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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望溪先生全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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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三 方望溪先生全集 卷第十四
清 方苞 撰清 蘇惇元 撰年譜 景上海涵芬樓藏戴氏刊本
卷第十五

望溪先生文集卷十四

 記

  別建曾子祠記

雍正三年春苞赴京師道濟甯諸曁楊三烱以兖郡丞

督漕駐此云始到官寓署之西偏蓋曾子故居也聽事

處卽正廟前吏者遷主於西城樓而宅之又於隙地治

燕私之齋余將就其址構數楹迎主歸定祀且延師召

諸生講誦於此俾眾著於先賢之遺蹟而不敢廢焉舍

故廟而別祠恐後之人狃於前事而不能保也秋九月

以書來請記曰工訖矣余嘗謂道一而已而聖賢代興

其操行之要與所示學者入德之方則必有爲前聖所

未發者詩書易禮深微奥博非積學者不能徧觀而驟

入也至孔子則所言皆平近顯易夫人可知而六經之

旨備焉至曾子傳大學揭愼獨之義俾學者隨事觸物

而不容自欺所以直指人心道心之分而開孟子所謂

幾希之端緖乃前之聖人所未發也其自稱曰吾日三

省吾身卽愼獨之見於操行之實者耳夫見廟而思敬

過墓而知哀苟有人心者莫不然况入先賢之宮而有

漠然無所興起者乎諸生誠切究夫省身愼獨之義則

知功利之溺心詞章之蠧學而慨然有志於遠且大者

而後之吏者自惟燕私之居則務廣而無窮而先賢祀

享諸生講誦之地盡取而不畱一區其必有不得於心

者矣此三烱之志也江南後學方苞記

  絃歌臺記

陳州城外西南隅相傳孔子絶糧處舊有祠曰阨臺明

嘉靖中巡按御史某更名絃歌祠屢修屢廢客以吿余

因遣人鳩工飭材營葺俾復其舊經始於康熙五十一

年某月某日吿訖於次年某月某日州之人士備述其

川原林麓之勝因董役者以請記於余余思之經旬而

未得所以爲言之義焉將陳夫子之德與道與則乾坤

之容日月之光不可繪畫且語之至者已備於前賢矣

將謂兹臺爲邑人所瞻仰與則今天下郡州縣學皆有

夫子廟堂過者不戒而肅恭亦不係乎兹臺之存毀至

於川原林麓之觀又不足道也是役也特以至聖遺蹟

所畱有以吿者則不得任其終圯故第書所緣起以及

畢工之月日云

  重建陽明祠堂記

自余有聞見百數十年閒北方眞儒死而不朽者三人

曰定興鹿太常容城孫徵君睢州湯文正其學皆以陽

明王氏爲宗鄙儒膚學或勦程朱之緖言漫詆陽明以

釣聲名而逐勢利故余於平生其學之友窮在下者則

要以獸識躬行達而有特操者則勖以睢州之志事而

毋標講學宗指金陵西華門外舊有陽明書院不知廢

自何年講堂學舍周垣盡毀其餘屋圃者居之繚以廁

匽欲聲其罪則其人已亡欲復其舊則費無所出乾隆

十一年貴州布政使安州陳公調移安徽過余北山偶

言及此遂議興復逾歲五月吿成屬記之蓋公乃余素

以睢州志事相勖者其尊人鳴九先生承忠節徵君之

學爲敎於鄕國故公於兹祠成之如此其速也嗟乎貿

儒耳食亦知陽明氏揭良知以爲敎之本指乎有明開

國以來淳朴之士風至天順之初而一變蓋由三楊忠

衰於爵祿以致天子之操柄閣部之事權陰爲王振汪

直輩所奪而王文萬安首附中官竊據政府忠良斥廷

杖開士大夫之務進取者漸失其羞惡是非之本心而

輕自陷於不仁不義陽明氏目擊而心傷以爲人苟失

其本心則聰明入於機變學問助其文深不若固守其

良知尙不至梏亡而不遠於禽獸至天啟中魏黨肆毒

欲盡善人之類太常徵君目擊而心傷且身急楊左之

難故於陽明之說直指人心者重有感發而欲與學者

共明之然則此邦人士升斯堂者宜思陽明之節義勳

猷忠節徵君文正之志事爲何如而己之日有孜孜者

爲何事則有內愧而寢食無以自安者矣又思陽明之

門如龍溪心齋有過言畸行而未聞其變詐以趨權勢

也再傳以後或流於禪寂而未聞其貪鄙以毀廉隅也

若口誦程朱而私取所求乃孟子所謂失其本心與穿

窬爲類者陽明氏之徒且羞與爲伍是則陳公重建兹

祠之本志也夫郡志載前輩焦弱侯重修書院記略云

創建者海門周公時攝京兆厥後與參黃公嗣事乃成

之今兹重建費大於作始公惟不詰屋與地私相授受

之由而官贖之價從其柢鳩工庀材並出祿賜邑侯海

甯許君助之屬役於紳士不由胥吏故不日而事集經

始於乾隆十一年季冬訖工於十二年仲夏方苞記

  鹿忠節公祠堂記

定興鹿忠節公致命於城西北隅邑人就其地爲祠曾

孫某葺之列樹增舍俾子孫曁鄕人志公之學者得就

而講習焉余嘗謂自陽明氏作程朱相傳之統緖幾爲

所奪然竊怪親及其門者多猖狂無忌而自明之季以

至於今燕南河北關西之學者能自豎立而以志節事

功振拔於一時大抵聞陽明氏之風而興起者也昔孔

子以學之不講爲憂蓋匪是則無以自治其身心而遷

奪於外物陽明氏所自別於程朱者特從入之徑塗耳


至忠孝之大原與自持其身心而不敢苟者則豈有二

哉方其志節事功赫然震動乎宇宙一時急名譽者多

依託焉以自炫故末流之失重累所師承迨其身旣歿


世旣遠則依託以爲名者無所取之矣凡讀其書慕其


志節事功而興起者乃病俗學之陋而誠以治其身心

者也故其所成就皆卓然不類於恆人吾聞忠節公之

少也卽以聖賢爲必可企而所從入則自陽明氏觀其

佐孫高陽及急楊左諸公之難其於陽明氏之志節事

功信可無愧矣終則致命遂志成孝與忠雖程朱處此

亦無以易公之義也用此知學者果以學之講爲自事

其身心卽由陽明氏以入不害爲聖賢之徒若夫用程

朱之緖言以取名致科而行則背之其大敗程朱之學

視相詆訾者而有甚也公之生平耿著於天壤蓋無俟

於余言故獨著其所以爲學之指意使學者知所事而

用自循省焉是則公之志也夫

  修復雙峰書院記

容城孫徵君明季嘗避難於易州之西山學者就其故

宅爲雙峰書院其後徵君遷河南生徒散去爲土人侵

據其曾孫用楨訟之累年始克修復而請余記之余觀

明至熹宗時國將亡而政敎之仆也久矣而士氣之盛

昌則自東漢以來未之有也方逆奄魏忠賢之熾也楊

左諸賢首罹其鋒前者糜爛而後者踵至焉楊左之難

先生與其友出萬死以赴之及先生避亂山谷閒生徒

朋遊棄家而相保者比比也嗚呼諸君子之所爲雖不

能無過於中而當是時禮義之結於人心者可不謂深

且固與其上之敎下之學所以藴蒸而致此者豈一朝

一夕之故與夫晚明之事猶不足異也當靖難兵起國

乃新造耳而一時朝士及閭閻之布衣舍生取義與日

月爭光者不可勝數也嘗歎五季縉紳之士視亡國易

君若鄰之喪其雞犬漠然無動於中及觀其上之所以

遇下而後知無怪其然也彼於將相大臣所以毀其廉

恥者或甚於臧獲則賢者不出於其閒而苟妄之徒囘

面汙行而不知愧固其理矣明之興也高皇帝之馭吏

也嚴而待士也忠其養之也厚其禮之也重其任之也

專有不用命而自背所學者雖以峻法加焉而不害於

士氣之伸也故能以數年之閒肇修人紀而使之勃興

於禮義如此由是觀之敎化之張弛其於人國輕重何

如也余因論先生之遺事而并及於有明一代之風敎

使學者升先生之堂思其人論其世而慨然於士之所

當自厲者至其山川之形勢堂舍之規興作之程則槪

略而不道云

  將園記

由正街之西有廢墟焉先君子嘗指以示余曰此吾家

故園也汝曾大父自桐遷金陵實始居此其後定居土

街宅出質園無主長廊曲檻軒亭花石遂盡於居民之

毀竊而荒穢至此先君子好爲山澤之遊旣老不能數

出居常鬱鬱乃謀復是宅宅已六易主久之議始成以

甲申七月入居因步園之舊址繚以百堵隔居民之漱

浣者然後出池之淤以實下地而淸流匯焉堰之使方

圃其四周池東有獨樹蔭三丈餘甃其下可列坐風謖

謖雖盛夏不畱蚊蠅先君子日召故人歡飮其閒將俟

其成而名之曰將園取詩人將父將母之義也越三歲

而先君子歿始克於池之東北隅構(“冉”換為“冄”)四室奉老母居其

北而余讀書其南又數年復於池東南隅爲堂敞其中

櫺其左右而翼其西偏以臨於池廡堂之東上屬於四

室編籬穿徑列植竹樹每飯後扶老母循廡至南堂觀

僕婢蒔花灌畦或立池上視月之始生淸光瑩然不知

其在城市中也南堂成於庚寅之春其西翼尙未畢工

辛卯十有一月余以南山集牽連被逮又二年出獄𫎇

聖恩召入內廷編纂老母北上依余每夏日輒語內御

者曰池中荷新出柳條密𫎇桐陰如蓋矣余出獄之次

年宅仍他屬又三年園亦出質乃記所由始示兄子道

希使知此大父母精神所憑依而余之心力嘗竭焉毋

淹久於他姓也

  泉井鄕祭田記

兄百川曁弟椒塗卜葬於泉井之西原墓側有田十八

畝買爲祭田壬辰使馮氏甥榮收其入兼以契付之使

築室而定居焉以守薪木俾吾子姓祭者有所休止而

記之曰余同產凡八人而女兄弟五姊適鮑氏曾氏者

前母姚孺人出也適馮氏者妹適鮑氏謝氏者並余兄

弟吳孺人出也自余毀齒及成童先君子尤窮空冬無

緜日不再食者旬月中必再三遘時鮑氏姊已出室而

先兄侍王父於蕪湖兩妹尙幼同之者實兩姊及弟椒

塗而先君子課余及弟誦讀甚嚴馮氏姊獨勤力定省

SKchar子職烹爨縫紉灑掃執僕婢之役門以內皆賴焉余

家貧而馮氏尤甚姊年二十有六姊夫綏萬始入贅其

後余遊四方綏萬助兄治余家事近十年兄歿余又共

事焉姊在室時余兄弟三人更疾不瘳凡四三年雞初

鳴余每寤望見燈光熒然則姊已起治藥物矣余年二

十有三始能備饔飧而弟卒又九年已卯舉於鄕歸自

京師踰年而兄卒又七年丙戌中禮部試歸踰月而姊

卒姊先卒之數日余往視榮及兩女甥皆在旁姊顧之

慘然余曰吾生而存若輩無飢且寒又五年辛卯冬十

有一月余以南山集牽連被逮將至京守隸防夫伺甚

嚴或曰入則不可以生矣余懼與姊言之終棄也乃於

逆旅夜煹燈作書寄兄子道希使以兹田歸馮氏會逢

天子仁聖不遽用吏議而不肖之軀延於獄中者又踰

年聞戚友多咎余曰田以祭名而使異姓主之可乎余

亦惑焉雖然是舉也先兄及弟之魂魄必嘉與之且人

事無常使子孫守之遂能永保不失乎今以方氏祭田

而使馮氏子孫食其入執其契雖不肖者莫敢相授受

安知非兹田之所以久存也與若他年道希克昌其世

以他畝易而歸之義無不可遂書之俾刻石於墓左時

康熙壬辰十一月朢後六日在獄思愆齋

  赫氏祭田記

古者治敎禮俗莫重於宗法周官以九兩繫邦國之民

五日宗以族得民其爲天子繫屬斯民權亞於牧長義

並於師儒降至春秋去國者多以族行幷兼者欲誘其

遺民則爲之致邑立宗故先儒謂宗法之廢興與國勢

爲表裏此之故也三楚吳越閩廣山谿之閒聚族而居

者常數千百家而宗法無一能行蓋古者公卿大夫祿

皆足以仁其族而四民各有職業其待大宗之收恤不

過鰥寡孤獨廢疾無大功之親者而已後世家無恆產

人無常業盎無儲枷無衣者比肩而立而欲大宗之收

族不亦難乎飢寒之不恤而執法以繩不類孰聽之乎

惟吳郡范氏有義田以養其族人故宗法常行無或敢

犯余嘗以風並世士大夫閒有慕效者不再世而子孫

族人𤓰分其義田而摽棄之然後知范氏宗法久行非

以其義田之多乃文正忠宣之德行功業足以覆露其

子孫以陰爲之保定故食其福者七八百年而未有艾

康熙癸巳冬余自 南書房移

𫎇養齋時與顧用方論喪祭之禮及古宗法赫君赫若

有意於余言其母李孺人卒期年內飮食寢處不背於

禮經其始仕祿入甚薄卽大治兆域建墓側饗堂每語

余曰范氏義田吾有志焉而未逮也後二十餘年乾隆

戊辰余已吿歸而君爲山東布政使以書來吿曰先王

父入關隸正黃旗受寶坻田五百八十畝以授吾父曁

叔父吾父以公事出典二頃餘八十畝歲時具牲醪常

苦不充及將終以授某曰小子勖哉奉先合族無忘吾

志某兄弟四人伯兄早世季弟永泰後叔父而叔父亦

卽世某監寶泉局始克歸先父出典之田以大半給三

弟永甯餘入祭田及永泰得官喟然曰巨嫂衣食於兄

我爲叔父後而喪葬兄力任之乃坐享遺田心不能安

請以歸於公時某續置龍虎莊五百五十畝乃以分給

甯泰而祖遺五百八十畝盡爲祭田以其餘周族姓此

永泰之義某終未益尺土也今以非材承乏東藩將謹

身節用歲有增益如范氏義田以繼先人之志望先生

作記俾時自砥淬嗚呼人性皆善用此知謂古禮必不

能行於今皆自暴棄之誣言也赫君不忘父命遂足以

發其弟之義心而又能曲成其義使公卿大夫之設心

(⿱艹石)此而宗法不能行仁讓不能興吾不信也使三楚

吳越閩廣聚族而居者其巨室富人皆能踵其事則居

常飢寒足以相恤遇變鄕邑可以共保禮俗成而民氣

固其有輔於國家之治敎豈淺小哉赫居東値歲大祲

未數月以太僕寺卿內召其增益義田終能滿志吾不

敢知然就其已事固足爲爲人子孫與兄弟居之楷法

矣赫嘗言自服官以後凡余所云無一不拳拳於心若

果能然則豈惟義田文正忠宣之軌跡具在庸詎爲吾

儕所不可幾及哉

  仁和湯氏義田記

仁和湯少宰西涯置義田如干畝以贍其族人式法一

取之吳郡范氏少宰卒於京師其子學基將御匶以歸

請余記之傳曰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先儒嘗歎宗

法不行則民俗無由淳國勢無由固然其所以不行者

有說焉古之時大功同財而有祿者必仁其族其平時

飢寒相恤死病相救故有事則聚族而謀犯難去國以

其族行而莫之敢貳也自秦人子壯出分後世沿以爲

俗期之兄弟能不異居與財者鮮矣故士大夫家累鉅

萬其親屬或不蒙其潤澤况族人乎是以平居相視如

途人甚則號呶詬誶而莫之能禦吳楚閩越山澤鄕邑

之閒族聚者常千百人而宗法無一能行此之故也余

嘗至吳郡聞范氏之家法宗子正位於廟則祖父行俛

首而聽命過愆辯訟皆於家廟治之故范氏之子孫越

數百年無受罰於公庭者蓋以文正置義田貧者皆賴

以養故敎法可得而行也嗟乎世之厚自封殖者徒以

私其子孫耳然易世以後貨以悖出而子孫無一壠之

植者多矣文正置義田以贍其族也而子孫享之者垂

七百年天道人事之類應而不忒如此不可爲愚者之

炯鑒哉少宰家無贏餘所遺於子(⿱艹石)孫者尙不及義田

之半可謂能厚其本根者矣學基請記其事豈惟揚父

之美亦欲其族人羣相勖於范氏之家法也

  遊豐臺記

豐臺去京城十里而近居民以蒔花爲業芍藥尤盛花

時都人士羣往遊焉余六至京師未得一造觀戊戌夏

四月將赴塞門而寓安之上黨過其寓爲別曰盍爲豐

臺之遊遂吿嘉定張樸村金壇王篛林余宗弟文輈門

生劉師向共載以行其地最盛者稱王氏園扄閉不得

入周覽旁舍於籬落閒見蓓蕾數畦從者曰止此矣問

之土人初植時平原如掌千畝相連五色閒厠所以爲

異觀也其後居人漸多各爲垣牆籬落以限隔之樹木

叢生花雖繁隱而不見遊者特艷其昔之所聞而紛然

來集耳因就道旁老樹席地坐久之始得圃者宅後小

亭而憩休焉少長不序臥起坐立惟所便人暢所欲言

舉酒相屬向夕猶不能歸蓋余數年中未有醼遊(⿱艹石)

之適者念平生鈍直寡諧相知深者二十年來凋零過

半其存者諸君子居其半矣諸君子仕隱遊學各異趨

而次第來會於此多者數年少亦歷歲移時豈非事之

難期而可幸者乎然寓安之行也以旬日爲期矣其官

罷而將歸者則文輈也事畢而欲歸者樸村也守選而

將出者劉生也惟篛林當官而行且吿歸計明年花時

滯畱於此者惟余獨耳豈惟余之衰疾羇孤此樂難再

卽諸君子蹤迹乖分栖託異向雖山川景物之勝什百

於斯而耆艾故人天涯羣聚歡然握手如兹遊者恐亦

未可多遘也因各述以詩而余爲之記云

  遊潭柘記

康熙戊戌夏四月朢後七日余將赴塞上寓安偕劉生

師向過余會公程可寬信宿乃謀爲潭柘之遊而從者

難之曰道局窄不利行車窮日未可達也少閒雲陰合

厲風起眾皆以爲疑寓安曰車倍僦雨淋漓詰旦必行

旣就途果囘遠經砠磧數頓撼薄暮抵山口而四望皆

荒邱雖余亦幾悔兹行之勞而無得也入山一二里徑

陡仄下車步至寺門而山之面勢始出林泉淸淑之氣

曠然與人心相得時日已向暝乃宿寺西堂質明起二

子披衣攀躡窮寺之幽與高降而左出寺循山徑東上

求潭柘舊址泉聲隨逕轉蘟藾密蒙如行吳越溪山中

遇好石輒列坐淹畱不能進日將中從者曰更遲之事

不逮矣余拂衣起二子相視悵然計所歷於山得三之

二去潭側二里竟不能至也昔莊周自述所學謂與天

地精神往來余困於塵勞忽睹兹山之與吾神者善也

殆恍然於周所云者余生山水之鄕昔之日誰爲羈紲

者乃自牽於俗以桎梏其身心而負此時物悔豈可追

邪夫古之達人巖居川觀陸沉而不悔者彼誠有見於

功在天壤名施罔極終不以易吾性命之情也况敝精

神於蹇淺而蹙蹙以終世乎余老矣自顧數奇豈敢復

妄意於此而劉生志方盛出而當官得自有其身者惟

寓安耳然則繼自今寓安尙可不覺寤哉

  再至浮山記

昔吾友未生北固在京師數言白雲浮渡之勝相期築


室課耕於此康熙己丑余至浮山二君子猶未歸獨與


宗六上人遊每天氣澄淸步山下巖影倒入方池及月

初出坐華嚴寺門廡望最高峰之出木末者心融神釋

莫可名狀將行宗六謂余曰兹山之勝吾身所歷殆未

有也然有患焉方春時士女雜至吾常閉特室外鍵以

避之夫山而名尙爲遊者所敗壞若此辛卯冬南山集

禍作余牽連被逮竊自恨曰是宗六所謂也又十有二

雍正甲辰始荷

聖恩給假歸葬八月上旬至樅陽卜日奉大父柩改葬

江甯因展先墓在桐者時未生己死其子移居東鄕將

往哭而取道白雲以返於樅至浮山計日己迫乃爲一

昔之期招未生子秀起會於宗六之居而遂行白雲去

浮山三十里道曲囏遇陰雨輒不達又無僧舍旅廬可

託宿故余再欲往觀而未能旣與宗六別忽憶其前者

之言爲不必然蓋路遠處幽而遊者無所取資則其跡

自希不係乎山之名不名也旣而思楚蜀百粤閒與永

柳之山比勝而人莫知者眾矣惟子厚所經則遊者亦

浮慕焉今白雲之遊者特不若浮渡之雜然耳旣爲眾

所指目徒以路遠處幽無所取資而幸至者之希則曷

若一無聞焉者爲能常保其淸淑之氣而無遊者猝至

之患哉然則宗六之言蓋終無以易也余之再至浮山

非遊也無可記者而斯言之義則不可沒故總前後情

事而並識之

  蒼溪鎭重修三元觀記

高淳張彞歎嘗持所爲募修三元觀疏示余曰俟其成

子必記之余詫焉彞歎曰古者射鄕酺蜡讀法憲禁計

耦興鋤各有地春秋祈報各有典祀而後世並無之此

地爲宣歙羣流入吳之要會自開永豊太平諸圩民懼

水敗慤而聽於神凡歲時修築分植屬役旱潦啟閉水

門皆合眾成言於此則過而存之不亦可乎又曰吾鎭

俗近古無商賈奇羨遊觀伎巧之誑耀民安拙業而士

者亦通於農若因農祀之節會寓以古法則禮俗可興

惜乎吾衰而志力有不逮也余聞而慕之因屬彞歎爲

購旁舍將移家而相資以待老康熙辛卯余構禍北徙

又七年戊戌而彞歎赴

詔道卒於山東又六年雍正甲辰余蒙

恩除旗籍給假歸葬而觀適成蒼溪士人錄前後疏記

以來曰此彞歎之志也按疏記漢末吳將周瑜駐屯於

此瑜歿權立觀以襃其功及北宋以永豊田賜蔡京乃

重建加崇侈焉兹坼正殿棟陰署赤烏二年重建其始

修在明成化三年越萬歷三十二年越崇禎十四年

再修夫自明中葉至今僅百餘年修而復圯者三而自

漢至明千餘年無廢興事理有不當然者蓋重建於京

修者醜之故原其蹟之自瑜而署以赤烏也此雖類不

學者爲之然卽是可徵其俗之近古矣惜乎彞歎旣歿

余復拘綴無緣一至其地究觀其學者耕者之禮俗也

乃約略而爲之記其川流之支湊及觀名神號所元則

𢑴歎之疏具矣

  記尋大龍湫瀑布

八月朢前一日入鴈蕩按圖記以求名蹟則蕪沒者十

之七矣訪於眾僧咸曰其始闢者皆畸人也庸者繼之

或摽田宅以便其私不則苦幽寂去而之他故蹊徑可

尋者希過華嚴鮑甥率眾登探石龍鼻流處余止山下

或曰龍湫尙可至也遂宿能仁寺詰旦輿者同聲以險


遠辭余曰姑往焉俟不可卽而去之何傷沿㵎行三里


而近絕無險艱至龍湫菴僧他出樵者指道所由又前

半里許蔓草被徑輿者曰此中皆毒蛇貍蟲遭之重則

死輕則傷悵然而返則老僧在門問故笑曰安有行二


千里相距咫尺至崖而反者吾爲子先路持小竿僕李


吉隨之經𫎇茸則手披足踏輿者坦步里許徑少窄委

輿於地曰過此則山勢𨺗仄決不能前矣僧曰子毋惑

惟余足跡是瞻鮑甥牽引越數十步則蔓草漸稀道坦


平望見瀑布又前列坐巖下移時乃歸輿者安坐於草

閒並作鄕語怨詈老僧曰彼自耀其明而徵吾輩之誑

必眾辱之嗟乎先王之道之榛蕪久矣眾皆以遠迹爲

難而不知苟有識道者爲之先實近且易也孔孟程朱

皆困於眾厮輿而時君不寤豈不惜哉夫輿者之誑卽

暴於過客不能譴呵而創懲之也而懷怒蓄怨至此况

小人毒正側目於君子之道以爲不利於其私者哉此

嚴光管甯之儔所以匿跡銷聲而不敢以身試也

  題天姥寺壁

癸亥仲秋余尋醫浙東鮑甥孔巡從行抵嵊縣登陸問

天姥山肩輿者曰小邱耳無可觀者但山下有古樹介

寺基與園圃之閒園者將薪之僧以質於官不能辨也

雷破而中分之木身煨燼者十之七自上科至下根斬

然離絕近三尺其旁之依皮而存者僅矣而枝葉蔚然

於今數百年至山下果如所云卽而視其樹則中焦者

可爪而驗也鮑甥曰嘻咄哉李白之詩乃不若輿夫之

言之信乎余曰詩所云乃夢中所見非妄也然卽此知

觀物之要矣天下事必見之而後知行之而後難凡以

意度想像而自謂有得者如趙括之言兵殷浩之志恢

復近世浮慕陸王者之談性命皆夢中語也而昧者多

信爲誠然若目擊而心通或實有師承則人雖微其言

不可忽如臨淸老人之分河流蜀木工之解未濟是也

物之生也若驟若馳吉凶倚伏顚倒大化中當其時不

自覺也惟達者乃能見微而審所處假而兹樹非殘於

雷火必終歸於薪爨是震而焚之乃天所以善全其生

而使之愈遠而彌存也鮑甥曰斯言也不可棄遂書於

壁使覽者觸類而得其所求思焉

  遊雁蕩記

癸亥仲秋朢前一日入雁山越二日而反古蹟多榛蕪

不可登探而山容壁色則前此目見者所未有也鮑甥

孔巡曰盍記之余曰兹山不可記也永柳諸山乃荒陬

中一邱一壑子厚謫居幽尋以送日月故曲盡其形容

若兹山則浙東西山海所蟠結幽奇險峭殊形詭狀者

實大且多欲雕繪而求其肖似則山容壁色乃號爲名

山者之所同無以別其爲兹山之巖壑也而余之獨得

於兹山者則有二焉前此所見如皖桐之浮山金陵之

攝山臨安之飛來峰其崖洞非不秀美也而愚僧多鑿

爲仙佛之貎相俗士自鐫名字及其詩辭如瘡痏蹷然

而入人目而兹山獨完其太古之容色以至於今蓋壁

立干仞不可攀援又所處僻遠富貴有力者無因而至

卽至亦不能久畱搆架鳩工以自標揭所以終不辱於

愚僧俗士之剝鑿也又凡山川之明媚者能使遊者欣

然而樂而兹山巖深壁削仰而觀俯而視者嚴恭靜正

之心不覺其自動蓋至此則萬感絕百慮㝠而吾之本

心乃與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察於此二者則修士守

身渉世之學聖賢成已成物之道俱可得而見矣

  封氏園觀古松記

封氏園盤松偃臥如蓋南北㯐蘟可半畝爲京師古蹟

而余獨未嘗見康𤋮壬寅秋寓安將南歸邀余及若霖

同往時餘暑未退遊者雜至壺觴交譁余三人就陰坐

井欄移時然後去雍正元年癸卯冬寓安復至京師踰

年二月將歸曰吾十至京師蹉跎竟世曩吾之歸不謂

其復來也今吾之來不謂其復歸也獨幸與古松得再

見耳時新知又得舒君子展而(⿱艹石)霖改官吏部無餘閒

期以二月旣朢先後集松下余與寓安子展前至林空

無人布席列几案坐臥及飮酒疎數惟所便拾誦九歌

樂府古辭日入星見而(⿱艹石)霖不至翼日相期再往則薄

暮矣甫至厲風起遽登車歸飮於子展氏坐方定而風

止莊周云物之生也若驟(⿱艹石)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

移以一日之遊而天時人事不可期必如此况人之生

遭遇萬變能各得其意之所祈嚮邪余始見兹松惟南

枝色微黃餘皆鬱然及再過而瘀傷者幾半雖生意未

盡非完松矣兹松之植也五百餘年其筞枯乃在閒歲

中而余適見之豈其蹟之將湮而神者俾借吾輩之遊

以傳於後邪見於文所以志兹松之遭遇以爲不幸中

之幸也

  金陵會館記

京師之有會館乃鄕先生建立以便後進之貢成均試


京兆禮部守選於吏部者自明以來雖小郡邑選舉者


稍眾必爭爲之而金陵無有康熙二十二年羅大理集


眾力建館於正陽門之東以爲仕者商者歲時聚會之

所門堂外羣室不過數區赴公車者暫止而不可久畱

吾友宥函旣成進士欲别建焉而力不逮也雍正五年


春吿余曰鄕人某有故宅在城西南捐以爲館雖修治


不易然其基立矣因勤以爲己任逾年宥函自翰林𥳑

臺中尋以老疾吿歸而館之工役粗畢又市宅後棄地

垣而合諸館以待繼事者之恢拓焉夫金陵爲東南大


都會數百年以來鄕先生之貴盛者不少矣宥函起寒

素官文學淸要爲日甚近而能就此以斯知事之集惟

其志之確不惟其力之强又以見任事者果能設誠以

爲之倡自有以感人心之同而成所務也宥函以作始

之艱慮其久而隳乃集眾議凡應舉及守選者入居皆

量資完葺其貴盛者則無問入居與否必重有所出以

待修治恢拓之大用公定條例以屬館人而出入則士

大夫共稽之夫凡物之情方其作始多畏難惜力而日

非吾一人任也及安受其成則又以謂吾直寄焉而不

復爲之計久長此凡事所以難成而易敗也凡會於斯

者皆吾儕之將出任國事以爲民依者也果能以宥函

之心爲心則豈獨兹館之不廢哉其當官守道必有以

異於比俗之人矣

  築子嬰隄記

自三楚吳越之漕皆由江溯淮以入於河而兖豫諸水

之下流復會於河淮淮南諸州數困於水而秦郵與寶

應最劇寶應之田汙下近湖者爲積水所陷十有六七

惟漕河之東附隄地稍高邑仰食焉而緣隄故有含洞

時蓄洩以便漕河水暴上則隄下之民被災尤劇有將

穫刈而沉沒無遺者焉於是邑民於隄外更築隄束內

洩流以歸湖而界首之東有隄曰子嬰爲大歲丙子

淮南諸州大水邑人已重困其明年七月禾將登而甚

雨驟至子嬰隄潰潰之夕邑士大夫之醼者罷商旅之

行者止鄕邑之民往來號呼者聲塡於道也於時張侯


以夜半冒風雨至隄上相度形勢爲書吿治河長官請

閉含洞數日使民得修隄而淫雨連月不止隄數築數


潰而隄下之禾盡沒其冬邑大饑下郡粟猶不足以振


焉又明年爲今戊寅隄下之民以禾沒築費無所更不

敢復言修隄事張侯召之曰方秋時水潦降含洞開工


費而築不堅今築以春勞費不及半而計其功當倍蓰


乃官市隄下田數頃益拓其故址爲籍屬隄下占田者


徵役干二百身行築者經始於二月朔後六日歷三旬


隄成邑人熹如既有年余聞鄭宋之間連數百里往往


爲廢墟古者用彈丸之地兵車玉帛四出而不匱蓋人

私其土而無遺利也自郡縣法行吏視其官如傳舍川

澮田疇不治災患不謀則土利多廢而民生蹙有治民

事甚於民之急其私如張侯者不可沒也巳時余客淮

南邑人請書其事遂記之

  重建潤州鶴林寺記

余少遊名山入古寺見佛相肅拜之禮亦不敢施而羇

窮遠遊及難後多與學佛者往還乃悟退之之親大顚

永叔求天下奇士不得而有取於祕演惟儼輩良有以

也亡友劉古塘云佛之理吾不信而竊喜其敎絕婚宦

公貨財布衣疏食隨地可安士之蕭散孤介而不欲違

其本心者往往匿跡於其中故朱子亦嘗謂彼家有人

歙州程生崟少從余遊生生長素封之家而倜儻少俗


情早歲成進士歷官兵部郞中會

世宗憲皇帝董正吏治剙立會考府擢領司事時生年

方壯兄弟眾多母夫人壽始及耆而吿歸色養二十餘

年不出以至母夫人之終而生老矣生家淮陰侍母不

敢旬月違離時遊金焦北固尋蘇子曕米南宮遺蹟得

徹機上人於黃鶴寺故址荒原破屋中蓋寺焚於康熙

五十八年殿宇蕩然僅存傾圯小樓三閒徹機自幽燕

南遊支拄而栖之志在興復程生感焉次第修築數年

殿宇門廡寮房齋㕑略具乾隆丁卯余年八十首夏生

趣余爲金焦之遊畱襆被寺中蓋知余少壯遠遊不得

在二親側三十年來恆宿外寢生辰令節必避居郊原

野寺不受子孫觴酌也將歸生言必得余爲之記始饜

徹機之志蓋以佛之徒有見於前賢之記序者其名常

不沒於學士大夫之耳也次年五月余與生送故人於

𤓰渚徹機帥其徒渉江就余窺其意欲得余文甚迫而

口不言余動於其誠又囘憶平生悲憂危蹙未有從容

山水閒身心中一無繫累如往歲之遊者不可以不識

也寺在潤州南門外黃鶴山下本東晉時竹林寺相傳

宋武帝微時經過有黃鶴翼蔽之祥土人遂以名其寺

與其山唐初馬元素禪師發名於此一燬於唐末薛朗

劉浩之亂再燬於明永樂中今兹三燬而重建工畢於

乾隆十有二年季春其東偏子瞻竹院生猶將嗣事焉

六月朔日方苞記

  重修淸涼寺記

先兄嘗言自明中葉儒者多濳遁於釋而釋者又爲和

通之說以就之於是儒釋之道混然儒而遁於釋者多

倡狂妄行釋而慕乎儒者多温雅可近余行天下每以

是陰辨儒釋而擇其可交者雍正二年請假歸葬卜兆

未定不敢卽私室寓北山僧舍會黃山老僧中州率其

徒來居淸涼寺數與往還中州之來踰月而寺火惟存

西北隅小屋三四閒嘗謂余曰造物者蓋以新之責老

僧也俟其成公必記之及乾隆七年余歸里更往觀焉

則盡復其故而煥然新中州博學工詩賦所至薦紳富

商爭湊之故興之如此其易也其徒燭淵緯林嗣守之

亦以文學爲學佛者倡每相見必舉前語索記又五年

丙寅夏六月朢後五日余疾作夜不能寐偶憶先兄語

晨起而記之以釋諾責且以示學儒者愼毋陰遁於釋

獨宜念其能篤信師說以興作艱重爲已任而卒以有

成吾儕對之宜有愧色也其肇工落成之日月用材之

凡數樂輸者之姓名二僧自記之以列碑陰可矣

  良鄕縣岡窪村新建通濟橋碑記

沛上人初至京師居

禁城西華門外道旁小菴遂興其地爲禪林

勅賜靜默寺一時王公貴人多與之遊康熙六十一年

余充

武英殿修書總裁託宿寺中與之語窺其志趨乃遊方

之外而不忘用世者遂淹畱旬月自是爲昵好上人本

師在安肅又嘗興壽因寺於良郷每經岡窪村閔行旅

渉河之艱偶見車僨馬傷遂竭資聚建石橋石工別耗

之功不就久之郡丞經過氾詢而得其情將詰治乃獲

訖工時雍正三年三月也越十年而請余爲碑記余嘗

見上人居母與兄之喪沉痛幽默雖吾黨務質行者無

以過也營田之興庸吏建閘障水於安肅之瀑河每歲

伏秋流漂數十里村落阻饑上人見往來寺中者輒指

畵形勢及土人蕩析離居狀語聞於河督顧公奏復其

舊內府有疑獄大小司寇奉

命讞決眾會於寺以待事中有以深刻爲能者上人危

言以𪫟之聞者莫不變色易容噫使夫人而有官守其

急民病直言抗節當如何朱子嘗病吾道之衰而歎佛

之徒爲有人其有以也夫兹橋去京城四十里而近乃

冠蓋往來之衝故志上人成此之艱幷及其志行俾儒

之徒過此而寓目者有以觀省而自矜奮焉乾隆二年

八月方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