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府指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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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编辑]

(臣)等謹案《樂府指迷》一巻,沈義父撰。義父伯時,履貫未詳。前有自題,稱壬寅秋,始識靜翁於澤濱。癸卯,識夢窗,暇日相與唱酬。案壬寅、癸卯爲淳祐二年、三年,則理宗時人也。人跋陸輔之《詞旨》,嘗引此書。然篇頁寥寥,不能成帙,故世無單行之本。此本附刻陳耀文《花草粹編》中,凡二十八條。其論詞以周邦彦爲宗,持論多爲中理。惟謂兩人名不可對使,如「庾信愁多、江淹恨極」之類,頗失之拘。又謂説「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説「柳」須用「章臺」、「㶚岸」等字,説「書」須用「銀鉤」等字,説「涙」須用「玉箸」等字,説「髮」須用「緑雲」等字,説「簟」須用「竹」等字,不可直説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塗飾,亦非確論。至所謂「去聲字最要緊」,及「平聲字可用入聲字替」,「上聲字不可用入聲字替」一條,則剖析微芒,最爲精核。萬樹《詞律》實祖其説。又謂古曲譜多有異同,至一腔有兩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長短不等。蓋被教師改換,亦有嘌唱一家多添了字云云。乃知詞亦不盡協律,歌者不免增減。萬樹《詞律》所謂「曲有襯字,詞無襯字」之説。尚爲未究其變也。

乾隆四十六年十月恭校上


總纂官:(臣)紀 昀


(臣)陸錫熊


(臣)孫士毅


總校官:(臣)陸費墀


論作詞之法[编辑]

余自幼好吟詩。壬寅秋,始識靜翁於澤濱。癸卯,識夢窗。暇日相與倡酬,率多填詞,因講論作詞之法。然後知詞之作難於詩。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則知所以爲難。子姪輩往往求其法於余,姑以得之所聞,條列下方。觀於此,則思過半矣。

作詞當以清真爲主[编辑]

凡作詞,當以清真爲主。蓋清真最爲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爲冠絕也。學者看詞,當以詞集解爲冠。

詞得失[编辑]

康伯可柳耆卿音律甚協,句法亦多有好處。然未免有鄙俗語。

詞得失[编辑]

姜白石清勁知音,亦未免有生硬處。

詞得失[编辑]

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百尺樓叢書》作「令人」不可曉。

詞得失[编辑]

施梅川音律有源流,故其聲無舛誤。讀詩多,故語雅澹。間有些俗氣,蓋亦漸染教坊之習故也。亦有起句不緊切處。

詞得失[编辑]

孫花翁有好詞,亦善運意。但雅正中忽有一兩句市井句,可惜。

論起句[编辑]

大抵起句便見所詠之意,不可泛入閑事,方入主意。詠物尤不可泛。

論過處[编辑]

過處多是自敘,若才高者方能發起別意。然不可太野,走了原意。

論結句[编辑]

結句須要放開,含萬曆本四印齋本並作「合」有餘不盡之意,以景結尾最好。如清真之「斷腸院落,一簾風絮」,又「掩重關,徧城鐘鼓」之類是也。或以情結尾亦好。往往輕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又云:「夢魂凝想鴛侶」之類,便無意思,亦是詞家病,却不可學也。

論詠物用事[编辑]

如詠物,須時時提調,覺不分曉,須用一兩件事印證方可。如清真詠梨花《水龍吟》,第三第四句,引各本並作「須」,《百尺樓叢書》本作「引」,「引」字較佳,今從之用「樊川」、「靈關」事。又「深閉門」及「一枝帶雨」事。覺後段太寬,又用「玉容」事,方表得梨花。若全篇只説花之白,則是凡白花皆可用,如何見得是梨花?

要求字面當看[编辑]

要求字面,當看溫飛卿李長吉李商隱人諸家詩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萬曆本四印齋本並誤作「探」摘用之。即如《花間集》小詞,亦多好句。

詠物不可直説[编辑]

鍊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説「桃」,不可直説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説「柳」,不可直説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萬曆本字作「事」又詠「書」原作「用事」,據《百尺樓叢書》本改,如曰「銀鈎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萬曆本四印齋本並誤作「便」。説「書」字。「玉筯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説「淚」。如「綠雲繚繞」,隱然「髻髮」;「困便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曉,如教初學小兒,説破這是甚物事,方見妙處。往往淺學俗流,多不曉此妙用,指爲不分曉,乃欲直捷萬曆本四印齋本並誤作「拔」説破,卻是賺人與耍曲矣。如説情,不可太露。

論造句[编辑]

遇兩句可作對,便須對。短句須翦裁齊整。遇長句須放婉曲,不可生硬。

論押韻[编辑]

押韻不必盡有出處,但不可杜撰。若只用出處押韻,卻恐窒塞。

詞中去聲字最緊要[编辑]

腔律豈必人人皆能按簫填譜,但看句中用去聲字最爲緊要。然後更將古知音人曲,一腔三兩隻參訂,如都用去聲,亦必用去聲。其次如平聲,卻用得入聲字替。上聲字最不可用去聲字替。不可以上、去、入盡道是側聲,便用得,更須調停參訂用之。古曲亦有拗音,蓋被句法中字面所拘牽,今歌者亦以爲礙萬曆本四印齋本並誤作「硋」,如《尾犯》之用「金玉珠珍博」,「金」字當用去聲字。如《絳都各本俱作「園」。王鵬運云:此夢窗《絳都春》句,或當時一名《絳園春》,他本未見。余按他本既未見《絳園春》之名,則「園」爲「都」之誤明甚。春》之用「遊人月下歸來」,「遊人」合用去聲字之類是也。

坊間歌詞之病[编辑]

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律腔,所以無人唱。如館所歌之詞,多是教坊樂工及市井做賺人所作,只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甚至詠月卻説雨,詠春卻説秋。如《花心動》一詞,人目之爲一年景。又一詞之中,顛倒重複,如《曲遊春》云:「臉萬曆本四印齋本並誤作「賒」薄難藏淚。」過云:「哭得渾無氣力。」結又云:「滿袖啼紅。」如此甚多,乃大病也。

詠花卉及賦情[编辑]

作詞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然多流淫豔之語,當自斟酌。如只直詠花卉,而不着些豔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爲難。又有直爲情賦曲者,尤宜宛轉回互可也。如「怎」字、「恁」字、「奈」字、「這」字、「你」字之類,雖是詞家語,亦不可多用,亦宜斟酌,不得已而用之。

句上虛字[编辑]

腔子多有句上合用虛字,如「嗟」字、「奈」字、「況」字、「更」字、「又」字、「料」字、「想」字、「正」字、「甚」字,用之不妨。如一詞中兩三次用之,便不好,謂之「空頭字」。不若徑用一靜字,頂上道下來,句法又健,然不可多用。

誤讀[编辑]

近時詞人,多不詳看古曲下句命意處,但隨俗念過便了。如柳詞《木蘭花慢》云:「拆桐花爛漫。」此正是第一句,不用「空頭字」在上,故用「拆」字,言開了桐花爛漫也。有人不曉此意,乃云:此花名爲「拆桐」,於詞中云「開到拆桐花」,開了又拆,此何意也?

豪放與叶律[编辑]

近世作詞者,不曉音律,乃故爲豪放不羈之語,遂借東坡稼軒諸賢自諉。諸賢之詞,固豪放矣,不豪放處,未嘗不叶律也。如東坡之《哨遍》、楊花《水龍吟》,稼軒之《摸魚兒》之類,則知諸賢非不能也。

壽詞須打破舊曲規模[编辑]

壽曲最難作,切宜戒「壽酒」、「壽香」、「老人星」、「千春百歲」之類。須打破舊曲規模,只形容當人事業才能,隱然有祝頌之意方好。

用事須不用人姓名[编辑]

詞中用事使人姓名,須委曲得不用出最好。清真詞多要兩人名對使,亦不可學也。如《宴清都》云:「庾信愁多,江淹恨極。」《西平樂》云:「東陵晦迹,彭澤歸來。」《大酺》云:「蘭成憔悴,衛玠清羸。」《過秦樓》云:「才減江淹,情傷荀倩。」之類是也。

腔以古雅爲主[编辑]

古曲譜多有異同,至一腔有兩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長短不等者,蓋被教師改換。亦有嘌唱一家,多添了字。吾輩只當以古雅爲主,如有嘌唱之腔不必作。且必以清真及諸家目前好腔爲先可也。

詞多句中韵[编辑]

詞中多有句中韻,人多不曉。不惟讀之可聽,而歌時最要叶韻應拍,不可以爲閒字而不押。如《木蘭花》云:「傾城。盡尋勝去。」「城」字是韻。又如《滿庭芳》過處:「年年,如社燕」,「年」字是韻。不可不察也。其他皆可類曉。又如《西江月》起頭押平聲韻,第二第四就平聲切去,押側聲韻。如平聲押「東」字,側聲須押「董」字、「凍」字韻方可。有人隨意押入他韻,尤可笑。

詞腔[编辑]

詞腔謂之均,均即韻也。

作大詞與作小詞法[编辑]

作大詞,先須立間架,將事與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間只鋪敘,過處要清新。最緊是末句,須是有一好出場方妙。作小詞只要些新意,不可太高遠,卻易得古人句,同一要鍊句。

作詞須推敲吟嚼[编辑]

初賦詞,且先將熟腔易唱者填了,卻逐一點勘,替去生硬及平側不順之字。久久自熟,便覺拗者少,全在推敲吟嚼之功也。

詠物最忌説出題字[编辑]

詠物詞,最忌説出題字。如清真梨花及柳,何曾説出一個「梨」、「柳」字?梅川不免犯此戒,如「月上海棠詠月出」,兩個「月」字,便覺淺露。他如周草窗諸人,多有此病,宜戒之。

附録[编辑]

校本跋[编辑]

沈時齋先生,我邑震澤人。嘉熙元年,以賦領鄕薦,爲南康軍白鹿洞書院山長,舉行朱子學規。致仕歸,建義塾,立明教堂講學,學者稱爲時齋先生。著《時齋集》、《遺世頌》、《樂府指迷》,見《江南通志》及《蘇州府志》、《呉江縣誌》。其《時齋集》、《遺世頌》皆失傳。是書著録《四庫全書》,《提要》稱其論詞「多爲中理」,而傳本甚尟,倚聲家率多未見。頃至杭州,得瞻閲文瀾閣全書,因傳寫是本,校正付梓,並著其梗概於後。俾讀是書者,知先生學有根柢,非獨工填詞也。

咸豐四年八月,呉江翁大年謹識

重刊本跋[编辑]

先君生平勤於述著,尤喜搜羅郡邑中文獻。曾裒前哲未傳稿本,擬次第授梓,爲《晩翠樓叢書》。彙刊未竟,旋遭兵亂,凡已刊未刊者,倶付劫灰。此《樂府指迷》一卷,實楹書之碩果矣。久思重刊,今王夢薇大令,又欣然力勸任襄其役,爰付手民,重事剞劂 。異日得覓舊藏各本,絡續刊行,冀得勉竟先君之志,則此刻其始基之也。

光緒八年壬午陬月,翁棨謹志。

半塘老人[编辑]

沈義父《樂府指迷》一卷,按人刻本乃合玉田生《詞源》下卷與陸友仁《詞旨》爲一書,非氏原本也。此卷附刻《花草粹編》,凡二十有八則,代刻書,往往意爲刪節,其爲足本與否,非所敢知。以世罕流傳,校刻以貽同志。至卷中得失,《四庫提要》論之詳矣。

光緒己丑夏日 半塘老人

校本《百尺樓叢書後序》[编辑]

吾鄕沈伯時先生義甫,有氏遺民之一也。生平篤學好古,以爲歸。又嘗造三賢祠以祀先生先生長方先生邦弼,爲鄕後學矜式。故邑志列之儒林,洵無愧焉。惟代好詞,風靡閭巷,雖雄豪魁傑,亦類以詞著,則詞曲誠當時所不廢哉。伯時先生雖號儒者,而孰知又以詞學名家,讀《樂府指迷》,可以信矣。 自敘謂幼好吟詩,厥後識靜翁夢窗,乃更好爲詞。而《指迷》之作,夫固應子姪之求者也。然則據是,而先生之詩之詞,其必積有成帙可知矣。顧去病鄕人也,搜羅鄕先生之詩文詞殆遍,而獨不得先生之作,寧無憾歟。惟此書累承朋好見遺,爰重爲校理,付之梓人。其有可佐證者,並附列云。

乙卯民國四年春日 邑人陳去病