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詩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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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丙子）

許滄亭觀察亡逾年矣家不戒於火遷柩南郊孟亭太守招同人載酒為妥其靈

一盂麥飯出南門，都是蘧園舊酒人。裏析有災空引巉，夏侯無客不沾巾。生前華屋花長閉，城外清明鬼亦春。腸斷江頭王武子，黃公壚下說音塵。

過錫山訪嵇少宰不值

久別春風意惘然，一朝船到戟門前。蒼頭覓主無尋處，紅樹留人有晚煙。想戴豐貂采靈藥，可留餘夢入鈞天？輸公色養真清絕，菽水名山第二泉。

繡衣前歲駐山陽，團扇題詩寄數行。細雨吹燈春夢遠，嬌鶯啼月落花涼。當時燕子棲華屋，此日閑雲過草堂。愁見絳帷盧子幹，季長絲鬢已蒼浪〈（公子承謙，從余授業。）〉。

引鳳曲（有序）

庚午秋，余避瘧蘇州。或繩張校書女閭獨絕。之，則擁髻疑立，妙婧流靡。自言小字阿鳳，生十九年。迎歸秋齋，隨郎轉側。亡何鴇母來嬲歸，淚涔涔下。問欲留乎，不答。問他郎何以不如是，亦不答。贈赤側袖中，色然而拒，恥作河間姹女。既別，不知所往。今年春，余再過吳，鄭叟者指天台山有桃花，不知劉、阮故舊雨。既見，各齒擊曰是也。喜且悲，誦前詩略皆上口。少選，屏人曰：「能為妾道地者，君也。肯畜鳳耶，當以傅婢禮見；肯好鳳耶，當以女弟禮見。人壽幾何，君忍一再誤耶？」余書楚人稱胃調之。鳳無奈何，幹笑再拜。適故人劉魯元、趙文山官其地，而秀才戴右麟有下達之托，訟言其故，笞寄豭逐之。六月九日執燭前馬，婚於戴氏。余讀《會真記》，常怪微之悔過有不終之恨，然則如余之以不終終之者，較於微之，當何如也？作《引鳳曲》一章。

姑蘇城外三春水，年年生長如花女。牛渚磯邊臨汝郎，泛水尋花狂不已。乾隆庚午六月初，長陵小市駕輕車。迎來絳樹花同笑，比到珠團玉不如。雙瞳剪水鬢橫雲，千蝶羅衫百鳥裙。才共旗亭題畫壁，更隨深巷駐雕輪。自言家住橫塘口，都知錄事聲名久。彈箏慣唱《小秦王》，舞袖能翻《大垂手》。但看釵頭玉鳳凰，兒家名字君知否？二八芳年嫁狡童，浮花浪蕊日西東。蕉葉有心空卷雨，楊枝無力自隨風。一朝曲被周郎顧，碧鸞尾接銀河渡。願作銜泥燕上梁，休教落月烏啼樹。碧玉回身抱滿懷，可憐金玦易離開。門前阿母香車至，坐上啼痕滿面來。此時無力唱《回波》，此際情深可奈何！不學丁娘索翠翹，不封朱帛寄櫻桃。只留一把相思淚，當作珍珠兩處拋。明朝重過碧雞坊，銀漢紅牆事渺茫。青鳥信沉劉禹錫，碧天腸斷冷朝陽。十年阿軟重相見，桃花依舊如人面。雲雨襄王憶夢中，王瑉舊手存團扇。說到滄桑我欲愁，蕭郎萬里走涼州。往日館娃餘蔓草，新添小婢學梳頭。殷勤苦把三生托，惜花爭忍看花落。棖觸媧皇煉石心，難禁子夜連珠諾。定情代看水晶盤，嫁女無如戴叔鸞。下托長官劉子翼，上求太守白香山。昔日鴛鴦今鳩鳥，蓮花度出汙泥早。換羽移宮總是春，將姝改妹知誰好？閶門萬口說因緣，《紅豆》、《金筌》播管弦。劍墜龍淵雷拔地，珠升滄海月當天。惆悵當年範大夫，西施網得贈東吳。今朝位置傾城畢，明日扁舟泛五湖。

為王壽峰題《問天圖》，仿玉川體

我聞秦宓言，蒼天實有耳。胡為楚大夫，問天天不理？三千年後王郎來，拔劍斫地顛如雷。口存三寸不爛舌，仰首只望天門開。更有青雷子，下筆巧安排。畫作奇峰直上離尺五，儼然漢武皇帝通天台。手攀星辰呼帝座，笑殺赤章道士胡為哉？一部《十七史》，欲問問何處？且摘疑端三兩行，請風吹入雲中去。一牛享天天豈飽，鼷鼠食之不知惱。潮退偏教虜馬來，風起猶嫌殺人少。試問謐之如何箋，歐公如何考。夏後善逢迎，三嬪獻自天。雨悉憑應上公，霹靂怕逢薛孤延。昂然操懿來配享，文王後稷退避不敢前。又何必重黎為隔絕，黔贏為周旋？臣請手斬九關豹，身推阿香車。白榆燒作玉樓墨，銀河洗盡筆底花。三十六皇各獻狀，群疑滿腹願倩麻姑爬。倘有讕語問舛錯，請將臣身賜喂金蝦蟆。帝台浮觴，百神方醉。忽聞讜言，匑匑如畏。萍號噴雨立，六峜含星對。道是問天天不答，只恐萬年之後倚杵低蹇人，上天都來爭此位。天帝面方一尺有慚色，乃召孔子謀。孔子口稱不怨天，恰呼喪予兩淚流，且釣鯉魚逃州。更召周公來，命代天致詞。眾人又言周公天妹所生天有私，故把風雷驚破孺子疑。不然剪爪沉河事已矣，至今空自聽鴟。周公聞之，只得齘噤陰喝如蒙倛。正在支吾間，忽有褒衣博冠者，自稱唐臣柳宗元。代天作對大書空，道天者乃是太虛之積氣，難捫難舐青濛濛。雨師風伯傀儡耳，木強柴立隨癡龍。奉行第一次混沌開闢所有之故事，有如優人演劇不能小變通。一切聖狂禍福風災鬼難各色目，均是聚六州鐵熔赤堇銅。鑄成一冊作交代，使玉帝搖手不得而後許登庸。並非三科五行有生克，亦非天道幽遠如張弓；並非仙丹佛力能挽轉，亦非真宰忽醉忽明聰。惟其事原板板，故其形常夢夢。君不見，王莽請雷不能下，魯陽揮日何曾東；侵削龍伯不見短，吹噓火井何曾紅？又不見，石補勞女媧，頭觸怒共工；星隕驚梓慎，月蝕愁盧仝。自從開闢至堯舜，雙丸業已減至一分許，何況四千年來減未終。自家三百六十五度難料理，那管人間幹啼濕哭諸沙蟲。可笑世界海，妄窺靜輪宮。枉剝麒麟皮，郊鼓擊逢逢。碧天若有情，早已老成翁。太陽若下坐，何以燭蒼穹？譬如治家者，尚且學癡聾。偶遺食餌魚鳥喜，偶覆湯火螻蟻凶。只緣人大物小難檢校，人實無心任過功。何況天關鑰匙藏在煙霄上，清風一重雲一重。赤縣神州九九八十一萬計，中國渺小如蠛蠓。提向瀛州賣，不值錢半通。那能刻雕省記勞化工？汝何不解天弢，飲天酒，逍遙富媼，遊戲星童？任黃澒之變青曾，聽剛須之生玄蟲。胡為乎學楚狂嗬壁唇焦舌燥，徒驚明月而惱春風！王郎聞之心悶悶，姑學聖人存不論。且待十二萬年之後全局終，再與徹底通盤作一問。

過蘇州贈莊容可大中丞

朝天聞說返巾車，芳草萋萋梅熟初。舊雨正停青雀舫，新恩剛賜紫泥書。談深半夜甄長伯，學重明時陸敬輿。宸翰相期何以報，為公一讀一唏噓匑（賜詩有「速歸其善活斯民」之句。）}}。

牙旗紅閃夕陽明，許住南樓客亦清〈（壁上題句：「清到南樓客亦稀。」）〉。梔子花開春四面，女兒香贈月三更。心驚海甸哀鴻色，腸繞閶門打麥聲。笑索官倉一囊粟，故人今已是蒼生。

隨園往歲駐征驂，葉葉芙蓉露正酣。同把科名憶年少，各分吏隱占江南。看山妒我三間屋，出拜輸公九歲男。廿載韶光風過眼，雲龍角逐尚能堪。

相逢花下一題襟，買棹橫塘作越吟。春酒玉堂天上夢，清明遊子故鄉心。人間努力留遺愛，世外閑鷗聽好音。莫忘棲霞山畔路，碧雲紅葉共幽尋〈（約共遊攝山）〉。

還武林出城作

還鄉重出武林城，天放湖光半日晴。翠鳥衝煙飛雨後，花枝當路勸山行。采桑人少蠶猶小，銜尾魚多水正清。三十年前舊遊處，荒橋野店總關情。

屢問前溪路幾重，故鄉翻與異鄉同。行人肩出菜花上，村女臂彎桑影中。兩岸茶青三月暮，一絲發白萬懷空。傷心怕說南唐寺，他日僧歸塔可紅？

過葵巷舊宅

久將桑梓當龍荒，舊宅重過感倍長。夢裏煙波垂釣處，兒時燈火讀書堂。難忘弟妹同嬉戲，欲問鄰翁半死亡。三十三年多少事，幾間茅屋自斜陽。

將歸白下別莊大中丞

閑雲偶過玉闌干，曾費華堂兩頓餐。今日春歸儂亦別，新花攜上小船看。

朱履平拖棨戟前，江湖道術兩悠然。不存半點雲泥跡，恐把初心愧昔賢。

杜甫潭西久寂寥，滄浪亭上兩回潮。花間不唱《高軒過》，知有憂民病未消。

連宵風雨滯春寒，不特花殘客也殘。賦《別》江淹留贈語，得君容易得民難。

歸舟回泊錫山喜晤拙修少宰，別後卻寄四十韻

小隱袁臨汝，遺榮賀季真。相逢端午節，一笑惠山春。巢燕難忘主，馴猿尚號賓。廿年燈火夢，萬里別離身。杜鄴兒從學，林宗雨折巾。慚非千里馬，曾遇九方歅。適館懸方榻，移齋近紫宸。書聲槐市聽，經義禮堂陳。地暖花能發，風高翼各振。有緣通世好，無分接清塵〈（枚出孫文定公門，孫出嵇文敏公門。）〉。賤子南征日，先生珥筆辰。飛觴澆末吏，分俸潤行人。碧海翔孤鳳，空江走弱鱗。公才懷謝嘏，舊手失王筠。沙阪霜蹄駿，鹽車獨角麟。憶雲泥有意，犯斗路迷津。再踏天街雪，重汙相府茵。鬑鬑臣面改，奕奕獸頭新。令嗣衣辭褐，司農手算緡。李膺方接席，丕豹又投秦。讀《禮》車仍返，還山手更龜。萱堂高甲子，松影守庚申。往歲黃河決，勞公赤舄巡。新詩團扇贈，舊雨點心頻。渺渺瑤華信，飄飄弱水輪。還朝歌《瓠子》，讚化佐洪鈞。為奉潘安母，歸尋張翰蓴。江天揮白羽，腰帶解黃銀。春水潮痕闊，沙堤草色勻。兒時思釣弋，膝下問羞珍。觀樂應欹帽，披貂更采蘋。鶯花歸哲匠，風月識宗臣。笑我為殘客，先公作逸民。四旬雙鬢雪，百歲兩家親。飲水知官味，尋春忘旅貧。可能稱幸草，差免爇勞薪。逝水傷陳跡，知交感宿因。奚童情宛宛，弟子禮恂恂。半醉辭華屋，深秋望釣侖。何時宋季雅，千萬買芳鄰。

謝趙黎村征君治病，即以送別

當時同日賦《長楊》，廿載賓鴻過草堂。白下秋燈明舊雨，青山花影澹重陽。元方齒長居兄輩，中壘才多解秘方。剛是仲宣愁體弱，苦教秤藥累真長。

已將仙露挹靈苗，便引晨風去碧霄。活我只因緣有舊，離君轉恐病難消。秋深古道詩逾健，霜滿黃河浪不驕。倘拜東平憲王墓，為言故吏鬢飄蕭〈（黎村故簡親王客）〉。

《出塞圖》

陰山風大雪花明，匹馬沙場落日行。漢代邊聲新畫角，秦時月色古長城。春寒少婦三更怨，酒熱陽關萬里情。笑我封侯無骨相，不曾青海事功名。

病

當階飄落葉，我又臥高樓。山裏先生病，人間天地秋。雨涼蟬別樹，風緊帳嫌鉤。尚有關心問，梅花補種不？

瘧

宋玉悲秋時，趙羅蟸作候。八月乃有凶〈（余兩次病以八月）〉，三年拜賜又。幾疑彼瘧鬼，匪寇乃婚媾。初來頭岑岑，須叟眼黝黝。投之深淵些，層冰剝膚腠。忽而醢鬼侯，焚煙相灼灸。襄陽水正淹，赤壁火復茂。冰炭各爭強，陰陽互掩覆。如潮不愆期，似箭必滿彀。疑賜牽機藥，足前頭欲後。豈作木居士，火穿復水透。賊退氛尚惡，渙汗如激溜。牛勞喘更呿，黃鍾鳴滿？。淚滴瓊瑰珠，夢逐南門咮。衣帶結成繩，篦發須鋤耨。強鋤足蹣跚，考父背傴僂。臨期測日影，擊柝如伺寇。望赦占災星，月蝕如待救。十輝窮視，六祝難詛咒。我怒呼鬼來，大聲與之呴：「汝本黃帝孫，暴虐乃勝紂。景丹古壯士，爾已往相疚。少陵昔詩人，三載爾不宥。有意病君子，吾將上帝奏。逐汝伴刑天，驅汝出狗竇。壺涿書鬼名，空青摘鬼宿。」鬼乃跪陳詞：「公言殊貿貿。予來為公迎，予去為公留。園中風如刀，公獨披襟受。池中月如霜，公帆方曳繡。快意禍機積，放懷餘毒厚。匪獨此之由，求治亦太驟。一年二豎來，褚醫最貤謬。柳佖大金丹，雜進如米豆。逐虎而閉門，倒戈以自鬥。陰血遂狡僨，發瘢儷宿瘤。一年小作惡，呂醫亦莝陋。浮脈更升提，心鬥聞血嗅。非鬼亦非疾，誰則任其咎？公愛讀史書，奚不覽宇宙？漢祖與唐宗，大網憑魚漏。寧無水旱災，元氣仍交後。建元久視年，科條漸輻輳。桑孔法錙銖，周來禍結構。添眉混沌醜，舐糠雞犬瘦。身世將毋同，公胡勿參究？古帝有人皇，三萬八千壽。其後神農來，草根殺老幼。扁鵲剖齊嬰，妻子避左右。醫師屬塚宰，十全更罕覯。瘧鬼雖侜張，病人不病獸。況公無膏肓，寒暑亦邂逅。既來莫夭閼，未來莫俯就。勿吞棘刺丸，勿恃春秋富。新牡謹遊房，大夫祀中霤。示吾杜德機，吾去敢留逗？願公如伯夷，念惡勿念舊。毋學蜀市人，天皇滿背鏤。更願如石虔，聞名鬼已走。毋學高將軍，功臣閣上伏。」予聞意恍然，如挹浮丘袖。幽宗夜九拜，朝霞日三嗽。逐醫不逐鬼，�藥如�臭。慎以代昌陽，和以為甲胄。看花喚都兒，伐木課辛秀。悠悠紅霞嚼，坦坦青陽皺。上壽何敢期，中壽請永守。

五人墓

冤雲四垂風莽莽，銀鐺鐵鎖閶門響。閶門側目耳向天，天語不聞聞東廠。東廠逮者周先生，人不識面聞其名。九重天子詔安在，阿儂此處難橫行。李陽老拳一揮臂，萬手如星撒平地。破柱難探逆豎頭，披枝且奪元凶氣。萬人散盡五人存，顏馬周楊市井民。戴頭笑見高皇帝，幹卿何事徒紛紛！從此緹騎不敢狂，九千歲事旋消亡。收回匕首知何限，抵得彈章更幾行。君不見漢孫斌奮拳格殺單超吏，竟救興先徙朔方。又不見唐五王上陽宮裏相扶將，不與同福同其殃。當時高冠若箕數十輩，子姓跪起如奴忙。豈無麒麟三丈護華表，早已瀦沃蹲牛羊，何人肯奠酒與漿？五墳累累春淒淒，三月草長蝴蝶飛。可惜梁鴻生太早，只知穿塚傍要離。

即事

三尺清溝手自開，引他流水自西來。明知東去留難住，且在儂家過一回。

聽來鳥尚佳音少，想見詩吟好句難。戲把桃花吹落者，玉盤盛著當春看。

自嘲

苦被詩書管，常驚日影過。印貪三面刻，墨慣兩頭磨。學老先扶杖，辭官早畏靴。賓朋名屢忘，偏記古人多。

歸舟作

姑蘇買舟白下行，柳枝相送桃根迎，三日勾留未出城。一夜春潮打船尾，交頸鴛鴦宿被底，行盡江南三百里。篙師呼酒我品茶，休驚休喜休歎嗟，順風逆風總到家。

寓目即書

得失人休惱塞翁，憑欄不覺笑東風。蜘蛛自道張羅巧，網得飛花誤當蟲。

韓昌黎孫袞中狀元而世人不知，詠之寄慰魚門落第

韓門曾有狀元郎，底事無人說短長？想見世間公道事，不將科第當文章。

水軒主人招飲月下作

江城秋在酒人家，酒對秋光興倍加。風定竹呈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紅鞭攜出天山雪〈（席間出哈密鞭相示）〉，紫菊排成錦帳霞。半夜風燈送行客，滿牆醉影尚欹斜。

答孟亭訊梅

寒梅初種後，曾與故人期。待放一林雪，各吟千首詩。忽來連夜雨，凍斷早春枝。自是花渝約，非關沽酒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