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詩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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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乙亥）

立春後三日孫參戎贈桃核三升，雨中撒種，賦詩言謝

剛開病眼試春風，便撒河陽種一叢。花發待嘗千日酒，山寬容得萬枝紅。輕鋤照影波初綠，好事迎人雨自東。明歲將軍駐旌節，公門桃李此園中。

謙齋《印譜》歌

謙齋《印譜》古所稀，譜成命我一歌之。我作才語非阿私，為古混沌書其眉。先生古貌清且奇，篸頤折額毛颻颻。東拓西摩靡不為，佉盧沮誦笑且窺。穆王所刻宣王垂，周秦盉鬲商尊罍。三符六鳥蠶與龜，速狼躔鹿《爾雅》詞。以井為闌墨作池，以指畫肚窮孜孜。先將六體探其微，後以萬本驅其疵。青石觸手成秦碑，一刀初落追李斯。二刀再入掃張芝，三刀四刀萬馬馳。太阿斬斷珊瑚枝，神龍摩卻千熊羆。翾鴻鵠行且飛，芃芃黍稷紛離披。縱者欲懸橫者低，肥或如瓠瘦如欹。唐印如箸宋印絲，惟公兼之孰與媲！我聞竟陵王所疑，刻符摹印無分歧。楚金非之作《係辭》，部居別白窮銖錙。今之私印古所治，龜頭左顧孔愉嗤。犬字外向伏波悲，昔人於此爭毫厘。《三倉》、《爰曆》書無涯，皇皇炎漢嚴其儀。尉律太史擁皋比，九千籀試公卿兒。曹瞞老奸何所知，猶懸鵠書帳中嬉。惜哉先生不遇時，無人薦之軒與羲。刻劃金石追龍威，泰山琅琊空巍巍。所逢公卿多穿錘，新羅國人來又遲。立本呼作老畫師，櫥空笑殺長康癡。鐫勒使者非所司，淩雲閣上誰相思！煢煢白髮江之湄，嚴家餓隸苦欲饑。愧我《說文》讀若迷，斷碑爛鼎堆階墀。口稱艾艾呼期期，見公之譜涎滿頤。捧出銅玉光離離，索公一字酒一卮。仲春填篆花作媒，願公壽考永不違。

病

病來無事不蹉跎，一任堂堂白日過。睡早忍將明月別，起遲驚看落花多。

尹宮保使人問病且探往見日期，因以詩答

支筇要試春來健，擬過師門第一家。久閉山中如處女，翻疑簾外即天涯。琴孤自落空庭雪，梅老常開隔歲花。若見南州徐孺子，先生只可問桑麻。

送李晴江還通州

才送梅花雪滿衣，畫梅人又逐花飛。一燈對酒春何淡，四海論交影更稀。往事隨雲風裏過，綠陰似水馬頭圍。白門剩有三君號，沈約頹唐李願歸〈（白下稱余與晴江、補蘿為「三君」。）〉。

署得新銜桑苧翁，兒孫迎出落花風。閉門展卷千秋在，傍海為家萬象空。錦裏故人排日飲，桃源流水滿村紅。回頭應問張宏靖，丁字何如兩石弓。

小倉山下水潺潺，一個陶潛日閉關。無事與雲相對坐，有心懸榻竟誰攀。鴻飛影隔江山外，琴斷音留松石間。莫忘借園親種樹，年年花發待君還〈（晴江所寓號「借園」）〉。

三月二十四日答尹宮保手書

東風吹散滿庭煙，接得郇雲五色箋。問我山中春在否，知公物外意蕭然。讀書身健終為福，種樹花開也是緣。笑語夭桃同芍藥，尚書念汝夕陽天〈（來書云：「夭桃已謝，芍藥將開，子才恙想全愈。」）〉。

春興五首

小倉山為一家青，繞向吾廬作畫屏。病起翻書如訪舊，春來養竹勝添丁。幽蘭九畹披香坐，啼鳥雙柑帶笑聽。半角湘簾鉤暫卷，楊花隨客入空庭。

身居弘景三層閣，家住香山八節灘。愁踐落花時讓路，愛生春水獨憑欄。朱藤架老蜂喧早，薜荔牆高蝶過難。呼與園丁作《僮約》，幾痕新雨試魚竿。

心事山居日日幽，風廊水榭足閑遊。侵晨試墨書蕉葉，趁月彈琴上竹樓。雙隊飛時知蝶喜，十分開處替花愁。鸞台婢子解人意，勸放神仙藥玉舟。

蕭蕭水木湛清華，萬綠浮空塔影斜。屋漏引來書帶草，家貧開瘦牡丹花。無求每覺人情厚，有命方知我志差。權作神仙天際想，北窗跂腳鼓琵琶。

碧雲英與玉浮粱，酌向花神奏綠章。諡作洞簫生有願，化為陶土死猶香。春光解戀身將老，世味深嘗興不狂。愛殺柔奴論風物，此心安處即吾鄉。

行路難

行路難，難何處？九關虎豹嶷嶷角，不聞雷霆勝刀鋸；三途四嶽稱嶄絕，不聞壯士思歸去。行路難，難莫難於進洞房。古來廝養卒，乃嫁邯鄲倡。難莫難於遊天閶：龍伯大荒苦束縛，竫人九寸偏翱翔。女媧補天天不喜，星辰錯落本如此。鳳凰麒麟何有哉？誇父空行三萬里。勸汝一杯酒，為汝前致詞。孔子無儀同，將軍葬伯夷。王莽學周公，相去亦幾希。時哉時哉山梁雉，聖人奉之為神師。何況任昉文章士，低心紆意梅蟲兒。涼州崔公亦名士，小靳十萬夫人嘻。賈誼禰衡少年不解事，乃對？鳥鸚鵡涕下如綆縻。富不必師史與橋桃，但須煮海求錢刀；貴不必許史與金張，但須祖籍居南陽。李廣受奇禍，衛青有成功。心不以為然，大書太史公。朕且用康寔，而況牛仙客？公然高力士，慷慨奮筆舌。草無端而霜，水何故而煙？伏羲六十卦，《未濟》終其篇。衛侯悅枝離，人？多肩肩。已焉哉！屈子問天天漫漫，鄒衍吹律律更寒。不如請君裹去郇模三十字，洗去秦瓊刀箭瘢，來聽我歌《行路難》。行路難，空長歎！

與劉介石夜飲，得「天」字

故人招我赴華筵，同倚琴河試管弦。雨過一峰生水上，風高雙蝶墜尊前。泛舟妓訪丁陵子，對酒詩歌玉局仙。策馬夜歸街柝滿，空山孤月正當天。

題慶雨林詩冊（並序）

甲戌春，在清江為雨林公子書詩一冊。隔年，公子隨宮保渡江。余病起入見，見甌北趙君題墨矜寵，不覺變慚顏為欣矚。重書長句呈公子，並呈趙君。愧舞瞿曇甘蔗梢（趙題有「前番猶是蔗梢頭」之句），久焚筆硯學君苗。

自無官後詩才好，但有春來病即消。海內芝蘭憐臭味，鈞天絲竹奏《簫韶》。何時同作蕭郎客，君奪黃標我紫標。

春日即事

一采芙蓉病半年，芒鞋初試雨花天。誰將漆葉青粘飯，贈與樊阿作地仙。

樵青婢子僕魚童，書庫池西粟廩東。四面春蘭半簾雨，一琴橫放坐當中。

夢雨迷離兩鬢斜，鶯啼紅日上窗紗。客來知道先生睡，代向春山掃落花。

不伐櫻桃學姓蕭，不教修竹劾芭蕉。生憎棲鳳梧桐樹，最晚迎春最早凋。

高堂白髮愛青春，萱草含風護寢門。更種合歡花一樹，教兒知道有晨昏。

山妻解作鎖雲囊，嬌女能燒迷迭香。千盞銀燈照花睡，夜深何處不紅妝。

小回中外小眠齋，淺碧深紅次第排。苦費平章風月手，自標花隊寫牙牌。

谿刻由來最惱公，仙家服食自從容。士安《高士》分明在，不數夷齊及兩龔。

花陰深護一堂雲，酒置清明待客醺。不飲但教山上望，勸人行樂有孤墳。

二月夭桃攔路開，一枝筇杖踏青回。山行偏愛逆風立，花片撲人如雨來。

惜玉詩（有序）

余性耽古玉，得復散去。最愛者瑗一、璧二、玉蟬四、田莞印一、觿一、兔一、奉二。客夏為利市三倍，又都決舍，僅留翁仲、斷珈、栗玦、李騰印、瓚柄而已。宋李伯時有此癖，共璜琥一十六雙，散於身後。然則余達或過之，而好猶未也。思往念存，詩能已乎？

《得寶歌》殘曲一章，摩挲銅狄尚思量。萬般聚散前緣定，何必瓊瑰立數行。

物縱無情我有情，殘花剩蕊更分明。公卿莫笑階趨慢，玉佩瓊琚自一生。

平生

平生頗識嫦娥貌，兩度曾經到月宮。容易有身天地內，可憐無分古人中。悠悠女嫁男婚事，脈脈朝南暮北風。且幸蓴鱸心願足，步兵今已住江東。

移家入隨園

司空有谷號王官，新製瓜廬十笏寬。性癖懶居臨市宅，親衰不戴遠遊冠。貧家擔石張羅易，荒地樓台草創難。愛殺《夏清侯傳》在，千竿日日報平安。

估客樂

生不登巴寡婦家懷清台，死不見張燕公三十六爐鑄橫財。徒然長劍拄頤事玉階，何不早同估客乘船歸去來！百萬一紫標，千萬一黃標。蕭郎滕叔都解事，麻繩滿屋風蕭蕭。望春樓下煙花繞，二八嬋娟歌《得寶》。聽到揚州銅器多，三郎顏色今朝好。莫勒《燕然銘》，休鑄蠻溪柱。小臣有絹萬丈長，繞還陛下南山樹。

仲夏九日高淡懷方伯鳴騶枉顧

一徑寒雲鎖竹齋，中丞嗬止忽籠街。鄰翁指唱《高軒過》，上客偏憐小住佳。深樹流鶯窺羽蓋，夕陽歸騎掛松釵。依然五月嚴公駕，重使騷人動古懷。

平臺成

山頂一台成，青天明月驚。似爭廣寒坐，欲馭曉風行。四角紅闌穩，三秋碧落清。從今雙眼闊，處處見雲生。

製小艇

一個舟如葉，飄然秋水天。初登波未穩，學蕩櫓猶偏。拾翠春塘月，浮花日暮煙。朝來忘係纜，吹過畫橋邊。

削園竹為杖

自踏秋林雨，攜來竹一枝。似龍頭轉曲，作杖手相宜。香遠尋花健，春慵步月遲。從今幾緉屐，惟有此君知。

毀門進古松

松也如高士，門低不肯來。蒼髯臨暮入，蓬戶為君開。綴石分標致，張燈自剪裁。充閭真有慶，仗爾後凋材。

引流泉過水西亭

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戶流。近窗涼易得，穿竹韻偏幽。洗手弄明月，浮觴記小籌。濠梁真可樂，魚影一庭秋。

六月十一日紀寒作

六月披裘者，高風恐未真。今年三伏日，沿路見斯人。無定炎涼事，難調老病身。篋中紈扇泣，時過尚橫陳。

遲彈琴道士不至

立盡碧梧影，橫琴不見君。酒涼千樹竹，花散一溪雲。海上水仙遠，寒空雁翅分。移情向何處？孤鶴唳離群。

閒中

搖竹一身雨，摘花滿手香。自離城市遠，只覺歲華長。舊墨磨頻仄，新弦爪易傷。閑中參物理，獨立詠蒼茫。

雨過一蟬鳴，空廊坐有情。人衰秋雁語，花老蜜蜂聲。水曲如招隱，山高亦近名。終當率妻子，郊外事躬耕。

千石

千石漁波一釣磯，暮寒催我著蓑衣。深堂有雨琴先潤，秋樹無風葉自飛。月下鳥棲花影重，雲中僧定磬聲希。幽懷擬學唐盧慫，官愛靈昌竟不歸。

六月十四日尹宮保過隨園

小隊弓刀過野田，八騶鳴向綠楊邊。穿雲覓遍花間路，刪竹教通林外天。坐久紅旗飄細雨，歸遲喬木起蒼煙。尚書回首登臨地，流水聲中二十年。

野人籬落賜評量，愛殺風琴響石床。門小原非迎上客，樓高貪得見江光〈（公嫌門小樓高。）〉。碧紗籠久詩箋淡，紅藕花深帽影涼。慚愧公卿識名姓，未曾逃去學韓康。

宮保和詩

十頃梅花百畝田，結廬恰傍碧山邊。不因小憩尋前路，誰信仙源別有天！立馬驚啼棲樹鳥，穿林惹散隔溪煙。依稀遊屐曾過處，回首風塵不記年。

環池結構細商量，花滿閑階書滿床。暫倚危欄看野色，紛排畫戟對巒光。亭高只覺千峰小，水近能教六月涼。誰似林泉多暇日？芒鞋竹杖總安康。

疊韻再和

愛向溪山買薄田，騷人住老白雲邊。高樓獨上更深月，小艇輕搖雨後天。時為花開穿竹徑，偶因客至颺茶煙。瀛洲得似幽居否？同話西窗感昔年。

漫把浮沉再較量，芙蓉深處置匡床。卷簾風好迎朝爽，把酒杯寬映水光。老樹千株憑錯落，名山一角占清涼。須知膝下晨昏好，拈管還為詠壽康。

夜過借園見主人坐月下吹笛

秋夜訪秋士，先聞水上音。半天涼月色，一笛酒人心。響遏碧雲近，香傳紅藕深。相逢清露下，流影濕衣襟。

道有飛瓊贈，琴來我不知〈（道有許姓者見贈古琴，已送隨園。）〉。多慚青玉案，遠寄白雲司。湖色明高樹，秋痕散竹枝。三更揮手別，心與七弦期。

日日

日日桃花洞裏行，鶯啼燕語已忘情。聽來絲竹愁仍起，作到神仙味亦平。精力盡消文字障，史書先讓貴人名。閑身頗覺垂垂老，不鬥心兵鬥墨兵。

書懷

煙雨蕭蕭草一廬，百年心事付歸歟。不希釋梵天王位，肯讀司空城旦書。花影乍離春夢後，酒痕重拂故衫餘。琵琶槽斷秋娘老，淚滴琴河水不如。

自折黃梅雨一巾，分花疏竹總精神。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日飲袁絲真達者，傳餐陸賈是天民。饒他細數唐堯後，高士名傳九十人。

陶通明

陶通明，初時騎馬後吹笙。若非求祿偶乖舛，何由得入金華庭。燒成金丹似霜雪，得者服之都長生。一書獻上梁天子，焚香拜奉如仙經。心知太清三年事，不肯生子罹刀兵。俗人不知空解夢，青龍無尾天中行。

醉歌

蒼蒼者天，悠悠者土。夷齊思黃農，黃生薄湯武。漢後無文章，唐後無詩賦。一言以蔽之，今人不如古。天何為兮，必使古人亡、今人補，滄海橫流至何所？我欲排閶闔，奪雷斧，向天言之天毋怒。死者吾欲追，生者吾欲阻。西施毛妲常為妻，後夔師曠仍擊鼓。但生牛，莫產虎。寧無孫，莫棄祖。時則春王，樂則《韶》舞。將見五行調，八荒撫，皇天安安享牛脯。又何必擾擾紛紛，更十二萬年而換一盤古！

重九後三日尹宮保諸公子過隨園

門外蕭蕭珂馬音，一群公子踏秋林。相逢露葉風簾下，小試平沙半曲琴。

（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