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抱軒文集/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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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傳
[编辑]朱竹君先生名筠,大興人,字美叔,又字竹君,與其弟石君珪,少皆以能文有名。先生中乾隆十九年進士,授編修,進至日講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讀學士。督安徽學政,以過降級,復為編修。
先生初為諸城劉文正公所知,以為疏俊奇士。及在安徽,會上下詔求遺書。先生奏言:「翰林院貯有《永樂大典》,內多有古書世未見者,請開局使尋閱。」且言搜輯之道甚備。時文正在軍機處,顧不喜,謂「非政之要而徒為煩」,欲議寢之,而金壇於文襄公獨善先生奏,與文正固爭執,卒用先生說上之。四庫全書館,自是啟矣。先生入京師,居館中纂修《日下舊聞》。未幾,文正卒,文襄總裁館事,尤重先生。先生顧不造謁,又時以持館中事與意迕,文襄大憾。一日見上,語及先生。上遽稱許「朱筠學問文章殊過人」,文襄默不得發,先生以是獲安。其後,督福建學政,逾年,上使其弟珪代之,歸數月遂卒。
先生為人,內友於兄弟,而外好交遊。稱述人善,惟恐不至,即有過,輒覆掩之,後進之士,多因以得名。室中自晨至夕,未嘗無客。與客飲酒談笑窮日夜,而博學強識不衰,時於其間屬文。其文才氣奇縱,於義理、事物情態無不備,所欲言者無不盡,尤喜小學。為學政時,遇諸生賢者,與言論若同輩,勸人為學先識字,語意諄勤,去而人愛思之。所欲著書皆未就,有詩文集合若干卷。
姚鼐曰:余始識竹君先生,因昌平陳伯思,是時皆年二十餘,相聚慷慨論事,摩厲講學,其志誠偉矣,豈第欲為文士已哉!先生與伯思皆高才耽酒,伯思中年致酒疾,不能極其才。先生以文名海內,豪逸過伯思,而伯思持論稍中焉。
先生暮年賓客轉盛,入其門者皆與交密,然亦勞矣。余南歸數年,聞伯思亦衰病,而先生沒,年才逾五十,惜哉!當其使安徽、福建,每攜賓客飲酒賦詩,遊山水、幽險皆至。余間至山中崖谷,輒遇先生題名,為想見之焉。
張逸園君者,諱若瀛,字印沙。曾祖兵部尚書,諱秉貞。祖諱茂稷,考諱廷弟,皆贈左都御史。廷禘三子,長若溎,仕至左都御史,而君其季也。都御史為人端凝樸慎,而君慷慨強果,自其兄弟少時,里人皆異之矣。
君始以諸生為書館謄錄,敘勞授主簿,借補熱河巡檢。熱河今為承德府,君仕時未設府、縣,以巡檢統地逾百里,歲為天子巡駐之所,四方民彙居其間,君以嚴能治辦,奸蠹屏除。留守內監為僧者曰於文煥,君一日行道,見其橫肆,立呼至杖之。於是熱河內府總管怒,奏君擅杖近御,直隸總督亦劾君。上聞之,顧喜君強毅,不之罪,而以劾君者為非。
其後為良鄉知縣、順天府南路同知。有旗民張達祖,居首輔傅忠勇公門下,始有地數百頃,賣之民矣,久而地值數倍,達祖以故值取贖構訟。經數官,不敢為民直。君至,傅忠勇頗使人示意君也。君告之以義,必不可,卒以田歸民。畿南多回民,久聚為竊盜,不可勝詰。君多布耳目,得其巨半魁,或親捕之,凡年獲盜百餘。盜畏之甚,乃使一回民偽來首云:「有某人至其家,巨盜也。」及捕之至,即自首「某案己所為盜,有贓在京師禮拜寺」。君使兵吏偕之至禮拜寺,則反與哄鬥。至刑部訊,以某案事與此人無與,以君為誣良,議當革職。既而上見君名,疑部議不當,召君,令軍機處覆問,減君罪,發甘肅以知縣用。是時上意頗向君,然卒降黜者,大臣固不助君也。
在甘肅二年,嘗為張掖復營兵所奪民渠水利。又以張掖黑河道屢遷,所過之田,為沙礫數百頃,而歲輸糧草未除,力請於總督奏除之。時甘肅官相習偽為災荒請賑,而實侵入其財,自上吏皆以為當然,君獨不肯為。其後,為者皆敗,於是世益推君。
君引疾去甘肅,里居數年,會兄都御史已進用,上數顧詢君狀。君乃復出,補直隸撫寧知縣。其勤幹如昔,然君年已六十餘矣。以子鴻恩為兵部郎中,受封朝議大夫,例不為知縣,遂去歸里,又數年,卒。君居里為園,時遊之,名之曰逸園,言己不得盡力為國勞而苟逸也,故人以逸園稱君。
姚鼐曰:余家與君世姻好,君為丈人行。所謂逸園者,負城西山麵郊,余先世亦園址也。君數飲余於是,自述平生為吏事,奮髭抵掌,氣勃然。誠充其志,所就可量哉!君在里建毓秀書院,為族人設藝局以養貧者。親姻昏喪急難,每賴其施以濟。君亡久矣,人方思之不能忘也。然余尤偉君杖內監僧及不為傅忠勇曲論民田事,為有古人剛毅之風,故為著傳。君能著於世矣!才節遇知天子,而仕抑屈於縣令,惜哉!命為之耶?抑古之道終不合於今乎?君長子鴻肇,為戶部員外郎,先卒。次鴻恩為福建延平府知府。次鴻磐。
方根矩,歙人,希原,其字也。為歙諸生,工為文。其文用意高遠,非今世之所謂時文者也,而昔人所以取《四子書》為義之初旨,則希原得之為深。其學宗婺源江慎修,其文宗桐城劉海峰也。所居在歙西靈金山中,有林泉之勝。希原親賢好學,四方賢者至歙,無不樂交希原,希原亦延致其家,唯恐其去,名聞甚廣。乾隆丙午科,大興朱石君侍郎主江南試,自決必能以第一人取希原,而希原是時已不應試。後又四年,希原卒,其卒年六十一矣。
睎原父曰□□,候補布政司理問,常客於漢上,而使希原家居為學,及為其曾祖、祖父母營卜葬地。數年,希原學益深,而登涉川原,盡得兩世葬地,其父乃以為慰。其於交遊,死生如一,能任其急難。意氣和易,寡怨怒,雖終身諸生,世為之不平,而希原未嘗以為感歎也。子二,曰起泰、起謙。
姚鼐曰:余始聞方希原之名自戴東原。東原為言新安士三,曰鄭用牧、金蕊中及希原也。蕊中在京師,與相接最久;用牧、希原之文,嘗得讀之,而不識其人。及希原歿之前一年,余主紫陽書院,用牧以鄉試去里不得見,得見希原,果君子。然以事促歸,不及造其靈金山居也。其後,余不復至歙,而希原、用牧相繼喪矣。人存歿數十年間耳,遇不遇曷足論,士有所以自處其身者足矣。蕊中書來,使作希原傳,余以所知者述於篇。
昔歸熙甫作《貞女論》,謂:「女在父母家,不應以身屬人;所許嫁者亡而為終守,不合於義。」吾謂熙甫是言過矣!今律與人約婚而中背者有刑。而晉王褒以其婿葬父洛陽,即以其女別嫁。以今律論,褒為甚不誼。以褒之賢,衡今之法,則制刑非矣。然而皆不然者,古今情事殊也。且伊尹五就桀,柳下惠不羞汙君,而伯夷非其君不事。季曆、文、武興周室,而泰伯逃隱,夷、齊叩馬而諫。士各行其志所安耳,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吾近覽鄉曲之事,高貞女之節,悲傷其志,以謂靡病於古誼焉。
張貞女者,父曰張裕昌。其五世祖為明末山東左布政使秉文,殉難於濟南者也。貞女許嫁之夫曰葉孝思。孝思父母皆老病將死,獨有孝思一子,又病瘵甚篤,欲迎張氏侍其父母疾,張氏親戚皆難之。貞女曰:「既以身許人,奈何聞其危篤,安坐以待其死乎?」即布衣乘輿入葉氏,視其公、姑及夫疾,晝夜不怠。一年而舅、姑及孝思皆死,僅有屋三間。張氏迎父、弟共處,以屋居父,而己所處幾於不蔽風雨。時為父浣炊,為弟縫紉,晝夜營女工以為生。及父死而治其喪,立族子友賢為子,聘侄張氏為婦,得孫曰傳興。一年而友賢又死,其婦亦能效其姑立節概焉。貞女自十九歲守節,至今五十四。
而葉孝思之族祖曰蔭寰,聘妻胡氏。蔭寰失愛於繼母,悲憤以死。胡氏農家女也,聞而誓必為夫守,父母不能奪,即送至持喪。其夫伯母楊氏亦寡婦,憐胡氏,與同寢處,其姑久亦愛焉。胡氏今年四十餘,守節三十年矣。其居皆在縣城內之西。
又有周氏者,居縣城東百四十里,許配法洪山章彌六,年十五而彌六死,請於父母,來夫家服喪,遂不返。其夫家為立嗣撫之,至有玄孫,年九十三,去歲冬沒,乾隆五十五年也。鄉俗焚葦輿以送終,章氏數千人見其焚煙上徹,聚為白鶴,久乃滅云。
而桐城城內又有馬鳴玉之聘婦方氏。鳴玉死,方氏居父母家,極窮困,然守而不嫁至老,先周氏二年死。始馬氏諸子,疑方氏初未即至夫家,不敢迎入門,至其老將死,乃服其節,請於官而旌之。
嗟乎!行必久而後信,女子固然。非耄期不亂者,曷以為士乎哉?
印君諱憲曾,字昭服,寶山縣人也。祖曰輯瑞,考曰克仁。克仁無子,其弟廣西太平府知府光任生君,以君為之後。中乾隆十五年順天鄉試舉人,次年成進士,分發廣東為翁源知縣,以能吏稱。其後內擢補吏部稽勳司員外郎,三擢至吏科給事中,京察一等。乾隆四十六年,命為浙江寧紹台兵備道。
其在寧紹凡八年,嘗修海寧石塘有功,榷海關盡去苛徵,商民喜之。寧紹歲造戰船,以樟木為材,君采購嚴禁吏蠹,毋擾於民,而公事修辦。大計列一等,當擢而君疾,引歸數月而卒,年七十一。
君為人孝弟慈仁。其在京師,遭本生父母喪哀甚,見者不能與言也。平居和易愛人,人樂親之。交友鄉里至都,居君寓舍常滿,有求索者必應。事有就君謀者,必盡其慮。及君外任,則求君者益廣,君意常若有歉於人者然,所給者雖頻數不以自沮。其處內外職,屢治刑獄,而意一出於慈仁矜全,多賴以生者。
鼐與君及泰州侍庶常朝,皆以鄉試同年相知。侍君負氣疾惡,同年生多遭誚責,然獨重君,嘗謂鼐:「印君真長者也!」其後庶常沒於京師,君視其棺殮尤備。君生平寡欲,獨好鼓琴,晚而自號松亭云。子三,曰:鴻經、鴻緒、鴻緯。君居官為政之詳,錢辛楣少詹事已為誌墓具之。鼐更以所知者為傳,以授其子焉。
陳夫人,雍正甲辰科進士、臨海知縣諱暠鑒之女,遷江知縣左諱文高子世揚妻也。年十七而嫁,嫁十年夫死,一子行遜二歲。左氏雖宦後,至夫人寡居,甚貧乏,上事姑謹,下撫孤子,及以叔娣女為女,訓之必以禮。
始臨海公生五女,夫人最長,季則姚鼐母也。臨海嘗夜教女讀書,每太息言:「吾女何率勝兒!」夫人後亦自授行遜書。左氏所居,猶其先明忠毅公之故宅,分至夫人及子,二室才盈丈。撫子愛甚,鼐時至其室,亦愛甚。嘗使子與鼐於室中談經義,夫人自治食啖之,聞其言於牖外,即喜入曰:「汝等與人言宜若是!」夫人年五十八,乾隆十五年冬甚疾,鼐之母視疾,執手而訣。
行遜後終於諸生,其子其章最有行誼。嘉慶元年,詔舉孝廉方正,里以其章應舉,而其章之子,前一年登江南鄉試榜,人謂天祐節孝之遺也。然去夫人卒四十五年,去行遜亡二十餘年矣。今惟夫人所撫叔娣女為女適張氏者尚存,亦為嫠,年七十餘矣。當乾隆間,夫人已為吏奏旌表其節孝,鼐更愴思而述從母傳云。
孝女錢塘鍾曉齋女,三歲母徐氏沒,父繼娶陸氏,又三年喪父。及女年十四,陸氏得危疾,人謂必死,女禱天求活其母,刲股和藥飲之,未愈,乃再刲,陸氏竟起。女後適邵志錕,志錕疾病,女亦割臂以愈之,年二十四卒。
夫割股,非孝之正也,然至情所至,無擇而為之,君子所許也。且天道人事,捷於呼響,惟誠則達,於鍾氏女何疑焉。
志錕字儒珍,性好為善,浙中凡有濟民之事,必儒珍董之,以此聞四方。其言孝女事舅姑、接家人,皆多可稱,雖復娶矣,嘗悲思鍾氏。余哀其意,作《鍾孝女傳》。
張孺人,桐城太學生張若楷之女,適孫良□。良□高祖臨,明末以監楊龍友軍,殉難仙霞嶺,國朝諡之節湣者也。考為候選知州循綽,早沒。妣張宜人,工部侍郎廷彖女也,里中稱賢明,先以貞節被旌。孺人為塚婦,事之能承其志。
蠡亭先娶姚氏,無子卒,孺人為繼,生一子起嶸。起嶸生兩月而蠡亭以疾卒。起嶸幼而多疾,孺人撫視之尤瘁,嘗累日夜不能眠,然子五歲則使就學,督之嚴甚,卒以成其才。孫氏家故豐,而張宜人施於宗族戚黨者厚,故漸貧。蠡亭兩弟,仲亦先喪。其後季弟將援例就官。或勸孺人:「於是時當議析爨以食,毋與俱盡也。」孺人曰:「吾寧合而貧,不欲析而富也。」其後家遂大乏,起嶸出授徒於外以為養,時有不給,孺人頗困,然朝夕怡然,如處其家故富時,未嘗以為怨。乾隆四十八年,吏部奏孺人節孝,奉旨旌表。
起嶸中乾隆己酉科順天鄉試。及嘉慶辛酉科,其子世昌,亦舉順天鄉試,而孺人於是年遂卒,年七十七,為嫠五十年矣。次年世昌成進士,改庶吉士,而起嶸先以大挑二等當得學官,獨哀母氏多歷艱苦,不與祿養,請姚鼐為述其傳。鼐亦夙聞孺人賢,知起嶸之狀不誣也,故為書其概云。
何季甄者,名思鈞,霍州靈石人。考諱世基,生三子,思鈞為季,故字曰季甄。季甄早孤,依於其兄思溫,友敬甚至,勤力於學。乾隆四十年成進士,改庶吉士。纂修《四庫全書》,善於其職。四十三年散館,改部屬矣,旋以校書之善,仍留庶常館。次年授檢討,自是常在書局。及《全書》成,與賜宴文淵閣下,而旋以疾請告,屏居訓子元烺、道生,兩子一年成進士,其後皆以才顯,有名內外。其居靈石北鄉有雙溪,嘗自號雙溪。天下稱何氏為盛門,以何雙溪為宿德矣。嘉慶六年季甄卒,年六十六。
始吾二十八歲居京師,而季甄之兄令季甄從吾學。其齒幼於吾六年耳,而事吾恭甚,使背誦諸經,植立不移尺寸。其後學日進,而與吾或別或聚。吾在禮部時,季甄得山西鄉舉而來,相對甚喜。後三年而吾以病將歸,季甄適攜家居於都。吾入其室,見其子之幼俊,歎曰:「何氏其必興乎!」然是年別,不復得相見。次年,聞其成進士。又後十二年,聞其兩子成進士。又後十三年,聞季甄喪矣。
季甄存時,常以書問吾甚摯。自京師來者,為吾言:「季甄之家法整飭,老而所養益邃,容肅而氣衝,士流有前輩典型之望。其所以訓子者,真古人之道也。數十年未嘗須臾晝而居內,敕其子皆然。」吾老而德不加修,吾愧於季甄,季甄不吾愧也。季甄於交遊鄉黨多惠愛,每好濟人出,又嘗設義學於其閭。
始季甄娶王氏無子,繼娶梁氏生二子:元烺,以庶吉士改部,今為戶部郎中,道生,以工部郎擢山東道御史,出為九江知府。又繼娶張氏,生四子:立三、維四、慎五、漱六。漱六為孤才三歲。吾痛季甄之喪,既為文哭之,又次其行為傳,以寄諸其家云。
陳謹齋,諱志,字純侯。休寧有陳村,在縣治西南山谷之間,俗尚淳樸,陳氏世居之。謹齋之曾祖仁琦,以孝悌稱,為鄉飲賓。其子燿然、孫世墱,皆敦厚不欺為長者。世墱又為鄉飲賓,僅一子,志,守其家法尤謹,故自號曰謹齋也。
謹齋以行賈往來江上,或居吳,或居六合、江浦。所居貨嘗大利矣,而輒舍去之,既去而守其貨者果失利,其明智絕人如此。而內事親孝,養寡姊甚厚。姊亡,盡力上請,獲旌其節。在里則歲以米平糶;建陳氏宗祠,置祀田,設為條制甚備;倡修邑鄉賢祠。其村南有巨溪,越溪道達婺源,而溪漲輒阻為人患。謹齋為造舟設義渡,置田以供其費。在六合、江浦,遇公事所能為者,必以身先,如其在休寧焉。
其自奉甚簡陋,而濟人則無所惜。人或欺忤之,夷然未嘗較也。人或頻以事求索之輒應,未嘗厭也。暇則以忠謹之道訓其家人,而未嘗言人之過。少時遇一術者,為言君某歲當少裕,某歲大裕,及他事成毀,後皆奇驗。又言君當五十三歲死矣,故謹齋至五十即歸臥陳村不出,以待終,然壽七十八乃沒,人謂其修善延也。既沒,而其家不失長者風,謹齋之教也。
謹齋子四人:有灝、文龍、有沺,皆篤謹為善人,皆先之卒;惟幼子有涵送其終,時年五十矣,而以盡禮致毀有稱。有涵之子兆麒,從姚鼐學為文,嘗為鼐述謹齋之行。
姚鼐曰:謹齋生平皆庸行,無奇詭足駭人者;然至今人多稱之者,以其誠也。夫使鄉里常多善人,則天下之治無可憂矣。如謹齋者,曷可少哉!曷可少哉!
方君染露,名賜豪。為人清介嚴冷,不可近以不義。少以能文稱,為諸生。乾隆三十年,中江南鄉試。屢不第,以謄錄方略館年滿議敘,得四川清溪知縣。既至官。視其僚輩淟涊之狀,曰:「是豈士人所為耶?吾奈何與若輩共處?且吾母老不宜遠宦。」即以病謁告,其蒞官甫四十日而去歸里,歸則授徒以供養,日依母側。執政有知之招使出者,終不往。如是十年,母以壽終。君悲傷得疾,次年卒,年五十有九,乾隆五十九年也。
君尤工書,里中少年多效其法。君夫人張氏亦賢智有學。余居里中寡交遊,惟君嘗樂與相對。一日,在余家,共閱王氏《萬歲通天帖》,疑草書數字,不能釋。君次日走告余曰:「昨暮,吾妻為釋之矣。」舉其字,果當也。然張夫人竟無子,側室□氏生子元之,元之四歲而孤。
君既喪,余益老,里中舊相知皆盡。君弟鶁自京師書來,請為君傳。余謂君行可紀,而亦以識吾悲,故書之如此。
程養齋,諱文邃,字乘素,養齋其自號也。先世居歙黃墩,唐末徙新建,至宋淳祐中徙婺源。居婺源十六世,為贈資政大夫宇,生贈資政大夫應鵬,兩世皆有厚德於鄉黨,養齋乃應鵬之第三子也。年十九而父嬰風疾,兩兄適客遊,君侍疾左右,及經理家事,稱為賢孝。及既孤,上事母、兄,下撫三庶弟,人無間言。
程氏自兩贈資政相繼建立祖祠,而增修飭之。至養齋,為立祭法,規久遠,益虔且密。恤宗族,厚鄉里,能嗣其家風。為人循謹,踐履質實。著《無忝志》、《經目志》、《禮考》若干卷。又輯《先代遺訓》、《師友格言》,自端楷細書為卷,日取以自警惕。平居嚴衣冠,慎動作,見者肅然。又明於處事。婺源嘗值歲饑,君率眾出粟平糶,設立規條,事舉而為利溥。總理《婺源縣志》,書成人以為善云。年五十七卒於家,以例得都察院都事職。卒後以子尚義由知府加五級,得贈資政大夫。娶董氏。子二:尚志、尚義。
尚志字心之,其為人年少而沈靜,寡言笑,嚴毅如宿德。十八歲補邑弟子員,力學不懈,於《十三經》皆成誦,而不牖於時文之卑陋。嘗讀古史書,分類而纂記之,求經濟之用,自厲氣節,嘗曰:「士入世,立腳不堅,任事不巨,則庸人耳!」兼通算法,能推三角八線,以闡宣城梅氏之義。居家孝悌,最為養齋所喜,赴試金陵,卒於途,年二十二。養齋哭之,有曰:「人非善不交,物非義不取;於朋友肸,於兄弟怡怡。」茲足著其人矣。以子學金為戶部主事加二級,得贈奉政大夫。妻王氏以節孝獲旌。子二:學金、南金。
姚鼐曰:婺源為大賢朱子之鄉,士大夫猶以敦禮講義為貴,君子之遺風遠矣!如程養齋者,誠無愧一鄉之善也與?養齋於修縣志時,婺源士皆惜心之之死,欲載之志內,養齋不可,今學金乃請余傳之。其父子用意,顯晦皆是也。如心之之賢俊,矯出於俗,使天假之年,所成立可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