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詩集/14

卷十三 ◄

小倉山房詩集 卷十四

► 卷十五

卷十四（戊寅）

答髯孟人日見懷

青龍在戊巳七日，天漏不止風絲絲。東皇太乙行舊雨，髯孟太守貽新詩。山人閉門無一事，得詩大喜親歌之。音豪調逸趨慢緊，羲和敲石鳴玻璃。人日留人記往歲，朱雲徐樂多文詞〈（草衣、鳳木。）〉。君家夫人煬灶坐，安成之食供晨炊。一朝風輪蕩陳跡，二老委化相參差。撫時感事兩眼濕，春縱不語能無悲！春晴便覺百花迫，故意風冷凋青枝。譬如嫁女已筮日，往往事阻佳期遲〈（先生甥館謝郎以疾未婚，故調之。）〉。惟有老梅解春意，淩風犯雪揚幽姿。苦恨主人不飲酒，玉樹照影無金卮。且含數花若有待，待我報與先生知。

余十二歲舉秀才，鄉人榮之。杭州信來，韓甥舉如其年，喜贈以詩

冬郎雛鳳作新聲，啼出桐山第二清。漢試籀書童子少，唐多科目秀才榮。膠庠舊夢吾能憶，宅相高風汝竟成。三十年來佳話在，老夫悲喜若為情！

送四妹雲扶于歸揚州

江城春暮水漫漫，送汝揚州作季蘭。十日新婚隨婿別，二分明月待誰看？貧家奩贈新詩好，世上賢名後母難〈（妹繼配汪氏。）〉。記取張華箴《女史》，莫教離恨目波瀾。

秦樓挽手正登臨，底事雙飛去不禁？族大爭看新婦貌，夫憐暗慰阿兄心。嘔啞江上三更櫓，安穩沙灘兩睡禽。早采瓊花寄芳訊，舉家翹首白雲深。

贈徹凡上人

上人姓戴，吳中江雨峰客也。庚午寓江家相識。今來白下，云江氏一家暴亡，感而薙髮。

老友變為僧，升堂一見驚。滄桑方欲說，涕淚已沾纓。帶雨袈娑重，披風貝葉輕。儒門原淡泊，留不住先生。

共記江家住，星霜未十年。笙歌猶在耳，父子竟重泉。有恨難詢佛，無歸易入禪。今宵掃塵榻，且自證前緣。

雨中見渡江者

春雨如絲織不清，春風料峭可憐生。山中尚要關門住，江上爭禁喚渡行？

二月十二日

紅梨初綻柳初嬌，二月春寒雪尚飄。除卻女兒誰記得，百花生日是今朝。

寄蔣苕生太史（并序）

壬申春過揚州，見僧壁題詩絕佳，末有「苕生」二字，遍訪無知者。熊滌齋前輩為言：苕生姓蔣，名士銓，江西才子也。因得芳訊，寄余詞曲尤多。今年入翰林，作詩寄之。

豆蔻花開月二分，揚州壁上最憐君。應劉才調生同世，嵇呂交情隔暮雲。《大禮賦》成南內獻，清商歌滿六宮聞。為他蕭寺題詩者，曾把紗籠手自熏。

回首蓬萊廿載遙，喜聞詞客續金貂。雲仙舊夢都陳跡，才子新詩正早朝。江上書來三度雁，青山人老一枝簫。何當置酒旗亭雪，乞與吳趨送晚潮。

哭王孟亭太守

難遣巫陽叩帝閽，生芻一束酒盈尊。故鄉采麥成長往，旅館遺孤尚候門。粉壁未幹題了墨，江風應送欲歸魂。編年詩放靈床上，待我重泉再細論。

意氣公然盛孝章，三朝鶴發老名場。《虞歌》醒我千年夢，舊雨添君一笛霜。卜宅臨江悲庾信，《養生》空論笑嵇康。青溪風月從今冷，無數梧桐變白楊〈（王學熊經鳥伸之說，故有第六句。）〉。

投尹六公子似村

陵陽有瓊樹，密葉含青蔥。繁枝八九條，披拂蕊珠宮。其六尤娟娟，臭與香蘭同。柔心媚君子，露眼啼春風。三日不相見，芳訊誰能通？賴有青鸞鳥，傳書出煙中。蠶眠字數行，素手贈芙蓉。上言銘金石，下言托始終。

隋唐秀才科，尊乃無與比。不侍金馬門，便領尚書使。叔季稍陵夷，蕭艾雜芳芷。吾皇重人才，赫然降玉旨。大開明光宮，遍試群公子。曳白愁張奭，聲鳴悲侯喜。六郎獨不然，奮臂書黃紙。漢策貫天人，唐詩協宮徵。君王笑而言，自有真才耳。歸鐫肘後印，四字千古美。曰殿試秀才，佳話從汝始。

我年如郎小，初拜老尚書。忽忽二十年，郎年復我如。尚書麾旌旄，四度江南車。先生今鶴發，弟子亦蒼須。惟有諸郎君，玉佩而瓊琚。春華良可愛，努力翔天衢。歲星常周天，三吳豈久居。君如上林花，我如煙江魚。青雲日以密，白雲日以疏。殷勤復殷勤，一字一真珠。毋忘書中言，棄置在須臾。

余春秋四十有三尚抱鄧攸之戚，今年六月二十九日陸姬生男不舉

半日為人父，三生事可嗟。如何投玉燕，忽又隱曇花？壯髮初離母，長眉頗類爺。木皮棺紙薄，裹汝送泥沙。

漫說胞衣紫，莊公偏寤生。來時即去路，泡影度風聲。碧海珠何脆，桐花鳳不鳴。親朋爭問信，流恨滿江城。

小草留根易，瑤花度種難。琴從中散絕，書付左芬看。文葆衣空製，璋聲聽已殘。斜陽雖自好，無補膝前寒。

老母含愁坐，殷勤作慰詞。道孫生有日，恐我見無期。此語何堪聽，全家一味悲。蒼天與人隔，何處問靈龜？

書所見

萬物赴生意，不能無所求。麟鳳至蟣虱，亦各有營謀。為佛為仙者，刺刺尚不休。何況侵晨鳥，能不鳴啾啾？我饑亦思食，我寒亦思裘。不謀固不可，太謀亦徒憂。適可而止耳，如水行輕舟。

深夜不熟睡，早起顏色焦。嚴冬不肅殺，草木春蕭蕭。人老而不死，毋乃夜行勞。神仙作狡獪，千年為一朝。畢竟當長夜，獨醒亦無聊。不如信天翁，大化隨波濤。

呂布嚴酒禁，苻堅拒婦言。頗遵先王訓，而以忘其身。要知天下事，圓通理萬千。何以稱英雄？識以領其先。

我昨乘舟行，順逆風有權。我今靜掩戶，有風無風然。所以王秀之，久宦輒不肯。相傳勇退人，次神仙一等。

賦詩似為政，焉得人人悅。但須有我在，不可事剽竊。昔有王家郎，好學華子魚。惟其太相同，轉覺遠不如。

皋夔非命達，共非命窮。唐虞一千年，司命者無功。宣尼泣麒麟，命始歸蒼穹。吾官雖沉抑，吾境猶從容。日者問支干，一笑如耳聾。欲知東方生，惟有太王公。

譙周

將軍被刺方豪日，丞相身寒未暮年。惟有譙周老難死，白頭抽筆寫降箋。

周昌

遺孤共殉聞荀息，越境能逃有正常。何事黃騦負如意，但聞強相病朝堂。

朱買臣

采薪歌罷雪花飄，五十登朝氣轉豪。殺得張湯刀筆吏，一行功已敵蕭曹。

張禹

羽衛傳呼謁太師，九重請訓萬人知。先生開口君王拜，床上深深托女兒。

叔孫通

軍謀休注《漢官儀》，綿蕞荒郊事事非。三代以還皇帝貴，兩生之後腐儒稀。

朱栩

人各千秋有性情，不圖禍福不圖名。金丸冷落椒風斷，偏葬當年董聖卿。

王儉

散髮斜簪侍玉除，金鑾殿上酒酣餘。拍張琴舞琵琶外，別有臣歌《封禪書》。

范希文

黃閣風裁第一清，宋朝名相半書生。西邊經略成何事，尚勸橫渠莫論兵。

陶弘景

樓上三層道氣濃，永明求祿枉匆匆。先生綠鬢方瞳意，可在烏紗骨相中？

郗詵

射策明光第一人，歸來香案筆當門。一千年後兒孫記，要報龍鬚老友恩。

沈約

老去名場夢久消，青宮風雨隔前朝。內家尚識東陽客，白髮淋浪淚萬條。

謝景仁

弦絕清商蠶餌絲，人才國運兩相支。景仁三十居郎位，司馬家兒事可知。

王僧孺

賣紗東海遇中丞，兒墜深溝母亦曾。兒作中丞母何在，鳴騶引道淚難勝。

病中作（有序）

余病中每夢得奇句，醒輒忘之。今年蟸作熱甚，似有霞帔者持紙求詩。余書「萬樹接天風掃海，一人手結虹霓帶」云云。其結句云：「瑤妃浴罷天河窄。」熱退僅憶此三句，似非人間語，為足成之。

萬樹接天風掃海，一人手結虹霓帶。黃金梯滑升天行，鳳凰挽臂星辰迎。風裳飄飄拜玉宇，口含北斗與天語。天上美人半故人，素手拈花相爾汝。王母微笑不掉頭，癡龍小謫三千秋。雲窗奏事不甚解，略聞海水西南流。宮漏冬冬天鼓急，金輪影逼扶桑直。三十六宮珍珠明，瑤妃浴罷天河窄。

鬬蟋蟀三十韻

兒時不好弄，雅好鬥秋蛩。老至興不淺，率眾時相攻。憑軾觀壁上，擊節鼓胡嚨。選材必大閱，焚山輒搜窮。得一巨擘焉，文瓷以為宮。樹之蝥弧旗，築壇招群雄。教戰如唆訟，持草開金籠。其始體卑伏，拗怒初興戎。徐徐？低昂，霜刃將交鋒。牙摩疑猰？，頭觸愁共工。彌明舉足踆，叔孫當喉暐。道險一與一，兩將鬥弇中。伏己鹽其腦，搏膺鈹交胸。銜枚悄無聲，運翼如有風。瑟瑟齒擊響，拂拂長須衝。微覺昆喙息，愈增羅鉗凶。射肩猶能軍，傷股強鳴昚。一擲出盆外，如喝梟盧紅。再戰不改期，如學楚子重。摩壘更靡旌，逐北如飛蓬。帶斷徇於軍，勇哉氣矜隆。奏凱唱《鐃歌》，鼓翅如金鍾。漢有蟲將軍，毋乃汝同宗？敬汝矜而爭，比黨非蠮螉；愛汝勇而仁，螫人非荓蜂。飲汝以勇爵，蝸觸慚尸饔；偶汝以新牡，字微聲雍雍。十月入床下，懶婦驚殘夢。寄語硩蔟氏，牡鞠休熏烘。我續《負版傳》，自笑本雕蟲。

偶成

事往百慮忘，興來一杯執。莫道勸無人，青山酒邊立。

遣懷

勸駕已無中執法，起家曾作侍中郎。不先詣客來還答，最愛讀書過亦忘。畎畝身閑供疾病，功名事變入文章。較量六代風騷者，可是南朝顧野王。

才人已嫁邯鄲卒，名士誰當曳落河？出世風懷蝴蝶夢，傷春心事鷓鴣歌。聰明得福人間少，僥幸成名史上多。簾外芙蓉好顏色，晚秋寂寞照金波。

兩鬢霜侵百慮空，願書箋奏與天公。傳名早死皆高壽，肯樂貧家即富翁。執筆羅鱔如上馬，用心蘇綽本張弓。行藏此日憑誰問，欲倩黃香賦《九宮》。

病起對月

才卸藤床出戶前，舉家驚瘦老親憐。無秋不病中年後，有酒重歌碧月天。燈寫黃花霜下影，風留紅樹晚來煙。主人小與青山別，觸目清光更宛然。

客至

剝啄柴門響，呼僮掃葉迎。涼蟬知讓客，且住一聲鳴。

侍宮保遊棲霞作

偶見先生開病眼，教陪公子看秋山。來修勝景官俱集，去請鑾輿表正還。小雪晴多冬更暖，寒林霜重葉全斑。嫦娥似解雲仙會，徹夜清光水石間。

說到棲霞喜不勝，尚書前世此山僧。引來瀑布分三處，陡辟奇峰遠一層。元老獨操風月主，群公齊獻匠心能。宮門管掃閑花者，尚有詩人王右丞〈（江寧丞王香岩有「宮階擁帚掃閑花」之句。）〉。

屈指奇觀數未窮，就中最勝是行宮。兩松收立黃門外，萬嶺橫陳紫閣東。山似人才搜更出，水如膏澤轉常通。知公不厭閑遊客，一個狂夫履獨紅〈（從官皆靴，而枚獨朱履。）〉。

同來不肯同歸去，遊味從頭再細嘗。山好全憑松色古，春回還盼水聲長。亭台分寸無虛設，物力東南幸莫忘。休怪曲終仍奏雅，打禾民正滿殘陽。

余雅不喜次韻、疊韻，而宮保寄詩嬲之，不得已再獻四章

尚書抱負何嘗展，展盡經綸在此山。一自風泉歸藻鑒，幾番畫戟帶雲還。高峰未到亭先見，古廟經秋草盡斑。同入江城將十日，吟魂猶繞翠微間。

看山立雪兩難勝，隱者真如退院僧。掃地松花堪滿掬，倚闌紅葉正千層。石從偶得時憐巧，泉竟搜來自覺能。蒙把煙雲付才子，春華終恐愧家丞。〈（公來劄云：「揮灑煙雲，固當讓諸才子。」）〉

石梁精舍望無窮，欲取長江入帝宮。四面仙雲生戶牖，六朝碑塔半西東。斜陽善寫蒼松影，春雨能教絕壑通。回首師恩與山色，霜燈不負兩宵紅。

叠韻詩如岩疊浪，寄來雅味教深嘗。山無官鼓更尤永，伴有郎君話倍長。玉輦尚遲三歲至，松雲何敢一朝忘。書中苦訂重遊約，會待梅花報曉陽。

揚州轉運盧雅雨先生招遊紅橋，集三賢祠賦詩

微雨不成雪，曉日明紅橋。轉運盧大夫，折柬相招邀。艤舟傍采陌，稅駕登煙皋。舊雨一樓滿，新霜千林消。半席迎王粲，終席來孝標。〈（王徵士藻、劉侍講星煒。）〉弘正《金蘭簿》，謝瞻雲霞交。缺面或十年，抗手竟一朝。繁星托孤月，東海彙群潮。非公扶大雅，我輩何由遭。

皇宋三賢臣，高風不可再。迢迢五百年，此事如有待。我公領平山，瓣香寸心在。懷古此山中，招隱此山外。筿簜千琅玕，道是程公園〈（午橋太史）〉。程公有遺命，舍宅為阿蘭。公改祠三賢，亭台增舊觀。既使故人慰，復使先賢安。時時攜酒人，處處憑闌干。群公且莫飲，賤子有所思。三賢在何處，一賢今在茲。

大江橫天表，南流入建康。其中有青鸞，三年不來翔。偶然乘螺舟，摳衣君子堂。朱履從而後，輕篷卷微霜。水流旗蓋影，風遞松花香。抗論至《騷》、《雅》，摩挲及圭璋。煙帆歸暮雲，紅燈迎兩旁。山高月猶小，日短情何長。強我盡一杯，為公留數行。平山有時傾，此會無時忘。

揚州對雪戲作

求官不過張伯松，求財乃學劉伯龍。酒未引人著勝地，雪先含笑語春風。問雪何所笑，笑我不固窮。秦散三千金，群士鬥未終。張湯解此意，田甲與錢通。賈生太將牢，繡衣譏賣僮。（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