子厚、劉安將選鋒軍。並聽劉延慶節制。」
《宋會要》第一百七十五冊:兵八第十三至十五葉。「宣和四年,三月二十七日,遣童貫爲陝西、河東、河北路宣撫使,勒兵十五萬巡邊。五月十八日,續遣少保鎭海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蔡攸爲河東、河北路宣撫副使。於是西師稍集。种師道總東路之衆,屯白溝。王亶 當作王禀。將前軍,楊惟忠將左軍,种師中將右,王坪將後軍,趙明、楊志將選鋒;辛興宗總西路之衆屯范村。楊可世、王淵將前軍,焦安節將左軍,劉元國、冀景將右軍,曲奇、王育將後軍,吳子厚、劉光世將選鋒。並聽劉延慶節制。」

案:此伐遼之師也。兩書人名小異,其言楊志將選鋒軍則同。余嘗考之,卽梁山濼三十六人中之青面獸也。何以言之,此伐遼諸將十八人,其中如劉延慶、王禀、楊惟忠、趙明、辛興宗、楊可世、王淵、劉光世、冀景九人,皆貫攻方臘時舊將領,攻方臘將領姓名見《續長編紀事本末》卷一百四十一及《宋會要》第一百七十六册。《長編》無冀景姓名,僅見《宋會要》。蓋移得勝之師以從。其不行者,郭仲荀、姚平仲、劉鎭、王渙、馬公直、黄迪、劉光弼、趙許、宋江九人而已。而幫源洞之役,宋江與趙明同爲後路軍裨將。今楊志復與趙明同將東路選鋒軍,是志所將者,卽宋江之兵也。志在《宣和遺事》三十六人中,位居第三,僅次於吳加亮、李進義,爲宋江軍中大將,故遂以代江,此可以意會得之者。況《北盟會編》又稱志爲「招安巨寇」,見後。故知其卽梁山濼之青面獸矣。《繫年要錄》卷二十七云:「李允文裨將吳錫,自云子厚之族。子厚者,宣和末爲河東北宣撫司選鋒軍統制。」志與吳子厚同將選鋒軍,班次當相等。然則志亦統制官也。

《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十七引《節要》:《會編》引書目有《金虜節要》,歸正官張匯撰。「自賊入寇,兩河、河北更無一戰,河東大小雖有數戰,惟孫翊、折可求、种師中之戰,有可以與賊相持勝負之理,至於敗也,誠可惜哉,故臣皆有說焉。其餘焦安節敗於團栢,冀景敗於交城,楊志敗於盂縣,解潛敗於南關,范瓊敗於介休,劉韐敗於平定,張灝敗於郭柵,皆望塵而走,或交鋒而退,無足紀也。」
又同卷引《靖康小雅》:「公諱師中。始斡離不擁衆北還,公尾襲其後,因令公留屯眞定。未幾,趣公太原,乃由土門下井陘至榆次。金人先屯兵縣,公擊走之,遂入縣休士。時軍中乏食三日矣,戰士人給豆一勺,皆有饑色。翌日,賊遣重兵迎戰。『招安巨寇』楊志爲選鋒,首不戰,由間道徑歸。前軍參謀官黃友戰沒。胡騎四集,官軍潰敗。公獨與親兵小校數百搏戰,逐力戰而死。」

案:楊志降後,以攻方臘時嘗立戰功,故伐遼時得爲選鋒軍統制。及從种師中援太原,遂首先潰退,陷師中於死。《靖康小雅》謂於時「人給豆一勺,皆有饑色」。《傳信錄》又言:「師中至榆次,輜重犒賞之物,悉留眞定,不以從行。金人乘閒衝突,諸軍以神臂弓射卻之。欲賞射者。而行司銀盌祇數十枚,庫吏告不足而罷。於是皆憤怨,得與散去。」亦見《會編》同卷引。然則志軍之潰也,徒以飲食犒賞不滿所欲,遂憤而遁去耳。張匯言:「志敗於盂縣」;蓋志自榆次潰歸,道遇金人,又望塵而走耳。此後遂不知所終。考《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引《中興遺史》曰:「河北制置使种師中軍眞定,進兵解太原圍,去榆次三十里。金人乘閒來突,師中欲取銀賞軍,而輜重未到,故士心離散。又嘗約姚古、張灝兩軍同進,二人不至。師中身被數創,裹創力戰,又一時,死之。朝廷議失律兵將,中軍統制官王從道,朝服而斬於馬行市。」考《宋史》卷一百四十六〈兵志〉曰:「靖康元年,河北路制使劉韐奏:『榆次之戰,頃刻而潰。統制、將佐、使臣走者,十已八九,軍士中傷,十無一二。欲乞指揮應种師中下統制、將佐並依聖旨處分,仍令軍前自效。如能用命立功,與免前罪。今後非立戰功,雖該恩赦,不得叙復。』詔:『种師中下統制、將佐,並降五官,仍開具職位、姓名申尚書省,餘依劉韐所奏。』」是當時朝廷賞罰,猶能行於軍中。志倡逃陷帥,爲一時罪魁,殆已與王從道同時處斬。縱或倖免,亦必例降五官不得叙復。宜其後來不見於史也。

混江龍李俊 一作李海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九十九:「紹興十年二月,先是單州碭山縣染戶宋從,因販棗往南京界劉婆家,得一小兒日遇僧,自謂少帝第二子,至泗州,具事奏聞,送閤門司。及閤門諸處勘當,淵聖皇帝卽無第二子,旨:『決脊杖二十,刺配瓊州牢城。』針筆人執筆不敢下手,旣而刺字極細。小杖直李俊執杖不敢決,旣而輕拂之,皮亦不傷。遇僭經過來安縣,題詩于興國寺曰:『三千里地孤寒客,七八年前富貴家,泛海玉龍驚雪浪,權藏頭角混泥沙。』猶自謂爲眞耳。」

案:混江龍 應用混江龍治河,遠在宋代以前,宋以前載記有之,一時未能檢得出處。此《元史》一條乃王君利器檢示,雖時代稍晚,亦足資參證。爲治河之工具。《元史》卷一百四十三〈泰不華傳〉云:「黃河決,奉詔以珪玉、白馬致祭河神,竣事上言:淮安以東,河入海處,宜倣宋置撩清史,用輥江龍鐵掃撼蕩沙泥,隨潮入海。朝廷從其言。會用夫屯田,其事中廢。」此所稱輥江龍卽混江龍。《水滸傳》混江龍之姓名,《宣和遺事》作李海,龔聖與《贊》作李俊,竟不知孰是,若此人則又偶同姓名者耳。觀劉遇僧所題詩,自謂玉龍混于泥沙,則混江龍之名,可以移贈,亦趣聞也。

九紋龍史進 一作九文龍

《宋史》卷二十四〈高宗紀〉:「建炎元年,秋七月,關中賊史斌犯興州,僭號稱帝。」
又卷三百七十七〈盧法原傳〉:「紹興元年,張浚承制起知夔州,進端明殿學士川、陝宣撫副使。金人攻關輔,叛將史斌陷興州,諸郡多應者。法原命諸將堅壁,言戰者斬,衆以爲怯。未幾,河東經制使王𤫉以乏食班師,法原開關納之,與𤫉同破斌,復興州。」

案:此以爲紹興元年事,與《高宗紀》及諸書皆不合,誤也。法原是時未爲宣撫副使,開關納𤫉者,亦非法原,詳見後。

又卷三百四十四〈儒林·邵伯溫傳〉:「擢提點成都路刑獄。賊史斌破武休,入漢利,窺劍門。伯溫與成都帥臣盧法原合謀守劍門,賊竟不能入。蜀人德之。」
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七:「建炎元年,秋七月,賊史斌據興州,僭號稱帝。斌本宋江之黨,至是作亂,守臣向子寵望風逃去,斌逐自武興謀入蜀。成都府利州路兵馬鈴轄盧法原,先與本路提點刑獄邵伯溫共議,遣兵扼劍門拒之。斌乃去。蜀賴以安。」

案:宋江三十六人,史不言其誰某,《要錄》於史斌獨明著爲「宋江之黨」,是其當在三十六人之内,固已無疑。特《宣和遺事》諸書並無史斌其人,但有九紋龍史進耳。進與斌以北音讀之,頗相近似。《水滸傳》言進爲華陰縣人,而《宋史》亦稱斌爲「關中賊」,姓氏地域並合。然則史斌者,其卽九紋龍歟。史又稱斌爲「叛將」,蓋與宋江同降,後亦嘗授官爲將校。三十六人,類不知其所終,獨斌降後復起,嘗號稱帝,而見戮於吳玠,最爲彰明較著。史傳皆稱史斌,自當以史斌標目。今仍題爲史進者,在使覽者易曉,非敢竟定斌爲進也。

又卷十一:「建炎元年十二月,同州旣陷,河東經使王𤫉之軍潰亂不能整,率衆由金商西入蜀,州縣 震恐,欲閉關拒之。利州路提點刑獄公事張上行破衆議迎𤫉屯興元府,且供其衣糧。時叛賊史斌僭號興州,將攻興元府。𤫉遣統制官韋知幾、統領官申世景領兵扼之,復興州。」
《宋史》卷二十五〈高宗紀〉:「二年十一月,涇原兵馬都監吳玠襲斬史斌。」
又卷三百六十六〈吳玠傳〉:「三年冬,劇賊史斌寇漢中,不克,引兵欲取長安。曲端命玠擊斬之,遷忠州刺史。」

案:《紀》與《傳》年月不合,《傳》承《碑誌》之誤也。

杜大珪《名臣碑傳琬琰集》上編卷十二,明庭傑〈吳武安玠功績記〉:「建炎三年,金人内侵已三載矣。侯以前軍討賊,進據靑溪嶺。冬,以本道兵復華州。劇賊史斌寇興鳳,據長安,謀不軌。侯進兵夜襲其城,出戰,斬其首,轉右武大夫。」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十六:「建炎二年四月,史斌據長安,吳玠擒斌,克長安,又克華州。《會編》之體,有綱有目,以上提綱也。金人旣退兵,涇原將曲端逐下兵秦州,而鳳翔長安各爲義兵收復。端大怒,執鳳翔劉彥希殺之。會叛賊史斌侵興元不克,引兵還。忠義兵統領張宗諤誘斌至長安而散其衆,欲徐圖之。端遣吳玠襲擊斌,斌走鳴犢鎭,爲玠所擒。端自襲張宗諤,殺之,收復長安。玠以斌凌遲處斬。」

案:擒斌之歲月,各書參差不同。此作二年四月者,蓋本之趙甡之《遺史》也。觀《要錄》注自知。

又卷一百九十五:「中書舍人王綸爲公《墓銘》曰:『三年冬,劇賊史斌寇興鳳,據長安,謀爲不軌,公擊斬之,轉右武大夫。』」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十八:「建炎二年十一月,涇原兵馬都監兼知懷德軍吳玠襲叛賊史斌,斬之。初,斌侵興元,不克,引兵還關中。義兵統領張宗諤誘斌如長安而散其衆,欲遂徐圖之。曲端遣玠襲擊斌,斌走鳴犢鎭,爲玠所擒。端自襲擊宗諤,殺之。玠以功遷右武大夫忠州刺史。」原注:吳玠殺史斌。趙甡之《遺史》繫之今年四月,明庭傑《功續記》繫三年冬,戰青溪復華州之後,而云「金人内侵已三年矣」,其實二年冬也。王綸撰《玠碑》,分此三事作二年。案:三年九月,長安已陷,而綸《碑》乃云「三年冬,劇賊史斌據長安,謀爲不軌」,實在誤矣。其實戰青溪在今年之夏,復華州擒史斌在今年之冬。但華州以十一月收復,而長安不知的在何月耳。今且附此月末。

浪裏百跳張順 一作浪裏白條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三十三:「建炎四年五月,永興軍路部將姒逵與其徒四百人謀殺將官張順,不克,亡去,引衆犯金州。」
《宋會要》第一百八十一册:兵十徙第第二十九頁。「建炎四年五月二十九日,詔金房州安撫使王彥,特補正右武大夫。以宣撫使司言,『永興軍路將姒逵,結連軍兵,張害本將張順,不捷,部領人兵作過。至五月二十六日,侵犯金州界。王彥於黃岡嶺活捉姒逵等三人,並叛兵四百餘人』故也。」
《宋史》卷四百四十九〈忠義傳〉:「馬俊,太平州慈湖兵也。紹興二年,砦軍陸德、周青、張順等據州叛,靑爲謀主。俊伺靑上馬,斫中頰,遇害。旬中,官軍至,德、青遂伏誅。」

案:此兩張順非一人,蓋順既爲將官,必不復作砦軍也。

張綱《華陽集》卷八〈張順、孟涓各轉右武大夫制〉:「國家置武官,等秩不一,而横列處其最高。方時多艱,名器爲重,非有顯績,不輕假人。具官某,勇聞一時,出入行陣。嘗從大將,破敵有功。迨今累年,而幕府具名來上。茲用錫爾贊書,一新寵命,以光戎壘,以爲衆士之勸。往其祗服,圖報勿忘。」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七十六:「紹興四年五月丁巳,中衛大夫濟州防禦使孟涓知泗州。先是知泗州徐宗誠既罷去,而淮束宣撫使韓世忠言楚、泗、漣水軍、招信縣、洪澤鎭五處,皆係沿淮邊面,與齊接界,水陸四衝要害去處。自來官屬皆未得人,所以前後斥堠不明,探報誣罔,大失倚賴。翌日,遂以中衛大夫和州防禦使淮東宣撫使前軍統領張順,充淮東兵馬都監,洪澤鎭把隘,用世忠奏也。旣而金僞入寇,涓等望風逃遁,卒不能保其境焉。」

案:以此兩條參互考之,知制詞中所謂大將幕府卽韓世忠。張綱以紹興三年五月試中書舍人,見《集》後所附《行狀》,及《要錄》卷六十五。制當作於此年。右武大夫橫班第十四階,中衛大夫則第九階也。見《宋史》卷一百六十九〈職官志〉。《要錄》謂金僞入寇,涓等不能保境者,指四年九月金人及僞齊分道渡淮,韓世忠自承州退保鎭江府事言之。見《要錄》卷八十,及《宋史》卷二十七〈高宗紀〉。此張順與前爲永興軍將官者當是一人,惟是否卽浪裏百跳,無明文可考。至於《水滸》所叙張順死事情形,則又因南宋末年之張順而附會之者也。《宋史》卷四百五十〈忠義傳〉云:「張順,民兵部將也。襄陽受圍五年,宋闖知其西北一水曰泥河,源於均房,卽其地造輕舟百艘,……出重賞募死士,得三千,求將,得順與張貴。……漢水方生,發舟百艘,稍進團山下。越二日,進高頭港口,結方陳,各船火槍、火砲、熾炭、巨斧、勁弩。夜漏下三刻,起矴出江,以紅燈爲識。貴先登,順殿之。乘風破浪,徑犯重圍,至磨洪灘以上。北軍舟師布滿江面,無隙可入,衆乘銳凡斷鐵絙攢杙數百,轉戰百二十里。黎明,抵襄城下。……及收軍,獨失順。越數日,有浮屍遡流而上,被介胄,執弓矢,直抵浮梁,視之,順也,身中四槍六箭,怒氣勃勃如生。諸軍驚以爲神,結冢歛葬,立廟祀之。」《水滸傳》謂張順於湧金門外被鎗箭攢死,卽於其地立廟者,見百回本九十四回至九十六回。南宋張順之事。謂順赴水至湧金門撞動水簾者,張貴所募勇士事也。特易襄陽城外爲杭州湧金門耳。

梁玉繩《瞥記》卷六:「湧金門外金華將軍廟,人以爲卽張順歸神,非是。」

案:《水滸傳》云:「宋江想起張順如此通靈顯聖,去湧金門外靠西湖邊,建立廟宇。後來回京奏知此事,特奉聖旨勅封爲金華將軍。」考《咸淳臨安志》卷七十三云:「金華將軍廟,在豐豫門 卽湧金門。內涌金池前。神姓曹名杲,眞定人,仕後唐爲金華令。時郡兵叛,神以計平之。吳越王嘉其功,就擢婺守。國初,錢氏來朝,委以國事。嘗卽城隅浚三池,日涌金。邦人德之,爲立祠池上。」《夢粱錄》卷十四叙事同,而文稍略。然則杭之金華將軍廟,所祀乃曹杲。杲嘗爲金華令,故稱金華將軍,與張順無與也。小說之取材,移甲就乙,大都如此。梁氏雖知其非張順,而不能有所考正,蓋未檢《臨安志》耳。若阮葵生《茶餘客話》卷四,以「金華將軍」爲「青蛙」二字之訛,益近無稽矣。

大刀關勝 一作關必勝

《宋史》卷四百七十五〈叛臣劉豫傳〉:「宣和六年,……除河北提刑。金人南侵,豫棄官避亂儀眞。豫善中書侍郎張慤。建炎二年正月,用慤薦除知濟南府。時盜起山東,豫不願行,請易東南一郡。執政惡之,不許。豫忿而去。是冬,金人攻洲南,豫遣子麟出戰,敵縱兵圍之數重。郡倅張柬益兵來援,金人乃解去,因遣人啗豫以利。豫懲前忿,遂畜反謀,殺其將關勝,率百姓降金。百姓不從,豫縋城納款。……」《金史》卷七十七〈劉豫傳〉:「宋宣和末,仕爲河北西路提刑,徒浙西,抵儀眞,喪妻翟氏,繼值父喪。康王至揚州,樞密使張慤薦知濟南府。是時山東盜賊滿野,豫欲得江南一郡,宰相不與,忿忿而去。撻懶攻濟南。有關勝者,濟南驍將也,屢出城拒戰。豫遂殺關勝出降。」

案:關勝事不見於《僞齊錄》、《北盟會編》、《繫年要錄》諸書,《宋史》載之亦不詳。以《金史》相參證,其情事乃粗可覩。蓋豫請江南郡不遂,忿忿而赴濟南,早懷不軌之心。及金人來攻,勝爲守將,驍勇善戰,屢出城拒敵。豫所以不卽投拜,且遣兵出戰者,以有勝也。勝不死,豫不敢降。故反謀旣決,遂先殺勝矣,勝誠烈丈夫也哉。

梁玉繩《瞥記》卷七:「《宋史·劉豫傳》:『豫將關勝,與俱降金。』」
梁學昌等《庭立記聞》記其父玉繩之言。卷一:「崔秋谷云:『《金史·劉豫傳》:「關勝者,濟南驍將,屢出城拒敵,豫殺勝出降。」』又王象春《齊音》云:『金兵薄濟南,守將關勝善用大刀,屢戰兀朮。金人賄劉豫誘勝殺之。』是勝未嘗降金也,《宋史》誤。」

案:《宋史·劉豫傳》言殺其將關勝,與《金史》同,未嘗誤也。梁氏匆匆檢閱,誤讀「其將關勝率百姓金」作一句,而不覺其上尙有一「殺」字,遂以爲勝與豫俱降金矣。崔氏又不檢《宋史》,僅據《金史》以與之辯,遂以《宋史》爲誤,皆疏謬可笑。惟所引《齊音》,謂關勝善用大刀,則其人當即《宣和遺事》中之關必勝,足爲梁山濼生色。雖不知所據何書,當非杜撰。然《金史》明言撻懶攻濟南,〈宗翰傳〉亦云:「宋知濟南府劉豫以城降于撻懶。」而撻懶本傳言:「分遺諸將趣磁、信、德,皆降之,劉豫以濟南府降。」則撻懶尚非自行。〈宗弼 卽兀朮。傳〉無至濟南之事。象春謂勝屢戰兀朮者,誤也。蓋勝實與金別將戰,流俗相傳,但知有兀朮耳。

《茶香室叢鈔》卷十七:「《大刀關勝贊》口:『大刀關勝,豈雲長孫?雲長義勇,汝其後昆。」則俗傳以關勝爲關公之裔,亦非無因。」

案:此引龔聖與《贊》也。龔氏之《贊》皆姓名、綽號字面牽合以成文,以此人姓關,遂曰「豈雲長孫」,非眞以爲壯繆後昆也。《水滸傳》卽從此傅會,其實皆出臆造,無足深論。惟是聖與自言「卽三十六人,人爲一贊,而箴體在焉。」故其各贊,皆語含規諷。獨《勝贊》略無貶辭,且謂其不愧雲長之義勇,此其間必有事實可據,絕非空言稱歎。豈龔氏亦以濟南守將拒金被殺者爲卽此關勝,故從而許之歟。若然,則王象春之言,不爲無稽矣。

光緒《山東通志》卷三十四古蹟一:「濟南府歷城縣,關勝墓在縣南渴馬崖。」
又卷一百九十九〈雜志上〉:「歷城馬跑泉,乃金兵薄濟南時,關勝與兀朮大戰,一日,至渴馬崖,求水不得,馬跑地而泉湧出,因名馬跑泉。今西門南濠外有馬跑泉,濼水環流,是另一泉也。劉豫受金賂,殺關勝,其墓在渴馬崖西。」

案:以勝之屢與金人接戰,濟南固宜有其遺蹟。然《通志》此節不云出於何書,其以勝爲與兀朮戰,誤與王象春《齊音》同。

黑旋風李逵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十四:「建炎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庚戌,密州軍卒杜彥、李逵、吳順反,杜彥自稱知軍州事,追執趙野,殺之。趙野棄城去,有守衙節級杜彥、樂將節級李逵、小節級吳順三人者,因民洶洶,遂謀作亂。且曰:『方今盜賊縱橫,一州生靈,豈可無主,請自爲知州。』軍兵皆聽命。彥遂知州事,而逵與順左右之。彥遂遣人追野,至張倉鎭,執野並其家屬回。癸丑,彥等坐黃堂上,其徒黨聲喏報捉到趙野。彥曰:『爾爲知州,自搬老小,欲向南去,不知一州生靈誰爲其主。』野不能應。彦令取木驢來,釘其手足。野大驚,乃呼曰:『告太尉,願愬一言。』彥媟罵之。衆已撮野跨木驢,釘其手足矣。推出譙門,遲而殺之,取其頭籤于市。……彥等取密州一城强壯,盡刺爲軍。」

案:《宋史》卷三百五十二〈趙野傳〉不如此之詳,但曰「軍校杜彥等作亂」,不言李逵。逵適與黑旋風同姓名。考《宣和遺事》,謂「三十六人歸順後,各受武功夫」,雖不可盡信,然觀楊志於宣和四年已將選鋒軍,史斌亦於建炎前爲將,不應逵於此時猶爲節級。疑此李逵非黑旋風也。雖然,此人爲密州樂將節級,而《水滸傳》謂黑旋風是江州小牢子,宋時牢子亦稱節級,又似相合者,豈志、斌輩因攻方臘有功受賞,而逵終屈於走卒,流落不偶,以至是歟。抑小說家取此李逵之事,傅之黑旋風歟。是皆不可知也。姑彙其事,以俟考訂耳。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十:「建炎元年十一月庚戌,杜彥據密州。趙野將輜重家屬棄城而去。軍民偶語,兩日不定,彦守衛軍校與軍士李逵、吳順謀曰:『方今盜賊縱横,一州生靈,豈可無主。』乃自稱權知州事,而逵、順左右之。追執野於張蒼鎭。後三日,彥坐黄堂上,數野以棄城之罪,命臠之而分其室。彥盡刺城中人以爲軍。」
又卷二十一:「建炎三年三月癸卯,宮儀圍安邱縣。權知密州杜彥引兵救之。其徒李逵、吳順皆不從,曰:『儀衆甚盛,未可與戰。』彥曰:『見敵不擊,何以威衆。』遂行,至潑石橋,與戰大敗。彥盡喪其步軍。儀忿之,遂屠安邱縣。彥還密州,逵、順貴喪軍,拒不納。彥欲引去,而軍馬皆有家屬在城中,出言紛紛。逵開門納之,乃殺彥,梟其首。逵遂領州事。」
汪藻《浮溪集》卷十六〈戒諭李逵、宮儀、張成等敕書〉:「敕李逵等:朕惟彊寇 《三朝北盟會編》作胡虜,聚珍本《浮溪集》作彊寇,蓋四庫館所改。憑陵,山東震擾,保此數州之地,皆爾諸將之功,雖在艱難,頗寬憂顧。今還洪道制置之節,付宮儀濟南之符,幷召閻皋來朝行在。率掄材而顯用,非因事而有他。爾等夙著忠誠,各膺委任,宜互傾其肺腑,以同獎于朝廷。速底成功,是爲報國。」

案:據《北盟會編》卷一百二十九,此敕在建炎三年五月。

《宋史》卷二十五〈高宗紀〉:「建炎三年閏八月,知濟南府宮儀及金人數戰于密州,兵潰,儀及劉洪道俱奔淮南。守將李逵以密州降金。」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三十一:「建炎三年閏八月十四日庚寅,宮儀及金人戰于密州,軍敗。李逵、吳順以密州降于金人。宮儀經夏與金人相持,未有大勝敗。七月,儀屯於磐石河,在密州之南八十里,分屯於常山王廟,去城二十里。金人屯于密州之北三十里,時時使人至城下招密州降。李逵、吳順曰:『今南有宮儀,北有大金,安敢投降。若能破宫儀,卽日投弈。如不能,或宫歳破大金軍,亦降宮儀。今孤城無援,惟强是從。』金人主將特木也萬戶然其言,这不爲攻擊,專謀破宮儀矣。南門外雖坦途,然兩邊皆山,在二十里之閒,有常山王廟。儀以兵扼其路。金人不時出兵轉城而南侵常山王廟,儀兵禦之。金人佯若不勝而退去,以爲常。凡月餘,儀之軍皆以金人爲易與耳。金人知儀衆皆懈,至是馬步齊進。馬軍在前。方戰,馬軍少卻,步軍齊進,而馬軍兩翼亦進。儀兵不能當,皆兩邊奔山高處。金人以馬軍更趨八十里,直犯磐石河大寨。儀猶不知,衆皆崩潰。儀及劉洪道奔九仙山,金人進逼之,儀及洪道以餘兵數千奔海州。儀兵已敗,金人責李逵、吳順如約。逵、順遂以密州降於金人。後逵爲順所殺。」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二十七:「建炎三年閏八月己丑,武功大夫忠州刺史知濟南府宮儀屯盤石河,數與金戰,勝負略相當。……金人屯密州北二十里,時出兵而南,儀禦之,敵佯若不勝而退,儀易之。敵伺知其懈,至是引兵攻儀,馬步俱進。方戰,馬軍少卻,旣而分爲兩翼,直犯中軍,儀猶不知,衆遂大潰。儀與京東經降安撫制置使劉洪道奔九仙山,敵又逼之。洪道以餘兵二千奔海州。李逵、吳順乃以密州降金。」

案:李逵、杜彦殺趙野以棄州遁走之罪,又殺杜彥而奪之位,逮宮儀與金人戰,逵乃坐觀成敗,惟强是從,卒以密州拱手授金。其爲人暴戾恣雎,背信蔑義,與誠篤爽直、意氣之黑旋風行事殊不類。不能以其姓名時間之偶合,遽斷爲一人也。

一撞直董平 一作一直撞 一作雙鎗將

《宋史》卷三百七十七〈陳規傳〉:「建炎元年,除直龍圖閣知德安府。董平引衆窺城,遣其黨李居正、黃進入城求犒,規斬進,授居正兵爲前鋒,大破之。」

案:規破董平不在元年,此因規知德安,并叙其守城事耳。

《建炎以來年要錄》卷二十三:「建炎三年五月,初,唐州旣爲金人所殘,乃移治桐栢縣。土豪董平盡攢集强壯爲兵,朝廷因以爲統制。平以兵勢脅制州郡,守臣滕牧不能堪,平怒,欲殺之,會京西轉運判官范正己行部至唐州,牧告其狀,正己陽數牧罪,下襄陽獄,言於朝。乙巳,詔免牧官,令疾速取勘。平嘗引衆犯德安府,遣其徒李居正、黃進入城議事,守臣陳規卽推誠與語,且諭以忠義,居正曰:『誠所願。』進不對,規斬進,以兵授居正,使爲前鋒,大破之。平乃去。」原注:案:董平事跡全不見於史,今以趙甡之《遺史》、《陳規行狀》、《程昌㝢家傳》參修。甡之載滕牧事於今年六月末,而《昌㝢家傳》載牧與正己自襄陽還攻董平,以八月十九日過蔡州,事亦相近,《日曆》:紹興二年正月二日刑部狀檢,准建炎三年五月二十八日敕知唐州滕牧,治事不審,與董平有隙,使軍民無緣安帖等事,奉聖旨:『滕牧先次放罷,疾速取勘,具案聞奏。』本部催促安襄陽府二年半有餘,並無回報。」此卽正己所劾也,未知正己過唐的在何時,今但書降旨之日,俟考。

案:《要錄》以董平爲唐州土豪,而不言其爲降將,似非梁山濼之董平矣。然宋江等之降,至是已八年,則一撞直者,未必不可去軍籍還鄉爲土豪也。史傳旣無明證,當從闕疑。平之攻德安,《守城錄》在四年三月,此作三年五月者,因滕牧事而附及之也。

無名氏《守城錄》卷三:卽湯璹《德安守禦錄》卷上。「建炎三年三月,羣賊董平部領人馬至應山縣,稱勤王兵,沿路劫掠。四月初四日,夜,掩劫孝感縣,官吏居民逃走有不及者,悉爲驅擄。乃燒盡一縣官私屋宇。是日,在本縣東舊鎭劄寨,分遣賊徒剽掠。本府差撥人兵六頭項前去掩殺。董平起離取唐州去。九月十二日,有宣撫處置使司知信陽軍武經郎孫璘到本府,差兵護行,至信陽交割。至十二月二十日,董平破信陽,璘僅以身脫,其家幷官屬皆沒於賊。平差人占據信陽,自往唐州大義山劄寨。令隨、唐、信陽三郡人戶送納糧草,幷收逐處稅錢。四年三月十六日,平領三萬餘衆到本府。本府差正將辛選發兵往應山界迎敵,戰數合,賊大敗走,殺賊千餘人,鉦、鼓、旗、鎗、弓、箭、器械,棄之滿道。平尋走往西京界,爲鄉村把隘人所殺。」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二十六:「建炎三年八月乙丑,先是知唐州滕牧爲董平所逐。會羣盜八𥰭鍼、王民等犯京西,牧自襄陽遣使招之,皆聽命。遂以其衆還桐栢攻平。……牧以民之軍與平戰。平敗,執通判事李祈以行。」
又卷二十九:「建炎三年十有一月丁未,初,京西制置使程千秋旣軍襄陽……是時桑仲在唐州,盡取强壯爲兵。唐州之民在桐栢者,先爲董平攢集。其不屬平者,進退無所依,皆盡室歸於仲。仲之衆漸盛,……引兵犯襄陽……。千秋棄城奔中廬,仲遂據襄陽。」原注:「趙甡之《遺史》:「四年八月,桑仲陷襄陽。」

案:《北盟會編》卷一百四十一,繫此事於四年八月,正據趙甡之《遺史》,其文與此同,今不重錄。《要錄》原注於襄陽之陷,當在今年冬,辨證甚詳。以與董平無關,亦從刪節。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三十七:「建炎四年二月十四日丁亥,聶淵入金師,留守上官悟出奔。淵以城獻於金人。河南之地,盡已陷沒。西京、南京,金人皆屯兵。惟京師與内縣,猶爲國家守,糧食乏絕,内外皆不通,民多餓死。聶淵者,與其徒十十五五以食物與守城者博易,久而頗稔熟。至日二字有脫誤,《要錄》作是日。淵以其徒數百人夜登城之北壁,縱火焚樓櫓,猶不敢下城騷擾。是時城之東有夜貓兒李潰、蘇大刀屯駐,留守上官悟皆招入城。旣入城,則放火虜掠不止,而淵亦掘斷城中慢道自守。城中亂,悟及副留守趙倫乃出奔。……淵遣人往南京金人軍前獻京師。三月,金人太師差鎭國郎君入京師。……自此北京城遂失陷。悟在唐州 活字本誤作門。遇董平,平逼令怡書塡官告訖,殺之。」

案:平逼悟書塡官告者,是時留守及宣撫制置等使多受空名告勅,得以便宜假人官爵,故平逼悟誓告,遷己之官也。《宋史》卷二十六《高宗紀》但云:「金人陷汴京,權留守上官悟出奔,爲人所殺。」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三十一:「建炎四年二月丁亥,金人陷京師。時河南之北,悉爲敵有,睢、洛皆屯重兵。惟京師及畿邑,猶爲國家固守,而糧儲乏絕,四面不通,民多飢死。有河北僉軍首領聶淵者,與其徒十十五五以食物與守城者博易,積久稔熟,遂不之疑。是日,淵與其徒數百人夜登城之北壁,縱火焚樓櫓,猶未敢下城,乃爲慢道自守。是時城之東,有羣盜李潰、蘇大刀,權留守上官悟皆招入城。旣入城,則焚掠不止,城中亂,悟及副留守趙倫出奔。悟至唐州,爲董平所殺。金人得京師。……自是四京皆陷沒矣。」{{*|原注:熊克《小曆》載京師之陷在今年三月,又云:「城破,上官悟爲敵所害。」而徐夢莘《會編》所載甚詳,今從之。
又卷四十九:「紹興元年十有一月丁未,德安府復州漢陽軍鎭撫使陳規奏本鎭營屯田畫一事件。自中原失守,諸重鎭多失,惟規與羣盜屢戰。自楊進、李孝忠、孔彥威、董平、曹成、馬友、桑仲、李橫之徒,皆不能犯。由是德安獨存。」

案:平已於建炎四年爲西京鄉村把隘人所殺。此因陳規奏營屯田,追叙其事也。

嘉泰《吳興志》卷十四〈郡守題名〉:「董平,紹興三十年六月初一日,以右中大夫集英殿修撰到任。三十一年,移知潭州。」

案:此與唐州之董平,偶同姓名。其人乃文臣,必非一撞直也。
又案:董平綽號,《宣和遺事》作「一撞直」,龔聖與《贊》作「一直撞」,《水滸傳》作「雙鎗將」,疑以「一撞直」爲是。謂其每遇戰鬬,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也。《三水小牘》卷下云:「唐廣明歲,薛能失律於許昌,部將周岌代之。明年宰相王徽過許謂岌日:『昔聞貴藩有部將周撞子,得非司空耶?何致此號?』岌赧愧良久。答曰:『岌出身走卒,實蘊壯心,每有征行,不避劍鋒,左衝右捽,屢立微功,所以軍中有此名號。』王笑,復謂岌曰:『當時襆落渦河裏,可是撞不着耶?』岌頃總許卒,征徐方,爲賊所敗,溺於渦水,或拯之僅免,故有此言。」「一撞直」之名,正與「撞子」之意同。此亦唐、宋俚俗之方言,作《水滸》時已無此語,嫌其義晦不甚可解,遂改爲「雙鎗將」矣。

賽關索王雄 一作病關索楊雄

許景衡《橫塘集》卷七〈王雄等轉官制〉:「勅某官,屬者逋卒侵擾冀方,爾等能率其徒,屏除斬獲,奏功第賞,各進爾官,以爲忠勇之勸,可。」

案:《宋史》卷三百六十三〈許景衡傳〉云:「欽宗卽位,……遷中書舍人,……高宗卽位,以給事中召。」則此制作於靖康中。雄以斬獲逋卒進官,固當是武人。冀方指河北言之,與賽關索時地姓名並合,陸心源《宋詩紀事補遺》卷三十九,據《韶州府志》錄王雄《游碧落洞》五言律詩一首,以爲卽《橫塘集》中之王雄,殆非也。然《宣和遺事》作王雄,龔聖與《贊》自作楊雄,姓氏尚不能定,何從考其事蹟乎。以其名字之同,姑存之以廣異聞可也。

熊克《中興小紀》此書本名《小曆》,四庫全書改名《小紀》。卷四:「建炎二年,秋,七月,先是朝議大夫惠厚下及密院小吏楊雄,皆自金境逃歸,言中原之人,聞上登極,咸以手加額曰:『聖明旣立,將有息兵之望。』又有錄登極赦書奏道君者,聖情甚悅,趣宣和皇后作讌相賀。辛亥,宰執早朝以奏,上歛容不語久之。」

案:梁山濼降人,流落而爲軍卒,猶或事理所有,若爲樞密院小吏,則殊不倫。此楊雄必非賽關索也。

《茶香室叢鈔》卷十七:「宋范公稱《過庭錄》曰:『忠宣守信陽時,漢上有巨賊曰羅塹,擁衆直壓郡界。忠宣集郡僚謀守禦,皆懦怯無敢當者。有酒吏秦生請行,獨以數十騎直對敵壘。賊副小關索者,領十餘騎飲馬河側,秦射中賊關索心而死。賊衆竄走。』案:世俗以關索爲漢前將軍之子,實無其人,乃宋時草莽健兒中卽有小關索之名,則其流傳亦遠矣。《癸辛雜識》載龔聖與《宋江等三十六人贊》,其〈賽關索楊雄贊〉曰:『關索之雄,超之亦賢。』則似古來眞有關索其人也。」

案:宋時武夫,以關索爲號者,除梁山濼之楊雄外,不獨《過庭錄》所稱小關索已也。《北盟會編》卷一百二十,叙「建炎三年,杜充出兵攻張用,岳飛、桑仲、馬皋、李寶等,皆率兵城南以擣用,用勒兵拒戰,賽關索李寶被禽。」此不知卽後來歸宋立功,宋史卷三百七十有傳之李寶否。卷二百十一引《林泉野記》,謂「劉光世命王德斬邵譚、袁關索、劉文舜於饒州。」岳珂《金陀粹編》卷七,敘「紹興六年,王貴等自僞齊回軍至白塔,李成率劉復、李序、商元、孔彥舟、王爪角、王大節、賈關索等,併兵來,絕貴歸路,以馬軍迎擊,賊兵盡敗。」《金史》卷八十〈突合速傳〉云:「宋陝西軍帥張關索,合兵數萬來援,敗之。」又卷一百三十三〈叛臣·余覩傳〉亦云:「宋兵救太原,余覩、屋里海逆擊於汾河北,擒其將郝仲連、張關案。」此與見突合速傳者是一人。薛季宣《浪語集》卷三十三〈先大夫行狀箋〉,叙其伯父薛弼,紹興間再知虔州,討積年名賊兪三古、五官、朱關索、吳錦等,皆獲之。《夢粱錄》卷二十,載角觝人名,有賽關索,及女占賽關索。《武林舊事》卷六〈諸色伎藝人名〉,有角觝張關索,賽關索,此與見《夢梁錄》者疑是一人。嚴關索,小關索。然則宋人之以關索爲名號者,凡十餘人,不惟有男而且有女矣。其不可考者,尚當有之。蓋凡綽號皆取之街談巷語,此必宋時民間盛傳關索之武勇,爲武夫健兒所忻慕,故紛紛取以爲號。龔聖與作《贊》,卽就其綽號立意,此乃文章家擒題之法,何足以證古來眞有關索其人哉。觀宋人多名賽關索,知《水滸傳》作病關索者非也。至明、清人之記載,乃有謂關索爲羽之子者。坊刋毛宗崗評本《三國志演義》,謂索爲羽之第三子,全書凡五見。四見於八十七回,一見於八十九回,皆在諸葛亮用兵西南彝族之時。《圖書集成·職方典》安順府永寧州條云:「關嶺在州城西三十里,上有漢關索廟。舊志:『索,漢壽亭侯子,從武侯南征有功,土人祀之。』」蓋西南彝族早有關索武勇之傳說。故南宋武夫健兒,競取以爲號。山川形勝,亦以索爲名。至明初略定雲、貴,利用彝族信仰,從而立廟祠祀。以懾其人民,使不敢背明神懷二心。此古帝王將相愚民之故智,不足爲異。其時關壯繆之威靈,早著於民間,諸葛亮南征之故事,又盛傳川、滇各地,故舉關索之故事,與羽、亮相比傳,於是關索遂爲雲長之子,武侯南征時之名將矣。凡民間傳說,歷時愈久,内容愈豐富,不僅關索一傳說爲然也。觀於元至治建安虞氏《全相三國志平話》及弘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未嘗涉關索一字,萬曆以後刋本始有雲長第三子之說。其方志、文集、筆記,記此說者,亦皆出於明、清之際,則此說之後起可知矣。王士禎《池北偶談》卷二十四曰:「雲、貴間有關索嶺,有祠廟極靈,云明初師征南,至此,見一古廟,廟中石爐插鐵箭一,鈒其上曰:『漢將關索至此,雲南平』。邀建關索廟,今香火甚盛。《月山叢談》雲南平夷過曲靖、晉寧,過江川,皆有關索嶺,上各有廟。蓋前代凡遇高埠置關,關吏備索以挽舁者,故以名耳。傳訛之久,遂謂冇人而實妄也。」案:《月山叢談》明李文鳳著,其解關索字,亦是望文生義。觀宋人之白名賽關索者如此之多,明是相傳古來有此姓名,文鳳果何所據爲關吏所備之挽索而傳訛也乎?田雯《黔書》卷二,有關索嶺一條,云:「壯繆二子長曰平,次曰興。平及於臨沮之難,興弱冠爲漢侍中,有父風,武侯甚愛之,征討未嘗不與。此傳志之可考者無所謂索也。嘗試思之,古者帥與率通,「方伯連率」是也。意渡瀘之役興也實從,曾駐師於此,當時以關帥呼之。以帥爲率,後遂以率爲索,莫之考正焉耳。」此條後有丁煒評曰:「或曰『蠻人呼索爲父』。或曰『是嶺以關黔、滇,故名』。是二說者,煒皆未之信云。」趙一淸《三國志注補》卷三十五曰:「《方輿紀要》卷一百十八:『永平縣東北五里,有關索寨,周迴二里,俗傳蜀漢將關索所築。』一清案:西南夷謂爺爲索。關索寨,卽關爺寨,皆尊稱也。辰州府城南二酉山下有伍索灘,以伍胥得名,亦其類爾。非別有關索其人。壯繆子興,爲武侯所器異,官侍中中監軍,或從南征,寨以此名歟。」趙氏此說似有理。蓋因西南夷謂爺爲索,訛傳爲蜀漢勇將姓名,宋人遂紛紛取以爲號。但夷呼爺爲索,特丁煒載或人之說,煒已不信,不可爲據,存以俟考。周壽昌《三國志注證遺》卷三則曰:「《關公傳》:『封爲漢壽亭侯』。壽昌案:漢壽縣,前漢屬武陵郡,本名『索』,順帝更名漢壽,後漢因之。後人因關漢壽之稱,或謂關索,於是南中地有關索嶺,並有云關索爲公子者。俗語流爲丹青,亦復何所不至云云。」此說亦不免穿鑿。夫稱雲長爲關漢壽,因其封邑以稱其人可也。若謂漢壽舊名索,遂稱爲關索,則從來不聞此例。不免迂曲而難通矣。要之此不過宋代一種傳說,不必因《三國志》之無其人,必剔求一說以解之也。必不得已,以田雯之說爲善。

梁玉繩《瞥記》卷六:「吾杭清泰門有時遷祠,行竊者祀之。石屋嶺又有楊雄、石秀廟,其妄政同。」

病尉遲孫立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四十七:「紹興元年五月,邵靑先受朝廷招安,授樞密院水軍統制蕪湖縣駐劄。遣人往太平州買賣,知州郭偉不放入城。邵青聞之怒,遂擁衆攻城。青有衆數萬,大小舟數千艘,入姑溪河,上蓮褐山,下至采石,東至三湖口,與其黨單德忠,孫立,魏曦,閻應,分布徧滿。又于城外四壁劄立硬寨,開畎姑溪河水,盡渰圩埤,掘斷援兵來路,焚燒屋宇,驅百姓沿江採斫草柴。於城下塡疊慢道兩所。百姓稍怠緩者,賊在後以刀殺之,幷其屍和柴草疊路。一日之問,慢道與城相平,下瞰城中,縱火箭燒樓櫓。自此攻城晝夜不息。偉親率將士軍民城上,與賊血戰。會鎭江府劉光世遣人來招安。壬戌,拔寨遁走,下水而去。」

案:事見《繫年要錄》卷四十四,但云「青與其徒單德忠、閻在等分寨四郊」,不及孫立。亦不知此孫立是病尉遲否也。

《宋會要》第一百七十六冊:兵十一第二十八葉。「紹興元年五月二十四日,水賊邵青,發大小戰舡三千餘隻,直臨太平州城下。七月七日,侵犯江陰界。詔『擒獲邵清,白身與補修武郎,有官人轉七官,仍帶閤職。擒獲單德、孫立、魏義、閻在,白身人與補秉義郎,有官人轉七官。』九月二十三日劉光世言:『邵清窮蹙乞降。只乞一放罪黄榜,詔『邵清旣改過自新,可依所乞』。」
《宋會要》第一百八十一:兵十九第二葉。「紹興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淮南西路安撫司言:據知安豐軍沿邊都巡檢使孫顯忠申『躬率官兵,前去沿淮等處掩殺金人』。第二葉。又據水寨孫立申『於潁河内燒殺糧舡二百餘隻,又招奪到人舡,又兩見陣立功,乞賜推恩』。」

案:此孫立乃水軍將領,或卽邵靑之黨,降後立功者歟。

王明清《揮麈後錄》卷十一:「孫立者,壽春人,少爲盜,敗露,竄伏淝河中,覺有物隱然,抱持而出,乃木匣一,啓視之,銅印一顆云:『壽州兵馬鈐轄之印』,印背云:『太平興國八年鑄』。後三十年,以從軍之勞,差充安豐軍鈴轄。安豐卽昔日壽州也,遂用此。明清爲判官日,親見之。」

案:明清《後錄》作于紹熙甲寅,時已六十八歲。其任安豐軍判官,乃其少年時事。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二十一方公滋墓誌銘云:「次女適安豐軍判官王明清。」再上數三十年,當在南宋初年。則此充安豐軍鈐轄者,正與邵青之黨孫立同時,未知卽一人否。
案:孫立所以諢名病尉遲者,殆以其善用鞭也。然尉遲敬德鐵鞭,不見於《唐書》。張六檒《螺江日記》卷八云:「唐李昌符《鐵馬鞭詩序》云:『長慶二年,義成軍節度使曹華進獻,且云得之汴水,有字刻云「貞觀四年尉遲敬德」°』是尉遲用鐵鞭有確據者。胡元瑞 應麟 疑《唐書》不載,謂出自委卷小說,過矣。」

沒羽箭張靑 一作張清

《中興小紀》卷五:「建炎三年正月己卯,上至常州。羣盜丁進等雖受招,而縱兵掠民,至是欲走山東。朱勝非至丹陽,都統制王淵遣使臣張青領五十騎馳護勝非,因令青圍 圍當作圖。進。青以白勝非。勝非曰:「丁進不除,必爲巨盜。聞渠有數百人,爾五十騎可敵否。」靑曰:「不足畏。」於是以檄誘進至勝非所,誅之。其衆惕息聽命。」

案:《據繫年要錄》注,知熊氏原書本作二月乙卯,今作正月己卯者,蓋譌乙爲己,四庫館編輯時,又誤繫之正月。其實是歲正月庚辰朔,無己卯日也。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二十:「建炎三年二月丁巳,武經大夫閤門宣贊人丁進旣受招,以其軍從上行。遮截行人,恣爲劫掠。且請將所部還江北與金人血戰,其意欲爲亂。會御營都統制王淵自鎭江踵至。進懼,欲亡入山東。朱勝非過丹陽,進與其徒匿遠林中,以狀遮勝非自訴。淵聞進叛,遣小校張靑以五十騎衛勝非,因紿進曰:『軍士剽攘,非汝之過,其招集叛亡來會。』青誘進詣勝非,至則斬之。」原注:進之死,《日曆》在甲寅,熊克《小曆》在乙卯,《閑居錄》在初九日戊午,三書不同。案:勝非以初八日離鎭江,則進之死當在其後。《閑居錄》載進自訴事亦在初八日丁巳。今且並書之,俟考。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三十四:「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乙丑,先是金人計置采石,欲渡江,爲郭偉所拒,遂趨馬家渡。統制陳淬及金人戰江上,敗績,淬被殺。金人遂濟渡,南岸無兵。金人舟不多,但無人迎敵,致使渡長江如蹈平地。惟水軍統制邵靑以一舟載十八人,當金人於江中,梢工張靑者,中十七矢,遂退於竹篠港。」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二十九:「建炎三年十一月甲子,陳淬與完顏宗弼遇於馬家渡,凡戰士餘合,勝負略相當。王𤫉引西兵先遁,淬孤軍力不能敵,還屯蔣山。水軍統制邵靑以一舟十八人當金人於江中,舟師張靑中十八矢,遂退於竹篠港。」

案:此兩張靑非一人,前張靑爲王淵中小校,淵嘗與宋江同攻方臘,又與楊志同伐遼,其部曲皆有歸淵之理,或者其沒羽箭歟?若後張靑,乃水師梢工,殆非也。

《三朝北盟會編》卷二百四十七:「紹興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庚戌,成閔收復盱眙軍泗州。閔分遣統領左士淵、張靑、魏全部押官兵攻奪泗州南門,入城占據。閔再率官軍戮力掩殺,賊兵敗走,收復泗州了。」
《宋會要》第一百八十一冊:兵十八第四十葉。「紹興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鄂州駐劄都統制田師中言:『武岡州徭賊楊再興父子,累年作過,統制官李道前去撥置收捕,並已淨盡,乞優與推恩。奇功軍兵張靑等二人,欲各與轉兩官資。』從之。」

案:此與前兩張青非一人,以其旣非小校,又非水師也。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一百九十五原注:「成閔聲稱……分遣統制官劉銳、陳敏、王公述、張師言,於十二月十五日夜,於泗州東城之東,潛師渡淮,有敵騎數千,於城東擺列前來,與官軍相拒。閔又分遣統領官左士淵、張靑、魏全,部押官軍,攻奪泗州南門,入城占據。閔再率官軍,戮力掩殺,敵兵敗走,收復泗州了當」

案:此又不知與前者三張青,是一是二也。

《宋會要》第五十一冊〈儀制門十三〉:「孝宗乾道四年四月十八日,宰執進呈:『統制官張靑言韓世忠之功,乞追封王。』上曰:『事已歷年,又無所因。』宰臣陳俊卿曰:『張俊、楊存中已封王,則于韓世忠似有不足。前此失於無人建白,若聖意行之,亦足勸有功而勵將士。』上可之,遂封蘄王。」

案:此似是前爲統領官之張靑。

浪子燕靑

《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三十一:「建炎四年二月,羣賊犯應山。土居將仕郎連萬夫,率邑人數千保山寨,賊不能犯。至是有『寇浪子』者,以兵至,圍之,三日,卒破其寨。賊知萬夫勇敢有謀,欲留以爲用。萬夫怒,厲聲罵賊,爲所害。後守臣陳規言於朝,贈右承務郎,官其家一人。」

案:「寇浪子」,非姓寇也,以上文言賊不能犯,故變文稱寇以避不詞耳。浪子者,風流放浪之謂也。《宋史》卷三百五十二〈李邦彥傳〉云:「邦彥俊爽,美風姿,生長閭閻,習猥鄙事,應對便捷,善謳謔,能蹴鞠。每綴街市俚語爲辭曲,人人爭傳之,自號李浪子。拜少宰,無所建明,阿順趨諂,充位而已。都人目爲『浪子宰相』。」《三朝北盟會編》卷二百三十六曰:「韓之純,輕薄不顧士行之人也,平日以浪子自名。喜嬉遊娼家,,好爲淫媟之語。又刺淫戲於身膚,酒酣則示人。人爲羞之,而不自羞也。」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云:「洪覺範有《上元宿嶽麓寺》詩。蔡元度夫人讀至『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鄉心未到家』,曰:『浪子和尚耳。』」《歲時廣記》卷十七引《古今詞話》曰:「柳耆卿淪落貧窘,終老無子,掩骸僧舍。京西妓者鳩錢葬於棗陽縣花山。旣出郊原,有浪子數人戲曰:『這大伯做鬼也愛打鬨。』」《文山先生集》卷十三:「《指南錄》有《留遠亭詩序》云:『十一日宿處,岸上有留遠亭,北人然火亭前,聚諸公列坐行酒。劉岊數奉以淫褻,諸酋專以爲笑具。於舟中取一村婦至亭中,使薦劉寢,據劉之交坐。案:此句有脫誤。諸酋又嗾婦抱劉以爲戲。衣冠掃地,殊不可忍。其詩曰:「落得稱呼浪子劉,樽前百媚佞旃裘。當年鮑老不如此,留遠亭前犬也羞。』」 觀此數事,卽浪子之義可知矣。

草澤健兒而名浪子,已自可異。不應南北宋間頓有兩人,或者此浪子卽燕靑歟?

鉄鞭呼延綽 ㄧ作雙鞭呼延灼

《宋史》卷二百七十九:「呼延贊,幷州太原人,雍熙四年,加馬步軍副都軍頭。嘗獻陣圖兵要及樹營砦之策,求領邊任。召見,令之作武藝。贊具裝執鞬馳騎,揮鐵鞭棗槊,旋繞庭中數四。又引其四子必興,必改,必求,必顯以入,迭舞劍盤槊。賜白金數百兩,及四子衣帶。」

案:《宣和遺事》及《癸辛雜識》所載三十六人姓名,均有鐵鞭呼延綽。綽蓋自謂贊之後,因贊善用鐵鞭,綽傳其術,故以爲號。《水滸傳》獨作雙鞭。其五十五回云:「高太尉奏道:『此人乃開國之初,河東名將呼延贊嫡派子孫,單名喚個灼字,使兩條銅鞭,有萬夫不當之勇。』」又云:「正是:開國功臣後裔,先朝良將玄孫,家傳鞭法最通神,英武熟經戰陣。」據百二十回本。夫既云呼延贊玄孫,家傳鞭法,則不得忽變鐵鞭爲兩條銅鞭,而其綽號亦不當作雙鞭可知矣。蓋作《水滸傳》者,欲寫呼延灼之勇,嫌鐵鞭不如雙鞭,遂以意改之耳。

《隆平集》卷十七:「呼延贊,幷人,忠實有勇,徧體文以『赤心呼殺』字。出入有破陣刀,降魔杵,鐵幞頭,兩角有刃,皆十餘斤。乘騅馬,絳抹額,自謂慕尉遲敬德。」

案:此可想見贊之勇,宜乎其玄孫猶以鐵鞭自表異也。贊有遠孫通,爲韓世忠軍中統制官,敗金人於大儀鎭,有功。見《繫年要錄卷》八十一,及《中興十三處戰功錄》。《水滸傳》言呼延灼後領大軍破大金兀朮四太子,疑即因通事傅會之。洪邁《夷堅三志·己篇》卷八有呼延射虎一條,言:「通馳馬與虎相當,伺其張口,發大羽箭中其舌死。」可想見其勇也。

船火兒張橫 一作船火工張岑

《中興小紀》卷十九:「自靖康以來,中原之民不從金者,於大行山相保聚。初,太原張橫者,有衆二萬,往來嵐、憲之境。嵐、憲知州同知領兵一千五百人入山捕之,爲橫所敗,兩同知俱被執。」

案:此張横若是船火兒,則於三十六人中,亦關勝之流亞,惜史記其事不詳。《水滸傳》以橫爲「潯陽江盜」。龔聖與《贊》云:「太行好漢,三十有六,無此火兒,其數不足。」則不得在潯陽江上矣。但龔贊中「太行」字數見,蓋以三十六人爲聚於太行,與此所云於太行山相保聚者,亦偶合耳。

周南《山房集》卷八〈雜記〉:「建炎四年,程昌禹提兵入援,有詔改昌禹鎭撫鼎、澧。偏將邵宏淵者隸帳下,有關、馬之勇。賊黨劉超犯澧陽將趨桃源。未至數十里間,有藥山寺,寺之兩旁,十步一松。宏淵單馬閒行。賊將張橫適至,兩騎相躡,環松而馳。橫投以巨斧,斧着木,深不能出。宏淵負其多力,躍而前欲生致之。橫因壯勇,力均敵之,不能得,則曳而俱墬。橫以身壓宏淵,且搦其陰。宏淵手攀枯樁,欲藉而起,相與力疲未決。宏淵親兵至,擒之。宏淵患橫凶暴,斷其手而獻於昌禹。橫素以勇聞,昌禹命之酒,欲活而用之。宏淵曰:『賊無用。』遂殺之。自是超不敢復蹈武陵之境。」

案:此當別是一張橫,非太行山之張橫也。
又案:「船火兒」,《宣和遺事》作「船火工」。江休復《嘉祐雜志》云:「江南一節使,召相者,命內子立羣婢中,令辨之。相者云:『夫人頭上自有黃氣。』羣婢皆竊視之。然後告云某是。柁工火兒雜立,分辨何者是柁人,云:『面上有水波紋是。』亦用前術。」《宋會要》第一百八十三冊兵二十三曰:「打造七百料馬船二十隻,每隻合鋪梢工四人,搖櫓四隻,共用搖櫓火兒四人。」然宋時稱舟子,自柁工外,皆曰火兒。張橫之得名以此。作火工亦通。

《景定建康志》卷十四〈建炎以來年表〉:「紹興二十年八月二日,以建康府選鋒軍使臣張橫,除名勒停,送州編管。以橫毆擊百姓馬皋,辜内身死,法當絞,特貸之。」

案:此事又見《宋會要》第一百七十冊,刑法志。作紹興十九年。

女將一丈靑

《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三十八:「初,勍 淮南等處招撫使閭勍也。迎奉神御起離西京也,循蔡河而下,至濠州,遇張用。勍說用歸朝廷,以馬皋之妻一丈青嫁用爲妻。初,皋爲郭仲荀所誅,勍周恤之以爲義女,旣嫁用,遂爲中軍統領。有二認旂在馬前,曰「關西貞烈女,護國馬夫人」。

案:《宣和遺事》内有一丈青李橫,乃男子也。而《水滸傳》七十二地煞内又有一丈青扈三娘,謂爲扈成之妹,與林冲戰,敗被擒。成全家爲李逵所殺,惟成逃去。後來中興内做軍官武將。宋江以一丈青配王矮虎爲馬軍頭領,其引軍紅旗上金書大字「女將一丈青」。見百回本及百二十回本第六十三回。金聖歎本改爲美人一丈青。考《繫年要錄》卷三十云:「初,杜充之衆旣潰,其統制官岳飛、劉經自芳山 據《北盟會編》當作茅山。引衆入廣德軍,後軍扈成駐於金壇縣,爲戚方所殺。」《北盟會編》卷一百三十五紀叙尤詳。其略云:飛與經、成議移軍入廣德軍。飛等旣行,成留老少在金壇,以其衆往鎭江。戚方劫金壇寨,盡虜老小而去。成大怒,急趨金壇,方伏兵殺成,乃進兵,其軍敗走,方盡取成父母及妻子,皆殺之。則南北宋間,果有武將扈成,然不聞有所謂一丈青扈三娘者。《夷堅志支景》卽支丙。卷四云:「戚方旣罷鎭江都統制,謫竄長沙,後自便,卜居湖州。乾道七年,苦腰股沈重之疾,累月而死。正困棘時,侍妾秉燭進藥,見燈焰上現人頭數十,已則滿帳皆然,殆以千計。其一差大,戚指曰:原本誤作指戚曰。『此扈宣贊也。』蓋戚爲巨寇時,破廣德軍,凡官吏自太守以下,皆舉室屠戮。扈君任兵鈐,罹禍尤酷。妻卞氏色美,戚以爲妻。逮命絕之際,人皆知爲冤業云。卞氏亦繼死。」此所謂扈宣贊,必卽是扈成,無可疑者。但成乃杜充所部後軍統制官,而以爲廣德軍兵馬鈐轄。成雖與岳飛等議入廣德軍,實未嘗至,卽死於金壇。而以爲戚方破廣德軍,扈成被殺,皆傳聞之誤。惟謂扈妻卞氏爲方所據,則《會編》等書所未言,頗足補其闕略。然亦非《水滸》之所謂一丈青也。要之扈成固確有其人,全家老小爲人所殺,亦確有其事。但實死於戚方之手,於宋江等無與焉。作《水滸傳》者,習聞南北宋間有武將扈成者,全家爲人所殺,又知其時有一女將名一丈青,因從而傅會牽合,以爲梁山濼之事。所謂扈三娘者,實卽影射張用之妻也。張用者,湯陰縣弓手,聚衆數十萬,受東京留守宗澤降。杜充繼爲留守,慮用軍盛難制,使岳飛、馬皋等攻之,爲所敗,遂起義。詳見《會編》卷一百二十。

又卷一百四十一:「建炎四年,張用已受鄂州招安。曹成以馬老爺事,執捉中軍人,多被殺戮者。用之妻一丈青,奮身出招中軍人隸麾下。中軍人皆歸之,有衆二萬餘人,皆訴無糧食。一丈靑曰:『待我措置。』猶未知用投鄂州受招安。俄有人報用已受措置司招安。一丈靑乃率衆趨鄂州,避馬友,不由漢陽,取閒道出漢陽之後,自下流渡江,復與用合。」

案:是年六月,用與曹成屯於德安府。七月,軍亂,統領官馬老爺爲其將佐所殺,用奔漢陽,受鄂州路安撫使李允文降。曹成聞馬老爺之死,又聞用自奔去,大怒,令執捉中軍人,到卽斬之。事見《會編》卷一百四十。

岳珂《金陀稡編》卷五〈鄂王行實編年〉:「紹興元年,辛亥歲,年二十九。相州人張用,勇力絕羣,號張莽蕩。其妻勇在用右,帶甲上馬敵千人,自號一丈青,以兵五萬寇江西。俊 張俊。召先臣語曰:『非公無可遣者。』問用兵幾何。先臣曰:『以飛自行,此可徒手擒。』俊固以步兵三千益之。先臣至金牛,頓兵,遣一卒持書諭之曰:『吾與汝同里人,忠以告汝。南薰門鐵路步之戰,皆汝所悉也。今吾自將在此,汝欲戰則出戰,不欲戰則降。降則國家錄用,各受寵榮。不降則身隕鋒鏑,或係累歸朝廷,雖悔不可及矣。』用與其妻得書拜使者曰:『果吾父也,敢不降。』遂俱解甲。先臣受之以歸。俊謂諸僚佐曰:『岳觀察之勇路,吾與汝曹俱不及也。』」
李日華《六研齋二筆》卷四:「一丈青,羣盜馬皋之妻,閭勁 勁當作勍。者,說張用歸朝廷。馬皋爲郭仲荀所,勁以其妻配用,遂爲中軍統領,列二旗於馬前曰『關西貞烈女,護國馬夫人』,亦女驍也,然非《水滸》中人。」

案:日華此節,卽採自《北盟會編》,以兩書對照自知。《二筆》同卷記劉遇僧事,亦取之《會編》,可以互證。

《通俗編》卷三十七:「案:別籍言三十六人中有一僧一婦人。龔所贊未見婦人,而其《燕靑贊》云:『平康巷陌,豈汝知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然則時固有一丈靑者,而不在數中,果復有所謂七十二煞乎。」

案:此蓋翟氏偶記前人有此一說,而忘其書名,故但云別籍,然其說實不可據。三十六人中有僧人魯智深,《宣和遺事》已明言之。若謂尙有一婦人,則不知其何所本。《燕青贊》中之一丈靑,本不必實有其人。乃因此遂疑果有七十二煞,亦惑也。《輟耕錄》卷二十八云:「中原紅寇未起時,花山賊畢四等,僅三十六人,内一婦女尤勇捷,聚集茅山一道宮,縱橫出沒,略無忌憚,始終三月餘,三省撥兵不能收捕,殺傷官軍無數。」翟氏所謂別籍,或卽此歟?然所記是元順帝時事,其於梁山濼若風馬牛不相及矣。旣而考褚人穫《堅瓠集》卷一云:「宋江三十六人,聚衆横行,周公謹載之《癸辛雜志》。又元順帝時,花山賊畢四等亦三十六人,聚集茅山。宋江中有一丈青、花和尚,而畢四中亦有一婦一僧,豈眞合天罡之數耶?」然後知翟氏所謂別籍者,係指此言之。以褚人穫之書,純由抄撮而來,故翟氏不欲舉其名耳。

《瞥記》卷七:「所謂一丈青者,據李日華《六硯齋二筆》,乃羣盜馬皋之妻,後以配張用,而龔贊燕青有其名,何也。」

案:梁氏未見《北盟會編》,故不能得其出處。《茶香室叢鈔》卷十七:「今所傳有一丈靑,此則無之。指龔氏贊。《然燕靑贊》云:『平康巷陌,豈汝知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未知何指。」
案:凡人之綽號,必當時民間有此流行之語,然後取以名之。一丈青三字,自是宋時俗語,不獨不始於《水滸》,亦必不始於李橫及馬皋之妻也。翟氏、梁氏、兪氏皆以龔聖與《燕靑贊》中有一丈青之名爲疑,不知聖與自用俗語入文,幷非實有所指。就「太行春色,有一丈靑」二語推之,蓋靑爲春色,一丈青者以喻春色之濃耳。是必閭里浪子相傳俚語,以此指目男子婦人之年少美色者。而李横及馬夫人,遂皆取以自號。吳自牧《夢梁錄》卷十九舉臨安私名妓女有一丈白、楊三媽,正可與一丈青作對。一丈白者,蓋亦時人調謔之語,譏其年華老大,秋色已深爾。《武林舊事》卷六記〈諸色伎藝人名〉,有喬相撲人一條黑、一條白,是亦一丈青之類,可知爲當時俗語矣。

梁山濼

韓琦《安陽集》卷五〈過梁山泊〉:「巨澤渺無際,齊船度日撑。漁人駭鐃吹,水鳥背旗旌。蒲密遮如港,山遙勢似彭。不知蓮芰裏,白晝苦蚊蝱。」
蘇轍《欒城集》卷六〈和李公擇赴歷下道中雜詠梁山泊〉詩:「近通沂泗麻鹽熟,遠控江淮粳稻秋。粗免塵泥汙車脚,莫嫌菱蔓繞船頭。謀夫欲就桑田變,客意終便畫舫遊。愁思錦江千萬里,漁蓑空向夢中求。」原注:時議者欲乾此泊以種菽麥。
《大明一統志》卷二十三〈兗州府山川〉:「梁山濼在東平州西,宋宋江爲寇,嘗保此中,有黑風洞。」

案:黑風洞在梁山,不當載入梁山濼條下。同卷別有梁山一條,記載尤略,第云:「梁武王葬於此。」蓋誤以梁王武爲梁武王,誤獵爲葬,紕謬可笑。

明嘉靖《山東通志》卷五〈山川上·兗州府〉:「梁山在東那州西南五十里壽張界,一名刀梁山,上有虎頭厓及古石盦跡,俗傳爲梵王太子出家。或曰,本名良山。《史記》孝王北獵良山。又古邑名曰良,漢縣名曰壽良,皆以此。今案:漢都於雍,其曰葬梁山,當在雍梁山,此或附會云。」

案:《史記·梁孝王世家》索隱曰:「《漢書》作梁山。《述征記》云:『良山際清水。』今壽張縣南有良山,服虔云:『是此山也。』」正義曰:「《括地志》云:『梁山在鄆州壽張縣南三十五里,卽獵處也。』」索隱又引《述征記》:碭有梁孝王之冢。則《明統志》謂孝王葬梁山者固誤,《通志》以爲葬雍梁山者亦非矣。《漢書·地理志·東郡壽良縣》注:「應劭曰:『世祖叔父名良,故曰壽張。』」然則良山之改梁山,亦避趙孝王諱也。

又同卷:「梁山濼在東平州西五十里,宋南渡時宋江爲寇,嘗結寨於此,中有黑風洞。」

案:以宋江爲南渡時人,是並《宋史》亦未嘗讀也。

曹學佺《大明輿地名勝志·山東省》卷四〈兗州府汶上縣〉:「《河紀》云:『南旺湖在縣西南三十里,濟寧接界。其地特高,汶水西南流至此而分,上有禹廟及分水神祠。湖在漕河南岸,縈迴百里,卽鉅野大澤東畔也。宋時與梁山濼水匯而爲一,圍三百餘里,卽南渡時宋江軍所據梁山泊也。及會通河開,始畫而爲二,漕渠貫之,有蜀山湖在東涯,卽南旺東湖也。周迴六十五里,有山一區,在水中央,望之若螺髻焉,曰蜀山,上有聖母祠。』」

案:《明史·藝文志》及《千頃堂書目》卷八,均有謝肇淛《北河紀》八卷、《紀餘》四卷,此所引疑謝氏書也。宋時梁山濼不止三百餘里,宋江屯軍亦不在南渡時,《河紀》所言皆誤。胡渭《禹貢錐指》卷六,嘗辨南旺湖非卽大野澤,說詳彼書,茲不具論。

又同卷〈壽張縣〉:「《寰宇記》云:『梁山在縣南三十五里。』郡志:『在縣南七十里,本名良山。梁孝王嘗獵於此,改爲梁山。周迴二十餘里,上有虎頭崖及古石盒跡。又有石臺,鑿石爲蓮花,周圍二丈。相傳有神僧說法于上。其下有洞,俗名黑風洞。山南爲古大野澤,《禹貢》所謂「大野既瀦」也。宋謂之梁山濼矣。』」
《明史》卷四十一〈地理志·山東·兗州府·東平州〉:「壽張縣南有梁山濼,故大野澤下流,東北有會通河,又有沙灣。弘治前,黃河經此,後湮。」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三十三〈東平州〉:「梁山,州西南五十里,接壽張縣界。本名良山。漢梁孝王常遊獵於此,因改爲梁山。《史記》『梁孝王北獵良山』是也。山周二十餘里,上有虎頭崖,下有黑風洞。山南卽古大野澤。宋政和中,盜宋江保據於此,其下卽梁山泊也。」

案:宋宣和元年,已降詔招撫宋江,故江之據梁山,當在政和中。顧氏此言,必有所本,說詳宋江條下。

又同卷〈壽張縣〉:「梁山濼在梁山南,汶水西南流,與濟水會於梁山。東北迴合而成濼。《水經注》『濟水北經梁山東』。袁宏《北征賦》所云『背梁山截汶波』者也。又爲大野澤之下流,水嘗匯於此。石晉開運初,滑州河決,浸汴、曹、單、濮、鄆五州之境,環梁山而合於汶,與南旺、蜀山湖相連,瀰漫數百里。案:此所言與今本《舊五代史》不合,詳見後《日知錄》條。宋天禧三年,滑州之河復決,歷澶、濮、曹、鄆,注梁山濼。案:事見《宋史》卷九十一〈河渠志〉。政和中,劇賊宋江結砦於此。《金史》『赤盞暉破賊衆於梁山濼,獲舟千餘』,又『斜卯阿里亦破賊船萬餘於梁山泊』,蓋津流浩衍,易以憑阻也。旣而河益南徙,梁山濼漸淤。金明昌中,言者謂黃河已移故道,梁山濼水退地甚廣。於是遣使安置屯田,自是成平陸。今州境積水湖,卽其餘流矣。」
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二:「《五代史》:『晉開運元年五月丙辰,滑州河決,浸汴、曹、濮、單、鄆五州之境,環梁山,合于汶水,與南旺、蜀山連,瀰漫數百里。』案:《新五代史》卷九〈晉出帝紀〉,但云「河決滑州,環梁山,入于汶、濟」,此所引乃薛《史》也。然今本《舊五代史》卷八十二〈少帝紀〉記此事,不言有汴州,且無「與南旺、蜀山湖連,瀰漫數百里」二語,而兩顧氏並引之,知所據薛《史》舊刻如此,今本輯自《大典》者有所譌脫也。惟新舊史均云「六月丙辰」,此作五月者,誤。《宋史》:『熙寧八年 案:《宋史》卷九十二〈河渠志〉,乃熙寧十年事,此作八年,誤也。七月乙丑,河大決于澶州曹村,北流斷絕,河道南徙,匯于梁山張澤濼,分爲二派,一合南清河入于淮,一合北清河入于海。』河又自東而南矣。元豐以後,又決而北。議者欲復禹迹,而大臣力主回東之議。降及金、元,其勢日趨而南而不可挽。今之河,非古之河矣。」
又:「《元史·河渠志》謂:『黃河退涸之時,舊水泊汙池,多爲勢家所據。忽遇泛溢,水無所歸,遂致爲害。繇此觀之,非河犯人,人自犯之。』予行山東鉅野、壽張諸邑,古時瀦水之地,無尺寸不耕,而忘其昔日之爲川浸矣。近有一張令修《志》,乃云:『梁山濼僅可十里,其虛言八百里,乃小說之惑人耳。』此幷《五代》、《宋》、《金史》而未之見也。原注:《五代史》:「晉開運元年,滑州河決,環梁山,合於汶水。」《宋史·宦者傳》:「梁山濼,古鉅野澤,綿亘數百里,濟、鄆數州,賴其蒲魚之利。」《金史·食貨志》:「黃河已移故道,梁山濼水退,地甚廣,遣使安置屯田。」沙灣未築之前,徐有貞疏亦言「外有八百里梁山濼,可以爲泄。」書生之論,豈不可笑也哉。」

案:亭林先生此條,題爲《河渠》,乃爲考古今治河利害而發,然兼辨梁山濼之實有八百里,則亦言宋江事者之所當知也。兩顧氏之考梁山濼形勢,審矣,然尚有未詳者。考《宋史》卷六十一〈五行志〉云:「熙寧十年七月,河決曹村,下掃澶淵絕流,河南徒,又東匯于梁山張澤濼。凡壞郡縣四十五,官亭民舍數萬,用三十萬頃。」案:此事先見於《宋會要》,今載徐松輯本第五卜二册〈瑞應門〉,及一百九十二册〈方域門〉。卷九十二〈河渠志〉亦云:「凡灌郡縣四十五,而濮、齊、鄆、徐尤甚,壞田逾三十萬頃。」此數句《日知錄》未引。此四十五郡縣,雖不必盡陷爲梁山濼,而其田廬之沒而不復者多矣。《宋史》言梁山濼廣數百里。邵博《聞見後錄》卷三十云:「王荆公好言利。有小人諂曰:『決梁山泊八百里水以爲田,其利大矣。』荆公喜甚,徐曰:『策固善,決水何地可容?』劉貢父在坐中,曰:『自其旁別鑿八百里泊,則可容矣。』荆公笑而止。」案:此事亦見《涑水紀聞》卷十五,但不云八百里。然則《水滸傳》謂「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見第十一回柴進告林沖語。非誇人之詞矣。《金史》卷四十七〈食貸志〉云:「大定二十一年八月,尚書省奏山東所刷地數。上謂梁肅曰:『黃河已移故道。梁山濼水退,地甚廣,已嘗遣使安置屯田。民昔嘗恣意種之。今官已籍其地,而民懼徵其租,逃者甚衆,恐致失所。可免其徵,赦其罪,別以官地給之。』御史臺奏:『大名、濟州因刷梁山濼官地,孫楷第曰:「案:據此則舊梁山濼水北已及大名,非止南連濟州諸濼而已。宋江等宜可恃以爲險也。」或有以民地被刷者。』上復召宰臣曰:『雖曾經通檢納稅而無明驗者,復當刷問。有公據者,雖付本人,仍當體問。』二十二年,又命招復梁山濼流民,官給以田。金人於梁山濼屯田事,《日知錄》及《韓門綴學》皆當引用食貨志而不詳。是南宋之初,金大定二十一年,卽宋孝宗淳熙八年也。梁山濼已多涸爲陸地,非復八百里之廣矣。《金史》卷二十七〈河渠志〉又曰:「明昌五年春,正月,尚書省奏都水監丞田櫟同本監官講議黃河利害,嘗以狀上,言:『可於北岸墻村決河入梁山濼故道,依舊作南北兩清河分流。然北清河堤歲久不完,當立年限增築大堤,而梁山故道多有屯田軍戶,亦宜遷徙。』三月,尚書省謂:『以黃河之水勢。苦於墻村決,則山東州縣膏腴之地,及諸鹽場,必被淪溺。城使修築壞堤,而又吞納不盡,功役至重,虚困山東之民,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也。況長堤已加固護,復於南岸疏決水勢,已寢決河入梁山濼之議。水所經城邑,已勸率作護城隄矣。先所修清河舊堤,已遣罷之。』四月,以田櫟言河防事,集百官詳議以行,百官咸謂:「櫟所言棄長堤,無起新堤,放河入梁山故道,使南北兩清河分流,爲省費息民長久之計。臣等以爲黃河水勢,非人力可以斟酌、可以指使也。況梁山濼淤塡已高,而北清河窄狹不能吞伏。兼所經州縣,農民廬井非一。使大河北入清河,山東必被其害。凡櫟所言無可用。』遂寢其議。」自大定二十一年,於梁山濼屯田之後,下至明昌五年,已十有四年矣。雖有決河入梁山濼之議,而其事不行。可見當時濼水日益淤塞,與黃河不復相通。然河水遷徙不常,不久而有復趨梁山故道之勢焉。《元史》卷六十五〈河渠志〉云:「武宗至大三年十一月,河北河南道廉訪司言,近歲亳、潁之民,幸河北徒,有司不能遠慮,失於規劃,使陂濼悉爲陸地,東至杞縣三汊口,播河爲三,分殺其勢,蓋亦有年。往歲歸德、大康建言,相次湮塞南北二汊,遂使三河之水,合而爲一。下流旣不通暢,自然上溢爲災。由是觀之,是自奪分泄之利,故其上下決溢,至今莫除。卽今水勢趨下,有復鉅野、梁山之意。蓋河性遷徙無常,苟不爲遠計預防,不出數年,曹、濮、濟、鄆,受害必矣。」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有《次韻瑾子 桷之子。過梁山濼》詩云:「大野瀦東原,狂瀾陋左里,交流千刃尋峰,會合百谷水。深恣包藏,神靜莫比擬。碧瀾渺無津,綠樹失其涘。揚帆鳥東西,擊楫鷗沒起。長橋篙師歌,短渡販夫止。天平雲覆幕,灣迴路成砥。鷹坊嚴聚屯,漁舍映渚沚。高桅列魚貫,遠吹生鳳觜,前奔何無休,後進復不已,遶如林烏旋,疾若坡馬駛。」此詩之前二首,爲題《子昂人馬圖》,自注有「時松下世一年」之語。考子昂卒於至治二年,見《元史》卷一百七十二本傳。則此詩當作於至治、泰定間。至治三年,英宗遇弒崩,晉王卽位,改元泰定。觀詩中所言波瀾之闊,舟楫之盛,知梁山濼在當時雖無八百里之廣,猶爲汪洋巨浸也。元人詠梁山濼風景之詩尚多,茲不暇引。自武宗以後,河水時時潰決,不及四十年,而廉訪司所謂有復鉅野、梁山之意者,竟不幸而言中矣,《元史》卷六十六云:「至正四年夏,五月,大雨二十餘日,黃河暴溢,水平地深二丈許,北決白茅堤。六月,又北決金堤。並河郡邑濟寧、單州、虞城、碭山、金鄉、魚臺、豐、沛、定陶、楚丘、武城,以至曹州、東明、鉅野、鄆城、嘉祥、汶上、任城等處,皆罹水患。民老弱昏墊,壯者流離四方。水勢北侵安山,沿入會通運河,延袤濟南、河閒,將壞兩漕司鹽場,妨國計甚重。省臣以聞,朝廷患之,命集郡臣議廷中,而言人人殊。唯都漕運使賈魯昂言必當治。十一年四月初四日,命魯以工部尚書爲總治河防使。是月二十二日鳩工,七月,疏鑿成。八月,決水故河。十一月,水土工畢。諸埽諸堤成,河乃復故道南匯于淮,又東入于海。」夫宋之梁山濼,所以廣至八百里者,蓋歷經晉開運、宋天禧、熙寧三次河決,均詳見前。合汴、曹、單、濮、鄆、澶、齊、徐數州所灌之水而匯于一也。今至正四年,黃河決堤,並河州縣罹水患者,案之宋時地理,單州爲宋舊治;曹州於宋爲乘氏縣,與定陶皆屬曹州;碭山、魚臺屬單州;豐、沛屬徐州;汶上宋名中都,屬鄆州;濟南卽齊州;是皆宋時梁山濼之故道。餘如濟寧、金鄉、鉅野、鄆城、嘉祥、任城,於宋、金時皆屬濟州。觀其受災之區,與元人高文秀《黑旋風雙獻功》雜劇 見《元曲選》丁集下。所謂「名水滸,泊號梁山,東連大海,西接濟陽,南通鉅野、金鄉,北靠靑、齊、兗、鄆」者,正復相合。《元史》雖不言水匯於舊濼,然《明史》卷八十二〈河渠志〉,謂「至正中,濟寧、曹、鄆間漂沒千餘里」,則昔之梁山濼淤而爲田者,至此復成澤國,其勢然也。雖賈魯河成,旋復安流,然其積水之停於濼中者,必不能盡挾以去。胡翰《仲子集》有〈夜過梁山濼〉詩云:「日落梁山西,遙望壽張邑。洸河帶濼水,百里無原隰,葭菼參差交,舟楫窅窈入;劃若厚土裂,中含元氣濕;浩蕩無端倪,飄風向帆集。野闊天正昏,過客如鳥集。」亦見錢謙益詩集卷十五。翰歿於洪武十四年辛酉,年七十五。《明史·文苑傳》言其嘗游元都,此詩必其自金華北上,取道運河之所作也。所寫風景,與袁桷詩無以異。其時梁山濼之廣闊,尚不止百里。《列朝詩集·甲集》卷二十一〈黃哲河渾渾詩序〉云:「洪武辛亥 四年。六月,工部主事仇公,中書宣郎歡公,奉旨按行黃河,北環梁山,逆折至鉅野、曹、濮,達盟津,發民疏浚淺壅,俾通糧漕。予亦承乏,今領東平之役,諸公皆會梁山。余誰元年春,奉命泝河北來,時兵始襲汴,舟師逾彭城,北入汴南塔張口,泝漫流而西。《明史·河渠志》云:「洪武元年,河決曹州雙河口,入魚臺。徐達方北征,乃開塌場口引河入泗以濟運」。此《序》所言,卽其事也。塔張口卽塌場口。三年,余朝京師,道出其左,則塔張之津已淤,舟之汴、洛者,北趨戈泊口任城,開閘以西。今由梁山,則迂其故流,又及千里矣。且復晨夕徙遷無常,漕舟苦焉。蓋其瀰漫奔決,能困兗、豫、徐、冀數州之民,而深不足引舟漕。有司常具舫尋源標幟以前導。翌日,則又徙而他流矣。塗路朽壞,流沙數百里間,篙楫畚鍤,無所施其功,故議者欲上聞,欲復堰黃陵岡之舉。噫,此季元之覆轍,易足與議哉。因賦《河渾渾》。」案:《序》所言洪武四年浚河通漕之事,《明史·食貨》《河渠》兩志皆不載。然哲時方官東平府通判,躬董其役,則其言固足補史之闕矣。雖其疏浚之功績如何不可考,然足見自賈魯河成之後,不過十餘年,至洪武初元,黃河又復環梁山而流,折而至於鉅野、曹、濮,猶是梁山濼之故蹟也。其後不知何時淤塞,不復與黃河通,而斷港殘潢,未嘗盡涸。故徐有貞於景泰間上治河三策,亦言有八十里梁山泊,可以爲泄也。《明史》實作八十里,《日知錄》以爲八百里者,誤。有貞以景泰四年五月,奉命治沙灣決口。六年七月功成。自此河流北出濟、漕,而阿、鄄、曹、鄆間,田出沮洳者百數十萬頃,見《明史》卷八十三河渠志。蓋至是並僅存八十里之梁山濼,亦涸而爲田。《日知錄》云:「沙灣未築以前。徐有貞……」云云,可見沙灣旣築以後,無有梁山濼矣。雖猶有蜀山、南旺諸湖存,然其去梁山也遠,不可謂爲卽梁山濼也。《方輿紀要》謂「金明昌中,於梁山濼安置屯田,自是遂成平陸」,乾隆《一統志》謂「明築戴村壩,遏汶南流,梁山濼遂成平陸」者,皆非也。高文秀《雙獻功》雜劇,有「寨名水滸,泊號梁山,縱橫河港一千條,四下方圓八百里」之語。文秀籍隸東平,見《錄鬼簿》卷上。梁山泊卽在境内,蓋得之目驗,證以傳聞,故其詞如此。《水滸傳》因而襲之,原非虛構。後人徒見梁山下無復水泊,遂疑爲小說家惑人,未免失考。亭林先生此條本不爲梁山濼而發,故徵引不能甚詳。然所言獨得要領,勝於諸家多矣。

康熙《壽張縣志》康熙五十六年知縣滕永禎修。卷一〈方輿志〉:「梁山在縣治東南七十里,上有虎頭崖,宋江寨,蓮花臺,石穿洞,黑風洞等蹟。舊《志》云:『漢文帝第二子梁孝王田獵於此,因名梁山。』」
又同卷:「凡天下山川,以史乘所肥爲據。小說誣民,在所必禁。梁山爲壽張治屬,其山周圍可十里。《水滸》小說乃云『周圍八百里』,卽宋江寨,山崗上一小垣耳。說中張皇其言,使天下愚民不至地者,信以爲然。長奸萌亂,莫此爲甚。因拈出之,以告司治君子,併使天下之人知之,小說之不可信也如此。」

案:《志》於梁山條下引舊《志》云云,此條附於山川之後,蓋亦沿用舊《志》之文。舊《志》作於康熙元年,見卷首所錄分守東兗道左參政張弘俊舊《序》,《序》文有闕葉,不知修《志》者姓名。考〈職官志〉「知縣陳璜,進士,浙江臨海縣人,順治十六年任」。康熙元年,正其任內,則舊《志》殆璜所修歟。於時亭林先生年五十歲。先生與友人書,自言五十以後著《日知錄》,見文集卷四。則《錄》中所謂近有一壽張令修志,乃云「梁山濼僅可十里」者,殆即指此。惟《志》所辯爲梁山周圍僅十里,與《日知錄》引作梁山濼不合,不知是否爲新《志》所刪改,抑係先生誤記也。考之諸書,並云山周二十餘里,《志》謂僅十里者,亦有意貶損之詞。此人記所目覩,尙復失實,況欲望其檢尋史傳,考梁山濼之實有八百里乎。

又卷八〈藝文志〉曹玉珂《過梁山記》:「往讀施耐菴小說,疑當時弄兵璜池者,不過數十百人耳。宋勢雖弱,豈以天下之力不能卽奏蕩平,應作者譏宋失政,其人其事,皆理之所必無者。繼讀《續綱目》『宋江以三十六人轉掠河朔,莫能嬰鋒』。又《宣和遺事》備書三十六人姓名。宋龔開有《贊》,侯蒙有《傳》,案:此謂《宋史·侯蒙傳》中有蒙上書言宋江事也,而云「龔開有《贊》,侯蒙有《傳》」,似蒙嘗爲宋江作傳矣,其拙於行文如此。其人旣匪誣矣。意梁山者,必峰峻壑深,過于孟門、劍閣,爲天下之險,若輩方得憑恃爲雄。丁未秋,{{*|案:丁未,康熙六年也。改令壽張,梁山正在境内,擬蒞止之後,必詳審地利,察其土俗,以綢繆于未雨。至壽半月,言邁瑕丘,紓途山麓。正午,停輿騎馬,流覽其山,塿然一阜,坦然無銳。有二三小山,亦斷而不聯。村落比密,塍疇交錯。居人以桔槔灌禾,,一溪一泉不可得,其險無可恃者。乃其上果有宋江寨焉。于是進父老而問之。對曰:『昔黃河環山夾流,巨浸遠匯山足,卽桃花之潭,因以泊名,險不在山而在水也。』又云:『祝家莊者,邑西之祝口也。關門口者,李應庄也。鄆城有曾頭市。晁、宋皆有後于鄆。舊壽張則李奎擾邑故治也。』且戰陣往來,多能歷述,多與《水滸傳》合。更津津豔稱忠義之名,里閈猴餘慕焉。」

案:本《志》卷四〈職官志〉:「曹玉珂,進士,富平縣人。康熙六年十月任。」記中頗信宋江有據梁山濼事。且謂其險在山而不在水,似欲糾正舊《志》之誤者。惜不能旁引史事以證明之耳。

乾隆《一統志》卷一百二十九〈兗州府·山川〉:「梁山在壽張縣東南七十里,本名梁山。以梁孝王遊獵於此而得名。上有虎頭崖,宋江寨,其下舊有梁山濼。」
又:「梁山濼在壽張東南梁山下,久湮。案:《五代史》:『晉開運元年,河決滑州,環梁山入於汶、清。』司馬光《通鑑》:『周顯德六年,命步軍都指揮使袁彥浚五丈渠,東過曹、濮、梁山濼以通靑、鄆之漕。』見《通鑑》卷二百九十四。《宋史·河渠志》:『天禧三年,滑州河溢,歷澶、濮、曹、鄆,注梁山濼。熙寧十年,河決於澶州、曹村、澶淵,北流斷絕,河道南徙,東匯於梁山張澤濼。』《宦者·楊戩傳》云:『梁山濼,古鉅野澤,綿亘數百里,濟、鄆數州賴其蒲魚之利。』蓋梁山濼卽古大野澤之下流,汶水自東北來,與濟水會於梁山之東北,迴合而成濼。宋時決河匯入其中,其水益大。故政和中,劇賊宋江結砦於此。其後河徙而南,濼亦漸淤。迨元開會通河,引汶絕濟。明築戴村壩,遏汶南流。歲久塡淤,遂成平陸。今州境積水諸湖,卽其餘流也。」

案:明築戴村壩事在永樂九年。見《明史》卷八十五河渠志。其後四十餘年,梁山濼猶存八十里,謂以築壩遂成平陸者,非也。《一統志》此條,可與《方輿紀要》參看。嘉慶重修本卷一百六十五刪去「故政和中,劇賊宋江結砦於此」一句,極謬。

又卷一百四十二〈泰安府·山川〉:「梁山在東平州西南五十里,接兗州府壽張縣界。《史記·梁孝王世家》:『北獵良山』注:索隱曰:『《漢書》作梁山。』《水經注》:『濟水北逕梁山東,袁宏《北征賦》曰:「背梁山,截汶波」,卽此處也。』舊《志》:『山周二十餘里,上有虎頭崖,下有黑風洞。宋政和中,盜宋江等保據於此。』其下爲梁山濼,詳見兗州府。」

案: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百七十九沿用此條,刪去舊《志》以下四十一字,蓋纂修諸公不信宋江曾據梁山濼,遂奮筆刋削,殊失疑以傳疑之意。然其兗州府梁山條,因全襲乾隆《志》之舊,致刪除未盡,尚存宋江寨三字,不悟其前後矛盾。書有愈修而愈亡者,此類是也。

汪師韓《韓門綴學續編》:「梁山濼在宋爲盜藪,世俗以爲宋江據此。考《宋史·蒲宗孟傳》云:『梁山濼素多盗,宗孟痛治之,雖小偷微罪,亦斷其足筋。盜雖爲止,而所殺不可勝計。』劉延世《孫公談圃》云:『蒲宗孟知鄆州,有盜黃麻胡依梁山濼,至是賊以絕食,遂散。案:《談圃》卷下云:恭敏下令禁民毋得乘小舟出入濼間,賊旣絕食,遂散去。」恭敏者,宗孟諡也。此神宗時事,在淮南盜宋江犯淮陽、京東事在宣和初者,相隔四十年矣。《徽宗本紀》及《侯蒙》、《張叔夜傳》紀宋江事者,俱不及梁山濼。他若『許幾知鄆州,梁山濼多盜,皆漁者窟穴。幾籍十人爲保,使晨出夕歸,否則以告,輒窮治,無脫者 』。案:見《宋史》卷二百三十幾本傳。又『任諒提點刑獄,梁山濼漁者習爲盜,蕩無名籍。諒伍其家,刻其舟,非是不得輒入,他縣地錯其間者,刻名爲表。盜發則督吏名捕,莫敢不盡力,跡無所容』。案:見《宋史》卷三百五十六諒本傳。此俱及徽宗時,而未至宣和。宋江橫行在其後,其先成窟穴於此。逮至黃河移故道,梁山濼退地甚廣,民得恣意耕種,地已不屬宋矣。《金史·佞幸傳》:『正隆六年,原注:卽金世宗大定元年,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海陵南伐。時梁山灤水涸,戰船不得進。』〈食貨志〉云『金刷梁山濼地,遣使安置屯田,民懼徵租,逃者甚衆。大定二十二年,招復梁山濼流民,官給以田。』此乃宋孝宗淳熙九年,距宣和時又五十餘年矣。元志〈河渠〉、〈食貨〉,都不及梁山,惟於決隄偶序及之。明洪武初,胡翰原注:字仲子,金華人。有《夜過梁山濼》詩云:『光河帶濼水,百里無原隰,葭菼參差交,舟楫窈窕入。』又云:『往時冠帶地,孰踵萑蒲習,肆噬劇跳梁,潛謀固壞蟄。』是明時猶有水有盜也。景泰間,河決沙灣。徐有貞請開廣濟河,謂『其外有八十里梁山泊,可以爲泄』,其地之窪下而閒空可知。今人見其無水,幷疑小說言有水者爲謬。豈知地在宋、元爲衆水之所聚哉。

案:《宋史》無宋江據梁山濼事,他書亦不言其根據地所在。《宣和遺事》始言「晁蓋八箇,劫了蔡太師生日禮物,不免邀約楊志等前往太行山梁山濼去,落草爲寇」。「宋江殺閻婆惜後,直奔梁山濼,晁蓋已死,吳加亮等推讓宋江做强人首領」。小說家言本不可盡信,汪氏疑之是也。然元人陳泰、陸友仁詩文,{均見前。皆以宋江與梁山濼並言。袁桷《過梁山濼》詩有句云:「飄飄愧陳人,歷歷見遺趾,流移散空洲,崛强尋故壘。」所謂崛强故壘,意蓋指宋江寨也。明、清《一統志》及《讀史方輿紀要》,亦言宋江嘗結砦保據於此,是則舊說相傳,歷歷有據。顧祖禹史學名家,著述尤爲不苟,又嘗與修《一統志》,得見《永樂大典》及《天下郡國圖經》。杭世駿《道古堂文集》卷三十八《胡東樵墓志銘》云:「崑山徐大司寇乾學總裁《一統志》,禮延太原閻若璩,無錫顧祖禹,常熟黃儀洎先生與修,因得縱觀天下郡國之書。劉獻廷《廣陽雜記》卷二:「云上因修《一統志》,令天下此皆具輿地圖冊以考疆域道里之遠近,皆聚于統志館中」。可見館中地志之富。而《方輿紀要·凡例》乃云:「近代《一統》、《寰宇》、名勝諸志,及十三司通志,余皆得見之。其天下郡縣志得見者十未六七也。跼蹐田野,無從搜集」云云。蓋《凡例》作於未入一統志館以前,故其言如此。然得見天下郡縣志幾十之六七,亦不爲不富矣。故《讀史方輿紀要》,考據精密,具有本源。其《凡例》云:「近世言方輿者,依據失倫,是非莫主,或一事而彼此相懸,一說而前後互異,稱名偶同,漫爲附會,傳習不察,竟昧繇來。欲矜博洽之名,轉滋謬戾之罪。余不敢妄爲附和也。」又云:「是書於宋、元諸史不能盡存,而近時聞見尤用闕如,蓋不欲以可據之方輿,亂以無稽之記載也」,其體例之嚴如此。知書中所采,並出故書雅記,必不至摭拾小說,漫爲附會,斷可識矣。宋江據梁山濼,旣歷見於元人詩文及明、清地志,又爲《方輿紀要》所取,自必確有其事,無可疑者。余嘗考之《宋史·張叔夜傳》,言「宋江起河朔」,汪應辰文集亦稱爲「河北劇賊」,似江本踞河北。然《東都事略》及《宋史·徽宗紀》,於宣和三年二月,書「淮南盜宋江犯淮陽軍」,與《叔夜傳》又復不同。蓋因江自淮南路,出兵以進淮陽,淮陽屬京東路。遂就其屯駐之地以爲之目。其稱「河北賊」,亦特追叙其初起一時之事。故方勺《泊宅編》記宣和二年十二月事,又稱爲「京東賊」。江之未嘗久踞河北、淮南可知。然則江之根據地果在何處,未易明也。惟《十朝綱要》於宣和元年書「招撫山東盜宋江」,此其事載於詔旨,著於官文書,最可保信。是江之根據地,固明明在山東境内矣。但山東本非一地之專名,難於確指其處。顧亭林言:「古者自函谷關以東,總謂之山東。唐人則以太行山之東爲山東,而非若今之但以齊、魯爲山東也」。見《日知錄》三十一。王西莊亦謂「唐以河北魏、博、鎭、冀諸鎭爲山東」。見《十七史商榷》卷九十。此其論唐以前之山東皆是也,而非所語於宋以後之山東。若閻潛邱之說,以爲「山東之名起於金,本宋之京東東路、京東西路,金以都旣不在汴,易『京』爲『山』,而不知『山』字無著」,見《潛邱箚記》卷三〈釋地餘論〉。則殊大謬不然。宋之所謂山東,正是指京東兩路言之,卽今之山東省。而非復唐以前之山東。今不暇遠引他,姑以記南北宋間事者證之。《繫年要錄》卷十一記建炎元年十二月事云:「初,左副元帥宗維聞上幸維陽,乃約諸軍分道入寇。宗維自河陽渡河攻河南,十二月,入西京。右副元帥宗輔與其弟宗弼滄州渡河,攻山東。明年春,陷靑、濰」。原誤作維。靑州、濰州皆京東東路也。是時金人已盡陷河北,引兵渡河,則此山東非指河北矣。又卷二十二記建炎三年三月事云:「金人陷京東諸郡。時山東大饑,人相食,嘯聚蜂起。金再犯靑州,守臣劉洪道棄城去。於是右副元帥宗輔左監昂摩乘勢盡取山東地。惟濟、單、興仁、廣濟以水阻尚存焉。」陷京東諸郡而謂之盡取山東地,是山東卽京東矣。濟、單、興仁、廣濟皆京東西路也。又卷三十引張匯《進論》曰:「粘罕 刻本改爲尼瑪哈,今用本名。止有五六千騎。自建炎二年秋九月離雲中下太行,渡黎陽,攻澶、卽開德府,屬河北東路。濮、屬京東西路。山東諸州郡,以至犯揚州。是時兩河州郡倘有未陷者。山東州郡,十陷二三」云云。上云兩河,下云山東,非指京東南路耶。姑舉此數條證之,知京東之稱山東,由來已久,宋人著書,必不肯用金人所改之名也。閻氏之言,不然明矣。宋江據梁山,其地屬京東西路之鄆州,故稱之爲「山東盜」。《泊宅編》言:「京東盜宋江出青、齊、單、濮間。」青、齊、單、濮皆京東路濱梁山濼之地也。元陸友仁詩云:「京東宋江三十六,懸賞招之使擒賊。」詳宋江條。不曰河北,不曰淮南,並不曰鄆城,小說言江爲鄆州鄆城人。而曰京東者,因梁山濼瀰漫京東諸州郡,故舉其根據地之所在以稱之也。江所以能馳騁十郡,縱橫於京東、河北、淮南之閒者,以梁山濼水路可通故也。凡此皆可以意會得之者。汪氏所考,殊爲未盡。梁山濼在宋江以前,已爲盜藪,誠如汪氏之言。然宋江之後,其地亦未嘗無人入據。洪邁《夷堅乙志》卷六云:「宣和七年,戶部侍郎蔡君厚罷知青州,以病不赴,歸金陵,疽發于背,命道士設醮,倩所親王生作青詞,少日而蔡卒。未幾,王生暴亡,三日復蘇,連呼曰:『請侍郎夫人來。』夫人至,王乃云:『初如夢中,有人相追逮,至公庭。俄西邊小門開,獄卒護一囚,扭械聯貫立庭下,細視之,乃侍郎也,回望某云:『汝今歸便與吾妻說,速營功果救我,今祗是理會鄆州事。」夫人慟哭曰:『侍郎去年帥鄆時,有梁山濼賊五百人受降,旣而悉誅之,吾屢諫不聽也。』」又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四十三云:「張榮,梁山濼取漁人也。聚梁山濼,有舟師二三百人,案:《繫年要錄》卷三十三作有舟數百,則不止二三百人矣。,常劫掠金人。杜充爲留守時,借補榮官至武功大夫,遙郡刺史,號爲張敵萬。」蓋自宣和三年宋江離去之後,梁山濼旋爲他人所據,至六年降於蔡居厚,爲所殺。逮建炎初,張榮又起兵於此。其後,地雖入金,仍爲興兵反抗者之根據地。見前引《方輿紀要》。因其地蘆葦叢生,煙波無際,聚衆出沒其閒,易於逃匿,難於捕捉,故隨撲隨起,迄不能定也。兪蔭甫乃以蔡居厚所殺者爲即宋江,見宋江條。由其習讀小說,而不考史事,第知梁山濼有宋江耳。

袁枚《隨園隨筆》卷十八〈辨訛類下〉:「俗傳宋江三十六人據梁山泊,此誤也。案:《宋史·徽宗本紀》、《侯蒙》、《張叔夜》兩傳紀江事者,並無梁山泊之說。惟《蒲宗孟傳》言『梁山濼多盜,宗孟痛治之,雖小偷必斷其足,盜雖衰止,而所殺甚多』。《孫公談圃》云:『蒲宗孟知鄆州,有盜黃麻胡依梁山濼爲患』云云,此是神宗時事,與宋江之起事宣和初者,已相隔數十年矣。」

案:以此條與《韓門綴學》兩相比勘,所不同者纔十許字,雖曰暗合,何其巧也。袁氏與韓門生同時,汪長於袁十歲,卒於袁前。疑其嘗見《綴學》而襲取之耳。如引《宋史》「所殺甚多」,引《談圃》「依梁山濼爲患」,皆非本書之語,蓋祗顧點竄字句以掩剽掇之跡,而忘其與原書不合也,可謂欲蓋彌彰者矣。袁氏以文學著名,讀其書者不少。嘉慶《重修一統志》,於梁山濼條下,刪去宋江事,未必不由於此。故姑存其說云爾。
  1. 不在三十六人內
  2. 不在三十六人內與《遺事》合
  3. 不作李進義。與《遺事》不同
  4. 百跳黃刻本作白條。此從活字本
  5. 白跳通行本作白條此從明本
  6. 白不作百
  7. 本書又作阮通
  8. 少一地字
  9. 短命作莽
  10. 本書又作關勝
  11. 進作俊
  12. 同作彤
  13. 在地煞內姓名綽號皆同
  14. 地煞內別有菜園子張青
  15. 不言位次。又作豹子和尚
  16. 不言其姓名
  17. 黃本作三郎
  18. 工作攻
  19. 在地煞內作摸着天杜遷
  20. 在地罡地煞外作托塔天王
  21. 天作大
  22. 在三十六人外
  23. 地煞內別有一丈青扈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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