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文鈔/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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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論[编辑]

辦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節者也。立天下之大節者,狹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動其心,則天下之大節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辦者矣。

今夫匹夫匹婦皆知潔廉忠信之為美也,使其果潔廉而忠信,則其智慮,未始不如王公大人之能也。唯其所爭者,止於簞食豆羹,而簞食豆羹足以動其心,則宜其智慮之不出乎此也。簞食豆羹,非其道不取,則一鄉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矣。一鄉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而不能辦一鄉之事者,未之有也。推此而上,其不取者愈大,則其所辦者愈遠矣。讓天下與讓簞食豆羹,無以異也。治天下與治一鄉,亦無以異也。然而不能者,有所蔽也。天下之富,是簞食豆羹之積也。天下之大,是一鄉之推也。非千金之子,不能運千金之資。販夫販婦得一金而不知所措,非智不若,所居之卑也。

孟子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非其道也,非其義也,雖祿之天下,弗受也。」夫天下不能動其心,是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制天下,是故臨大事而不亂。古之君子,必有高世之行,非茍求為異而已。卿相之位,千金之富,有所不屑,將以自廣其心,使窮達利害不能為之芥蒂,以全其才,而欲有所為耳。後之君子,蓋亦嘗有其志矣,得失亂其中,而榮辱奪其外,是以役役至於老死而不暇,亦足悲矣。孔子敘書至於舜、禹、臯陶相讓之際,蓋未嘗不太息也。夫以朝廷之尊,而行匹夫之讓,孔子安取哉?取其不汲汲於富貴,有以大服天下之心焉耳。

夫太甲之廢,天下未嘗有是,而伊尹始行之,天下不以為驚。以臣放君,天下不以為僭。既放而復立,太甲不以為專。何則?其素所不屑者,足以取信於天下也。彼其視天下眇然不足以動其心,而豈忍以廢放其君求利也哉?

後之君子,蹈常而習故,惴惴焉懼不免於天下,一為希闊之行,則天下群起而誚之。不知求其素,而以為古今之變時有所不可者,亦已過矣夫。

周公論[编辑]

論周公者多異說,何也?周公居禮之變,而處聖人之不幸,宜乎說者之異也。凡周公之所為,亦不得已而已矣。若得已而不已,則周公安得而為之?成王幼不能為政,周公執其權,以王命賞罰天下,是周公不得已者,如此而已。

今儒者曰:周公踐天子之位,稱王而朝諸侯。則是豈不可以已耶?《書》曰:「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群叔流言。」又曰:「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又曰:「周公曰」、「王若曰」,則是周公未嘗踐天子之位而稱王也。周公稱王,則成王宜何稱?將亦稱王耶?將不稱耶?不稱,則是廢也。稱王,則是二王也。而周公將何以安之?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儒者之患,患在於名實之不正。故亦有以文王為稱王者,是以聖人為後世之僭君急於為王者也。天下雖亂,有王者在,而己自王,雖聖人不能以服天下。昔高帝擊滅項籍,統一四海,諸侯大臣,相率而帝之,然且辭以不德。惟陳勝、吳廣,乃囂囂乎急於自王。而謂文王亦為之耶?武王伐商,師渡孟津,會於牧野,其所以稱先君之命命於諸侯者,蓋猶曰文考而已。至於武成,既以柴望告天,百工奔走,受命於周,而後其稱曰「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勛。由此觀之,則是武王不敢一日妄尊其先君,而況於文王之自王乎?《詩》曰:「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是亦追稱而已矣。《史記》曰:「姬乎采芑,歸乎田成子。」夫田常之時,安知其為成子而稱之!故凡以文王、周公為稱王者,皆過也。是資後世之篡君而為藉之也。

陳賈問於孟子曰:「周公使管叔監商,管叔以商叛。知而使之,是不仁,不知是不智。」孟子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從孟子之說,則是周公未免於有過也。夫管、蔡之叛,非逆也,是其智不足以深知周公而已矣。周公之誅,非疾之也,其勢不得不誅也。故管、蔡非所謂大惡也。兄弟之親,而非有大惡,則其道不得不封。管、蔡之封,武王之世也。武王之世,未知有周公、成王之事。茍無周公、成王之事,則管、蔡何從而叛?周公何從而誅之?故曰:周公居禮之變,而處聖人之不幸也。

管仲論一[编辑]

鄭太子華言於齊桓公,請去三族而以鄭為內臣,公將許之,管仲不可。公曰:「諸侯有討於鄭,未捷,苟有釁,從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綏之以德,加之以訓辭,而率諸侯以討鄭,鄭將覆亡之不暇,豈敢不慎?若總其罪人以臨之,鄭有辭矣。」公辭子華,鄭伯乃受盟。

蘇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辭子華之請而不違曹沫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齊可以王矣。恨其不學道,不自誠意正身以刑其國,使家有三歸之病而國有六嬖之禍,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功也。如其仁,如其仁!」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孟子蓋過矣。吾讀《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為萬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為萬世戒,故具論之。

太公之治齊也,舉賢而尚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弑之臣」,天下誦之,齊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齊矣,齊懿氏卜之,皆知其當有齊國也。篡弑之疑,蓋萃於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廢之,乃欲以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謂:楚成王知晉之必霸而不殺重耳,漢高祖知東南之必亂而不殺吳王濞,晉武帝聞齊王攸之言而不殺劉元海,苻堅信王猛而不殺慕容垂,唐明皇用張九齡而不殺安祿山,皆盛德之事也。

而世之論者,則以為此七人者皆失於不殺以啟亂,吾以謂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敗亡,非不殺之過也。齊景公不繁刑重賦,雖有田氏,齊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雖有晉文公,兵不敗;漢景帝不害吳太子,不用晁錯,雖有吳王濞,無自發;晉武帝不立孝惠,雖有劉元海,不能亂;苻堅不貪江左,雖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楊國忠,雖有安祿山,亦何能為?秦之由餘,漢之金日磾,唐之李光弼、渾瑊之流,皆蕃種也,何負於中國哉?而獨殺元海、祿山乎?且夫自今而言之,則元海、祿山死有餘罪,自當時而言之,則不免為殺無罪。豈有天子殺無罪而不得罪於天者?上失其道,途之人皆敵國也,天下豪傑其可勝既乎?

漢景帝以鞅鞅而殺周亞夫,曹操以名重而殺孔融,晉文帝以臥龍而殺嵇康,晉景帝亦以名重而殺夏侯玄,宋明帝以族大而殺王彧,齊後主以謠言而殺斛律光,唐太宗以讖而殺李君羨,武后以謠言而殺裴炎,世皆以為非也。此八人者,當時之慮豈非憂國備亂,與憂元海、祿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敗為是非也!

故夫嗜殺人者,必以鄧侯不殺楚子為口實。以鄧之微,無故殺大國之君,使楚人舉國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謂為天下如養生,憂國備亂如服藥:養生者不過慎起居飲食,節聲色而已,節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藥於已病之後。今吾憂寒疾而先服鳥喙,憂熱疾而先服甘遂,則病未作而藥殺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藥者也。

管仲論二[编辑]

嘗讀《周官》、《司馬法》,得軍旅什伍之數。其後讀管夷吾書,又得《管子》所以變周之制。蓋王者之兵,出於不得已,而非以求勝敵也。故其為法,要以不可敗而已。至於桓文,非決勝無以定霸,故其法在必勝。繁而曲者,所以為不可敗也;簡而直者,所以為必勝也。周之制,萬二千五百人而為軍。萬之有二千,二千之有五百,其數奇而不齊,唯其奇而不齊,是以知其所以為繁且曲也。

今夫天度三百六十,均之十二辰,辰得三十者,此其正也。五日四分之一者,此其奇也。使天度而無奇,則千載之日,雖婦人孺子,皆可以坐而計。唯其奇而不齊,是故巧曆有所不能盡也。聖人知其然,故為之章、會、統、元以盡其數,以極其變。《司馬法》曰:「五人為伍,五伍為兩,萬二千五百人而為軍,二百五十,十取三焉而為奇,其餘七以為正,四奇四正,而八陣生焉。」夫以萬二千五百人而均之八陣之中,宜其有奇而不齊者,是以多為之曲折,以盡其數,以極其變。鉤聯蟠踞,各有條理。故三代之興,治其兵農軍賦,皆數十百年而後得志於天下。自周之亡,秦、漢陣法不復三代。其後諸葛孔明,獨識其遺製,以為可用以取天下,然相持數歲,魏人不敢決戰,而孔明亦卒無尺寸之功。豈八陣者,先王所以為不可敗,而非以逐利爭勝者邪!

若夫管仲之制其兵,可謂截然而易曉矣。三分其國,以為三軍。五人為軌,軌有長。十軌為裏,裏有司。四里為連,連有長。十連為鄉,鄉有鄉良人。五鄉一帥,萬人而為一軍。公將其一,高子、國子將其二。三軍三萬人。如貫繩,如畫棋局,疏暢洞達,雖有智者無所施其巧。故其法令簡一,而民有餘力以致其死。

昔者嘗讀《左氏春秋》,以為丘明最好兵法。蓋三代之制,至於列國猶有存者,以區區之鄭,而魚麗鵝鸛之陣,見於其書。及至管仲相桓公,南伐楚,北伐孤竹,九合諸侯,威震天下,而其軍壘陣法,不少概見者,何哉?蓋管仲欲以歲月服天下,故變古司馬法而為是簡略速勝之兵,是以莫得而見其法也。其後吳、晉爭長於黃池,王孫雄教夫差以三萬人壓晉壘而陣,百人為行,百行為陣,陣皆徹行,無有隱蔽,援桴而鼓之,勇怯盡應,三軍皆嘩,晉師大駭,卒以得志。

由此觀之,不簡而直,不可以決勝。深惟後世不達繁簡之宜,以取敗亡。而三代什伍之數,與管子所以治齊之兵者,雖不可盡用;而其近於繁而曲者,以之固守,近於簡而直者,以之決戰,則庶乎其不可敗,而有所必勝矣。

范文子論[编辑]

鄢陵之役,楚晨壓晉師而陣,諸將請從之。范文子獨不欲戰。晉卒敗楚,楚子傷目,子反殞命。

蘇子曰:料敵勢強弱,而知師之勝負,此將率之能也。不求一時之功,愛君以德,而全其宗嗣,此社稷之臣也。鄢陵之役,楚晨壓晉師而陳。范文子獨不欲戰,晉卒敗楚,范文子疑若懦而無謀者矣。然不及一年,三郤誅,厲公弑,胥童死,欒書、中行偃幾不免於禍,晉國大亂。鄢陵之功,實使之然也。

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功。非常之功,聖人所甚懼也。夜光之珠,明月之璧,無因而至前,匹夫猶或按劍,而況非常之功乎!故聖人必自反曰:此天之所以厚於我乎,抑天之禍予也?故雖有大功,而不忘戒懼。中常之主,銳於立事,忽於天戒,日尋干戈而殘民以逞,天欲全之,則必折其萌芽,挫其鋒芒,使其知所悔。天欲亡之,必先之以美利誘之以得志,使之有功以驕士,玩於寇讎,而侮其民人,至於亡國殺身而不悟者,天絕之也。嗚呼,小民之家,一朝而獲千金,非有大福,必有大咎。何則?彼之所獲者,終日勤勞,不過數金耳。所得者微,故所用者狹。無故而得千金,豈不驕其志而喪其所守哉。由是言之,有天下者,得之艱難,則失之不易。得之既易,則失之亦然。漢高皇帝之得天下,親冒矢石與秦、楚爭,轉戰五年,未嘗得志。比定天下,復有平城之圍。故終其身不事遠略,民亦不勞。繼之文、景不言兵。唐太宗舉晉陽之師,破竇建德,虜王世充,所過者下,易於破竹。然天下始定,外攘四夷,伐高昌,破突厥,終其身師旅不解,幾至於亂者,以其親見取天下之易也。

故兵之勝負,足以為國之強弱,而國之強弱足以為治亂之兆。蓋有勝而亡,有敗而興者矣。會稽之棲,而勾踐以霸。黃池之會,而夫差以亡。有以使之也。夫虢公敗戎於桑田,晉卜偃知其必亡,曰:「是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晉果滅虢。此范文子所以不得不諫。諫而不納,而又有功,敢逃其死哉!彼其不死,則厲公逞誌,必先圖於范氏,趙盾之事可見矣。趙盾雖免於死,而不免於惡名,則范文子之智,過於趙宣子也遠矣。

范蠡論[编辑]

越既滅吳,范蠡以為句踐為人長頸烏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同安樂,乃以其私徒屬浮海而行,至於齊。以書遺大夫種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

蘇子曰:范蠡獨知相其君而已,以吾相蠡,蠡亦鳥喙也。夫好貨,天下之賤士也,以蠡之賢,豈聚斂積實者?何至耕於海濱,父子力作,以營千金,屢散而復積,此何為者哉?豈非才有餘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終不能自放者乎?使句踐有大度,能始終用蠡,蠡亦非清淨無為而老於越者也,吾故曰「蠡亦鳥喙也」。

魯仲連既退秦軍,平原君欲封連,以千金為壽。連笑曰:「所貴於天下士者,為人排難解紛而無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賈之事,連不忍為也。」遂去,終身不復見,逃隱於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魯仲連,則去聖人不遠矣。嗚呼,春秋以來,用舍進退未有如蠡之全者,而不足於此,吾以是累歎而深悲焉。

伍子胥論[编辑]

楚平王既殺伍奢、伍尚,而伍子胥亡入吳,事吳王闔閭。及楚平王卒,子昭王立。後子胥與孫武興兵及唐、蔡伐楚,夾漢水而陣,楚大敗。於是吳王乘勝而前,五戰,遂至郢。楚昭王出亡,吳兵入郢。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五百,以報父兄之仇。

蘇子曰:子胥、種、蠡皆人傑,而揚雄,曲士也,欲以區區之學疵瑕此三人者:以三諫不去、鞭屍籍館為子胥之罪,以不強諫句踐而棲之會稽為種、蠡之過。雄聞古有三諫當去之說,即欲以律天下士,豈不陋哉!

三諫而去,為人臣交淺者言也,如宮之奇、泄冶乃可耳。至於子胥,吳之宗臣,與國存亡者也,去將安往哉?百諫不聽,繼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魯,未嘗一諫,又安用三?父不受誅,子復仇,禮也。生則斬首,死則鞭屍,發其至痛,無所擇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獨非人子乎?至於籍館,闔閭與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勾踐困於會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戰而諫以死之,則雄又當以子胥之罪罪之矣。

孫武論上[编辑]

古之善言兵者,無出於孫子矣。利害之相權,奇正之相生,戰守攻圍之法,蓋以百數,雖欲加之而不知所以加之矣。然其所短者,智有余而未知其所以有智,此豈非其所大闕歟?

夫兵無常形,而逆為之形,勝無常處,而多為之地。是以其說屢變而不同,縱橫委曲,期於避害而就利,雜然舉之,而聽用者之自擇也。是故不難於用,而難於擇。擇之為難者,何也?銳於西而忘於東,見其利而不見其所窮,得其一說,而不知其又有一說也。此豈非用智之難歟?

夫智本非所以教人,以智而教人者,是君子之急於有功也。變詐汩其外,而無守於其中,則是五尺童子皆欲為之,使人勇而不自知,貪而不顧,以陷於難,則有之矣。深山大澤,有天地之寶,無意於寶者得之。操舟於河,舟之逆順,與水之曲折,忘於水者見之。是故惟天下之至廉為能貪,惟天下之至靜為能勇,惟天下之至信為能詐。何者?不役於利也。夫不役於利,則其見之也明。見之也明,則其發之也果。

古之善用兵者,見其害而後見其利,見其敗而後見其成。其心閑而無事,是以若此明也。不然,兵未交而先誌於得,則將臨事而惑,雖有大利,尚安得而見之!若夫聖人則不然。居天下於貪,而自居於廉,故天下之貪者,皆可得而用。居天下於勇,而自居於靜,故天下之勇者,皆可得而役。居天下於詐,而自居於信,故天下之詐者,皆可得而使。天下之人欲有功於此,而即以此自居,則功不可得而成。是故君子居晦以御明,則明者畢見;居陰以御陽,則陽者畢赴。夫然後孫子之智,可得而用也。

《易》曰:「介於石,不終日。貞吉。」君子方其未發也,介然如石之堅,若將終身焉者;及其發也,不終日而作。故曰:不役於利,則其見之也明。見之也明,則其發之也果。今夫世俗之論則不然,曰:「兵者,詭道也。非貪無以取,非勇無以得,非詐無以成。廉靜而信者,無用於兵者也。」嗟夫,世俗之說行,則天下紛紛乎如鳥獸之相搏,嬰兒之相擊,強者傷,弱者廢,而天下之亂何從而已乎!

孫武論下[编辑]

夫武,戰國之將也,知為吳慮而已矣。是故以將用之則可,以君用之則不可。今其書十三篇,小至部曲營壘芻糧器械之間,而大不過於攻城拔國用間之際,蓋亦盡於此矣。天子之兵,天下之勢,武未及也。

其書曰:「將能而君不御者勝。」為君而言者,有此而已。竊以為天子之兵,莫大於御將。天下之勢,莫大於使天下樂戰而不好戰。夫天下之患,不在於寇賊,亦不在於敵國,患在於將帥之不力,而以寇賊敵國之勢內邀其君。是故將帥多,而敵國愈強,兵加,而寇賊愈堅。敵國愈強,而寇賊愈堅,則將帥之權愈重。將帥之權愈重,則爵賞不得不加。夫如此,則是盜賊為君之患,而將帥利之;敵國為君之仇,而將帥幸之。舉百倍之勢,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於其上,如此而天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

昔唐之亂,始於明皇。自肅宗復兩京,而不能乘勝並力盡取河北之盜。德宗收潞博,幾定魏地,而不能斬田悅於孤窮之中。至於憲宗,天下略平矣,而其餘孽之存者,終不能盡去。夫唐之所以屢興而終莫之振者,何者?將帥之臣,養寇以自封也。故曰:天子之兵,莫大於御將。御將之術,開之以其所利,而授之以其所忌。如良醫之用藥,鳥喙蝮蠍,皆得自效於前,而不敢肆其毒。何者?授之以其所畏也。憲宗將討劉辟,以為非高崇文則莫可用,而劉澭者崇文之所忌也,故告之曰:「辟之不克,將澭實汝代。」是以崇文決戰,不旋踵擒劉辟,此天子御將之法也。

夫使天下樂戰而不好戰者,何也?天下不樂戰,則不可與從事於危;好戰,則不可與從事於安。昔秦人之法,使吏士自為戰,戰勝而利歸於民,所得於敵者,即以有之。使民之所以養生送死者,非殺敵無由取也。故其民以好戰並天下,而亦以亡。夫始皇雖已墜名城,殺豪傑,銷鋒鏑,而民之好戰之心,囂然其未已也,是故不可與休息而至於亡。若夫王者之兵,要在於使之知愛其上而仇其敵,使之知其上之所以驅之於戰者,凡皆以為我也。是以樂其戰而甘其死。至於其戰也,務勝敵而不務得財。其賞也,發公室而行之於廟,使其利不在於殺人。是故其民不志於好戰。夫然後可以作之於安居之中,而休之於爭奪之際。可與安,可與危,而不可與亂。此天下之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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